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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夜長

2018-11-14 13:05余一鳴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4期
關鍵詞:巧巧張總大慶

余一鳴

第一天

張大慶推開老屋的大門,堂屋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水泥地面打掃得很干凈,桌面上的玻璃亮得晃眼睛,這說明負責打掃的南瓜嫂子很負責。鄉(xiāng)下的堂屋已不叫堂屋,叫客廳了。張大慶揭開沙發(fā)上的布罩,布罩有各種紐扣,他一一解開,折疊整齊,覺得心里安寧了不少。張大慶對司機小張說,你回家看看吧。小張是張總的堂弟、遠房,但做張總的司機有七八年了。小張的家在縣城,有條件的農(nóng)家,第一步是在村里蓋樓,第二步是到城里買公寓樓的套房。張總待司機不薄,小張兩樣齊了,老婆孩子住縣城,孩子上學,又把父母接去照料。小張應著,卻徑直去了灶屋,拎了水壺擰水龍頭,有日子沒放水,放了好一陣子,他才接上水壺。水燒開了,壺嘴響了兩聲就被他急急關了,老板怕吵,尤其現(xiàn)在。他將泡了茶的紫砂壺端到茶幾上,才走出門。小張出去了一會,又扛回了一個紙箱子,張總說,扔灶屋。這箱子像是快遞小哥們用的包裝箱,裹了好多膠帶,方方正正,他扛上車時,張總說,像董存瑞扛著炸藥包,小張不認識董存瑞,也不打聽紙箱里裝的是什么,傻笑了一聲。張大慶又說,行了,這里沒你的事了。小張拍拍紙箱留在自己肩膀上的灰塵說,我就走,我在我老屋里住,我也長久沒住過村里了。

小張好就好在這一點,看得出老板的眉眼高低。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張大慶一直沒開口說話,小張就識趣地閉了嘴,老板有心事,做司機的靠近不好,離遠也不好,但怎么也得保證老板能召之即來。

說是老屋,其實也不過蓋了三十多年,張大慶頭幾年進省城打工,賺下的錢都搭在這磚墻瓦屋上。原先是土墻草屋,村里的老屋大多是土墻草屋。張村坐落在圩堤邊上,圩區(qū)的村莊也都坐落在圩堤邊上。遇上發(fā)洪水,圩子被水淹了,人在圩堤邊上來得及逃命。所以,圩區(qū)的屋基地就精貴,鄰里蓋房為尺寸之地打得頭破血流不算稀奇。為蓋這磚房,老二張小慶也和東邊鄰居干了一架,倒不是為了爭地界,老屋基是兩家祖祖祖輩輩劃定的,好比白紙黑字。鄰居是說張家的屋檐高了,風雨天落水就落在草屋上,草爛屋能不漏?小慶說,有本事你們家也蓋瓦屋。這分明是挑事,大慶來不及勸說,那兩人就干上了。圩區(qū)人置房產(chǎn)不容易,省吃儉用多少年蓋個房,一場洪水眨眼間就沖走了。好在忽然間湖水矮下去了,傳說上游修水庫,夏天都能在湖底放牛放羊,人們趁機把堤壩筑得高大,即使洪水下來也鬧不成什么事了。村里的樓現(xiàn)在起得又多又高,成林子了。張大慶的老屋沒有拆舊建新,留著,把灶間和衛(wèi)生間改造了,張大慶每年回來住幾次,長不超過一個星期,短也就一二宿。四鄰都是樓,把陽光遮了,老屋像掉進鍋底,張大慶卻說這樣好,心靜。張大慶每次回來住,都是因為在城里夢見了老屋。一九八三年那場大水,他們一家在夜半報警的鑼聲中逃離了村莊。水退了,父母先回村,讓他領著老二和老三在高墩上等,他帶上弟弟妹妹悄悄跟上了大人們。村子被水洗過了,除了幾家磚瓦房站著,土墻被水一浸都趴下了。墻趴了,稻草屋頂就浮冰一樣漂走了。爸爸媽媽愁眉苦臉地在水中尋找剩下的柱木椽木,哪怕能搭起個小棚子,一家人也有了棲身的地方。弟弟妹妹不懂事,踏著水花嬉戲。張大慶站在他和弟弟住的西屋,墻沒了,床沒了,連他寫作業(yè)的小方桌也不見了,倒是在泥漿里找到了他的書包,書已經(jīng)泡爛了,他站在那里嗚嗚地哭,父親罵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給了他一巴掌。每次挨了這巴掌,張大慶的夢就醒了。說他夢見老屋,不如說他是夢見了那年遭遇的洪災。老二笑話他,哥,你不是擔心老屋被水洗了,你是擔心你的家業(yè)被看不見的大水突然沖走了。做什么樣的夢誰也做不了主,有一點張大慶內心困惑,他居然睡在這老屋才有安全感。莫非說這四周的樓房雖遮了陽光,但也擋了風雨,擋了喧鬧,假如有一天大水沖來,也能幫老屋擋了浪頭?這說法說不通,也如夢話荒唐。

張大慶喝了幾口茶,并沒有驅走睡意,有幾宿沒睡好了,在老屋里屁股才落座,上下眼皮就打架了。不能睡,白天睡著了,長夜更煎熬。張大慶掩上門,一掏口袋,手機是關了機的老手機,剛辦的手機倒沒帶,他回屋里換了,重新出門。入冬了,圩區(qū)村莊的巷子都窄,抬頭便是一線天,風擠進來便加了速度,裹著人走。巷子里見不到什么人,張大慶走上圩堤,這里是熱鬧的去處。村里這一截堤面,已經(jīng)變成了街道,堤內的住戶,學城里人破墻開了連街店,堤外都是新建的店鋪,鋼筋水泥的柱子戳在河床上,硬是撐起了一排樓。當年堤面上鋪的柏油路面,還是張大慶掏腰包捐的,現(xiàn)在怕是沒多少人記得了。不過,等到路面要重修時,村里人還會想起他。老二張小慶在這里開著一個小飯店,樓面在堤外,里外也就四五張臺。生意不咸不淡,春秋兩季,城里人下鄉(xiāng)旅游時會好一些,入冬就只能勉強維持了,好在他讓老二開這爿店本來不在乎賺錢。店面大開,里面的卷閘門卻半開著,明示此刻打烊。門口系著的狼狗認識他,撲上他肩頭舔他的臉。他放下狗,低頭走進去,老二的店里圍著一桌子人,有人在做莊押寶,押中了的人忽然在趴著的一堆腦殼中豎起腦門,狂笑,別的人就起哄,發(fā)煙發(fā)煙,煙就在人叢中鞭炮一樣射出來,有一根也射向張大慶。張大慶說,我不抽煙了。聲音很輕,卻讓一群人都安靜了。張總,大慶,老大,跟他招呼有各種各樣的稱呼,村里幾乎家家有人在他公司做事。你們玩,你們玩,張大慶這樣說,人們還是散了,側著身子魚一般游出了店門。老二并不在賭桌上,奇怪的是,每次來,都有一桌或二桌賭局,老二都不參與,莫非賭癮也能戒?開飯店需要人氣,老二是受不了冷清的人。只要不是做生意的時間段,張大慶希望有人在這里聚著。老大,來了。老二坐在吧臺后的輪椅上,從小到大,老二沒有喊過他一聲哥。老大把他的輪椅推出來,彎腰把他抱到椅子上。上桌子!老二說。老大再提一口氣,把他放到桌面上。

老二坐在桌子上,一顆光腦袋,熊腰虎背將皮衣?lián)蔚霉墓牡?,張大慶將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看見了那木偶似的兩條腿,懸空著不動,長期不走路,老二的腿瘦成了秸稈,差點趕上壽衣店里扎的紙人兒。張大慶立即意識到這聯(lián)想不吉利,在心里朝自己“呸呸”了兩聲。轉念想到小時候做游戲,他和老二并排坐在床沿上,三妹學醫(yī)生用木榔頭敲他倆的膝蓋骨,敲一下,小腿安了彈簧一樣蹦一下,哥倆笑出聲。張大慶現(xiàn)在真想用什么再敲一次這倆膝蓋骨,想聽聽老二的笑聲,但是,他知道那樣的笑聲走遠了。老二手上抓著桌上的撲克牌,拉手風琴一樣鋪開又合上,學的是電視里賭徒那拉風的手法。張大慶把椅子又朝前挪了挪說,來,今天陪我玩幾把牌。老二想不到老大有這樣的興致,他向來反對老二賭博,即使在工棚里來去幾十幾百的他也不準,他當然也不沾賭。說不沾也不對,老二見過他賭牌,大賭,他賭一局輸幾萬幾十萬,當然那都是必須,那不是賭錢,是送錢。老大不準老二這樣胡說,老大說,我再不咋的也一個老總,那幾位官再大也是掙工資,我贏他們的錢,讓他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逢年過節(jié)家里人玩牌,拉他上牌桌也躲。老大說,我才不上當,都說我只會輸不會贏,費那時間,我不如把錢包丟桌上算了。今天兄弟倆玩的是一種“詐雞”的賭法,說是比牌的大小,其實是比誰膽大心細不動聲色。

山鄉(xiāng)佬回來過嗎?

山鄉(xiāng)佬是老二娶的老婆,說是娶,其實是花了三十萬買來的。老二腿殘了,要命的是那命根子使喚不動了,老大還是托人從山里領來了一個女人。女人家里窮,人長得好看,老二看得見摸得著吃不上口,脾氣更加暴躁,動不動就是一頓揍,人家躲遠一些,他拿起什么砸什么,硬是把女人打跑了。

老大,你抓牌。

老大抓了一張牌,嘴還是不停:

要不,娶一個有家口的?離婚也好,寡婦也好,有小孩子過日子熱鬧。

老大,你報牌。

老大嘆口氣,唉,你還在為南瓜家的事生我的氣。

南瓜是村東的一位遠房族兄,早些年土改,窮人分了地主富農(nóng)的土地和房產(chǎn),等于村里所有人財產(chǎn)都重新洗了牌,張大慶爺爺成分是下中農(nóng),屬于不賠不賺。南瓜的爺爺是貧農(nóng),且做了貧協(xié)主任,如愿分得了地主家村東的一處磚瓦房,卻有一件事讓南瓜家爺孫三代如鯁在喉,這就是門前一塊“飛地”,也就是一個草垛的地盤。圩區(qū)地基緊張,基本上是墻貼墻,檐搭檐,能有院子的是大戶了。張大慶的爺爺蓋了房后,連堆草垛的地方都沒剩下。對燒土灶的鄉(xiāng)下人來說,沒有草垛就吃不上熟飯。后來,爺爺想出了辦法,他與地主家達成了交易,他幫地主家打半年長工,換得地主家門前一塊三五個平方的空地壘草垛,這塊巴掌大的地方就成了張大慶家的“飛地”。南瓜家那年頭風頭正健,但張大慶家也是根紅身正的下中農(nóng),奈何不得。小時候,別人家燒灶都只要在門前順手拽幾捆干草,張家兄弟要跑老遠去村東頭長途搬運,有時候,草垛癱了或者草垛矮了,兩家大人們就打嘴仗甚至大打出手。日子朝前走,恩怨代代傳。輪到張大慶和南瓜頂門立戶時,張大慶寸土不讓,南瓜吞并之心不死。張大慶排行老大,從小就有擔當,在山區(qū)學了一手堆草垛的絕活。圩區(qū)人家的草垛都是茬朝外梢朝內,頂尖肚圓,防雨水漏進垛內。張大慶不這樣,朝外的有茬有梢,頂是一面斜坡,草把之間如木匠安裝了木榫,彼此勾連,外人若想隨便拽一個草把出來,除非把一個草垛整個拽倒。當初張家兄弟去城里闖蕩,父親走得早,家里只剩下母親和上學的妹妹。偶爾回來,總聽見妹妹哭訴,咱家的草垛又倒了,草把又濕又霉,塞進灶洞一屋子都是煙。老二恨不得當即打上門去,張大慶攔下了。兄弟倆默默地將草垛重新堆了,在草垛中心留了窩,天一黑兩人鉆進去睡,又柔順又暖和,還有一股子小時候熟悉的干草香。老二準備了化肥袋,打算罩住了往死里揍。老大不準,有電筒就夠了。第三夜,南瓜出動了,狗日的還真有一把力氣,草垛里鎮(zhèn)著倆大男人,他硬是推倒了。老二揪住他拳打腳踢,老大不動手,只用電筒光罩住他的臉,讓他睜不開眼沒法出手。左鄰右舍都驚動了,一看見是南瓜的臉就明白了,理在張家兄弟這一邊。老大說,狠打他一頓解氣,但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今天走,明天他還會來使壞。我要的是他丟臉,讓全村人知道他陰損。以后這草垛倒了,不是他干的事大家也替我們記在他賬本上。

草垛不倒很多年。

上次回家,大約三個月前,也是在老二這店里,老二告訴他,草垛沒了,這回不是倒了,是一把火燒沒了。老二說,南瓜是欺負我家只剩你一人了。在鄉(xiāng)下,喝酒打架撐場面,都只拿男丁算人頭。國家搞計劃生育,農(nóng)村人才不敢比賽生男娃。南瓜家也是兄弟倆,本來兩家旗鼓相當。老二的意思是現(xiàn)在他廢了,南瓜欺負到他頭上了。張大慶說,先弄清楚,這事不能肯定就是南瓜干的。我估計他沒這膽子,他知道你傷了,但也知道現(xiàn)在上上下下都向著我,就是你,一聲招呼也能召集這四鄉(xiāng)八村的邪頭,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張大慶推著老二進了南瓜家的門,南瓜臉一下子綠了,南瓜嫂子想出門招呼人,張大慶笑著攔住了。南瓜說,張總,這草垛真的不是我燒的,真的。老大說,我們來,是為了草垛的事,不是為了燒草垛的事。我跟老二商量了,以前兩家為這草垛傷了和氣,那是沒辦法,要吃飯就得燒稻草,天天離不開草垛?,F(xiàn)在條件好了,家家戶戶都扛煤氣罐了,這草垛也就沒留著的必要了。替你家謀想,出門眼前就戳著這草垛,心里不爽也難怪。我們決定,這點地盤就送你家了,這樣也圓了你家圍院子的夢。南瓜愣住了,南瓜嫂子說,張總,您大人有大度大量,我們怎么也沒想到。南瓜覺得這事難以相信,張總,要不這樣,這草垛沒用場,地還是你家的。你撤了草垛,在這地上栽棵樹,樹成材了,多少也派點用場。張大慶說,不煩那么多神,這事就按我說的定了。

回去的路上,老二責問張大慶:你什么時候跟我商量過這事?

老大不吭聲,只有輪椅推在巷子水泥路面上發(fā)出難聽的雜音。老二想了一想,這么多年,老大什么事都做主,包括老二自己的終身大事。老大喜歡一錘定音,習慣了說一不二。老二忽然憤怒了,拍著扶手說,這是家事,不是你公司的地盤。你說給就給了南瓜,爺爺和爸爸躺在地底下也不答應。

老二脾氣不好,老二發(fā)飆時,老大都不說話。兄弟倆在村巷高了嗓門,會讓村人背后笑話。把老二送回他的店里,老二嘴里還在嘟囔: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這地雖小,是張家的臉。你一走,我就收回來。老大說,你收回來做什么用?真的栽棵樹,你也不能搖著輪椅去那里乘涼。我們都要回來過老年,你現(xiàn)在比我先回來了,我們啥都不缺,不求一呼百應,只求一團和氣。用那巴掌大的地方換他一家?guī)卓谌说男δ?,你怎么就想不通?/p>

南瓜兩口子當天晚上就登門致謝,拎了一只自家雞窩里的老母雞。南瓜嫂子還自告奮勇說,張總,你要是放心我,就把這老屋的鑰匙交給我,我時常來打掃,你回來好住得清爽。張大慶沒有猶豫,當下把一把鑰匙交給了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公司內外都是一樣的道理。再說這老屋里,也實在沒一樣東西值錢。南瓜也去給張小慶送了自家地里的菜蔬,據(jù)說,老二沒給人家好臉子。

手機忽然響了,老大坐下來,第一件事是將手機放到桌子上,一邊打牌一邊不忘記盯一眼它。看來老大在等電話。老大接了電話,又默默掐了??隙ㄊ球}擾電話,換做老二,會盯著人家罵個狗血噴頭。老大繼續(xù)摸牌,看一眼手中的牌,又看一眼老二的臉色,老二手中牌的好壞都寫在臉上,老大一眼就讀出來了。今天這牌蹊蹺,老大居然贏多輸少,這不是老大打牌的風格。對內對外,老大上牌桌都是輸,用他的話說就是花錢買開心,能坐下來打牌就不是外人。老二說,老大,你遇上事了?

老大說,沒。

老二說,你將原來的手機號換了,還換成這么個土貨手機。老大的手機常換,倒不是老大趕時尚。茶館里或飯桌上有人夸他的手機新,他經(jīng)常就取下卡,將手機送了。通常這些人都是甲方或者官方辦事員,所謂菩薩易拜,小鬼難纏,沾這點小便宜,老大也樂得送順水人情。但是有一條,老大的卡號從不變。剛才老二趁老大上廁所,悄悄撥了老大的手機號,關機。

老大說,沒換號,公司那一塊都交給小史了,我們托獵頭公司挖來的那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上崗了。我試試能不能過上幾天耳根清凈的日子。對了,你以后有什么票也不能去公司報銷了,你那張卡以后不走公司的賬。

老二說,別繞,我看出來了,你心里有事。我廢了,你遇事我也使不上勁,你不想告訴我,也對頭。

老大嘴唇動了動,放下牌,揣上手機,朝門口走去。他走出去不遠,又回頭,背后傳來狼狗凄厲的吠聲。老二追不上他,用手里的卷閘門遙控器撒氣,狼狗的繩子系在卷門上,門上升,狼狗的脖子就隨著吊起,差一點要被勒死,老二又按下卷門,讓它喘幾口氣,如此重復。老大上前解開門上的拴繩,狼狗眼里是淚,老大眼里也是淚。老二在門里面故意笑出了聲。

老二的聲音追出門,張總,你難道連我的晚飯都不敢吃了?

第一夜

到燒晚飯的時辰了,張大慶坐在村尾池塘的塘口上。這里有一塊凸起的高地,上面有小樹林和竹叢,還有幾座舊墓。張大慶小的時候,這里是村里小孩子的樂園。在圩區(qū),這高地就相當于一座小山坡,要不是有那幾座墓,早就被想蓋房的人打了主意。高地的下坡處,立著一幢漂亮的小樓,圍了大院,院墻上貼了釉磚,在夕陽下炫目。這是趙瞎子的,趙瞎子并不是真瞎,早出晚歸都開著小車。趙瞎子能掐會算,以前村里人丟了東西遇了事都找他算一卦,據(jù)說靈得很?,F(xiàn)在他做大了,給兒女在縣城買了商品房,在搞旅游的老街上買了一家商鋪,坐店相命。趙瞎子喜歡獨來獨往,一直獨自住在鄉(xiāng)下,住這么大的一幢樓也不嫌冷清。據(jù)說他有他的道理,這樣方便有身份的客人上門,避人耳目。圩區(qū)的池塘一般都與小河大河相鄰,隔著一條人工筑的壩,生產(chǎn)隊時代,這池塘給村里人帶來許多歡樂,過春節(jié)做大菜的那盤魚全指望它。還記得,抽水機是當時隊里的現(xiàn)代化機器,機身臥在壩上,兩根炮筒似的水管前翹后探,像赤條條的陽剛少年十分威武。那抽水機得賣力地吼叫好幾天,水壩才漸漸露底,全隊男女老少都等著,等著那些大魚在水面上犁出一道道浪花,等著水落魚見,泥黑鱗白。最先安靜下來的是大魚,它們折騰夠了,沒了水它們就失了勢,干脆曬出白肚皮,臨死也調戲一把村人的眼球。那些筷子長短的鯽魚白條,只要還有一指深的水,它們絕不甘心認命,它們撲打出一串串泥浪,在男勞力的胯下左奔右突,惹出人們大呼小叫的驚喜。小魚小蝦可能是被這突然的變故嚇蒙了,或者是被渾濁的泥漿嗆壞了,到后來它們基本上是在泥水里不驚不跳,聽天由命。此刻的張大慶想到那一幕不由感嘆,面對天災人禍,人類社會各色人等的表現(xiàn)其實也如這池塘之魚。

天暗下來了,小樹林里的寒風變得厲害了,趙瞎子家的燈也沒亮,他手中的煙是夜色中的唯一亮點。張大慶小時候聽大人鬼故事,故事地點很多都安排在這舊墓地里,至今回想起來還讓張大慶有些慌張。煙已經(jīng)戒了好多年,城里人怕死,忽然間遇見的人都不抽煙了,許多公共場合禁煙。張總沒辦法,跟風戒了。不戒不行,二手煙是放毒,人家那眼光能戳你臉上一個洞,讓抽煙的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褲洞那里沒拉上拉鏈。進城后城里人的各種裝逼都學會了,張總也不在乎加這一項。但從早晨接到那個紙箱子到現(xiàn)在,第二包煙快被他掏完了。他立起身,手機從口袋里掉下來,藍屏突然閃亮。這是一款雜牌手機,便宜貨,重得像塊瓦片,反正等這事過去了就得扔。倘若買了高檔貨,被小偷惦記上,就不只是丟了一部手機的麻煩。張大慶撿起來,沒有來電。

張大慶回到屋里,肚子餓了。這年頭,饑餓的感覺久違。張大慶進廚房,打算給自己下碗面條。廚房燈暗,母親圖省電,裝了一只螢火蟲亮的燈泡。張大慶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是那只紙箱子。這箱子是老葉送來的,老葉什么人?張大慶也說不清楚,說官不算官,說民呢,還是個流民,連份工作都沒有,但他卻能與當官的說上話,有時候還能使喚官。這箱子里裝了三十萬,是他從張總這里拿的小費。按理說,他拿了也算不上犯了什么事,屁民一個,卻唱高調,老張啊,我們這些人,衣食無憂,不值得冒險了。好像他只拿過張總這一票似的。從做包工頭到做開發(fā)公司老總,送出多少錢送了多少人,張總真的記不清了。按比例分析,是那個拿了三百萬好處的官人出事了。事大事小,老葉說等他電話。兩人約定購買了新的電話卡,這紙箱子,卻堅決留給了張總。

廚房這土灶基本不燒了,放柴草的角落還胡亂堆著草把。張大慶怕的就是被這只紙箱子絆倒,他連著“呸”了三下,抬起腳把它踢到角落里。吃完面條,他一一按下所有房間的燈,昏黃的燈光讓他覺得像是回到了點煤油燈的童年,以前他從來不嫌這燈光太暗,這樣的燈光讓他容易入睡。今晚他需要明亮的燈光,他疑心黑暗處藏著眼睛,哪怕只是屋梁上老鼠的目光也不可以。開著燈,他得給自己找點事做,轉移注意力,免得總去想那件頭痛的事。

他剝下家具上所有的套子,各種套子,有布質的,有針織的,還有蕾絲的,在城里遇見戴這種蕾絲奶罩的女人,他都會特別興奮,有莫名的親切。他母親年輕時候的手工遠近聞名,村里的姑娘出嫁前都來向她討教。家里的黃歷書里,夾著母親剪的各種鞋樣和門簾花樣,她不識字,手把手教會了一批又一批大姑娘小媳婦。后來,農(nóng)村人買得起毛線了,母親給一家人結的毛衣又成了一村人的樣品。只是再后來針織廠遍地開花,產(chǎn)品既好又便宜,母親漸漸被冷落了。母親閑不下來,給家具織套子。電視機上有,連洗衣機上和冰箱上都有,不奇怪,洗衣機和冰箱在鄉(xiāng)下很多人家只是擺設,張大慶給母親添置后,母親待他剛離開就把電拔了。看著好看,用起來耗電費水。母親說,吃菜跨出門就有,洗衣服帶上搓衣板就行,哪條河的河水也不用付錢。何況,常年在家的人就她一個,用不著開機器,但看著它們高興。母親給桌子和茶幾織了線罩,在線罩上壓上透明玻璃,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還給墻上各處的塑料開關面板套了線罩,不知道她是想保護開關還是為了美觀。

張大慶先把這些套子摘了,又一件件復位。重新套上去的時候,張大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笨拙,指節(jié)僵硬,顧此失彼,母親要是看見他有力使不上的熊樣子,一定笑話他。

他有了困倦,躺進被窩,卻又精神了,防不勝防,那件事還是抹不下。每倒下一個官員,身后就倒下幾個老板。做工程起家的老總,有幾個屁股后面是干凈的?張總再謹慎,也不敢說沒留下漏洞。最怕的是官員們進去后竹筒倒豆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張總起身在屋內轉了幾個圈,煩躁,他還是拿出車鑰匙去了曬谷場。曬谷場沒人曬谷子了,村里人買糧吃的人比種糧的人多,就是種糧,也只種自家?guī)卓谌顺缘目诩Z,隨便尋個地兒就能曬了。不過也沒閑著,現(xiàn)在成了村里的停車場。張大慶打開后備廂,那東西還在,那是一年前陪甲方去北歐旅游時買的睡袋,甲方那幾位都笑話他,真睡在野外,也不睡這個,一個人的手腳都施展不了,何況兩個人折騰,不折騰?不折騰也不會露宿野外。張大慶聽不進,執(zhí)意買下了,花了大幾百歐元。張大慶將睡袋攤開在床上,有點滑稽,但是看一眼屋里大大小小的套子和罩子,這睡袋和這屋子挺搭配。

第二天

張總是被司機小張的敲門聲弄醒的,天快亮的時候張總有了睡意,醒來第一眼他看到的是手機,手機黑著臉,比主人睡得死。張總洗漱完畢,小張將早餐也準備好了。張總說,今天用車我自己開,放你一天假。小張說,您晚上還回村里嗎?張總點點頭。張總知道,小張晚上肯定會趕回村,由他去吧。

張大慶晌午走進杜巧巧的店鋪時,巧巧吃了一驚。這店鋪上下兩層,樓上住人樓下開店,這么多年張總都是從后院的門進出,在夜色降臨后的時分。這是個謹慎得可笑的男人。張大慶坐下,仔細打量這店面,白天才看得真切。說是茶莊,這貨架上擺的都是紫砂壺,只有角落處擺了幾種名茶的包裝盒。屋子中心的那張茶幾上茶具一應俱全,電磁爐上架著水壺,與茶幾高低呼應,周圍擺著幾個軟墊墩子,錯落有致,不像茶葉店,像是風雅人士的私家茗室。

杜巧巧說,剛回來?

張總說,不,昨天回的。

巧巧不再說什么。緩緩坐下,取了木勺,舀了他喜歡的雨花茶裝進茶壺。開水壺里的水滾了,將壺蓋頂?shù)冒l(fā)出連續(xù)的噪聲,巧巧關了電源,那壺蓋安定了。巧巧不急著沖水,涼一涼,泡這種綠茶用八十度的水適宜。

昨天回來的,回來的第一夜沒有過來住,這不合慣例。是有重要的人物重要的事?那也不耽誤他半夜過來。除非是有別的女人了。巧巧沉住氣,看他這出戲怎么往下唱。張總先在矮墩子上坐下來,面對巧巧,忽然又換了一個墩子,面朝大街。他端起小紫砂杯時太陽正射在他臉上,他瞇起了眼睛。這么多年城里人的生活使他臉上圓潤了,但從小打下的那種黝黑底色還在。他啜了一小口,正要開口,來顧客了??腿耸强h政府辦的王副主任,見了張總,臉上先是意外,接著堆起一坨笑來,嘴里說,張總好張總好,您回來也不打個招呼,也得給個接待機會給我們呀。張總遞上煙說,王主任說笑呢,我一個捉泥刀的,全靠領導們關照,歡迎王主任常去我公司坐坐。王主任很開心,開心了就豪邁,當下讓營業(yè)員從冰柜取了三十斤上好的白茶,搬進了他坐的面包車,巧巧說,今天要不要開票?王主任胖手一揮,下次一起結賬。巧巧心里明白,姓王的本來只訂了二十斤茶葉,臨時加的十斤是給張總面子。說到底,這茶葉店的生意,大宗的單子基本上是看張總的面子??h政府機關,包括幾家上市公司,接待的茶葉都是從巧巧店里進,來者都說是張總的朋友,過后向張總打聽,張總總是笑笑,搖頭,逼急了說與他們老板認識。這個男人這一點讓巧巧喜歡,從不在女人面前吹牛邀功。當然,巧巧的茶葉也不以次充好,該給的回扣也不手軟。比如這王主任,他推遲到下次結賬,就是擔心當張總的面拿好處尷尬。世上有許多事,人人心里都明了,卻不能明地里做。

張總說,是不是他?

巧巧借吮茶低下頭,說,又來了,不是。

巧巧興致好時跟張總說過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個客人,也是機關的,每次買完茶葉都不走,給他回扣,竟然不要,巧巧以為遇到了清廉的干部。想不到有一天,他提出要去庫房看看貨,剛進庫房,居然抱住了她,巧巧躲開了他亂啃的嘴,說別急別急,回去告訴你們局長,我這茶葉不賣給你們。那家伙醒了,是局長讓他來這家店買的,他往深處一想,怕了。開店的女老板與采購人員有一腿,幾乎是一種常態(tài),這家伙占便宜習慣了,這回看錯了人。巧巧也不為難他,走的時候將回扣塞進他的拎包,下回來裝作這事沒發(fā)生過。巧巧說,你們男人都是偷腥的貓,只不過是這人下手時沒找對目標。張總說,你告訴我這人是誰,下次遇見了我告訴他,你是我的人。巧巧說,半個縣城都傳說,我是你的人。現(xiàn)在,總算聽你親口說出來了。當時兩人是在歡愉過后的床上。

自此以后,張總遇見縣城的機關官員,都要問巧巧這一句,是不是他?弄得巧巧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放在二十多年前,別說縣政府大樓里的官員,就是村里的村長,張大慶見了也裝得恭恭敬敬。有一年冬天挑圩,全村的男勞力都住在湖灘上搭的工棚里,村長喜歡打牌,在工棚里點一盞馬燈,在地鋪上壘一塊破木板,可以戰(zhàn)斗到半夜。那時去省城打工,需要村里開介紹信。張大慶為了那張蓋紅印的紙,跟在村長后面像條哈巴狗。夜深風緊,草簾子被寒風割出一條條裂縫,吹得頭頂上的馬燈東晃西悠。村長說,年輕人火氣旺,我這老寒腳像是冰坨子了。說完,將兩只臭烘烘的腳伸展開,張大慶坐在村長對面,一咬牙,將那兩只腳摟進棉襖里。牌繼續(xù)打,村長興致更高,張大慶懷里揣著兩只臭腳,窩著一肚子火,感覺不到透心的冰涼。想不到另外兩人反倒羨慕他,私下說,張家老大比賊都精明,坐那位置就是為了等著捂熱村長的腳。張大慶雖然如愿拿到了介紹信,但那雙腳卻留下一根刺,在他懷中戳痛了他幾十年。該低頭的時候他安慰自己,村長的那雙臭腳都在你懷里捂過,還有什么事不能忍下?得意的時候他曾經(jīng)這樣想,什么時候老子也把自己的腳揣村長懷里一回。這當然做不到,他犯不著跟小小的村長計較,何況那位村長下臺沒幾年,就患肝癌死了。張大慶從包工頭做到建筑公司老總,又做到開發(fā)公司董事長,村長村支書、鄉(xiāng)長鄉(xiāng)書記、縣長縣委書記去省城都會想起他,有幾位時常去他公司喝茶吃飯,把公司當成了老家駐省城的辦事處。張大慶像阿慶嫂唱的那樣笑迎八方客,說好聽點都是父母官,看得起他張總人家才愿意來。說得功利點,他張總也需要老家的人脈關系,比如巧巧的茶葉生意,飯桌上不經(jīng)意地提一句,人家就記下了。

張總說,晚上我想請子涵吃頓飯。

巧巧說,請誰請誰?再說一遍。

張總堅定地說,子涵。

巧巧說,子涵?你以為是縣長鄉(xiāng)長,你想請誰就請誰?我媽不答應,你想都別想。

張總的眼光軟下來,乞求說,你幫我做工作,撒個謊也行,就說我今天見一面,不定多少年后才見得著了。

巧巧說,你這人,才幾天沒見,就什么胡話都敢說了,自己學會撒謊,還想教別人撒謊??磥淼弥匦抡J識張總,走吧走吧,我店里要做生意了。

張總想不到這女子說翻臉就翻臉,不知搭錯了哪根筋。

張大慶把車停在機關幼兒園門口,走下車,門衛(wèi)攔住他,請問您是誰的家長?張大慶說,我找子涵。門衛(wèi)說,你找哪一個子涵,有三個小朋友名字是子涵。張大慶猶豫了一下,姓杜,杜子涵。門衛(wèi)說,對不起,我們這里沒有杜子涵,請你走開。張大慶苦笑著回到車上,這個門衛(wèi)是個警惕性高的好門衛(wèi),他一定是看自己這年紀不合,獨生子女時代,做爺爺吧他還不到,做爸爸呢他早過了。張大慶隔著柵欄朝院子里張望,有一幫小朋友在做游戲,搖搖擺擺,像剛開步的毛茸茸的小黃鴨。張大慶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手機微信上有子涵的照片,巧巧發(fā)在朋友圈,他悄悄收藏了??墒悄遣渴謾C他沒帶,就是帶了也難認出子涵,這些小朋友看上去都差不多模樣,遠看個個都像是子涵。

掏出的這部手機屏閃了一下又暗了,它提醒了主人什么。張總駕車離開了幼兒園。幼兒園放學還早,他得找個地方打發(fā)掉這五六個鐘點。

這么多年,他的時間從來沒有富裕過,他的手機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項目多時他會添一部手機,項目完成再停機。而他二十年前的137開頭的手機號從沒停過機,生意圈里忌諱換手機號,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手機可以更新?lián)Q代,手機號如同男人的姓氏,隨便改就失了尊嚴和信譽。這一次他沒有停號,但是關了機,要解釋也能解釋過去。有灑脫的朋友關機十天半月,開機后說歐洲度假去了,耳不聞心不煩,干脆沒開通漫游?;貒笮φ劊彀朐虏婚_機,天沒有塌下來,地球照常運轉,公司也照常運轉,業(yè)務還更好。建議各位老板不妨試試。這兩年,老總關機的多了,時間短的,是去反貪局“協(xié)助調查”,時間長的,可能進了看守所,開機怕是若干年月以后了。張總這次關機是自己手里還有關機權,關機是為了靜下心,等候另一部手機的鈴聲響起。

張總開著車在縣城轉悠,這幾年縣城擴大了不止一倍,自然環(huán)境也整得好多了,放眼看去路兩邊都是花草林木。不是找不到地方小坐,張總漏個口風,請他吃飯的人得排長隊。張總不愿把時間耗在飯桌上,何況張總現(xiàn)在心里揣著事,心不在焉。車窗外有個門匾一閃,“天下第一算”,是同村趙瞎子的店,說是天下第一姓倒也罷了,天下第一“算”,這牛吹得太大了。趙瞎子眼睛比誰都好使,張總鎖了車門抬頭看天時,趙瞎子就跨出了門檻,張總張總,您回來了,難怪今天這天上陽光燦爛風和日麗。張總說,趙哥,生意興隆啊。趙瞎子撇下了一屋子的人,那些人都伸著脖子等趙瞎子回屋,張總看了一眼,按一下車鑰匙,把車門又拉開了。趙瞎子說,張總見笑,瞎忙乎,這里亂哄哄,有空去我屋里坐坐。

張總有些倦意,找個店做足療,居然睡了一覺,店里供應面條點心,他吃完一看手表,三點半,機關幼兒園快要放學了。他開車直接往湖濱別墅區(qū)奔,杜家住在這里。子涵住在外婆家,距幼兒園不遠,巧巧母親接送都是步行。張總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前幾年就踩過點,小區(qū)大門對面的湖濱公園小樹林,地勢高,視野開闊,隱蔽性強,缺點是距離稍遠,當初是因為杜巧巧還沒從家中搬出來,張總常在此等候。今天不同,他想近一點看到子涵。他將車停在小區(qū)大門的路邊,子涵必然要在他車窗外經(jīng)過,交警愿意貼罰單就貼唄。

蹲守是張總的長項。警察蹲守是為了抓罪犯,年輕小伙蹲守是為了愛情,張大慶當初的蹲守是為了行賄。張大慶剛進省城做泥瓦匠時是跟在師傅的后面,在電子廠做房屋的修補。時間長了他也看出了門道,師傅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給后勤處長送點土特產(chǎn)。這個活兒張大慶也會,而且湖區(qū)的魚蝦是城里人的最愛。師傅給處長送,張大慶決定給廠長送。他認識廠長,廠長不認識他。這沒難倒張大慶。他騎著自行車跟著廠長小車,一回兩回跟丟了,終于有一回跟上了。跟上了也鬧不清住那個單元的幾層。只有蹲守,廠長忙,回家往往天黑,樓道燈往上亮的最后樓面,就是廠長家的樓面。每個樓道口有三個門,左、中、右,單位統(tǒng)一裝的木板門,有貓眼,里面的人看得清張大慶,張大慶看不到里面的人。這也難不倒他,蹲守,還使上小販手上買來的望遠鏡。爬在宿舍區(qū)的大樹上蹲守,高處樹杈上站直,可以看清楚三個門里出來的每個人的臉。大概有兩年時間,張大慶用工錢的一半買魚買蝦送給廠長。還是蹲守,趁廠長和廠長夫人沒下班前送去。不能說“送”,是“塞”,那時候的門框上面有一個氣窗,氣窗上的玻璃窗是開著的,喊一個小老鄉(xiāng)做伴,騎在他肩上把湖產(chǎn)塞進去。張大慶既希望遇見廠長又害怕遇見廠長,他一直沒想好遇見廠長怎么說話。那一年已經(jīng)進了臘月,明明沒到下班時間,剛剛塞進去一袋子湖蝦,門突然開了,驚得肩上的人差點摔下,面對面的是一張看得熟悉的臉,原來廠長老婆在家。終于讓我逮著了,進屋。廠長老婆說話很兇,好像逮住的是小偷。小子,你可把我害苦了,這么冷的天,我每次殺魚剪蝦,手上就得長出凍瘡。張大慶聽明白了,那婆娘是嫌他送的魚蝦給她添麻煩。張大慶說,對不起對不起,今天我弄好了再走。從廚房出來,廠長已回來了。廠長老婆眨眼間就把他變成了遠房親戚,并對廠長說,吃了那么多次表弟送的湖產(chǎn),當姐夫的得幫幫表弟。

廠長對老婆突然冒出個表弟一點都不驚訝,也許他早就聽說過一句名言,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午餐和湖產(chǎn),道理都一樣。他問了一下張大慶的情況,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個。張大慶說,能不能給我單獨找點活干?廠長說,行,讓后勤處把廠里修繕的活安排給你。張大慶慌了,別,千萬別,是我?guī)煾嫡剂诉@一塊,我不能在師傅嘴里奪食。

張大慶唯唯諾諾地告辭,能跨進這個門了現(xiàn)在就不必著急,張大慶聽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只準提一個要求,再提一個就有貪婪之嫌。再后來,張大慶拉起建筑隊,在電子廠蓋下了他開天辟地蓋的第一幢房子,是個倉庫。

一直等到天黑,張總也沒看到子涵和他外婆的身影。街燈亮了,晚餐時間到了,湖濱區(qū)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張總疑心是不是他走神的瞬間漏過了子涵,但他又自我否定了,子涵從身邊走過,第六感也會告訴他。他摸了摸手機,硬硬的還在,和主人一樣仿佛被世界遺忘了。從來沒有過的孤單涌上心頭,他啟動汽車,在空擋上猛踩了一腳油門,汽車猛獸一般吼叫了一聲,他精神一振,回。

第二夜

張大慶的老婆是他的中學同學,個子不高心高,購買城鎮(zhèn)戶口的時候讓張大慶購買了母女的城鎮(zhèn)戶口,省城買房能落戶口時母女當然變成省城戶口,女兒上大學前,她媽又吵著讓張大慶買了舊金山的戶口,人家那里不叫戶口,叫國籍。張大慶干脆在舊金山給娘倆買了幢別墅,傳說灣區(qū)是最貴的地段,換成人民幣居然比張大慶開發(fā)的別墅便宜。這女人就有滋有味地享受美利堅合眾國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了,理由是陪女兒讀書。朋友圈里很多當老板的都是如此,老婆孩子移民國外,自己繼續(xù)在國內打拼。過日子是西方安逸,賺大錢則國內機不可失,做老板都明白這一點。當然,他們心里明白的還不止這一點,老婆不在身邊,有錢有勢的男人們徹底解放,可以由著性子撒野啦。

張大慶算是有分寸的,逢場作戲也不是沒有,有的領導不愛錢就好女人,張大慶偶爾也陪著去歡場以示親密,但是,張總沒把這男女之事當主食,最多只能當點心,點心不能多吃,醫(yī)生說,中老年人吃得飽了不利健康。

杜巧巧當時是在省城參加一個培訓班,茶道或者花道之類,在一個老鄉(xiāng)聚會的飯局上遇到的,帶她去的似乎是一位年長的朋友,張總開政協(xié)會議認識的,江湖規(guī)矩,別人帶去的女人是不能瞎搭訕的,張大慶沒用正眼看她。后來杜巧巧告訴他那是她爸,做水產(chǎn)生意,張總想起來,那位老兄是姓杜。那年頭酒席上男人都拼酒量,喝高后胸脯一拍什么事都敢應下,酒醒后誰也不會把酒話當真。第二天上午,杜巧巧敲門進他的辦公室時,他的腦袋還昏昏沉沉。杜巧巧把雙肩包往沙發(fā)上一丟,說,張總,我來了。

你是誰?

我是杜巧巧。

杜巧巧是誰?

張總,您是真忘了,還是存心要耍賴,昨天酒席上您當著一桌子人的面答應的。

人看著面熟,答應了什么早忘記了。這個年齡的女孩,應該是來應聘的,當時正逢公司一個樓盤開盤,招售樓小姐。張總說,你把簡歷材料那些先送到人事部,我等會兒去跟部長商量。

看來這人是真糊涂,杜巧巧說,張總,我不是來找飯碗,我是來找住處。昨天您答應我爸,給我解決一個月的住宿問題。我昨天還說明,我不住集體宿舍,也不想跟人合租,您全應下了。張總點點頭,有這事。張總為人不錯,鄉(xiāng)里人來省城看病,或者鄉(xiāng)里的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待業(yè),住不起旅館,只要開口求助,張總都會答應。張總賣樓都會裝修一套樣板房,那是公司的廣告,就像明星的臉,什么東西好就用什么東西往上抹,光鮮得要命。等別的房賣完了,樣板房最后賣,張總后來覺得不賣算了,留著也是個紀念,留著公司可以備用,再說留著一不小心房價就翻倍。張總酒席上爽快應下,就是因為手里有幾套這樣的備用房。張總給后勤部打電話,后勤部的人說沒空著的了,都讓您做好人住人了。杜巧巧看著他的窘相,堅決不讓步,說,本來我已跟我的同學合租了房,我爸不讓,一早我將房退了,您這又沒了。我上課的地方就在您這樓隔壁,要不這樣,把您的休息房借我住一個月,白天歸您,晚上歸我,行不?

張總的辦公室是套房,當官的當老板的流行在辦公室后面有個休息間,有洗漱浴室,有席夢思大床,說是休息間說得通,說是方便金屋藏嬌也想得到。張總的休息間在隔壁,有兩個門,一個通著辦公室,一個通著走廊,這路數(shù)聰明人一看就豎大拇指。現(xiàn)在這丫頭要住也方便,將通往辦公室的門反鎖,那房間就成了精裝修獨立公寓。

張總無奈地應下了,悻悻地看那丫頭一眼,丫頭正得意地朝他咧嘴,笑容俏皮又可愛,張總心里好受了一些。

杜巧巧早出晚歸,張總上午跑工地,下午忙應酬,中午有空回辦公室小憩,兩人基本上打不到照面。不過,張總在大床上午休的時候還是能覺察出變化。床上的棉被換了一條,印著幾何圖形,原來的被移到了沙發(fā)上。洗漱間添的東西更多,洗發(fā)水護發(fā)膏沐浴乳占領了浴室壁櫥,各種寫著洋文的小瓶子小盒子化妝品占滿了梳妝臺。張總洗臉時發(fā)現(xiàn),這丫頭還故意在鏡子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唇印,張總不好意思細看,又忍不住不細看,那紋路那唇型讓老男人也心旌飄蕩。第二天,一進房間他忍不住直奔鏡子,那唇印還在,只是顏色深了,有點紫。等到第三天,那顏色又變黑了。張總奇怪了,莫非這丫頭抹的口紅像血一樣會變紫變黑?好在第四天,又變回了鮮紅。還是打掃房間的阿姨替張總解了惑,阿姨說,張總,您能不能讓那位姑娘別再與鏡子親嘴,我天天擦她天天親,那口紅太難擦干凈了。原來她是每天留一個口紅印,梳妝臺上的口紅什么顏色都有。張總明白了,笑著對阿姨說,年輕人愛搞笑,你就讓它留著,莫非她想把那鏡子填滿?

那唇印在鏡子上開始排列,粗一看,像是鏡子上的藝術裝飾。杜巧巧住這里的時間只有一個月,張總擔心那唇印的延伸會突然停止。

那天晚上他酒沒多喝,但也沒少喝。喝多了臉皮厚,易壞事;喝少了臉皮薄,耽誤事。張總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隔壁很安靜,人沒回來,用鑰匙試了試,果然里面反鎖了。不是酒高,是人一旦心虛就慌張,其實張總白天都是用走廊上那門的鑰匙開門。定了一下神,走到走廊上,打開自己的臥室門,開了燈,這丫頭真的還沒回來。真香,這滿屋子的香味說不清來源,張總貪婪地吸了幾下鼻翼。還是忍不住先看鏡子,鏡子上的一只只唇印此刻像一只只眼睛一樣看著他,眼神里滿是嘲諷,一眼看穿了他,不,是許多眼看穿了他。借著酒膽,他索性裝一次瘋。他迎著鏡子,用嘴巴對應著那些唇印一一覆蓋一遍,還好,大部分已經(jīng)干了,只有近幾天的還沒干透,張總用手指摸一摸自己的嘴巴,染上了一抹,張總對著鏡子不由自主上下嘴唇抿了抿,抿完忽然害羞了,這是女人的動作,電視上做口紅廣告的女人才做這樣動作,生活中他也沒少見過,身邊的女人出門前化妝都做這個動作。張總沖著鏡子上嘲笑他的眼睛說,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們也不動腦筋想一想,杜巧巧把你們留在鏡子上是留給誰的?這鏡子是我的,我是這鏡子的主人,在這個鏡子里出現(xiàn)最多的人是我,我把你們照單全收有什么錯?張總關了鏡面燈,不管它們,他反正把自己說信了,說服了。張總今天不蓋自己的被子,就蓋床上那條幾何圖形的。想過好多次了,睡在這床被子里是什么感覺。張總脫了外套和長褲,想了想,又重新穿上,按劇情應該連鞋子都不脫,才演得真。張總實在下不了腳,也擔心戲剛開場就遭女主角嫌棄,還是把皮鞋脫了,故意丟得東倒西歪。被窩里有一種特別的香味,這香味不是來自于化妝品,那樣的香味只需張張嘴,嘴里的酒味就能追上去把它們撕扯成碎片。這是年輕女人的體香,它喚醒了老男人多年前的記憶,是收割季鐮刀割斷莖稈時流淌的清香,是鋸樹時鋸齒噬咬樹干才流淌的清香,它們安靜卻雋永,是酒氣煙味追不上壓不住的味道,永遠站在男人們嗅覺的云端之上。

杜巧巧進來時沒有一絲驚慌,她掛了包換了鞋,說,是張總吧。張總全身一下子僵硬了,不知道是應聲好還是不應聲好,含糊地“哼”了一聲。杜巧巧說,您先躺著,我給您打盆水洗把臉,會好受一些。張總的耳朵全神貫注,杜巧巧倒水,擰毛巾,走近床頭,卻突然笑起來,張總張總,您這戲演得太糙了。能不能不演了?一個小時后,巧巧告訴他,鏡子上的唇印糊了,他嘴角抹不凈的口紅不打自招,實在讓她沒辦法配合他往下演。有話就說,費那么大精神干嗎?巧巧說這話時已經(jīng)被他摟在懷里,風輕云淡。張總那會兒被揭穿后確實慌張了,說什么都是多余,動嘴不如動手,他一躍而起把她和熱毛巾都塞進了被窩。

他覺得懷中的巧巧瘦弱得超乎想象,明明長著一張圓圓的臉。他想到小時候冬天捕到的水鳥,羽毛豐滿,褪毛剝光后往往只有幾兩肉,令吃客們失望。巧巧不是讓他失望,而是讓他心疼。巧巧催他去沖澡,她重新?lián)Q上床單,說弄臟了,掀開被子的一瞬間,張總看到了被單上桃子大小的血紅,張總的頭一下子大了。

她竟然還是處女?

在朋友圈里張總一直有著不錯的口碑,在女人圈里,張總同樣有著不錯的口碑。在金錢世界,口碑說穿了就一個字,錢。一個鄉(xiāng)巴佬,要在城里立足,你憑什么?文化你沒城里人高,算計你沒城里人精,你傻呀,這就是你的優(yōu)勢,不是真傻也得裝傻。張總剛開始拉隊伍的幾年,賺的錢基本上給了甲方領導,自己只落一份工錢。傻人才有傻福,或者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做大后張總也恪守規(guī)則,從不做出爾反爾、過河拆橋的背信之事。當領導的,要頭腦有頭腦,要眼界有眼界,看得起你,信任你,才借你這粒棋子用一用。何況,當官的在位也就一任兩任,他張總吃這碗飯是一輩子,放別人的鴿子等于斷自己的前程。對于女人,張總也有同樣的想法,大到女明星,小到出臺小姐,工作需要張總都見識過,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只是生意,只是這樣的生意沒有談的必要,對方開口就成,獅子大開口也成。做生意不容易,做這種生意的女人更不容易,與張總處過的女人都對他豎大拇指。

當然,張總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肉豬頭”,那些年頭,有點權力的人都雁過拔毛,張總對貪婪之徒也是有利有理有節(jié)。要不,公司早就成了“食人魚”池塘里的骨架子。張總沖過澡出來,心里早就有了譜,他不能讓這女孩吃虧。在一個看不見的市場,處女是有價位的,皮條客宣稱睡處女能給生意帶來好運氣,向老板們推銷手下所謂的處女,價格不菲,有不少老板拎著錢包去撞大運。后來被公安部門證實,那些女人都是用鴿子血、長魚血冒充的,成了老板圈內的笑柄。但張總相信杜巧巧對他不會使用這種心計。

你真的是第一次?

杜巧巧笑得身體彎成了弓,說,大叔,我還不至于那樣不堪吧,我都奔三的人了,要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要過,我該得憂郁癥了。別怕,我這是大姨媽,到日子了。

張總意識到自己是老同志趕不上新形勢了,尷尬之余對這個女孩子刮目相看,幸虧他剛才沒掏錢。莫非遇上文藝女青年了,據(jù)說遇上這類型千萬不能掏錢,她會將錢砸在男人頭上,或者點把火燒成灰燼。

但杜巧巧也不像,杜巧巧說,大叔,看你色迷迷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想睡我,正巧,我也想睡一個圩鄉(xiāng)的男人。少女時候去圩鄉(xiāng)走親戚,是坐船,坐在船頭,看船尾搖雙槳的船夫寬肩窄腰,兩塊赤裸的胸肌隨著雙槳的舞動一收一放,迷上了,幻想有一天嫁一個圩鄉(xiāng)男人。你送上門來,圓了我的少女夢,可惜老了點,我將就著收下了。

只有幽會時,她才不喊他張總,喊大叔。

一個月到期,杜巧巧回老家開茶葉店。張大慶像丟了魂一樣隔三岔五往縣城跑。杜巧巧帶他來看門面房的時候,張總覺得出手的時機到了,他掏出了準備好的銀行卡,里面存了一百萬的整數(shù)。張總說,我一個半老頭,沒文化沒學歷,我們在一起這么久,我得對你有個表示。杜巧巧說,張總,收起來收起來,我知道你錢多,可老杜家錢也不少。杜總就我一個女兒,本小姐不缺錢。收了你的錢,我既不自在,又不自由。咱倆現(xiàn)在是綠豆對上王八眼,對上眼了,哪天瞅著不順眼,一拍兩散,清清爽爽多好。

有那么一陣子,杜巧巧在茶葉店失蹤了,營業(yè)員也推說不知道,手機打得通,就是沒人接電話。張總疑心是手機被小偷偷了,又懷疑是老杜軟禁了巧巧,那段日子急得他茶飯不思,脾氣大得公司的人噤若寒蟬。想不到有一天杜巧巧主動給他打電話,張總,祝賀我,我當媽了,我生兒子了。張總激動萬分,說,這么說,我又當爸了?電話那頭說,呸,你想得美,我說過是你的嗎?

杜巧巧跑到美國生了一個兒子,子涵。子涵的爸爸到底是誰?張總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杜巧巧面前旁敲側擊,杜巧巧看穿了他的心思,說話滴水不漏。問急了,杜巧巧說,我兒子與你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他姓杜,是杜家產(chǎn)業(yè)的繼承人。后面一句話他相信,他在湖濱小區(qū)蹲守,看到杜總把這個外孫抱在懷里馱在肩上,比什么都寶貝。巧巧說,自從有了子涵,老兩口與她的關系緩和了不少,他們眼中只有子涵,懶得管她,天高任鳥飛了。張總在巧巧微信里下載了子涵的照片,常常獨自在辦公室盯著照片發(fā)呆。說像他張大慶吧,那額頭那鼻梁,還真是張家的種。說不像他張大慶呢,那眼睛那下巴,那肉嘟嘟的胖臉,老張家的孩子還真不是這樣。

張總拎不起又放不下,這個難題只能一直擱置,存疑。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張總的回憶,張總想不出會有人在這樣的時刻來敲門,難道這么快噩運就降臨了?他連一點消息也沒得到,他看一眼手機,死鐵一塊?,F(xiàn)在反貪局的人太厲害了,不要說他這種小角色,就是省部級高官,就是大財團老總,說逮就逮了,根本就沒有周旋的可能。該來的總要來,張總一咬牙,把門打開了,竟然是巧巧和子涵,子涵趴在巧巧肩頭睡著了。

張總接過孩子放到沙發(fā)上,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孩子,巧巧說,這孩子,一到點就要睡,剛出門時嘰嘰喳喳,只一會兒就在后座上睡著了。張總沒聽仔細,嘴上應著聲,呵,好,好啊。巧巧說,張大慶,你能不能集中精力聽我說話!上午我就看出來,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了。放心,我不在乎你又惦記上誰,我只是讓你專注一點,那個,專注聽我說話,這是起碼的尊重。張總擺擺手,他把孩子抱到臥室床上,磨蹭了一會才出來。

張總說,子涵在幼兒園的姓名不是杜子涵?

巧巧說,這與你有關系嗎?我爸說他姓杜,他就只能姓杜。

巧巧說,張總啊,你還算是個靠譜的人,不想腳踩幾條船,怕耽誤我,今天看樣子是想專門來跟我交割清楚,行,這情我領了。咱倆到此為止,各走各路。

張總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子涵。

巧巧說,老張,別煽情,沒有什么對不起。

巧巧堅決地抱著孩子走了。巧巧不知道,張總在子涵的口袋里放了一張銀行卡,卡上的數(shù)字,應該夠付子涵小學到大學的教育經(jīng)費。銀行卡實名制后,給張總這樣的老板增加了諸多不方便,但這一張卡,持卡人姓名張大慶,光明正大,密碼是子涵的生日,巧巧一猜就能猜中。如果巧巧默默收下,一切都用不著解釋,說明張大慶確實對子涵有權利有義務。

張總回到老屋,一摸眼眶,居然流了淚。打拼這幾十年,酸甜苦辣嘗個夠,以為不會流淚了,淚珠子卻說來就來了。淚水流出來,人就輕松了。張總又開始做一個人的游戲,他將一個個套子剝下,有的套子花邊走了線頭,有的邊縫里的松緊帶已沒了彈性,該換新的,張總覺得,這個夜晚他有事做了,心中竟然冒出喜悅。

找到母親的針線籃子,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剪子。張總有一次去德國旅游,同團的人都搶著買德國人的刀具,張總也跟著買了,給母親送了一套,其中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剪刀,老太太藏哪里去了?張總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應該在窗臺上。圩鄉(xiāng)人迷信,剪刀放在窗口,刀尖朝外,據(jù)說可以阻擋不吉不祥的東西進來,張總在一個個窗臺上真的發(fā)現(xiàn)了那些嚴陣以待的剪刀。

母親怕什么呢?或者她是因為兒子在擔驚受怕?

張總取了一把剪刀,將針線活干完,又將各種套子一一套上,撫順溜了,覺得還有什么事遺漏了。是剪刀,它還躺在針線籃子里,他把剪刀放回原來的窗臺,位置不變,刀尖朝著窗外的黑夜。

第三天

張三妹的日常生活都是在棋牌室,她是老板最受歡迎的客人,贏錢出手大方,輸錢也不惱,一日三餐都在這里訂餐,她基本上與棋牌室的員工同時上班下班,不了解的人以為她是老板娘。

張三妹有過家庭。她男人原來是鄉(xiāng)初中的老師,姓蔡,教地理的,在中學里地理是小學科,這位地理老師郁郁不得志。其實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痛苦,小學科的老師都遭遇同樣的失落感,校長不正眼看你, 家長請客不喊你,家教補課沒你的份,大多數(shù)老師都忍一忍認了??蛇@位蔡老師不同于別人,他是帥哥。蔡老師長得吧,像一位姓蔡的歌星。明眸皓齒,從上幼兒園開始,他就招老師的喜歡,到了高中和大學,喜歡帥哥的當然還加上女生。但是命運弄人,大學畢業(yè)他被安排到圩區(qū)初中來教書,本來應聘的是縣中,教育局統(tǒng)籌把他扔在鄉(xiāng)中,畢竟是事業(yè)單位,將來還有調進縣城的可能,他還是硬著頭皮來了。蔡老師依然受到女性的喜歡,女同事的明槍,女學生的暗箭,蔡老師一概擋了。他是知青的后代,當年他當知青的父親響應號召,和出身貧農(nóng)家庭的母親結合了,才導致他生下來是農(nóng)村戶口。歷史的教訓值得總結,蔡老師決不想重蹈覆轍,在鄉(xiāng)中成了家,他這輩子就得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蔡老師即使如長夜里的男生一樣,只能用手解決問題,也保持守身如玉。

但是,張三妹喜歡上他了。

上面有兩個哥哥,做妹妹的一般比較霸道。張三妹有兩個哥哥,并且都不是一般的哥哥。小的時候,三妹喜歡做二哥的尾巴,張小慶打架是把好手,是一幫毛小子的頭,三妹跟著他好吃好喝都有一份。讀初中了,她才知道大哥的厲害,大哥不當官,可當官的敬著大哥。就是鄉(xiāng)中“教師節(jié)”開會,校長也把大哥請來,和鄉(xiāng)長一起坐主席臺上。校長說鄉(xiāng)中缺電腦,大哥說我捐吧,一捐就捐二十臺。校長說,教室里夏天太熱冬天太冷,城里學生教室都有空調,大哥說我們也裝上,教室里要有,教師辦公室也要有。三妹走在校園里,校長見了她主動跟她打招呼,老師們課前課后圍著她轉,可惜她不是塊學習的料,或者說心思不在學習上,在哪里?在蔡老師那里。張三妹沒有考上縣中,但是上了縣中,當然這都是大哥的能耐。張三妹在班上??嫉箶?shù)前幾名,心里恨死了大哥。學生都盼星期天,盼節(jié)假日,張三妹尤其心切。張三妹找各種理由回母??床汤蠋?,老天保佑,蔡老師一直窩在鄉(xiāng)中沒能飛走。蔡老師對這位女生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但他練成了刀槍不入的功夫,對她要么裝傻,要么愛理不理。張三妹不在乎,你蔡老師只要還在鄉(xiāng)中,只要還單身,就是養(yǎng)在我家池塘里的魚,就是我張三妹盆里的菜。高中三年熬下來,張三妹的高考成績連大專錄取線都差一大截。張三妹沒臉見大哥,但張三妹主動進城找了大哥。張三妹說,求大哥一件事,你要不幫我,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張大慶慌了,幫幫幫,就你一個妹妹,不幫你幫誰?不就上個大學嗎?分數(shù)不夠大哥花錢買,那年頭高考錄取有指標生,捐個校董就能弄個指標。張三妹說,三年高中,我讀書讀怕了,打死我我也不讀書了。我到你工地上做小工,也絕不去上什么大學。不讀書就不能活人了?那我不活算了。話說得決絕,大哥說,不想上大學,想來公司上班?張三妹搖頭,不,我求你的事,是你幫我回縣里活動活動,把鄉(xiāng)中的一個老師調進縣中。

話說白了,張三妹臉皮也厚了,反正是親哥,不怕老大笑話她。

這事在老大那里不是難事。搬進縣中的那天,三妹借了大哥的車,又借了二哥的人手,搬完了還放了沖天響和盤鞭,縣中的單身宿舍區(qū)從沒有這樣熱鬧過。三妹成績拿不出手,人長得還是能拿得出手,從地理老師的眼光看,山高水低,土地肥沃,植被豐茂,蔡老師矜持了一陣把握不住,還是乖乖被三妹收了。張三妹說話算數(shù),沒到大哥公司里謀個一職半差。她跟老大借了一筆啟動資金,自己跑起了生意,做建材。大到鋼筋水泥,小到螺釘螺帽,一年四季在工地上推銷,就是不跟大哥開口。朋友圈中知道是張總妹妹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都會給點業(yè)務。遇上陌生的老板,張三妹反倒放開了,死攪蠻纏也能談成一些生意。不過三四年,三妹就把老大的錢還上了。順風順水,張三妹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抽空回縣城生了個兒子,她一股勁投在自己的公司里,想不到自己的家被別人暗地里撬了,蔡老師耐不得寂寞,和別人好上了。張三妹倒也大度,地理老師本來就應該跋山涉水閱盡人間春色,何況蔡老師是一個長得招蜂惹蝶的大帥哥。男人心野了,你把他關在籠子里也守不住。離。按習俗,男孩歸蔡家,張三妹凈身出了門,街上的流言蜚語還猜疑是三妹犯了錯。沒了家的張三妹像是變了個人,做生意沒了狠勁鉆勁,從前顧不上想兒子,現(xiàn)在顧不上談生意,突然間想兒子了,她就開車往老家趕,弄得從前的婆婆很不高興,弄得公司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當娘的心疼女兒,當哥的心疼妹妹,主張打官司替她把兒子爭回來,張三妹不愿,說兒子姓蔡,是蔡家的根,我要搶走了,蔡家會說我仗勢欺人,抹黑大哥的口碑。老大沒辦法,讓她把公司交給職業(yè)經(jīng)理管理。公司的業(yè)務,有老大這個客戶撐腰,維持正常運轉沒問題。她呢,干脆當了甩手掌柜,搬回縣城住,既能時常見兒子,也順便照顧老娘。老娘免不了念叨她,她受不了,就把棋牌室當了自己的家,照顧老娘成了空話。張大慶偶爾想起這個妹妹,也是一肚子心事,若沒有他這個做老總的大哥,三妹安安心心找一份工作,嫁一個過日子的男人,倒比現(xiàn)在幸福。倘若自己這次踩了空腳,自己墜了不說,那三妹和三妹的公司也沒了著落。

張大慶躺在睡袋里,渾身上下裹得像粽子,他一點沒覺得難受,每一寸皮肉都有依靠,不必擔心一腳蹬出去,會蹬散被窩,有皮肉暴露在寒冷中的不安。被窩有被窩的好,睡袋有睡袋的妙。張大慶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在想東想西。才早上七點多鐘,陡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不是司機,小張有鑰匙,小張也懂規(guī)矩,總是先敲門后用鑰匙,但敲門聲不像這般亂槌擊鼓。張大慶沉住氣,這睡袋也有不妥之處,起身麻煩。等他穿好衣服,小張已經(jīng)進了房間,顯然不止小張一個人,張大慶松了一口氣,這次是真的狼來了,該來的總是會來。

誰?

三妹總。

喊張總已經(jīng)分不清誰誰了,他一家人中就有仨張總,碰面了張總就專門指老大,公司內不成文的規(guī)矩。張總在床沿上坐下,三妹說,哥,我進來了。三妹說,你關手機干嗎呢,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幸虧小張的手機我一直存著號碼。媽昨天摔跤了,白天說沒事,夜里說胸口痛得厲害。怎么回事?當哥的不由瞪了她一眼,三妹心虛,這是責怪她沒照顧好老媽。

張總的老媽是個在當下受了驚嚇的農(nóng)村老太太,你想想,吃不飽飯的日子才過去幾天,分田到戶了,客來能吃肉,過年能給仨小孩扯新衣服,心思都滿足了。她最擔心的是鬧洪災,別把好日子沖走了。洪水沒來,另一股大潮席卷了鄉(xiāng)村,年輕人紛紛奔城里打工了。老大先帶走老二,接著老三又撒開腳丫去找倆哥。一家冒出來三個張總,村里人都說她有福氣,說三個老總賺的錢兌成鈔票,怕是張家祖屋都放不下了。老太太不敢相信,城里莫非是黃金鋪地,隨手撿?看別人家的孩子,還是掙份苦錢。老太太那時不算老,心里不糊涂,錢多如水,只怕來得快也去得快。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一分一厘她都摳門兒,兒女給她錢,她存著,各有各的賬,打算將來一一歸還他們。不能怪她,她沒有大富大貴的心理準備,這三個孩子,一個都沒能考上大學,連個村干部都不是,突然紅遍全縣半個天,老太太心里不踏實。老三離婚,老二腿殘,老太太覺得她的擔心不是多余。關鍵是老大,老大不能有什么偏差,是張家的頂梁柱。雖說老大也讓當媽的心煩,居然撒手讓老婆兒子去了外國,弄得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但老大畢竟是老大,比那兩個穩(wěn)妥精明。

老太太在縣城閑得發(fā)慌,打算搬回村里,一位鄰居老太太讓她改變了主意。鄰居是個教徒,信上帝,她帶著張家老媽平時誦經(jīng)受教,周六做禮拜,很快就把張家老媽拉進了信眾的隊伍。講實話,張家老媽對教義似懂非懂,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虔誠。上帝保佑信眾和信眾的家人,老太太祈求的是上帝保佑她的兒女們。

昨天老太太去參加教會活動,路過一家新店,是家糧油店開張,除了橫幅和花籃,門口還擠滿了人。老太太憑感覺,知道大家在等著撿便宜。一打聽,果然,八點八分一到,每人可領一袋五斤的大米。老太太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人群,哪知道,八點一過,人群就騷動起來,本來就沒隊形,人潮涌動,老太太就被擠倒了。好在她在側邊,有人把她拉了起來。當時覺得人還行,但夜里胸口隱隱作痛,忍不住,還是喊醒了女兒。老三平時咋呼,家里真要遇點什么事,還得及時報告老大。

張大慶說,趕緊送縣醫(yī)院,還等什么。

三妹說,今天—早,我去找那家糧店算賬,要他家承擔責任。沒想到老板根本不買賬,說,是你媽自己找來的,我可沒有請她來。在縣城這塊地盤上,居然有人敢騎在張家頭上拉屎,哥,你得出面,讓警察扣了那家伙。

老大最反感三妹這種做派,說,你以為警察是你哥私人雇的?先替老媽看病要緊。警察當然不是張總私家的,但縣醫(yī)院有點名氣的醫(yī)生,張總還是能使喚得動。每年春節(jié),張總都回縣城宴一次賓客,其中就有縣城的名醫(yī)名師,除了家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或者公司員工少不得要有求于他們,吃個飯,發(fā)個紅包,籠絡一下感情,省得臨時燒香,國外花錢請家庭醫(yī)生,也是這個理吧。張總與醫(yī)生通了電話,立即往縣城趕。

老媽躺在床上,抬頭看見是老大,眼睛一亮,猛然想到自己是病人,又耷下眼皮,嘴里哼出聲來,老太太越活越像個小孩了。醫(yī)生先是聽了聽診器,接著,讓她掀開上衣,老太太扭捏了一下,聽話地裸露出干巴的胸口,張大慶看了一眼,老媽的兩只乳房已經(jīng)像踩扁了的豬尿泡。在張大慶的記憶中,它們曾經(jīng)飽滿活潑,弟弟妹妹哭鬧時,這是哄他們安靜下來的神器。這個老太太,有福不會享,有福不敢享,老都老了還在為兒女擔驚受怕,他這做兒子的不孝呵。還好,醫(yī)生說沒有傷到骨頭,只是輕微的皮外傷,只是心理上受了驚嚇。

小張送醫(yī)生走時,張總給醫(yī)生塞了一個紅包。張總這樣的老板,皮包里時刻備著大小不一的紅包。紅包里有的是裝購物卡,有的直接是百元大鈔。辦事時疏的給卡,熟的給錢。數(shù)目不大,兩千三千之類,也就表示個禮節(jié)。三妹說,媽,您看看,您五斤大米沒領到,哥倒賠了幾千塊錢。老大說,媽,沒事就好,沒摔傷就是好運氣。

三妹說,哥,您怕出面,我找二哥去,我就不信治不了那糧店的老板。

張總說,你敢,你還嫌咱家的事不多?

張大慶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已經(jīng)好多年不對別人發(fā)脾氣了。這都是他在打交道的官員們身上學到的。老葉說過,你不是個包工頭了,在工地上不喊叫不行,現(xiàn)在你是張總,集團公司老總,身份就是擴音器,哪怕是蚊子樣哼哼,別人聽了也應該是電閃雷鳴。張總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即使是對著自己的家人也不應該。遇大事不慌張,遇急事不急躁,這是張總近年對自己的要求,今天是怎么了?當然不是因為這點小事,張大慶啊張大慶,你這是沉不住氣了。

張大慶說,三妹,你給我泡杯茶,哥跟你說道說道。

老大說,憑什么你哥要把人家抓起來,你哥就是比他多幾個錢,與縣里的頭頭腦腦熟悉,假如你哥現(xiàn)在錢沒了,走在大街上有誰還多看我一眼?

三妹說,您嚇唬誰呢,您賺下的錢能把那小老板嚇死,怎么能說沒就沒了。

老媽插嘴說,三呀,你是沒見過,鬧土改的時候,多少大戶眨眼間變成了窮光蛋,村村都有。

老大喝了一口茶水,說,三妹,媽都比你明白。和氣生財,不只是做生意,做人也不能賭氣斗狠。即使有人為我出頭,扣下了那糧油店老板,那他心里能服氣嗎,出來后注定要和老張家為敵,我們在這世上就多了一個冤家對頭。哪天你哥倒霉的時候,他就會墻倒眾人推,踏上一只腳。

三妹忍不住笑了,哥,您怎么老板越做越大,膽子越來越???您也跟著媽信教算了,天天眼睛盯著腳下,別踩死一只螞蟻。

老大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祝老板你知道吧,照顧過你的生意,比你哥家大業(yè)大,進去了,老婆也進去了,在美國留學的女兒自殺了,真正家破人亡。問題就出在一個保姆身上,沒有答應她加工資的要求,她就實名舉報了,把她在這家知道的大事小事都捅了出來,??傔M去后,就像漁網(wǎng)撕豁了口子,越扯越多,毀了。

內幕當然比這復雜得多。

老大說,做事之前先我要分析一下利弊,比如說這事,弄大了不是一件好聽的事,張家老太太為了搶領一袋免費大米,把老骨頭摔壞了。想做文章的人就有文章可做,她的三個子女都當老板,卻讓老人無米下鍋,不孝之子這個帽子我們戴定了。另外,張家看上去牛大馬大,說不定是窗口吹喇叭,公司怕是揭不開鍋了,兒女自顧不暇,老太太只能出門撿小便宜。其實,換一種角度分析,如果我們跟糧油店計較,反而是幫了那老板,本身媽就沒摔壞,他不用賠什么錢,反倒提醒了他,以后組織促銷活動必須注意安全問題。我們得到的教訓是,以后公司所有活動安全第一,盡可能謝絕老人參與。最后,媽,您千萬別出去貪小便宜了,兒女的臉丟不起。

老媽難為情地笑了,這種事她不是第一次干,以前擰小水龍頭滴水,據(jù)說那樣水表不轉可以省錢,就被他們開過批斗會。

老大說,哥今天有重要的事跟你談,老實告訴我,你現(xiàn)在這種日子厭倦了沒有?你打算一輩子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哥做你的靠山做不了一輩子,你的公司還得你去做。女光棍更不能做一輩子,后半輩子得有個打算。

這話說到了三妹的痛處,三妹的眼眶濕了,她咬咬嘴唇,想阻止住淚水。

老大說,人這一輩子,沒必要跟別人賭氣,也沒必要跟自己賭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眼睛不患沙眼。你既然離不開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復婚。

三妹說,哥,您不是不知道,他……

老大當然知道,三妹當年捉奸,可鬧得縣城滿城風雨,那女的也是蔡老師的學生,后來回縣城做了教師,師生搞到了一起,學生上晚自習的時間段,三妹帶人押著奸夫淫婦直奔校長值班室,衣衫不整的倆人民教師,在學生的張望中恨不得鉆進地縫。學校給蔡老師紀律處分,取消了他班主任資格,剔出了教育局培養(yǎng)對象梯隊,那女教師羞憤之下辭職南下,去了海南一所民辦中學。蔡老師堅決離了婚,在縣中從此一蹶不振。

老大當然知道,老大說,男人有點風花雪月的事,在這世道不稀奇,何況小蔡一表人才。男人找個漂亮女人,自己先掂量掂量能不能一輩子搞定她,同樣,女人找男人也得掂量男人,不是說不讓他犯一點錯,而是像風箏一樣放出去了,還能收得回來。風箏注定是要飛上天,有點能力的男人總有女人打主意,我們身邊這種事這種人見得不算少。

老大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巧巧的事,真要舉例子,一不小心可就把自己出賣了。老大話鋒一轉,說,這就像小孩子種痘苗,有過一次才有免疫力。小蔡這些年也沒有再成家,你要是聽哥的話,就復婚,我將他調進省城一所重點中學,你們把家安在省城。

三妹不吭聲。

老大說,兩年前我就有這算盤,留心了教育系統(tǒng)的人脈關系,你覺得哥的說法沒錯,就去找小蔡低個頭,把疙瘩解開,調動的事,將來去找這幾位,他們即使為難都會給我面子。

老大從拎包中掏出一個信封,說,怕沒時間跟你當面說,我把想說的話都寫下了,你留著將來用得著。

三妹接過信封,手上捏著有幾分奇怪,老大拿出的信封從來是塞錢,這次真的是塞了幾張寫滿字的信紙,感覺怪怪的。

老大說,我是為了你和外甥子。

和老媽告別的時候,張大慶忍不住擁抱了一下老媽,老媽被兒子的洋禮節(jié)嚇得一動不動,但很快,她就在兒子的胸懷里感覺到了奇特的溫暖和依賴,她不知道,兒子的眼睛里已經(jīng)涌出淚水。

第三夜

那只手機始終沒有響起,連騷擾的電話都不來造訪。張總告別老媽和妹妹,直接趕回張村。他想和老二再在一起吃頓飯,今天還想喝頓酒。老二不在,連他拴在門口的大狗也不見蹤影。隔壁的店家說,今天一早就沒見他開門。老大估計,老二昨天肯定是去縣城會他的狐朋狗友去了,老二人塌了,但朋友圈中的臺面一點沒坍塌,喊上小兄弟喝大酒或者蹲夜場,他樂此不疲。這一點老大沒反對過,他需要朋友,有時公司也少不了他這幫兄弟出力,老二的花費,老大歷來是讓財務部直報直銷?,F(xiàn)在這狀態(tài),只要老二開心,老大都愿意花錢去買,老二活得苦,老大心里有愧。

張總回到老屋,進廚房洗了把臉,驅驅身上的疲乏。他下意識看了柴草堆一眼,似乎矮下去了。他用腳踢開草把,沒有,沒有那個紙箱子,看樣子是遭賊了,有人趁他不在拿走了那三十萬。張總居然心里松了口氣,所謂眼不見為凈,他將草堆翻個遍,證實那紙箱子真的不翼而飛,心中竊喜,仿佛真的是把他這些日子的煩惱也帶走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三十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談項目做決算時,這數(shù)字是零頭的零頭。倘若是貪污受賄,三十萬也能把當官的送進去蹲個三年五年。在張總的腦海里,這三十萬不是數(shù)字,是個事。這錢去哪里了?張總也聽說了,現(xiàn)在鄉(xiāng)間好吃懶做的人多了,尤其賭徒輸紅了眼,根本顧不得廉恥,村莊里偷盜之事時有發(fā)生??撮T鎖,也不像有撬過的痕跡,有鑰匙的除了自己,另兩位是司機小張和南瓜嫂子。小張不可能,在張總身邊見過大錢,并且今天一直跟著他。南瓜嫂子?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未必有這么大的膽子,她倒是來送過幾回蔬菜,張總在,她人站在門檻外,從不肯進屋坐一坐。張總希望是那人派了人來,悄悄地把錢取走了,正如那天悄悄地送來。這當然是不可能真的發(fā)生。

張總靈機一動,他現(xiàn)在有理由進趙瞎子的家門了。

張總來得巧,趙瞎子今天回來得早。趙瞎子見是張總,喜滋滋地迎上來握住他的手,張總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呀。張總說,在您這里還有什么總不總,打小您看我光屁股長大,喊我名字大慶才是。哪里是什么蓬蓽,堂屋里布置成了氣派的香堂,正面墻上高懸一張黑白陰陽卦圖,中間是一位戴帽蓄須的瘦老頭,老頭的面前擺著三只香爐,有紅色的枝香裊裊升煙。兩側的墻上掛著一排排的錦旗和獎狀,看上去不倫不類,但內容一致,都是歌頌趙瞎子的神算。據(jù)說吃這碗飯的聽上去都稱“仙”,但分工各自不同,有的看陰陽風水,有的穿越陰陽兩界客串死者,還有的包治百病,專門接手醫(yī)生治不了的絕癥病人。趙瞎子不屬這三類,他管替人尋找失物,管人的前世和今生,也就是相面和祛災。記得小時候家里丟了雞鴨,老媽都來求他卜卦,老趙掐指一算,說朝東或者朝西方向找,居然大多能找回來。現(xiàn)在趙瞎子仙名大盛,主要靠的是替人看兇吉,求財運。張總對趙瞎子的算命術半信半疑,據(jù)說省里的領導都悄悄來過他這里,張總還真的在墻上看到了他與省里領導的照片,除了當官的,還有企業(yè)家和影視明星與他的合影。泡茶遞煙之后,趙瞎子說,張總大忙人,找趙某人不會是為敘舊吧。張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正要把話說出來,趙瞎子卻搶先一步攔住他的話,說,張總且慢,我知道張總肯跨進我的門檻,是看得起我,但是行有行規(guī),家有家法,我這一行有個規(guī)矩,不給熟人看兇吉,原諒我不能破例。張大慶想不到還有這一條規(guī)矩,估計趙瞎子不是糊弄他,心里不由得感謝趙瞎子把話說在前面。張總也是有備而來,說,先生放心,我是丟了東西求一卦,看能不能找回。老趙看著他點點頭。張總說,剛帶回家的一些現(xiàn)金不見了。趙瞎子說,張總丟別的會在乎,丟錢我看就算了,破財消災。趙瞎子硬是不接他的這單業(yè)務。

張總出了趙家的門,突然想明白,老趙嘴上說不能替他算卦,其實剛才已把話說白了,破財消災,那三十萬失竊莫非是件好事?

張大慶回到屋里,小張坐在堂屋看電視。這小子在村里東家蹭一頓西家蹭一頓,今天看來想蹭一頓老板的飯了。張大慶看了一眼四下,桌椅都抹過,地面也打掃得干干凈凈,斜眼看看臥室,早上匆忙走時的亂象已經(jīng)整理了,睡袋的拉鏈已經(jīng)拉上,像一條獨木舟泊在床上。睡袋的中間有折痕,看樣子做過努力,想把它折疊得規(guī)整,失敗了,這不是小張干的。

張總說,你怎么這么笨,你看我疊過多少遍,這睡袋還是不會歸攏。

小張當然不服,說,老板小瞧人了,上次我參加公司戶外拉練,誰不夸我手腳麻利?收拾個睡袋不是分分鐘,是秒秒鐘的事。你這睡袋,估計是南瓜嫂的手藝,也夠難為她了,人家沒見過。狗咬刺猬,沒處下嘴,南瓜嫂是沒處下手。

張總“噢”了—聲,明白了。

小張朝廚房歪歪嘴,說,紙箱子您存起來了吧。

張總說,送來的人又把它拿走了。

張總心里說,那個小偷可千萬不要送回來,送來了我張大慶也決不承認是我的。忽然又覺察自己可笑,這是哪出戲呀,被偷了錢反倒慶幸,以前笑話別人迷信糊涂,現(xiàn)在輪到他張大慶可笑可悲了。人不到落難時,不知道天大地大。

啞巴手機就在這時發(fā)聲了,就只“滴”了一聲,是條短信:

張總,我聽說你在老家釀了好酒,等你回來,討你一杯酒喝。

是他期待的那個電話號碼,是他日夜盼望的消息。這個趙瞎子,可真是位神仙呀。張總看完短信,接過小張遞來的拖鞋,這是老媽親手縫的棉拖鞋,寬大而暖和,張總的腳忽左忽右,好不容易才套上去。老張內心里罵了自己一句,還是沉不住氣,沒出息的家伙。

張總對小張說,今天到老二店里喝頓酒,什么酒好咱們就喝什么酒。明天一早,回公司。

小張不是傻子,早看出老大的臉上陽光燦爛,應該是他這幾天糾結的心事煙消云散了,小張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快活地打了一個響指。

張總這才想起,他還有另外一只手機,關機這幾天,怕是電話和短信微信把手機塞爆了。不過也未必,回老家之前,他選聘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已經(jīng)到崗,業(yè)務上的事都已交接完。以前老總們在一起聚會,誰的手機響的次數(shù)多,誰的臉上掛不住,活得不灑脫。有的老板揚言,他把手機扔了半個月,公司的天沒塌下,比他天天盯著時運行得更好。張總開了機,眼睛一目十行掃過去,還真沒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張總看第二遍時,發(fā)現(xiàn)了張小慶有個短信,這小子,以前懶得寫字,短信微信懶得玩,找誰都是直接通電話,居然給他哥發(fā)短信了,張總覺得稀奇,打開,屏上有幾行字:

哥,我知道你遇到難跨的那道坎了,瞞不過我。有我呢,踩線的事都是我干的,當初不讓你沖在前面,就是為了今天你有退路。我先去了,有事讓他們來找我。你替我照顧好老媽和三妹,照顧好咱家公司。

短信是昨天晚上發(fā)出的,張總慌了,抬腿就跑。小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跟上他。老二的店還是關著門,這店門有兩道,外面是磨砂鋼玻門,里面是條形狀的鋼筋卷閘門。老大撿了塊路邊的石頭,幾下砸破了玻璃,卷閘門開著,老大一眼就看見了老二在空中晃悠的兩條腿,可是這次他不是坐在桌子上,而是將自己吊在閘門的側邊,手中居然還緊緊地攥著那個卷閘門的遙控器。

老二被小張帶的人弄走了,老二是兇死,按規(guī)矩不能弄回家,遺體要裝進棺材直接運到了殯儀館。張家老大癱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盯著地面,地面上躺著老二養(yǎng)的那條大狼狗。老二讓他的狗先他一步走,這狗一定以為主人還是跟它玩游戲,用卷閘門的遙控器把它吊上又放下,想不到這次主人是真要了它的命,等他死了才放下它。老二吊死狼狗時腦子里在想什么,他不想讓這條狗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還是想帶走它,他在那個世界不至于沒有一個伴。

老二早就在他面前說過,他這樣活著生不如死。

老話說,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公司發(fā)展到今天,光環(huán)都戴在老大頭上,其實,沖鋒陷陣的一直是老二。拉隊伍最初的幾年,老二對內演黑臉,對外將生死置之度外。每次進新工地,都得和當?shù)氐牡仄旎於泛葙€惡,否則免不了敲詐勒索,老二該喝酒喝,該打架打,為工地筑了一道防火墻。那一年,另一家建筑公司的甲方頭兒被雙規(guī),交代了受賄數(shù)目,都以為乙方老板逃不脫了,結果具體送錢的項目經(jīng)理全包攬下,棄卒保帥,這件事在老板圈震動很大。老二這身份符合人選條件,是老板的親兄弟,又掛著公司副總的頭銜,臺前是老大出面,臺后是老二出手?,F(xiàn)在仔細一想,分明就是他做哥的拉老二做了替罪羊。

老二出事是出在交通廳大樓那個項目上,前期工作很順利,施工隊伍已經(jīng)進場,臨時設施都已搭建成,突然傳來消息,工程必須讓給蘇北某家公司,進場損失費對方可以承擔。否則,要重新招標。張總明白,遇上后臺牛逼的對手了,只要大人物一句話,招標方找個理由毀標不是難事。內線傳來信息,對方的后臺是省里一位主要領導,出面打招呼的是領導夫人。到嘴的肥肉飛了,張總實在舍不得放手,跟老葉討主意。老葉說,胳膊拗不過大腿,撤是肯定的事,但是,不能撤得太容易,要有說法。什么說法,讓那些相關官員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這當然不可能,做生意得留后路,老葉的意思是,拖一拖,給甲方施加壓力,為爭取下一個項目加碼。老二帶人守在工地,老大不下令撤,他們寸步不離,有一天,老二突然在睡夢中被綁走了,綁他的人戴著頭罩,他們給老二也戴了一個頭罩,天亮前,老二被送回了工棚,嘴里塞著毛巾,兩條腿再也站不起來。

張總當然知道是誰干的,下手也太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張總想到了高中語文課本上這句文言文,張總把老二送進了醫(yī)院,決心和這家公司拼個魚死網(wǎng)破。老葉趕到了醫(yī)院,張總以為他是來看望張小慶,不是,他說他是甲方和對方的全權代表,代表他們來談判的。還有什么好談?張總說,走紅道,我馬上報警;走黑道,我馬上雇人,我要卸了那老板自己的兩條腿。老葉說,你看不明白嗎,你報警也不會有結果,你卸人家兩條腿,人家再雇人來卸你兩條胳膊,有意思嗎?老葉說,這事是對方手下的人魯莽,對方的老總求我出面,是想認下錯,向你賠罪。甲方的那位剛才也來了電話,當官的最怕事情鬧大,電話里就差給我跪下了。

老葉說,你如果堅持這事沒商量的余地,我馬上給他們回話。你如果愿意抓住這個機會,那你就盡快考慮提什么條件。

張總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看城里人總是往高處抬,給人家打滿分,幾個回合下來,他在心里就會給一些人扣分,張總就能夠平視他們,處得時間長,有些人的分扣到了及格線下,張總心理上居高臨下,敢鄙視他們。當然,這張分數(shù)表張總不會張榜,藏在內心里。老葉這腔調,在張總的表格里,分數(shù)減成負數(shù)了。

張總說,醫(yī)生剛才告訴我,我家老二的腿就是能留住,留著也只是個擺設了。

老葉冷笑一聲,憑什么你張大慶一個打工仔,今天能成為大老板?因為你比別人有長遠的眼光,有大局觀念。以前毛澤東有句名言,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這是成大事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張總坐到了談判桌前,工地得撤出,領導夫人既然出面說話了,不敢駁她的面子,但設施費用對方翻了幾倍。關鍵是甲方表態(tài),下一個項目一定支持張總的公司。

老二知道這一切后,憤怒至極,出院那天,他堅持回了老家,心里埋下了對老大的怨恨,久久不能消解。

他一生中給老大發(fā)的這條唯一的短信,終于表達了對老大的原諒,但是,當哥的這個人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了,老二說走就走了,可他是張家老大,再長的路他都得繼續(xù)往下走,日久夜長。

那個啞巴手機突然響了,是老葉的號碼,風平浪靜,他一定惦記那個紙箱子了。張大慶沒有接電話,將手機用力砸在地上,碎片散落在地磚上,好像黑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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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選刊201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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