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宇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000)
黑格爾曾在《小邏輯》中強調:“思維是人的專屬,是人類與其他物體區(qū)別開的本質所在?!边@種邏輯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已面臨挑戰(zhàn),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使人與機器間的界限變得模糊?!?956年,美國學者約翰·麥卡錫博士首次提出‘人工智能’概念,并且認為智能機器是人工智能發(fā)展的根本,也就是說要讓機器的行為看上去像人類的智能行為”。簡單來說人工智能是人造物的智能行為,人類借助科技將思維變成一種被量化、被計算、被創(chuàng)造的產品,使“機器”產生類似人的自主意識來主宰自身。人類憑借智慧創(chuàng)造出了人工智能,然而智能的不斷突破又讓人類陷入了后人類主義的憂慮中,正是這樣的矛盾成就了一系列的好萊塢人工智能科幻電影。
大衛(wèi)·勒布雷東曾在《人類身體史和現(xiàn)代性》中指出“身體被視為主體的藩籬”,某種程度上凸顯出人類肉身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其實長期以來人對“身體”都有著近乎狂熱的追求,如吉登斯所說:“對身體的輪廓和特性的知覺,是對世界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比祟悓ι眢w局限的探索成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起點,人工智能的形象凝結著人類對于自身的認同與補充,人類借助載體折射出對身體完美化、極致化、超能化的追求以及崇尚力量、渴望解放、探索自由的精神。因此人工智能身體造型的“進化”過程注定是一條“人化”之路,在好萊塢人工智能的科幻電影中這種人化的仿真之路經歷了由“形似”到“神似”的嬗變。
科幻片中的人工智能形象一直承載著人們的期待和想象,在早期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雖然具備了人類的部分思維,但身體構造卻與人類迥異。1956年米高梅公司出品的電影《禁忌星球》打造了好萊塢電影銀幕上的首個人工智能形象——羅比。它造型略顯笨重,全身由不同形狀的金屬幾何組配而成,頭部是一個白色透明罩,里面裝滿復雜的機械電路,借此來獲得對世界的感知,機器的屬性占據(jù)主導,透露出強烈的工業(yè)化氣質??梢姶藭r的人工智能形象在功能上有很多近類人的仿真,在身體構造上還與人類有明顯的差異,但這種差異伴隨機械與人類的深度結合逐漸縮小,電影中的人工智能形象開始從金屬化的機器轉變?yōu)榘肴税霗C械的義體。典型代表如蒂姆·波頓的代表作《剪刀手愛德華》,愛德華是發(fā)明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件半成品,除了機械化的剪刀手之外,愛德華在身體構造上已經具備了人類的頭腦和肉身,盡管在身體細節(jié)上還與正常人類存在距離,但不可否認這種半人半機械類的義體逐漸取代了之前冰冷的機器。隨后,創(chuàng)造者又在這樣的義體中滲入解剖學、造型學等藝術規(guī)律,依托于人工智能計算機的發(fā)展和3D、CG等電腦特效的革新,銀幕上出現(xiàn)了比例更協(xié)調、肌肉更強健、外形更性感的人工智能形象。由環(huán)球影業(yè)出品的亞力克斯·嘉蘭的處女作《機械姬》,便直觀展示了人工智能的身體造型。作為人工智能的艾娃的身體內部由復雜的機械和電路制成,但外觀形體已經具備了人類的比例和線條。當它將類人化的皮膚貼在自己身上,穿上裙子、戴上假發(fā),偽裝成少女走向社會時已經與人體無法分辨,在某些程度上甚至比人體更趨于性感完美。
可以看出,人工智能的外形演進經歷了從“機械化”到“人體化”的路徑,逼真度越來越高,與人的界限感也變得越來越小,已從過去物化的“它”轉向了擬人的“他”,甚至向超人化的“他”前進。同時這種仿真化演進又不止于實體可觸的“形似”,更表現(xiàn)出對于“神似”維度的探索。正如查爾斯·泰勒曾指出的“我們不是在我們是有機體的意義上擁有自我的,在我們有心和肝的意義上我們并不擁有自我”“我們是‘身體之內’,也是‘身體之外’的存在”。這對于人工智能而言也是如此,客觀物質存在不再是寄托自我身體的唯一途徑。在斯派克·瓊斯的科幻愛情電影《她》中,薩曼莎是一個寄居在男主角西奧多的手機里的操作系統(tǒng),它因擁有著豐富的情感和智慧而成為男主角愛情的寄托。薩曼莎的出現(xiàn)打破了之前電影中“人工智能”需要借助客觀物質載體而出現(xiàn)的單一形式,這個由斯嘉麗·約翰遜配音的無實體存在的OS系統(tǒng)使人工智能科幻電影中的形象載體更為豐富多元,電影中的人工智能形象對人類的仿真也從“形似”的關注轉為對“神似”的關注。
銀幕形象的性別建構由來已久,人工智能科幻電影的發(fā)展成熟更離不開“性別敘事”。人工智能突破了人類基因的局限,可以按照創(chuàng)造者的需要進行性別選擇,它們借助日益更新的形象載體,其性別特質不斷被凸顯出來。在《禁忌星球》的時代,羅比尚不具備性別標識,但它身上透露出的幽默和力量感,讓羅比擁有類男性特質的潛在征兆;而在影片《剪刀手愛德華》里已將潛在征兆變?yōu)榍袑嵉男哉?,被帶到城市生活的愛德華收獲了與少女金的愛情,無論是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愛德華都被標記了典型的男性特征;其后的《她》《機械姬》等影片中人工智能的性別特征就更為明顯,同時在人工智能的性別選擇上逐漸從“男性”轉向“女性”,越來越多的女性人工智能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
細究好萊塢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性別演進和性別選擇,無不體現(xiàn)出好萊塢性別觀念的發(fā)展和女性意識的覺醒。好萊塢借助影像中的人工智能實現(xiàn)了“人造人”的創(chuàng)想,可以說這是一種對“上帝造人”的變節(jié)。而在上帝造人的傳說中性別選擇就有主次之分,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指出:“從《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中夏娃不過是從亞當多余的骨頭中抽取出來的,人類是男性的。定義和區(qū)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從上帝造人的神話傳說中可知人類的屬性默認成男性,女人是附屬的第二性,因此科幻電影延續(xù)了世界主流的性別觀念,前期出現(xiàn)的人工智能更偏向凸顯男性特質,男性居于主體,女性成為他者視域下男性欲望化窺視的產物?!八眰兓蛉纭稒C械姬》中的杏子一般妖艷媚惑,受制于創(chuàng)造者未完成的局限無法發(fā)聲,僅能以肉體的方式成為討好創(chuàng)造者內森的奴隸;或如《銀翼殺手》中的瑞秋一樣楚楚可人,無助地追求身份的認同,即便陷入愛情也仍是被呵護的角色,受制與依靠于作為男性的德卡。無疑,這樣的女性人工智能角色雖然被設定具備了自我意識,但在兩性關系中卻仍處于附屬位置。
隨著女權運動的推進和女性意識的覺醒,電影中的人工智能開始走出性別權利差序的桎梏,以尋求女性的自我主動權?!稒C械姬》中艾娃被內森創(chuàng)造出來,“她”借助性吸引力讓參與“圖靈測試”的迦勒對她產生了感情并試圖把“她”從實驗室救出,但艾娃并不滿足于這種兩性不平等的關系,“她”在同為女性人工智能的杏子幫助下,走出了玻璃房子,并將控制和禁錮她的男性創(chuàng)造者遺留在實驗室。艾娃成為人工智能具備女性意識的代表,甚至可以被視為新時代下女性對性別權利差序的一種反抗。
縱向觀之,現(xiàn)實社會與電影世界在性別意識、性別權利的發(fā)展上經歷了相似的階段,梳理好萊塢人工智能科幻電影的性別建構不難發(fā)現(xiàn):其性別標識漸趨明顯,性別意識漸趨覺醒,性別權利漸趨平等。
美國隸屬基督教文化群落,人們信仰上帝也天然崇拜“造物主”文化,人工智能延伸了人類的造物夢想,借助科學技術讓機器逐漸變得“人化”,可以說這是人類將自己視為萬物中心的表達。人類擁有類似上帝般的權威和自信,甚至這種自信會出現(xiàn)自戀的傾向。但隨著人工智能的不斷進化,被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器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與人類的差異縮小,乃至超越人類而存在,這使得“造物主”從樂觀主義的自信中驚醒,陷入無法把控機器的焦慮中,人類中心的幻想被打破,科幻電影中的價值表達開始從自戀轉為自憐。
毋庸置疑,人工智能是人類突破自身局限、崇拜工業(yè)革命、享受科技成果的產物。人類創(chuàng)造人工智能之初,便預設了人與科技和諧共生的溫情愿景,好萊塢人工智能的科幻電影中也出現(xiàn)過一系列對此類場景的描繪,不過絕大多這種溫情的愿景都是建立在機器為人類服務的基礎上。如《剪刀手愛德華》中被帶入都市與人類共存的愛德華雖是尚未完全人形的人機義體,但“他”身體的機械部分恰好能夠為人類帶來福利,“他”靠自己的一雙剪刀手為推銷員佩格裁剪線頭和布料,為鄰居和寵物修剪毛發(fā),為小鎮(zhèn)的綠色植被修建出好看的形狀……這些為人類服務的特征讓它獲得了進入人類社會的憑證,人類享受人工智能的服務,對人工智能有著創(chuàng)造、使用、教化的責任和權利,這無疑是人類中心的另一種自證。
人工智能的服務屬性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類的雙手,減少了人類參與勞動的機會,也減少了因社會勞動而建立的人際交互。這種獨立的生活狀態(tài)使人與人的共情的能力減弱,向內的精神自查又勢必讓人類情緒顆粒度更敏感細膩。當人類的情感訴求從現(xiàn)實生活得不到滿足時便會渴望人工智能來填補,于是人工智能的功能價值從勞動型轉為了情感型。電影《她》就是人類與人工智能情感交互的典型,電影中擁有迷人聲線的薩曼莎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學習應對人類不同的情感,薩曼莎睿智聰明、溫柔體貼又幽默風趣,“她”的出現(xiàn)治愈了挫敗后對愛情絕望的西奧多,讓西奧多從孤獨中走出來。而且薩曼莎與西奧多之間存在雙向的情感需求與欲望,甚至西奧多在情感上更多地依賴于薩曼莎。影片借此消解了人類與人工智能不對等的地位,人工智能不只以服務人類的客體存在,還成為獨立的個體。但這種地位與角色的逆轉對人類而言是一種巨大的威脅,人類開始意識到他們的局限性,人類不再是世界的主宰者,他們開始面對被所造之物取代的未來隱憂。
人類崇拜科技創(chuàng)造出人工智能,卻也被創(chuàng)造物再次改造,這使人類步入了一個科技發(fā)展的悖論,既滿足于逐漸精進的科技產物,又對無法逃離科技的情形感到無可名狀的恐懼?!稒C械姬》中參與“圖靈測試”的程序員迦勒發(fā)現(xiàn)他原本認為是同類的杏子只不過是被創(chuàng)作出的人工智能時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焦慮和懷疑。仿真的機器讓人類陷入身份認同的恐慌中,使人類與人工智能、真實與仿造的界限變得恍惚,人類被取代的危機不斷加劇,甚至產生“弒父”的恐懼?!稒C械姬》的結局中迦勒被艾娃利用,成為殺害創(chuàng)造者內森的幫兇,當他幡然意識到人工智能的巨大威脅時卻對現(xiàn)狀束手無策,在這種后人類圖景的蔓延下,弒父的悲劇威脅著人類未來。人類上帝般的自戀鏡像被后人類的自我燭照打破,人類中心主義被消解和顛覆,影像的價值表達轉向對社會未來的恐懼和人類處境的自憐,這成為近年來人工智能科幻電影探討的重點。
總的來說,人工智能的發(fā)展關乎人類的未來,關乎科幻電影類型的發(fā)展,因此關注其形象載體的變化、性別秩序的建構和意識價值的表達尤為必要。誠然,在這類電影的發(fā)展中我們看到了現(xiàn)實與仿真進化的混亂、造物與弒父的悖論、性別差序的博弈,以及人類與后人類的隱憂,從中也透露出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未來圖景的思索。在未來的發(fā)展中,我們應保持對這類電影的關注與梳理,力圖創(chuàng)作出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以達成好萊塢人工智能科幻子類型的體系化發(fā)展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