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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人事

2018-11-15 02:26:07張建春
海燕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表叔剃頭木匠

□張建春

算盤劉

我和奶頭打了死架,不為別的,就為我動了他家的一把算盤。奶頭是劉乃的綽號,名字怪怪的,之前不怪,叫劉乃斌,上學時奶頭嫌斌字難寫,省了個字,就成了劉乃。恰好,京劇《智取威虎山》唱得響,上面奶頭山、奶頭山的吆喝,劉乃綽上了號奶頭,想抖落也抖落不掉。

奶頭家的算盤,應是把好算盤,我動時,順帶提溜了下,死沉,拔動珠子,兩珠相碰,悶悶的不清脆的響,也好聽。算盤古銅色,發(fā)暗啞的光亮,紋理清晰,手感好,細膩得如年輕的皮膚。

算盤的主人是奶頭的父親,號稱算盤劉,不算綽號,有敬重三分的意味。

劉乃家的算盤看得,動不得,供著,唯一能撥拉的是算盤劉,那是他吃飯的家伙。算盤劉打得一手好算盤,一家子靠他的算盤吃飯。

我和奶頭算是好朋友,走動得多,常見算盤劉把算盤打得行如流云,密密仄仄,風吹不進雨打不濕。劉乃為這驕傲,常拿算盤說事,祖?zhèn)鞯?,意思明白,算盤是祖?zhèn)鞯?,算盤劉的手藝是祖?zhèn)鞯摹?/p>

算盤劉名不虛傳,有手段證明。雙手撥拉算盤,左右開弓。當然,右手是自家的,左手隨便,一場算事下來,幾乎是同步,結(jié)果相同,絕不會差一個珠子。還有是盲打,雙眼黑布條緊纏了,只管報數(shù)字,加減乘除,或者綜合運算,數(shù)字報落音,結(jié)果也就出來了,準確率百分之百。

有傳說,算盤劉在褲襠里都能打算盤。算盤塞在褲襠,算盤劉單手伸進,也能把賬算個一清二楚。沒見過,但都相信,小城有一句歇后語:褲襠打算盤,撥拉不開。又有續(xù)句:算盤劉摸褲襠,雞是雞,蛋是蛋。一個字,準。

小城舉行珠算比賽,算盤劉推托不了,但只當表演,一人敵十。十個人接龍打,算盤劉單劃,勝的還是算盤劉,一快二準,沒得話說,服氣到家了。也有設(shè)陷阱的,算盤劉豎著耳朵聽數(shù)字,眼微閉,手不閑,算珠飛動,邊上有人,取了細枝,三番五次,動他撥定的珠子,如有天助,算盤劉總在添加算珠時,將撥去的算珠還原,結(jié)果還是算盤劉大勝。

算盤劉在小城勞動服務公司上班,作會計,辦公室清清爽爽,每天挾著把祖?zhèn)鞯乃惚P來來往往,話少,一天說不上三句話,來找他辦事的人也有,他一律用算盤珠子答復,撥一粒珠子是好,二粒珠是不行,三粒珠子就是催人快走。熟悉他的人都知,看算盤珠行事。

小城流傳最廣的是算盤劉晚上帶算盤睡覺,摟得緊緊的,如摟老婆。傳著,傳著,就走樣了,說是算盤劉的老婆要和他親熱,他也是撥珠子,一個珠子是干,兩個珠子是不愿意。搞到最后,小城都拿算盤珠子說事,嗤嗤笑,多了曖昧的成分。

我可以證實,算盤劉確實是帶算盤睡覺的,早上邀劉乃上學,去得早,常見算盤劉的被窩躺著算盤,靜靜地臥在一隅,不吭一聲。不過我聽奶頭說過,他爸小時幫工,想學算盤,就是躲在被窩偷學的,為躲東家,東家不讓。

算盤劉在小城火紅過很長一段時間,常帶上算盤為東一單位、西一單位的復賬,他出馬,賬算得清爽,一應的放心。奶頭家的日子,也因此好過,東單位、西單位,總是明的、暗的給些好處。小城人見多不怪,人憑手藝,眼紅不上手藝人。

還是出了場風波,勞動服務公司下屬的大旅社,賬不平,直接懷疑為出納會計貪污,事情大了,領(lǐng)導派算盤劉出征。算盤劉撥了粒算盤珠,一個字好。大旅社賬亂,但對算盤劉不算難事,三天里只聽算盤噼里啪啦響,大氣也沒聽出一口。結(jié)論出來了,面對領(lǐng)導,算盤劉撥了粒算盤珠,珠子在算盤上打轉(zhuǎn),少有的說了兩個字:清白。

出納會計干凈了,一盆臟水潑在了算盤劉的頭上。出納會計是女的,漂亮,說是算盤劉和她不干凈。領(lǐng)導找他說事,算盤劉無話,一雙手無處放,他的手邊少有的沒有算盤。

事情還在向前走,算盤劉不再當會計,女出納也換了,換成了領(lǐng)導未來的兒媳婦。那時我和奶頭早已和好,去奶頭家是常有的事,不習慣的是被供著的算盤不見了。

算盤劉最后一次震動小城,是若干年后的事情,算盤和計算器對決。一百組數(shù)據(jù)處理,一對一較量。那次算盤劉出了個大彩,雙手使算盤,閉著眼睛,兩只算盤珠子飛動,濺出的聲音百分之百的重合。結(jié)果還是算盤劉贏了,贏計算器十秒。一時歡呼起伏,算盤劉卻呆在一邊,愣怔半天走出對決場,第一次將隨身的家傳算盤丟在了一邊。劉乃也因此,有了雙手捧著算盤的機會。

算盤劉就此老了,不再摸算盤。

奶頭接了班,算盤不神,也算打得好的,但不久算盤就丟在了一邊。灰頭灰腦的算盤,在劉乃的辦公室沒地位,代之的是計算器和電腦。

又過了若干年,有人慕算盤劉而來,可惜算盤劉已故去多年。來人要看看家傳的算盤,劉乃隨手遞去,來人接過,沉沉的,輕輕的吁一聲:小葉紫檀的,精貴。來人出大價錢,劉乃沒同意。

我和劉乃喝酒,他告訴我,他爸算盤劉,手上有繭,厚厚的,和使刀使槍一樣。還告訴我,他媽,算盤劉的老婆,是算盤劉幫工東家的女兒,小葉紫檀算盤是陪嫁物。

倆人都醉,劉乃搬出算盤,我們一起打,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最簡單的打法,卻聽到一棵樹在搖。

茶棚劉

茶棚支在路邊,最好是三岔路口,來來往往的人多,口渴的總有三幾個人,歇下了,買上一兩杯,生意就有了。

棚簡單。草頂,稻秸、麥稈、荒草,苫鋪蓋嚴實,四根柱子立起,柱子也不牢固,四面竄風,搖搖欲墜。但也是個棚,遮陽、擋雨。遠遠地看了,就是個招牌——賣茶的。棚里一張桌,四條長凳,桌上擺壺和不多的杯子,杯子裝滿水,有色的是淡茶水,無色的是白開水,也有放糖精的,甜得發(fā)苦。講究的,茶杯蓋上裁整齊的玻璃,陽光照進,透透的誘人。風塵大,蓋了玻璃的茶水,安靜得很。

生意不好做,兩分錢一杯的茶水,一分錢一杯的白開水,一天賣不上八九上十杯,不湊巧三兩杯也賣不出??诳誓苋?,何況路邊塘口、小河、稻田,有水捧上就能喝。那時城小,城中夾雜著農(nóng)村的景象。

賣茶算個業(yè)事,但多是老者和殘疾人,那些年頭流行一句話:送你去家賣茶。比如倆個孩子打紙牌,一個有力扇翻另家的牌,勝家會洋洋得意,說:送你去家賣茶。陰陽怪氣地,說得輸家沒面子。打架也是,勝者大言不慚,對別人說,某某被我送去家賣茶了??梢姶钆镔u茶,在我們心中輕微。

不過葫蘆頭劉三爺茶棚,我們另眼相看。劉三爺常年剃光頭,自己刮,刮得鐵青,對著太陽反光,我們把這頭稱為葫蘆頭,和葫蘆一樣的光亮。劉三爺?shù)牟枧锊粩嗳耍炔璧?,閑坐的,總不空著。劉三爺?shù)牟韬?,釅釅的香,白開水溫和,可大口喝。茶杯也大些,一杯茶或水,足以喝飽了。茶桌上還有瓜子,五分錢一小把,有閑錢,一包瓜子,一杯水,就可打發(fā)不少的時光。

吸引我們的除了瓜子,更主要的是劉三爺會講古,魯智深倒拔楊柳、林沖夜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賈寶玉愛上林妹妹、諸葛亮草船借箭,一講就是水潑不進,密密仄仄。我們聽,多是打秋風,聽他和喝茶的人雞一嘴鴨一口的扯,時間長了,也都聽了個大概。喝茶的有些???,隔三岔五坐在劉三爺?shù)陌宓暑^上,津津有味地喝和聽,偶爾也說些不靠譜的故事,多是夜間鬼事,嚇得我們心驚肉跳,但也豎著耳朵,生怕聽丟了幾句。

劉三爺茶棚有魔力,我們不去如丟魂,總是想著法子圍著轉(zhuǎn)。我們有時湊錢,你一分我兩分的,湊夠了,買上一包瓜子,茶水免了,正而八經(jīng)地占了桌子四方,纏著劉三爺講古。記得有一年暑假,我們幾乎是在茶棚度過的,劉三爺講《說岳》,上午一段,下午一段,緊要處吊胃口,第二天才說。我們上癮,但囊中羞澀,劉三爺當沒看到,還是天天講,最多指揮我們給喝茶的人續(xù)續(xù)水,抱抱燒水的柴。直到有一天,劉三爺嗓子啞了,故事近尾聲,風波亭岳飛屈死,他淚流滿面,我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劉三爺老得不像樣子。

劉三爺死在了茶棚,中午時分,天熱得很,他趴在桌子上斷了氣。知情人說,劉三爺有冤情,比岳飛還冤。劉三爺一輩子孤零零的一個人,守著茶棚半輩子,拄雙拐,雙腿齊刷刷斷,炮炸的。

小城少了個茶棚,不影響日子向前過。暑假又到了,我們幾個玩伴,突發(fā)奇想,在劉三爺?shù)牟枧镔u茶。茶攤擺上,還真有人歇腳打尖,買茶解渴,不過,話題都是劉三爺。有問,我們卻答不上來。念劉三爺茶棚人多,念劉三爺?shù)母唷?/p>

后來讀書,知道蒲松齡也搭茶棚,款款地賣茶,不收錢,只要聽故事,和劉三爺相反。心惴惴地,有說不出的滋味?!读凝S》好看,劉三爺光光的葫蘆頭也好看,至今忘不了。

如今茶棚消失了,小城人行色匆匆,一個長長的句式,少了幾個標點。

殺豬許

許叔方頭大耳,胖得像只過冬的熊,走起路來,鴨子樣歪來歪去,太胖,胖得肚子風一吹亂晃。人前喊許叔,背后我們一律叫殺豬許。

沒什么不敬,許叔是殺豬的。小城往往以職業(yè)為人命名,如縫衣余、打鐵張、說書李。殺豬許,比屠夫許好聽,屠夫指向不明,似乎什么都殺,何況還有“死了胡屠夫,還吃帶毛的豬”一說。那時《閃閃的紅星》電影走紅,我們都至少看過上十次,情節(jié)能背下來。

胡漢三問潘冬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冬子大聲回答:“殺豬的!”

胡漢三又說:“還殺人吧!”

讓我們每看到許叔,眼神都怪怪的,說半句話:還殺人吧。許叔當沒聽見,仍是抖擻著肚子,歪歪地走。

我們恨殺豬許,理由充分。首先他家天天飄肉香,讒人的香,讓我們的口水流三尺長。他的兒子二歪,常拿著肉骨頭張揚,大口地啃,街筒子短,我們想躲也躲不掉,往往撞滿懷。二歪子人不錯,碰著了,把肉骨頭向我們嘴里塞,肉實在是鮮又香,嘗一口,肉的滋味油然讓我們生恨。再一就是,我們的老師隔三岔五地總要去殺豬許家家訪,一家訪就啃豬骨頭,喝骨頭湯。過后,受表揚的就是殺豬許的大女兒大蘋,更可氣的大蘋年年評三好生,而在我們眼中,她一好也不是。

由此,我們恨肉骨頭,恨帶來肉骨頭的人,恨殺豬許。

吃上肉是件幸福的事,而這幸福在殺豬許家天天發(fā)生。殺豬許,無疑成了小城的名人,買肉憑票,無票夠上殺豬許,三兩斤肉還是能買到的。因此,許叔有資格,在小城捧著肚子晃來晃去,殺豬是天麻麻亮的事,剩下的時間,他就在小城溜來溜去,引發(fā)許多羨慕的目光。

小城人不認識殺豬許的不多,他的胖太過招搖,很多門,他要仄著身進。小城人有傳說,許叔殺豬,把豬綁定了,先是一屁股蹾在豬身上,豬不論肥瘦一時暈倒,再一刀捅去,省事得很。小城于是有句話流行:許胖子殺豬,不是殺死,是一屁股蹾死的。

我們的恨演變成了惡作劇,在饞肉找父母沒法解決時,把矛頭對準了殺豬許。我們早摸準殺豬許每天必走的小路,有一處碗口大的麻蜂窩,掛在冬青樹上,許叔走近,我們藏在暗里掏出彈弓猛射,麻蜂炸窩,攆著殺豬許蜇。許叔殺豬樣地叫,太胖跑不動,只能捧著肚子聽憑蜂子蜇。

麻蜂毒性大,蜂子平息,殺豬許早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眼瞇縫,像是葦葉割的。我們解恨之后,又怕得發(fā)抖,怕殺豬許的一屁股,更怕他手中明晃晃的殺豬刀。

間接的結(jié)果是,至少有兩天,殺豬許的家中沒飄出肉香,二歪的手中空空的,肉骨頭消失了。食品站的賣肉窗口也貼出告示,無肉。還真應了那句了,少了豬屠夫,吃帶毛的豬。小城太小,小得只有一個殺豬匠。大蘋看我們的眼怪怪的,是種期艾,可惜我們沒有一個懂得。

小城無肉吃的兩天,我們也落魄。找了個理由,老師把我們罰在門外太陽下,站著,曬得全身流黑油。

沒過幾天,又恢復了原態(tài)。肉香從殺豬許家飄出,更香、更烈。二歪仍是捏著肉骨頭東塞西塞的,老師又開始家訪。我們時而也起早,排著長隊,買上斤把肥肥的肉。

不過,殺豬許有件事讓我們感動,他逢年過節(jié),總是設(shè)法從鄉(xiāng)村收上一條豬,在他家門前開屠場,他動作麻利,不像個肥胖過度的人,手起寒光起,豬沒哼幾聲,就倒在血泊中。之后就是刮毛開膛,把整扇的豬肉掛在鐵鉤上。沒看到他用屁股蹾,讓我們失望。

殺了的豬,一條街來買,給現(xiàn)錢的有,但大多是賒賬。賒賬的人,在一油漬漬的本子上寫字,殺豬許不看,盯著的是大蘋。此時的大蘋驕傲得像個公主,又讓我們生厭。好在有肉吃了,油汪汪的日子,比干巴巴的生活不知強多少倍。

日子過下去,肉吃得雖少,卻香得有味。

殺豬許在一天就出了事,癌癥,發(fā)現(xiàn)了就是晚期,人瘦得快,沒過幾個月,人就薄得像張紙。年還沒過,殺豬許家傳來了哀哀的哭聲,殺豬許死了。

吊唁人不少,同時來還賒下肉錢的人更多。但錢還不了,大蘋說,賬本被帶走了。殺豬許在臨死前,親眼看著二歪把油漬漬本子燒成了灰。還賬的人不依,大蘋的媽把眼一橫,橫得像把殺豬刀。

我們幾個看熱鬧,猛地就吐著舌頭長大了。此時,小城又有了新的殺豬人,姓氏還不知道。

若干年后,大蘋嫁給了我們中的某一位,大蘋提出的條件,就是一輩子再不吃豬肉。某一位答應了。

瘋子安

帶著一身土味進城,十歲的我,碰到的目光多是怪怪的,刀子樣剜人。估計也是土,土得腥氣。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是土布染上藍或黑色的。赤著腳,不分場合去踩。頭發(fā)剛理的,鄉(xiāng)里的剃頭匠一月一理,也是馬桶蓋式,一綹頭發(fā)頂在頭上。土,成為十歲的我最亮記號。

小城雖小,卻排斥鄉(xiāng)下人。不安、羞愧,我在人流中尋找縫隙,隨時想鉆進去??p隙找到了,是個被我稱之為安姨的人。安姨對我笑,見面就笑,笑得我心里熨帖。她不止一次摸過我的頭,我的頂著馬桶蓋的頭。安姨手輕輕地,在我的頭上游走,臨了時,總要重重地按上一把,似在說話。但也僅是如此,她一言不發(fā),對我怯怯地一聲“安姨”的招呼,從來沒見答應過。

在我眼睛里,安姨是小城不多的美好之一,之二還真的找不到。安姨的美是她漂亮、周正的臉,高挑的身材。安姨的好是她的笑容,真切的笑,沒有虛偽勁兒。還有她的一雙手,在我的發(fā)棵里走,不急不緩,從不怕鄉(xiāng)間藏下的蟲子,咬傷她的皮膚。某些瞬間,安姨就是我的母親,在她的瞳仁里能看到我無助的影子。

安姨和我家住在同一個巷子,都是低矮陳舊的房子,只不過她家的門樓高些,門也厚重得多,不像我家門戶低矮,門風一吹就破了。我曾在她家的門前徘徊,盼望安姨邀我去她家,讓她的笑吹去我周身的塵土,但我一次次的失望,除去她的笑和摸摸頭,就什么也沒有了。

我因為安姨,在小城留下了頭上的第一個傷疤。放學回來,幾個半大小伙子在巷口,圍著安姨,擲石塊、吐唾沫,我沖了上去,安姨沒事樣地笑,揪著頭發(fā),眼睛盯著一個方向,落目處,一株石蕨在磚縫里綠得戳眼。我不管不顧地撲向幾個半大小伙子,拼命護住安姨。幾個小伙子把矛頭轉(zhuǎn)向了我,我抵抗,拿出在鄉(xiāng)間打架的所有招數(shù),結(jié)果我被打在了地上,馬桶蓋頭也開了瓢,鮮血直流。我聽到一聲聲哄叫:瘋子安,鄉(xiāng)巴佬也護著,劈死你!

安姨安靜,她仍是對我笑,手指在我頭上行走,只是雙手沾滿了我的鮮血。我第一次聽說安姨是瘋子,瘋子安。我不相信,鄉(xiāng)間也有瘋子,可瘋勁兒完全的不一樣。

我開始關(guān)注安姨,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一樣。安姨家的門始終是緊閉的,似乎永遠只有她一人。開了門,她閃出,之后就直奔小城唯一貫城而過的馬路邊,來回不停地走,嘴中念念有詞,卻始終沒有聲音。她也有舉動,就是面對奔馳的不多的車輛揮舞雙手,又指代不明,叫慢或者叫停,多少都有些這方面意思。

我問過母親,安姨是否是瘋子?母親默許。為什么瘋了,母親搖頭,眼里有不忍回答的成分。我又問,安姨的家人呢?母親一巴掌打過來,說,你這孩子真是的,打破砂鍋問(紋)到底,我也不知道。

那些天,我一再擔心,安姨吃什么,開門關(guān)門一個人,不吃不喝會餓死的。為安姨我?guī)缀鹾拖镒永锏暮⒆尤[僵了,甚至包括巷子外的孩子,其中為首的是放子。放子皮膚黑,外號叫黑皮,他帶著一幫孩子打打鬧鬧,就剩下上房揭瓦了,對安姨更是碰到就動手,砸磚、吐唾沫,言必瘋子安,他倒像個真正的瘋子。安姨不管這些,她就是笑,對著放子一幫人,沒事樣沖出包圍,快速地走上小城馬路邊,車子來了揮動雙手,做著固定的動作。我護著,頭上、身上無疑又增添了不少傷疤。

有一天安姨死了,她被一輛帶掛的解放大卡車撞飛了。事故來得突然,安姨叫慢叫停的手勢沒起作用,放子等一幫孩子打鬧過于專心,放子橫穿馬路,大卡車沖過來,安姨也沖了上去,放子被撲出,安姨卻被解放帶掛撞出了八丈遠。

那天,我哭著走進了安姨家,放子等一伙也隨著。安姨的家陰沉,但干凈,明白處,有一張放大的照片,十來歲樣,和安姨像,都說是安姨的兒子。放子被他的父親罰跪在安姨的遺像下,一跪就不起來,半天過去紋絲不動。

安姨的瘋終于揭密,簡單,她十歲的兒子懂事,牽著安姨過馬路,被醉駕的車子撞死了。安姨自此瘋了。丈夫離家出走,生死不明,只剩下她一人和掛在嘴角凝固的笑。

一個謎我仍解不開,有天半夜我從夢中驚醒,當然是關(guān)于安姨的夢。我忙不迭地問母親,安姨一個人吃什么?母親怔了下,摸著我的頭,說:傻兒子,瘋子有瘋子的方(辦法)。我看到了母親眼角的淚,晶晶亮。

我從不以為安姨是瘋子,不久放子等一伙人也認可了。我隨之成了小巷孩子們的頭,我的土氣開始在小城彌漫。

裁縫李

裁縫李是我的表叔,和我家不遠不近地走,喊我奶奶舅媽,見面時喊得親熱,身一轉(zhuǎn),估計也就忘了。表叔在小城算是混得好的,有班上,在被服社能裁會剪,縫紉機踩得熟練,是首屈一指的大師傅。下班了,手藝不閑著,隔三差五接活,賺個小錢,家里的日子就比別人家滋潤得多。

表叔在小城有名,手藝好是之一。常見他在小城不多的巷子里走動,極瘦極高的人,肩上搭副皮尺,手中捏把剪子,耳上夾塊畫餅,剩下的一只手,或左或右鐵定掐著根煙,找上嘴吸得滋滋響。

裁縫李煙癮大,醒來三根煙,煙吸足了起床來,之后的煙就不斷火。他自己說,一天三包煙,兩根火柴。傷煙,不費火柴。煙不在乎好與壞,能冒煙就行。他自己抽煙多是老九分,玉貓或豐收牌,好在有額外收入,也不傷家中生活的筋骨,吸便吸了。

表叔由煙而干瘦,干巴巴的,似乎身上沒有水分。干巴巴的表叔,卻有與身材不匹配的好手藝,一塊孬好不論的料子,抖落幾下,就能裁出一身好衣服。日子苦,衣服還得穿,不能光屁股干活,露著肚皮過冬天。逢年過節(jié),表叔忙,忙得沒閑功夫說話,但,煙截然要叼著的。表叔有絕活,一根煙抽完,煙灰完整地和煙屁股黏著,絕不會滴星點在料子上。

裁縫李的縫紉活樣樣精,精中的精活是吊皮襖。那些年,小城一陣風,略上年紀的人,喜歡穿皮祆。皮祆用狗皮吊,上等是黑狗皮,吊好了油光黑亮,穿著暖和,略有閃失,會暖得出鼻血。狗在小城吃香,也因皮祆走背運。春天養(yǎng)狗,冬天殺,不為吃肉就為皮。小城為之出現(xiàn)了套狗一族,剝下皮,肉扔了,皮能賣上三五元。

硝好的狗皮,大多集中到了表叔家,幾乎一個冬天,裁縫李的家都飄著狗皮味。表叔埋頭干活,活干得慢,吊皮祆講究頭大,狗皮不規(guī)則,得拼拼湊湊,一張狗皮一件祆,一失手,襖就變成了皮背心,不好交待。表叔沒曾失過手,但找上門來吵事人還真不少,不為別的,為找自家的狗,活狗變成了皮,一找一個準。不過找著也就找著,不關(guān)裁縫李的事,他低頭干活,吵急了抬頭,遞上一根老九分煙,事多就了了。

表叔出名的又一原因是表嬸。表嬸原是劇團演花旦的,愛穿花衣,三下五除二就和裁縫李好上了。表嬸漂亮,表叔干瘦,如若一枝鮮花插在牛屎上,小城人驚呼。但表嬸有后眼,不幾年帝王將相不讓演了,一桿子下放到農(nóng)村,只能靠著裁縫李吃喝。虧竟沒吃多少,還是花枝招展的,風一陣來,雨一陣去。

裁縫惜乎布,裁縫李尤甚。掛在嘴上的話,量體裁衣。表叔還有一句話,量屁股做褲子。為他的原創(chuàng),卻鬧了場風波。小城的長官夫人,慕名上門,要做一條三合一(一種化纖布料)褲子,表叔當然上心,左量右量,到量腚圍時,可能皮尺拉緊了,夫人大怒,非說裁縫李捏她屁股。

帽子不大不小,調(diào)戲婦女。表叔第一次嘴上不能叼煙,被關(guān)進了黑房里。虧了表嬸,她瘋一樣鬧,記得最經(jīng)典的話是:她的臉還沒我屁股白,裁縫李會捏?言下之意,是夫人的屁股沒捏頭。事不大不小的鬧,表叔被關(guān)了幾天,還是放了,一圈人都感到無味。冬天又到了,皮祆要吊,小城人還真等不得。

奶奶七十歲那年,令我們?nèi)フ冶硎?。裁縫李來了,奶奶讓他做老衣。老衣三腰五領(lǐng),白色和染黑的土布,看著難受,有種淡淡的悲哀。表叔做得虔誠,精心地裁,一針一針地縫,奶奶在一邊,倒是安靜得很。我湊上前,主要是看表叔,他全神貫注,淡藍的煙霧繞著頭發(fā),我發(fā)現(xiàn)表叔口嘴的煙在打轉(zhuǎn),一根煙從左口角到右口角,一個來回,煙恰就剩了個屁股。我暗地稱奇,又突然發(fā)笑,表叔的手尖而靈巧,若真是捏人屁股,一定尖細的痛。我捂著嘴,跑得遠遠的,笑得喘不過氣。

奶奶活了很久,年年翻曬老衣,就會又一次想到表叔,裁縫李。

裁縫李的最后一套衣服是給自己做的,三腰五領(lǐng)的老衣。據(jù)表嬸說,他把人都趕走了,關(guān)緊門、閉了窗戶,整整又裁又縫了七天七夜,

送吃送喝,半步也沒走出。不過七天七夜沒抽煙,空氣清凈得很。

走出房間的表叔,又瘦了一圈,風一吹倒下了,再也沒爬起來。表嬸領(lǐng)兒子們給表叔穿老衣,故事來了,三腰五領(lǐng)的老衣精致,卻是紙縫的,紙當布料,牛皮紙、光林紙、麻草紙,五花八門……

裁縫李給人做了一輩子衣服,臨終穿了自己做的老衣,卻是手指一捅就破了,小城人議得多,但還是排著長長的隊送靈。正是冬天,一些狗比往年歡快。

打鐵張

小城有趣,把鐵匠稱之為打鐵的。打鐵的比鐵匠好聽,有動感。

世間三大苦差事,打鐵、撐船、磨豆腐。小城屬崗區(qū),一條淺淺的河,少見行船,有船也張著風帆,撐船的僅是把舵,激一些浪花便遠去了。磨豆腐總在黑夜,難見一面,倒是記下了一首歌謠:咕嚕嚕,咕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磨豆腐真辛苦,吃肉不如吃豆腐。豆腐好吃,看人吃豆腐牙齒快,小城人掛在嘴邊。打鐵卻是常見的,叮叮當當,鐵和鐵碰撞的聲音清脆。

小城雖小,鐵匠鋪好幾家,一間破房,一座火爐,一個鐵墩,一架風箱,一堆破鐵,守著一兩個打鐵的,便是了全部。鐵匠鋪有生意,沒見爐火熄過,沒見打鐵的人歇過錘子。如果有一種聲音在小城長年穿越,肯定是打鐵的人發(fā)出的。

打鐵張是小城吃打鐵飯人之一。

打鐵張五短身材,圓盤臉,光頭锃光瓦亮,眉眼卻是善意的。算來他是我的叔叔輩,同姓同宗,不遠。不用說,我跑得勤。跑得勤不代表我呆的時間長,打鐵張的鋪子太破,風箱扯起,炭火熊熊,整個鋪子就是一個大火爐,加之叮當聲不絕于耳,震得耳膜痛,十個鐵匠九個聾,準得很。

去打鐵張?zhí)幱幸缓锰?,能尋摸到吃的。打鐵張不小氣,他的爐邊,烤著山芋、馬鈴薯、花生、黃豆,噴噴香。去了,打鐵張總是抓上幾個,燙,在手上顛來顛去塞給我,盡管少,也能香香嘴。

除了饞嘴,打鐵張的手藝引人。鐵匠鋪不外乎生鐵鍛熟鐵,打些鍬、刮、鋤頭、鐮刀等農(nóng)具,家用的鍋鏟、菜刀也順帶著打,鐵匠玩鐵和木匠對付木頭差不多。打鐵張樣樣精神,左手拿鉗,右手持錘,燒紅的鐵,在他鉗錘下,如盤熟的泥巴,敲敲打打就是一像模像樣的物件。鐵匠們自有拿手活計,生鐵補鍋,各有各的本事,或鍬或鋤,打得精巧。打鐵張的拿手好活是刀,菜刀、鐮刀、斬刀,沒有不鋒利耐用拿著順手的。

模樣好靠手巧,鋒利就靠絕招了。我喜歡看打鐵張打刀。燒紅的一砣鐵,夾在了鐵墩上,他左右瞄瞄,就開始下手,左手鉗,右手錘,

敲擊聲密密仄仄,不一會成砣的鐵變薄,再夾入爐中,燒紅,又擊打,如此三番五次,一把刀大致就成了,剩下就是淬火開鋒了。打鐵張一般三把刀一起打,流水線樣走流程,有條不紊,順順當當,省火、省時。鐵在打鐵張的手下聽話,想方就方,想圓就圓,厚薄均勻,俊溜溜的好看。

淬火打鐵張是集中做的,好幾年都是我配合著,他把我喊到鐵匠鋪,塞上烤熟的山芋,堵上我的嘴,再關(guān)上鋪子的大門,把一溜刀子燒紅,排成陣,讓我脫了褲子撒尿。吃人嘴巴短,我也樂意做,對著燒紅的刀子一陣猛尿,嗤的一聲白霧升騰,一股怪怪的味跳起。打鐵張一旁高興:大侄子尿得好。打鐵張對我說,童子尿發(fā)旺刀,開刃后割人蛋連血也不淌。邊說邊比劃,嚇得我趕忙拉上褲子,生怕他一時興起,拿我的蛋做驗證。

這是一個秘密,打鐵張要我嚴守,否則烤山芋、花生吃不成,還會用他開刃的刀,割我的蛋蛋,試試可淌血。每在這時,他就會拿起一把開刃的刀,刮著自己的光頭,發(fā)屑四濺,本來锃亮的頭更加耀眼了。我守住了這個秘密,也讓打鐵張的刀,牢牢地穩(wěn)住了陣腳,在小城眾多的人,為擁有一把打鐵張的刀而驕傲。我暗暗得意,驕傲個鬼,刀上沾著我的尿呢。

我也有不愿意的時候,無尿,尿不上幾滴。打鐵張一把揪住了,他的力道襲來,胳膊上的肉如鐵,硬硬地鉗住,逃是不可能的。他讓我吃花生、黃豆,嘴干了喝水,不久一泡大尿就來了,足以喂一溜燒紅的刀子。

后來出了件大事,打鐵張一夜間在小城消失了。打鐵張拐走了本家的侄女,侄女還是雙腿不靈便的殘疾人。

打鐵張本是一人開鋪的,忙前忙后,屁顛屁顛的,手藝好生意多,就請了本家的侄女二芝來拉風箱,二芝殘疾,也算是給碗飯吃。打鐵張三十大幾光棍一條,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二芝有了身孕,不跑藏不住丑。

小城有了話題。要想學得會,就跟師傅睡,二芝算是學徒,睡就睡唄。主要是亂倫,沒出五服的侄女,講得多,一門姓張的人在小城抬不起頭。

二芝的父母起頭,十多個張家的漢子一哄而上,抄打鐵張的鋪子。鋪子里空蕩蕩的,鐵墩不見了,廢鐵、鉗錘消失了,只剩下爐子半陰半陽地亮著,還是熱得流汗。那時,我已不再為打鐵張撒尿淬火,據(jù)說歲數(shù)大了,尿沒勁,他早找到了代替的人。

許多年后,打鐵張回到了小城,隨著的還有二芝和文靜的兒子大望。小城又是一轟動,打鐵張仍是五短身材,站著如坐地炮。

老鋪還在,打鐵張費了心思,翻翻建建,立起了三層小樓,打扮一番,干老本行,打鐵,但掛了新招牌,叫“望鐵藝術(shù)公司”,招兵買馬帶徒,專做鐵字,大望設(shè)計,打鐵張指導,一時間生意興隆,成為一絕。

這時我已經(jīng)在省城報社工作,受命采訪。果然有品味,鐵字個個有勁,飄著削鐵如泥,刀的鋒利。

打鐵張似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掩著嘴笑,讓我喊叔。我也不客氣,對著坐在輪梯上的二芝發(fā)問:二芝我也喊嬸?打鐵張哈哈大笑:笨死了,二芝和老張家半毛關(guān)系沒有。

又有一段故事浮出了水面。二芝是娘胎里帶到張家的,和張家無半點血緣關(guān)系。

我愣在一邊,還真說不好。怎么說,二芝的養(yǎng)父和打鐵張是兄弟輩。二芝坐在一邊,有期艾,但還是幸福鮮亮的。

晚上小酌,酒差不多了,我問打鐵張,童子尿淬火事。打鐵張反問:蛋蛋可痛?一杯酒進肚,說得更帶勁:就是滲氮,什么尿都行。說罷哈哈大笑。又說,秘密守緊了。

打鐵張逼我喊叔,我用酒堵嘴。月上老高,我的酒上頭,歪歪地站了起來,端杯敬酒:打鐵張敬你一杯。叔終是沒喊出。倒是打鐵張的淚眼閃閃,嚇了我一跳。

剃頭楊

剃頭楊頭頂功夫了得,遠近聞名。剃頭楊的稱呼令人回味,楊被人當作“洋”來解了,頭剃得洋氣,在灰泡泡的小城,值得驕傲一場,土氣和洋氣,最終還是取洋氣的。不過,洋還有一解,就是“洋貨”,“洋貨”是小城的土話,有不著調(diào)的意味,由此而來,剃頭楊就有故事了。

理發(fā)店開在化肥廠廠區(qū)里,剃頭楊是唯一的師傅,女師傅。廠不小,五六百人,算是小城最大的廠子。廠大人多,剃頭少不了,剃頭楊的生意就好,何況還有周邊慕名而來,剃頭楊大多時間動推子、拿剪刀,忙不過來,邊上還有一幫人等著。

剃頭楊看著年輕,有說二十七八,有說三十多歲,沒個定奪。剃頭楊漂亮,高高挺挺,鵝蛋臉,白里透紅。有這一層,剃頭的人也多了幾分?;蕪S單身職工多,理發(fā)店就成了閑聚的場合,有借口,剪個頭、刮個臉,理由充分有效。聚合的人心里明白,不僅僅是剃頭、刮臉,心照不宣。剃頭楊忙中偶爾丟來一句兩句話,聽得人心癢癢的,都以為是對自己說的。

廠里搗蛋調(diào)皮的職工不少,廠長、主任說上幾句還呲牙咧嘴,到了剃頭椅上轉(zhuǎn)眼老實,任憑剃頭楊在頭上動剪子、動刀,頭低三寸,還忙著用眼脧剃頭楊,像做了錯事的乖孩子??偷牟辉谏贁?shù),但也最多碰碰手,把腿向剃頭楊貼近幾分。剃頭楊當沒看見,自自然然地把一個個頭剃得光鮮。剃頭楊不怕,刀在她手,別人不敢亂動彈。

剃頭楊拿手好活,是給嬰兒剃滿月頭。嬰兒的頭難剃,頭皮嫩、發(fā)棵軟,又動來動去,剃頭楊有魔法,對著嬰兒微微笑,吹上幾口芝蘭之氣,嬰兒安靜下來,她下剪子快而輕柔,還沒多少感覺,就理好了,還依著家長留了桃子型之類,俊溜溜的。帶嬰兒剃頭的多是母親,一場嬰兒頭剃過,剃頭楊又多了個知心的女朋友。日子一久,剃頭楊,落下了好人緣。

我們也常去剃頭的,一月一刀,少不了,家離廠近,正好可玩一場。剃頭楊給我們剃頭盡心,手法嫻熟,連護頭的我們,也感到不是十分的討厭。剃頭楊不剃馬頭蓋頭,順湯順水的好看。剃好了,總在頭上打上三巴掌,說,剃頭三巴掌,越打越光亮。讓我們縮著新剃的腦瓜,風一樣躥進化肥廠里。

二娃是理發(fā)店的??停继觐^楊去的,除了吃飯、睡覺、上班,大多時間都歪在里面。二娃不剃頭,靜靜地或站或坐在剃頭楊的邊上,理發(fā)店屁股大的場子,多少影響剃頭楊干活。剃頭楊說,剃頭的人不愿意,粗聲大嗓讓二娃讓開。二娃知趣,到外面溜上一圈,又不聲不響地歸了位。見多不怪,二娃成了理發(fā)店一個固定的物件。

不知是什么時間,二娃和剃頭楊,“歪”到了一起,在理發(fā)店被抓了個現(xiàn)行。一時間廠子炸了窩,繪聲繪色的說法,如氨氣樣飄。

關(guān)鍵是剃頭楊比二娃大一截,有老牛吃嫩草之嫌疑。二娃招工進廠不到一年,二十一二歲,還沒轉(zhuǎn)正呢。輿論一邊倒,譴責剃頭楊,勾引青少年,沒有臉面。

生活作風是大事,廠長找剃頭楊訓話,之中的過程沒有人知道,但不久有句話傳了出來。剃頭楊說,二娃一說,回不住。傳得曖昧,留下了足夠的發(fā)揮想像空間。

之后,小城流行一句話: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用以對水性楊花的女人的刻畫,沾上這句話,一個女人算完了。

事情發(fā)生也就發(fā)生了,剃頭楊仍做著頭頂功夫的活,二娃真的成了理發(fā)鋪的固定物件,時而為剃頭楊打下手。唾沫星淹死人,會游泳就淹不死了。二娃沒娶,剃頭楊沒嫁,合為一家又能怎樣呢?倒讓一些人,吞著口水,滑動滯澀的喉節(jié)。

后來發(fā)生的事令人噓嘆,二娃在一次廠里氨氣泄露時,熏瞎了雙眼,臉也黑了一層,此時間,二娃和剃頭楊已有了三歲的女兒。歡樂的日子,突然悲愁起來。那些日子,我??吹剿麄円患胰?,擠在理發(fā)鋪里,二娃睜著無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一個方向:剃頭楊正在飛快動著剪子,嚓嚓地響。

剃頭楊把亂亂的頭發(fā)剃短了,時光也被剪成一截又一截。

有一天化肥廠倒閉了,環(huán)境大保護,化肥廠拆去了。也就在這一天,拆去的化肥廠邊,一家名為“剃頭楊美容美發(fā)廳”開業(yè)了,門面大,理發(fā)師個個精神,一律的美女。其中一個領(lǐng)班的,鵝蛋臉,高身材,活脫脫的一個剃頭楊。

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小城人如今仍愛說這話。不過,化肥廠不存在了,化肥廠剃頭匠也就不存在了,只剩下剃頭楊還活著,楊是“洋”,洋氣而不著調(diào)。

二娃五十大幾,剃頭楊七十掛零看著都不顯老。他們也常拿“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說事。

木匠孫

木匠孫瘦削,其貌不揚,卻有一把好力氣,一手好手藝。力氣小拿不動斧子,手藝差站不住腳,小城大大小小的木匠鋪十來家,躲在旮旮旯旯里。孫木匠生意好,干不完的活,倒映襯出了一些木匠鋪的冷落。

孫木匠的鋪面不大,獨自一人干活,要學徒的人多,木匠孫一律拒絕。理由簡單,家傳的手藝,不傳外人,要傳也傳自己的兒子,可惜的是,媳婦沒一撇,還不知在何人的腿上轉(zhuǎn)筋呢。

木匠孫有絕活,肉眼看料,只瞄一眼,就能估摸出能做出什么不屈料,準得很。再有就是會用樹紋,打出家俱不用上漆,抹上桐油,紋路走向清楚,自自然然的,呈現(xiàn)出原生態(tài)的美好。這兩樣足以吸引眼球,樹長得慢,省料是首選,美是其次,又省又好,誰不求著呢?孫木匠由之活多,排著隊上門。

實際上,上門做活的,也不是什么大活,一條凳子,一口箱子,大不過大立柜,小的甚至就是根扁擔。木匠孫大小活不拒,接下了就只剩下認真勁,鋸、刨、鑿、磨樣樣到位,邊到拐齊,絕不落下絲毫。按木匠孫的說法,做出的物件都能傳代。

孫木匠有脾氣,有一樣活不接,大料小用的活堅決不做。小城的王鎮(zhèn)長是頭面人物,老婆拖來了小缽粗的槐樹,要做個梳妝臺。木匠孫瞄了眼,說是衣柜的料。鎮(zhèn)長老婆說,就做梳妝臺。木匠孫搖頭拒絕,鎮(zhèn)長老婆說給雙份工錢,又拿鎮(zhèn)長來壓。木匠孫干脆屁股對著,連理也不理。鎮(zhèn)長老婆只好重新拖來木材,她看中木匠孫的手藝。量屁股裁衣,孫木匠瞄準了下手,料用得分毫不差,只剩下一些刨花和木屑。梳妝臺做得漂亮,鎮(zhèn)長老婆到處說好,又給木匠孫做了廣告。

王鎮(zhèn)長夫妻是熱心人,梳妝臺做好,看木匠為孤單一人,就忙著給他張羅對象,七選八選就選中了自家侄女。侄女長得俊,又年輕。見過面,木匠孫卻不愿見第二面。木匠孫說沒相中,看不上。搞得王鎮(zhèn)長夫婦灰頭土臉,沒有一點面子。木匠孫事后酒喝多了,講酒話,說道:漂亮、年輕的都喜歡,不是木頭,就怕害了人家,夫妻不到頭。話傳到鎮(zhèn)長夫婦耳朵,已拐了許多道彎。

木匠孫愛喝酒,十喝十醉,王鎮(zhèn)長也好這一口,來來往往就喝上了。酒是板凳頭酒,一條長凳,三兩個小菜,就喝得天昏地暗,兄弟長兄弟短的稱呼。

有一天,木匠孫突發(fā)奇想,要給自己割口棺材。說干就干,買來松木,利用晚上時間,鋸鋸刨刨鑿鑿,干得熱呼。王鎮(zhèn)長常晚上來看,酒還是要喝的,也說棺材,當笑話講,木匠孫四十出頭,用上還得幾十年。

棺材做得講究,十二元的,底幫蓋,各三塊木頭,三四一十二,稱十二元。結(jié)結(jié)實實,連個疤拉也沒有,內(nèi)外光滑,嚴絲密縫。棺材就擺在木匠鋪里,明明白白的晃眼,占去了不小一塊地方。

打棺材主意的人不在少數(shù),出大價錢買,托人講情,連王鎮(zhèn)長也拽上了。木匠孫堅決,自己的房子,誰也不會讓。王鎮(zhèn)長還是來喝酒,不過換了個地方,酒菜擺在棺材蓋上,地方大了,酒喝得舒暢。有時倆人喝醉了,就各趴棺材一邊,呼呼睡上一覺。

這年小城出了大事,連續(xù)大雨,一些房子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到處告急。王鎮(zhèn)長帶著一幫子人,在風雨中穿梭,救出了一拔一拔人。就在風停雨住時,王鎮(zhèn)長背一瞎眼婆婆從搖搖晃晃的房子撤出,突然跌倒在地,這一摔就再也爬不起來。

鎮(zhèn)長死了,小城如崩了天。王鎮(zhèn)長是個大好人,小城人念他好,哭得昏天慟地。木匠孫吊唁完,叩了三個響頭,頭也不回地走了。不一會,他把十二元的棺材拖來了,白森森的棺木泛著白亮亮的光。

木匠孫一臉的狠勁,掀開棺蓋,跳了進去,一雙手在棺材里一寸寸的摸,起先人不解,待明白過來,木匠孫的手已血肉模糊。他是把手當砂紙,最后一次磨合棺材,怕毛毛刺刺傷了王鎮(zhèn)長。

木匠孫的棺材收斂了王鎮(zhèn)長,小城的野外多了一座墳。

自此,木匠孫放下了斧鋸,當了個護林員。直至許多年之后,他承包了一方土地,專門種樹,樹包圍了王鎮(zhèn)長的墳,嘩啦啦地向空中躥去,成了長大了的城一抹人人向往的風景。

木匠孫常自言自語,樹不再疼了。神神叨叨的。說這話多在王鎮(zhèn)長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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