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忠
對于秦帝國、秦嶺、渭河、太白山和漢江等歷史和地理對象的文化書寫,成就了王若冰作為一個散文或文化隨筆書寫者的寫作身份,但事實上,在寫作的內在根性上,詩人王若冰卻應該是他作為寫作者自我認同最為充分的意義存在。之所以這樣說,不僅因為他最初的寫作,原本就是從詩歌開始的,1995年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詩集《巨大的冬天》,奠定了他在甘肅及更大的文學區(qū)域的地位,而且還在于無論是寫散文還是解說詞,包括一些非常實用的文體的寫作,作為詩人的王若冰,詩歌的血液始終流淌于他各式各樣的文字之中,成為他的寫作區(qū)別于一般同類寫作的鮮明標志。
“熱愛就是宿命”,這不,23年之后,念念不舍于他對于詩歌寫作的熱愛,集三十多年詩歌寫作之所成,三易編稿,最后他結集出版了新詩集《我的隔壁是靈魂》。
時間的跨度,生活和感知的日趨豐富,寫作理念和審美追求的不斷變易,相較于《巨大的冬天》的寫作,《我的隔壁是靈魂》一書的內容構成,因此自然顯現出了更為駁雜的面相,與此相應,讀者在解讀這本詩集的時候,立足于不同的立場和修為,解讀的角度自然也便難以完全趨同。
見仁見智,在文學的接受一面,原本就是常態(tài)和應該,這種常態(tài)和應該,在我個人而言,不僅提示了對于他人言說保持尊重和寬容的必要,同時也鼓勵了我還諸個人閱讀的實際,形成個人閱讀的可能。作為一個該書選編的實際參與者,參照自己閱讀的具體感受,我以為對于王若冰新詩集《我的隔壁是靈魂》的解讀,可以從以下的三個向度給予較為系統的進入。
王若冰的新詩集中有不少作品是寫雪的,如《雪天:二十九日》《悵然之夕》《雪天》《雪跡》《幻覺,或一撮白雪》《巨大的冬天》《雪上的云》《雪天讀尼采》《雪山腳下的夜晚》《讓雪落下來》《落滿積雪的山林》,等等,緣此,有人曾戲稱他為“雪花詩人”。
現實的雪,有兩個基本的特征:其一是自高處而來,其二是潔白。高處是一個模糊的指向,它們和天、精神的超越等形而上的存在密切相關,而潔白則是一種高處的具化,是一種視覺的具象,它們共同成為大地、現實存在的對立面,其派生的意象還有月、鳥、樹葉等。借助于這類意象的描摹和建構,詩人王若冰不僅鏈接了他因為親人的失去而倍感痛苦的現實感受:“從去年歲尾/一場大雪落下來之后/我開始懼怕回家/我害怕那條在半山上/彎來扭去的山路/把我的憂傷都帶回老家/害怕一片盛開的蘋果花后面/哥哥墳頭殘留的白雪/讓我回憶起所有的歡樂和痛苦/……/我擔心回家的路上/一場猝不及防的雪花/匆匆?guī)ё叩母绺?至今還在村口的打麥場上瞭望我/在灑滿陽光的宅院里等待我/在裊裊上升的炊煙上面關心我”(《我開始懼怕回家》);而且也表達了自己對于非詩意存在的現實生活的否定,——“為了這場雪/我等待了好多天/黃昏悄然而至/你仍在遠方”(《雪天:二十九日》),進而不斷建構出他所期望的精神棲息地或靈魂形態(tài):“我還是希望雪/這紛紛揚揚的大雪,能夠把遠山和島嶼/召喚到我的窗前/大雪停止的間隙,站在樓頂/我就能看到白白茫茫的雪野/和一條河流,從恢復了的光芒中/延伸。奔走/一堆熄滅了的大火,在黃昏的爐膛里/失卻了燃燒的思想”(《雪天讀尼采》)。
雪花,乃至那些由此派生出來的月光、飛鳥和樹葉等意象,為其高處的、潔白或純粹的特征所開示,早年的時候,它們更為經常地和詩人的激情、想象相裹挾,在一種不無夸飾的語言運用之中,營造出種種詭異且宏闊的文字情境,既表示詩人與現實的緊張——“‘幸福!當我離開紙張,走向敘事時/我的驚駭如在押犯實現了罪惡的潛逃/我看見一列火車運載陽光和氤氳遺留的穢物/從春光燦爛的原野駛過。一只烏鴉/飛出體內,在這座城市最高處守住翅膀/‘你們去死。你們將在春天復活的第三日去死!”(《寫作的抒情》);同時也表示詩人立足于痛苦的現實層面對于希望和未來的向往——“誰在更窄的門戶弄響了金幣?/從大海的拱門前遙望未來/上升的島嶼,花粉用幻想描繪草原/而你卻站在距月亮最遠處/于潛伏著利刃的鯨背上孤獨前行”(《上升的島嶼》)。而越到晚近,它們便越是和詩人對于靈魂的叩問密切相關,顯見在一個精神荒蕪的時代,一位富有良知的文字勞作者對于神性或意義存在的觸摸。“置身這樣的黑暗之中/我還是想起了/那盞從塵世里伸出的燈光/一?;覊m從這小小的光亮上/落下來/我就可以看清/蒼茫的人世間”(《我還是想起了燈盞》),或者“白云離開天空/靈魂逃出肉體/鷹的影子墜落在/夢魘般沉重的峽谷/巖石上的小草/也在贊美/一滴露珠/站立草尖的高度”(《過當金山》),黑暗中的明亮,草尖的高度,不愿被黑暗吞沒,也不甘隨影子墜落,是小小的,但也是心懷著“人世間”的,也是要在紛亂的逃離和墜落之中矢志站立于“草尖”上的。
“我的隔壁是靈魂”,在考慮到太多的甘肅乃至西部詩歌寫作較為依賴于鄉(xiāng)土意象的客觀寫實或地理文化符號的空泛表達的基本事實之后,我個人的意見,選擇與“靈魂”為鄰,不僅使得王若冰的詩歌寫作因為充分的精神內化,所以有了某種非常鮮明的主體內向特質,在目下逆時尚的“反抒情”和“尋覓事實的詩意”等取向并及重歸中國古典詩歌“詩言志歌抒情”的審美傳統和中國現代詩歌張揚個性、直面自我精神“豐富的痛苦”的價值追求之外,別見專注于抒情、內傾類表達的自我面向和特征;而且也使得他的詩歌寫作,因此凸顯出某種因為精神的提純而導致的對于現實人生的鮮明批判態(tài)度和堅硬抒情的倫理支撐。不趨同,不瑣碎,靈魂的存在或者精神向度的建構,讓他稍顯粗糙的文字因此也往往彌散出一種源自于內在的光芒。
對于高處的觸摸,讓王若冰早期的詩歌寫作,有了太多和“巨大”一詞密切相關的主體性和觀念性的夸飾表達:被壓抑的青春的苦悶和灼痛,內化為詩人為蠻力所推動的激情,其既推動了想象的激越飛騰,同時促發(fā)了詞語的陌生混搭,借此營造出了《上升的島嶼》《船塢》《假設與幻想》一般的抒情濃烈、表意含混且造句奇絕詭怪的審美景致。
于這類詩的寫作之中,讀者可以看到詩人自昌耀、海子而來的經驗表征,也可以看到他不成熟的自我在理想與現實的撕扯之間所顯露出的精神焦灼。這樣的焦灼,對于具體的寫作,自然不完全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對于現實生活著的詩人而言,卻無疑是不正常和危險的。所以,正當他的詩名因為《巨大的冬天》的流播而不斷擴散之時,王若冰卻突然放慢了他詩歌寫作的腳步。他說,“以至于到了后來,我不得不將曾經燃燒我生命和靈魂的詩歌暫時擱置了一段時間”,“回顧自己,我發(fā)現自己雖然志存高遠,但面對生存的巨大壓力,我既沒有海子的才華,也沒有昌耀的深邃,為了生活和生存,我甚至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幾年時間,不敢正視詩歌那犀利透徹的光芒”(見詩人《詩歌和我們的靈魂》文)。
暫時的擱置是一種面對生活的不得已,所以在其后的寫作之中,一邊是生存的打拼經營,一邊是不甘的內心痛苦,諸種的意緒,凝結為一場一場的酒事,現實著腸胃,但也痛苦著靈魂。仿佛一只大鳥為了生存的降落,神性的詩意不能替代生活的窘迫。“四只酒杯/是四個滿懷心事的男人/隔著餐桌/互相張望/……/四只酒杯/像四個掏空的胃/被燈光照耀得/一目了然/夜色已經/覆蓋了這座初春的小城/我們走進夜色的時候/夜晚才剛剛開始”(《四只酒杯》),或者“如果沒有59度的白酒/讓我們汗流浹背/口出狂言/你和我/會不會就這樣陌生地隔岸相望/讓這個黃昏就地消失”(《酒場記事》)。在這段時間里,酒的意象頻頻出現于王若冰的文字表達,其所連帶的意義指向,一方面落實于具體的物質現實,表現出生存的黏滯所導致的現場疲累的身體感知,一方面則清晰出精神的高蹈,表征詩人不甘于現實的痛苦和反抗?!盎颐擅傻拇蟮?和我的內心一樣蒼白/這種沒有表情的白色/我怎么就這么陌生//那種白色如果再亮一些/我想就應該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雪/讓我能夠像石頭一樣/再回味一次/雪落大地的溫暖和幸福”(《水泥廠》),觀照同時也反省,蒼白的現實讓他有了不能忍受的不安,同時也借讓他助回憶開始了對于現實的逃離。
為此,他開始頻繁地將眼光從城市的煙囪之上移挪于田野的草木之上,開始頻繁地返身他的老家,從而在自然和民間雙重的撫慰之中,寧靜了自己的躁動,也沉淀了自己的方向?!笆柽h詩歌的那段日子,我試圖以閱讀、散文創(chuàng)作和腳踏實地地投入世俗生活來減輕內心的寂寞與隱痛。然而,當一天的喧囂和紛亂過去之后,面對茫茫夜空,明滅的星辰,我的內心依然會被更為巨大的孤獨和痛苦包圍。這種日子過得久了,我忽然發(fā)現,失去了詩歌,我的靈魂就失去了飛翔的翅膀,我的內心就失去了驅散陰霾的黎明?!谑?,在疏離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三四年之后,我又回到了過去?!保ā对姼韬臀覀兊撵`魂》)
昭示他內心的這種幡然悔悟的,是他的詩歌中“燈”意象的大量出現?!白屢恢幻酝镜娘w鳥/越過頭頂高高的山林/把長安的燈火/隱匿了的秘密/傳遞給漢江上面/緩緩行走的郵船”(《懷念經歷過的秦嶺之夜》),或者“于是我就想,如果沒有了秦嶺/如果沒有了終南山上/那些司機不滅的燈火/長安城里驟然刮起的大風/將吹向何處”(《長安》),燈讓他清楚了自己所置身的黑暗——一個偏僻山村農家的孩子,于城市里艱難的生活之中逐漸出落為一方極具聲名的人物,一路走來的搖搖晃晃的身形之中,藏匿了太多人生的風雨,“最好是一盞油燈/青銅燈臺/被夜色熏得更黑/一根燈芯/被我細微的呼吸/吹拂著/仿佛一生的苦難”(《我還是想起了燈盞》);燈也同時讓他體味到了自民間親情而來的面對黑暗時的力量支撐——“春天來了。我再度陷入對鄉(xiāng)下的懷戀/我想父親現在應該是坐在一盞油燈下面/他身旁圍攏著古舊的家具,適度的生活/窗外,暮色正高一陣低一陣經過這座院落/……/對于黑夜,對于他所經歷的短暫幸福/父親唯一的珍藏是一盞油燈/它能讓我在黑暗里看見夢想??匆娢萘荷?真實的糧食,和墻壁上曾經活著的母親”(《一盞油燈》);讓他說出他所渴望的真正的幸福,艱難但卻堅定地拂卻人世的辛酸和苦難,于庸常而黏滯的現實內面,看見生活包孕著的神性或詩意——“在誰也看不見誰的黑暗中/我們用昏黃的燈影/說出我們夢想中/微風吹拂的春柳/鮮花擁抱的村莊/一只手牽著另一只手/一朵花/追逐另一朵花/撿拾生活中散逸了的/花粉、金屑之際/人世間真正的幸福和快樂”(《螢火蟲》)。
大鳥降落,從青春的躁動回歸大地的堅實,詩人王若冰憑借其聰慧,很快就獲得了諸多的現實認同,資深編輯、文化投資人、文學策劃者、地方文化名人,等等,讓他成了一個在大街上走路之時,每走三五步就要停下來給人點頭和人握手的主兒。但外在的認同并沒有讓他在心性深處喪失對于詩歌寫作的熱愛,所以,哪怕是后來他的寫作發(fā)生了由詩歌向歷史地理散文發(fā)展的方向性轉變,但對于詩歌寫作的熱愛卻依然藏匿于他的內心,不僅“愈來愈成為蓄養(yǎng)精神情感、歷練文字才情的自在之物”(《我的隔壁是靈魂·后記》),而且也以更為隱蔽和有力的方式佐助著他對于地理和歷史的文字表現,使其散文的寫作顯現出了許多作者都不具有的濕潤度和靈動。
他的散文因此有時也可以作他另一種的詩歌來讀,從其諸多有關山川歷史的文字表現之中,讀者不時能夠感受到一些觸動心靈的詩歌血脈的存在:真切感性的對象特征,鮮活的心理現場,飛躍的精神想象,讓客觀的山水描繪和凝固的歷史敘事在主體內心的審視之中,不知不覺就有了個體的表情和心性。反過來,為其散文所采用的“行走的書寫”方式所影響,王若冰近來的詩歌,也便愈來愈多了有關地域特別是西部山水風景的書寫。
他的這一類詩歌,可以看作是他近些年歷史地理散文寫作的“文之余”,但也可以看作是“文之魂”。一路行走,為異域的山川所吸引,于空間一域,從身居的天水向四面輻射,張家川、關山、秦嶺、崆峒山、寶雞、太白山、隴山以西、河西大地、日月山口、蘇干湖、當金山、敦煌、嘉峪關、察爾汗鹽湖……,在自然山水不斷映入眼簾,予自己以種種的吸引和拓展之際,王若冰也不斷以看見的事物為鏡子,從中發(fā)現和澄明自己種種的精神需求和向往:“白云離開天空/靈魂逃出肉體/鷹的影子墜落在/夢魘般沉重的峽谷/巖石上的小草/也在贊美/一地露珠/站立草尖的高度”(《過當金山》),或者,“如果抵達之前,我能夠面向昆侖祈禱/背對雪山誦經/與幽藍的湖水,棱角分明的鹽粒相遇/我就不至于手足無措,心生寒意”(《察爾汗鹽湖》)。
是指向高處的,如山,如云,如大鳥;也是指向遠處的,前方,未知,陌生,風一樣或風一樣的馬一樣,當王若冰的眼神不斷投向高處和遠方之時,借助于他略顯粗疏的文字表達,我們可以看到他因緣于自然的啟示而來的心靈的平靜。在《冷湖鎮(zhèn)》一詩里他講:“在沙漠和戈壁之間/一座小鎮(zhèn)的出現/讓我慌亂的內心/趨于平靜/讓一條路/在如此遼闊的高原上/有了開始/也有了終點”(《冷湖鎮(zhèn)》),從中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遠方的尋找對于他個人心靈的重要。我們也可以看到以高處和遠處為指向,他對于自己精神提升的特別建構,在《秦嶺歸來》一詩中他有言說:“從秦嶺歸來/我記住了一件事情/一朵云高高懸在/玉皇坪上空/如我曾經做過的/一個夢/一朵云/駐留在我可以仰望的地方”(《秦嶺歸來》),其中的“云”、“上空”、“仰望”等詞,都明確地表明了作者對于地上也即現實生活的不滿。
高處和遠處吸引了詩人,使他近些年按捺不住地頻頻出行;高處和遠處也解放了詩人,從現實實體性的“天空”和“遠方”不斷向精神或靈魂的形而上存在觸摸,仿佛海子所言的“遠在遠方的風總是比遠方更遠”一般,于自然的山水之中,王若冰的山水觀審,也便較為自然地集中在了對于山水中藏匿的詩意和神性內涵的表達:
那么遼闊的天地之間
生長著那么茂盛的牧草
水果,和羊群
那么高遠的天空上
潔白的云朵
還漂浮在我的頭頂
那么高矗的祁連山上
還有一條彎曲的路
行走在人間和天堂之間
那么茫然的戈壁灘上
還有那么多駱駝刺和芨芨草
支撐白天也支撐黑夜
那么遙遠的路上
佛的手指讓一滴露珠懸在空中
一枚牧草上落下遼闊的黎明
那么寂寞的大地上
還有那么多朋友抵擋著孤獨和寂寞
在油燈下誦讀,在酒杯上熱愛
——《河西大地》
“我一直認為,人類精神史上有兩件事是關于靈魂的事業(yè):一是宗教,一是詩歌。好多年以前,我在一篇題為《詩歌精神和我們的寫作》的文章里有過這樣一段話:‘詩歌創(chuàng)作是關乎我們靈魂與精神的事業(yè),因而我一直認為,包含了詩人的人格立場、詩歌品性、靈魂與精神向度的詩歌文本精神,應該成為我們最終衡量一首詩、以為詩人的標準和尺度?!保ㄍ跞舯对姼韬臀覀兊撵`魂》)理解了寫作和人的靈魂之間的如此這般的密切關系,重讀王若冰的詩歌,我們自會明白,不管他的詩歌寫作在表達層面還存在怎樣的不足,但是當他自覺地將自己的文字和神性連接在一起的時候,他隔壁居住的靈魂,還是從寫作最為重要的根性上拓展了他詩歌的精神和審美空間,使他的詩歌因之有了一種區(qū)別于一般詩人的大眼光和大境界,也因此無論在甘肅還是西北,都顯見出了一種難得的大家氣象。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