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潔
某個瞬間
我只看見他的雙唇在抖動
他用理性而克制的技術
探測我理想主義的雷聲
我先是虛構一條大河
緊接著是深淵
我瞥見他書柜里的一排專著
竟然和我的書柜部分重合
于是抱以鬼魅一笑邀請他共舞
我還看見另一個隱姓埋名的人
在房間中正襟危坐
想象此時假如發(fā)生擁抱
X光肯定能穿透云霄
多年前我正從此地逃亡
遇見一支出殯的隊伍
沿途沒有哀嚎
此刻我正把病歷篡改成詩句
冰冷的頻譜儀
終于沒有在這闃靜中
等來天花板上辰星的墜落
我骨髓里爬行的蟲子
夜晚很少睡著
于是我多半也醒著
被誤入塵世的刀鋒打磨
撿起一塊骨骼
試圖重新組裝
受損的筋骨如丟失的語感
把我幽閉在看不見的光明里
撕心裂肺地喊出
春天的還魂術
黑暗被撞落
那最后的光焰短促
我聽見他隔著海
在內心劈柴的聲音
胸中塊壘如云朵簇擁
日復一日修葺墓碑
道具卻過于蕪雜
總有人誤闖鏡頭
一群人喝醉,迅速入戲
平仄韻律指鹿為馬
“勿要誤入抒情呵……”
除此,其余都是迷人的萬古愁
大雪之日
貼滿偽標語的劇場終于被拆除
無論世事如何下降
我已深諳單純
以及它繁復的內核
這些年,沒有什么比虛無
更讓我樂此不疲
既然已經選擇了愛這個世界被遺棄的部分
又何必非要參透閉上眼睛的黑
如何區(qū)別于內心的黑
那個有時被人說成是姓魯?shù)闹芟壬?/p>
我們在此替你懷念課桌上的 “早”
懷念童年的閏土和猹
此時,百草園落雨
魯迅故居真像百里之外的橫店啊
這里也有化妝師、燈光師、攝影師、服裝、道具
……
孔乙己是流水線上的工人
他生產的茴香豆
呃,我?guī)Щ亻L安不久就發(fā)霉了
忽一轉身
咸亨酒店坐滿了我們的老朋友
阿Q、趙太爺、王胡、祥林嫂、華老栓……
大伙兒否定希望
也否定絕望
但必須肯定這一盤爽膩的干菜燜肉
絕對凌駕于
無盡的虛空之上
你身后洋洋灑灑二十卷七百萬字的全集
仍然小于 “魯迅”二字
我們要繼續(xù)
把你存進銀行,吃利息
是為——
不忘初心
宮墻怨柳下
書生陸游臨窗靜坐
孩童笑語吟吟,用浙地口音朗讀:莫莫莫
黃酒浸潤的沈園
松枝上掛滿了祈???/p>
有男女寫下夙愿
祈禱來世早點遇見
也有稚拙的筆跡寫道:
請陸游唐婉保佑我中考成功
……
祖國大地
到處都是無處寄托的夢
導游說:傷心之地不宜久留
游客遂收起自拍桿兀自散去
正好剩我獨坐幽思
在路上
我們總要和一個人談起另一個人
為了避免交談
我經常選擇一個人獨行
若干年后
當你經過江南的古鎮(zhèn)
駐足某一口古井旁
一定要誦讀一首離心臟最近的詩
鵝池在時間之外
曲水流觴
潛隱著金黃的歲月
多年以后的蘭亭
早已消散了蘭芷的幽香
蘭亭臨帖
摹本易寫而墨香不退
墨跡干透即真跡已絕呵
生和死
清晰地分開了人字的俯仰
行草的背面
誰也無法看清那枚暗紅的印章
靜寂千年的圣地
風在墨池靜止
此刻萬物歸途何處?
在蘭亭
要避開刀鋒、霜雪、月光和毒蛇的尾巴
把自己鎖進行書的風骨
我經常在午夜抵達陌生的地方
紹興也不例外
出租車載著我繞了半個小時
終于找到一家不打烊的藥店
買到了止咳糖漿
“我在紹興咳嗽”
這句話在午夜聽起來也富有詩意
在酒店前臺碰到三個中年男子
他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其中一個像老朋友一樣沖我說:
“不如待會兒一起去吃宵夜吧”
我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
其中一個人又說道:
“要不我們先帶你去買藥吧”
我繼續(xù)咳嗽
一邊咳嗽一邊辦理入住手續(xù)
其中一個瞥見了我的身份證:
“你是西安來的,好遠哦”
我笑道:
“要是你一眼就能背下我的證件號
我的咳嗽馬上就會嚇跑
說不定我真能跟你去宵夜”
服務員大笑
三個人愣住了
神態(tài)像極了我多年前在詩里調侃過的南方男人
在紹興咳嗽
我輕微地想:
病毒與詩歌哪個更危險
第二天早上在餐廳又邂逅了那三位男士
“早上好呀”
“這么巧呀,又碰到了”
“咳嗽好點了嗎,怎么感覺昨晚一棟樓里都是你的咳嗽聲”
“哈哈哈”
“不如我們加個微信吧”
“還是不加了吧,加了一轉身刪除,會讓你倍感人生虛無。”
“哦……”
聊著聊著
眼看把陌生人聊成了哥們兒
他們的眼神里并沒有惡意
依然泛著花雕般醇厚的光
搭訕只是午夜戲劇的本能
我窺見他們在樸素的日常里
活得小心翼翼
后來給某友講這則逸聞
他淡淡地說:
“女孩子一個人出門還是要小心點
雖然對你的犯罪動機無非就是聊聊詩”
我笑得花枝亂顫點頭稱是:
“的確,萬一被搶了手機可不好?!?/p>
在紹興咳嗽
人事皆落灰
唯有半瓶喝剩的止咳糖漿
落在了高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