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華

去村里的學(xué)校，需走過半個村莊。

花朵走在胡同里，左邊一個門口，右邊一個門口，門口與門口并不相對，像棒子棵上的葉子，是錯開著的。門口與門口也不一樣，有大門樓，門兩邊有石墩，雕著蜿蜒的花紋，像剛剃的頭般發(fā)著光，這是被村里孩子天天磨蹭的。大門的上坎，是木頭刻的花板，雕著福祿壽喜。有小門樓，小的僅僅為兩扇門遮擋遮擋雨水。有柴門，幾根木棍撐著，連雞都擋不住，就是個擺設(shè)。花朵娘說，這門呀擋君子不擋小人。

胡同南北通透，差不多在中間的地方向東凹進(jìn)去一塊，這是胡同里的人家為一口井設(shè)置的地方，這樣走在胡同里，就不必為一口井而繞路。

一胡同人家都靠這井里的水洗衣做飯。

花朵從北向南跳著走，兩只腳一只提起，一只驅(qū)著一塊小磚頭。她家的狗是跟班。

一棵杏樹，兩棵柳樹，三棵槐樹，比槐樹還多的是梧桐樹，在地上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蔭。陽光透過樹葉，像撕碎的金箔，灑在胡同里。門口與門口之間的墻邊，豎著一排棒子棵，讓陽光曬出一股股清香，旎滿整個胡同整個村子。胡同墻根邊兒，長著一墩又一墩的蹲拔草，它們老老實(shí)實(shí)攤鋪在地面上，車碾就碾了，人踩就踩了，水沖就沖了，雞啄就啄了，它們才不理會，只管潑辣辣地長就是了，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這草皮實(shí)著呢，車碾不死，人踩不死，水沖不死，雞啄不死。

花朵對著一個小門樓喊：三妮兒，刺猬。連著兩聲。

支棱起耳朵聽動靜，公雞撲棱著翅膀，“勾勾－嘍”。女人大聲地咳嗽，“吭咔－吭吭咔”。

門前拴著一只山羊，趴在地上，有一些鮮的草根混在羊屎蛋子里，羊扯來嚼著。涎水沫沾在胡須上，兩只奶又大又紅，花朵操心著它們會不會撐破。羊的上面有梧桐樹葉罩伏著，陽光和雨水不會直沖到它。

羊拿眼看花朵，花朵家的狗蹲坐著看羊，花朵看羊奶。

三妮兒，刺猬。再連著喊兩聲。

來了，來了。先出來的是刺猬，后出來的是三妮兒。

三妮兒下面還有個弟弟，出生不久就沒了，后又有了刺猬。他父親說，狗都不敢吃刺猬。很快他家狗都不敢吃的刺猬長得頭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耳朵也圓圓的，并朝前罩著，活脫脫就是一小猴子，并起學(xué)名花如燕。

花朵問，你家的嫩棒子吃了嗎？三妮兒說，俺爹不讓吃。

刺猬說，曬起來了。

花朵對這事已是見怪不怪了，他們那爹簡直會過日子會過得瘋了，一掐一泡水的嫩棒子都舍不得煮煮吃，說是曬干了，連棒子骨頭一塊磨了吃，這能吃嗎？吃地瓜不讓剝皮，不讓吐絲絡(luò)，俺娘唉，她是直接咽不下去。

花朵說，饞吧？

三妮兒沒做聲，咽了口唾沫。刺猬把一根指含在嘴里，說饞。

花朵變戲法一樣，把一穗棒子捧在手里。她說，這是她早上做飯放在鍋底燒的，前半截給了弟弟妹妹，她要了后半截。她左手攥著棒子，右手拇指搭在上面，說，兩行？刺猬點(diǎn)頭，兩行。兩手往褲子上抹了抹，脖子抽動了兩下，咽了兩口唾沫。

花朵轉(zhuǎn)身也給了三妮兩行棒子粒，兩人都?xì)g喜，好吃！真香！

哎吆喂，痛。刺猬叫了一聲，捂住嘴巴，痛得眼眶子發(fā)了紅。三妮兒和花朵嚇著了，急慌慌地問咋了這是，兩人一邊一個上前拍打他的背。

刺猬吐出嘴里的棒子粒，用手接著，棒子粒半邊拉，黑的，黃的，紅的，都有。

刺猬松了口氣，掉了顆牙。

花朵看了，說，真惡心，快扔了。

花朵說掉了牙不能舔，要不，長出的新牙就成大齙牙了。又笑嘻嘻道，沒牙婆吃飯多，見人來蓋上鍋。

刺猬關(guān)心著他的牙，大齙牙？大齙牙是什么樣子？

花朵一時也說不清，想了想說，大齙牙……對了，就像花樹皮的牙。又加一句，咱班福來說的。

刺猬說，花樹皮的牙可是難看，好像被老鼠啃過的棒子。

花樹皮是他們村的一個傻子，喜歡在他們放學(xué)時站在學(xué)校門口，拿一把大刀胡亂舞，大刀把上垂著線繩和布條，長長的，隨著花樹皮的手飄起來，花花綠綠的很好看。老師怕傷著孩子，常趕他，去去，到一邊去，到一邊去。學(xué)生怕老師，傻子也怕老師?；淦ず芸炀涂s著頭，弓著身子用兩手抱著他的刀，貼墻邊站著，嘿嘿笑著，看學(xué)生們從他身旁嘩啦啦過去。

這會兒，三妮兒說，掉牙這事不用管，沒事，你看我的牙。說著，上下牙咬著，咧開上下嘴唇。花朵說，這是沒被老鼠啃過的棒子。刺猬說，白棒子。

三妮兒笑得見牙不見眼。

三妮兒看了看刺猬手里的牙，沒事了，快把牙扔到屋上，要不牙就不長了?；ǘ潴@了一下，誰說的？她掉的牙早不知扔哪兒了。俺嬤嬤說的，她說掉的上牙扔陽溝里，掉的下牙扔屋上，這樣牙才長得好。

花朵用手捂著沒了門牙的嘴，開始擔(dān)心牙不長了咋辦？放學(xué)后先回家找牙，牙不長了，這可是個大事，這事都不能想。下次，下次掉牙一定記得扔對地方。

花朵把書包掛在脖子上。

三妮兒把書包背在頭上，帶子勒著前額，脖子用力向前挺著。

三妮兒光著背，一塊塊骨頭有像蟲子頭的，有像蟲子身的，一動一動，就要撐破皮出來一樣，看著怪瘮人。

花朵說，老師不是說上學(xué)不能光脊梁嗎？花朵夏天也光脊梁，老師說上學(xué)不能光脊梁那就不光脊梁，她又不是沒得穿。

三妮兒說過兩天就穿，過兩天她二姐就給她做新褂子了。刺猬也說，過兩天二姐也給俺做新褂子，你看這書包就是二姐做的。書包一面是灰黑灰布拼的，一面是用好多種顏色的碎布拼成的，好像一朵葵花頭兒。三妮兒甩著兩手倒著走，說，朵兒，這上面有好幾塊布是你家的。花朵看著三妮兒笑得眼成一條縫了，她也很高興，我家還有，再用，再給你。

花朵娘當(dāng)老師，還會做衣服，家里有縫紉機(jī)，空閑里常幫村里人做。

棒子粒一個一個地吃，吃得再慢，快到學(xué)校門口時，也吃沒了。

咧著沒牙的嘴，仨孩子笑了，長胡子了，用胳膊胡亂擦了嘴，拍打拍打兩手，手上也像剛抓過黑灰似的，沖進(jìn)學(xué)校。

學(xué)校在村子中間，沒有大門口，只有一個過道，一邊是住戶，住著一位軍屬老大娘，學(xué)生做好事很多人去給她家掃院子、打水。等后來他們學(xué)寫作文的時候才知道，只要是寫做一件好事，不少同學(xué)就寫給軍屬老大娘打水掃院子。下了大雪，那院子掃起來也是不容易。打水也不是簡單的活，厚厚的積雪，一腳一個坑，雪水濕了鞋子，腳凍得麻木，等緩過來，像貓咬一樣難受，去井上打水井臺結(jié)冰打滑，小學(xué)生是不讓去打水的。當(dāng)然，花朵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些，現(xiàn)在只是剛進(jìn)校門不長時間的學(xué)生。

過道的另一邊是村里的小賣部，里面擺放著很多東西，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石板，在柜臺里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摞，白色的木框，青色的石板面，大概有十幾塊吧，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他們習(xí)慣來小賣部扎一頭，就為了看看石板，少了幾塊，擔(dān)心賣沒了，他們買的時候沒得買了咋辦？漸漸地他們發(fā)現(xiàn)，這石板好似老那么多，總是那么一摞，也就沒什么擔(dān)心了。

現(xiàn)在花朵書包里盛著新書，石板是舊的，光板，比一塊石板的半邊要大一些，好像是她小舅用過的。剛上學(xué)就有石板用，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好事的，就像三妮兒，她就沒有，她什么也沒有，沒有書包，沒有書，沒有石板，那些都是她弟弟的，她是沾了她弟弟的光，才能上學(xué)的，東西當(dāng)然跟她弟弟一起用。

穿過過道，是碎青磚鋪的一條窄甬道，連接著一排平房，從東到西，是一到五年級的教室，還有老師的辦公室，校長室在過道右首，房前有棵大梧桐樹，樹上有霞渣子窩，“喳喳”地叫很久以后才知道這種鳥還有個名字叫喜鵲，教室屋墻上的青磚，有些坑洼不平——很久以后才知道這教室是用墳磚蓋的。新磚沒錢買，就打舊磚的主意，舊磚哪兒有，當(dāng)然是老祖的屋了。村里人說，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連魂都沒影了，占著那地干什么？拆了，平了。于是就拆了，平了，不知老祖去哪兒住了，反正年年寒食和過年的時候，好多人家去給他們送吃送喝，還送錢，送到哪兒？老祖的老屋那地。

拆了舊屋蓋新屋，拆了老祖的屋蓋學(xué)校。厚實(shí)的青磚，帶著濕氣，光滑的石條，能照出人影。教室冬暖夏涼，陰氣重。到花朵他們上學(xué)的時候，角角邊邊都是陽氣，哪還有陰氣重這說。老師說，你們真幸福，用著木頭桌子，坐著木頭凳子，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用的都是泥巴課桌泥巴凳子。

學(xué)校周圍都是住戶，院里有些槐樹、楊樹，蔭影落在地上，孩子們就在這蔭影里玩耍、嬉戲。教室前有粉花子，蜜蜂圍著花粉忙碌著。有時一只蝴蝶飛進(jìn)教室，引得學(xué)生們撲打，老師就拿黑板擦敲講桌，安靜，安靜。蟬鳴唱著，一陣高一陣低。課后，男孩子們或像男孩子的女孩子——比如花朵，用彈弓打，用腳跺樹，“吱”蟬們會大叫一聲，灑下一泡尿，飛走，到另一棵樹下，繼續(xù)它們的演唱——誰都不能阻止它們的演唱，直到死亡。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老師來了，一陣如急雨打在梧桐樹葉子的聲音過后，老師已走到教室門口。老師扎著兩只辮子，辮梢修剪得整整齊齊，在兩個肩膀上蕩過來蕩過去。從老師的腳邁進(jìn)教室那一刻，同學(xué)們就變得老實(shí)安靜起來?！捌鹆?，敬禮?！被ǘ渚o張地喊著口令，老師走到講臺上站好，面向同學(xué)微笑點(diǎn)頭，她就再喊一聲“坐下”，又是一陣凳子桌子碰撞聲，“稀里嘩啦”，同學(xué)們坐好，開始上課。

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3”，然后領(lǐng)著同學(xué)們讀了幾遍，又教怎樣寫，同學(xué)們拿石筆在石板上寫，就聽著教室里一陣小雞啄米聲。老師從講臺上下來，踱步，看了右邊看左邊，手里折磨著一只粉筆。老師手里的粉筆可不是吃素的，上著課上著課，“啪”，粉筆頭像被彈弓打出的泥蛋子，落在某個同學(xué)的腦門上，王大學(xué)說，老師準(zhǔn)頭大，指誰打誰，彈彈不落空，比他打彈弓的準(zhǔn)頭強(qiáng)了不是一截子，能讓全班同學(xué)靜得只剩喘氣聲。

天氣轉(zhuǎn)涼，三妮兒和刺猬穿上褂子了。三妮兒的褂子，肩膀上有兩塊補(bǔ)丁，胳膊肘上有兩塊補(bǔ)丁。刺猬的褂子是夾褂子，拿往年的棉襖抽出棉絮改做的，袖口、衣角處縫了不一樣的布。三妮兒的褲子，能裝她這樣的倆，褲腰向右邊一揙，用一根布條扎在腰上，布條結(jié)了三個疙瘩，褲腳挽到膝蓋以上，刺猬是短褲，腚上一塊大補(bǔ)丁，褲檔耷拉著，像拉了一褲檔，直接用捆麥子的草腰子扎腰。

花朵一見他們，就說我娘給買新石板了，從書包里掏出來給他們看，攥著石板的手一直沒松開。三妮兒摸了石板框又摸石板面，說真好。刺猬的眼和手幾乎一起貼在石板上，哇，還有字哩。在石板木框上，花朵用小刀一筆一畫刻上“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當(dāng)然有字，花朵說著，在三妮兒和刺猬的注目下，花朵幸福地把石板放進(jìn)書包。

這石板面泛白，干燥，不水潤，這就需要養(yǎng)，用唾液擦。平時吐的多了，嬤嬤見了就不讓，把身上的好東西都吐沒了。花朵不聽，照常往石板上“呸呸”吐上唾沫，用手指頭擦，指頭肚都血印了，一碰，森森地痛，有些同學(xué)用褂子袖子擦，再加上擦鼻涕，把個袖子弄得光閃閃的。不知哪個同學(xué)發(fā)明了石板擦，找塊舊布卷起來，做成拇指大小，用線一圈圈繞著捆起來，這樣擦石板好用多了。最好用的是胡蘿卜擦，拿塊胡蘿卜，直接對個石板擦，直擦得油亮潤滑，寫出的字格外好看。

下課的鈴聲響過，老師前腳走出教室，后腳花朵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繩，前桌的三妮早已轉(zhuǎn)過身，兩人玩起翻花繩。纏繞于她們雙手間的線繩，有四個疙瘩，一段粗一段細(xì)，有白的有黑的，她們玩得很投入，只見二十根小手指頭翻得飛快，一會兒你翻成雞瓜，一會兒我翻成面條，一會結(jié)魚網(wǎng)，一會兒扁擔(dān)挑。翻得興起，茅房都顧不得去。忽然，花朵聽到“咯”的一聲，好似咬在牙齒間的瓜子裂開，又好似站在剛結(jié)冰的河面上，“咔、咔、咔”裂開來，受驚嚇的人趕緊跑掉，剛剛?cè)莸母觳仓饩痛钤诨ǘ涞氖迳希牭铰曇?，三妮飛快地拿開她的胳膊，卻被花朵拽住，兩人一塊看著石板上的花紋，懵了。啊，花朵心里疼的，那感覺就像割草時讓鐮刀割破了手，還是個大口子，血珠子“咕嚕咕?！蓖饷啊Ｒ粔K石板對她來說，就如同家里的那口八印鐵鍋，孩子們打架，大人們動不動就拿砸你家的鍋來嚇唬他們，沒了鍋就沒法做飯，沒法做飯就沒飯吃，沒飯吃那不是要命嗎？沒石板怎么寫字算題做作業(yè)，沒法寫字算題做作業(yè)還是上學(xué)么？花朵難以接受她寶貝的石板破了的事實(shí)，這事太嚴(yán)重了，嚴(yán)重得她不得不尖叫，像要捉住被賣的豬那樣叫著，賠我石板，賠我石板。三妮兒也哭了，只掉淚只搖頭。

花朵放學(xué)后也不急著回家做飯了，直追著三妮兒要她賠石板。

三妮兒說別對我爹說，你讓我干什么都行，讓我爹知道了，他會打死我的。

花朵說，就說，偏說，誰讓你打破我石板的，你知道這是我求了我娘多長時間，才給我買的嗎？我拔了一年的草喂兔子，早上還起來摟了一冬天的柴火，我娘才給我買了這塊石板，現(xiàn)在說沒就沒了，你說上學(xué)咋辦？說著她又哭起來，我娘再也不給我買石板了，她真的說到做到。

三妮兒哭咧咧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刺猬跟在后面，抱著書和石板，他說，求求你別同我爹說，要不，咱倆換了吧。

花朵用手點(diǎn)著刺猬懷里的石板，你的更破，半邊，還缺了個角。

花朵追著進(jìn)了他們家。

其實(shí)花朵早就知道他們娘生病，是一種很厲害的病，吃藥打針也治不好。他們家的羊，是專門養(yǎng)來產(chǎn)奶供她喝的，說是對她身體很好。

一進(jìn)屋，花朵感覺好像來到了地道里，黑古隆咚，什么還沒看見，就覺一股怪味撲臉撲鼻子，熏得她一個趔趄，胃里有東西向喉嚨涌來?；ǘ溆檬治孀”亲樱@才注意到，三妮兒家木窗棱上貼著紙，麥色的紙給風(fēng)吹得哆嗦，陽光從一個兩個的孔洞里透進(jìn)來，有細(xì)微的光點(diǎn)在飛舞，令得屋里明亮起來。三妮娘躺在坑上，身子裹在被子里，臉向著外面?；ǘ淇匆娝冻瞿槪悄槹迭S，像生了銹的一把鐵鍬，靠在角落里。頭發(fā)白亂得像下了霜的雞窩草，眼睛沒有神采，眼角帶著眼屎，從被窩里伸出手，臉上浮出一絲笑容，大妮來了，給塊糖吃?；ǘ浞畔挛姹亲拥氖?，花朵沒有要她的糖，也沒說石板的事，只說，娘娘，這糖留著你自個兒吃吧。

花朵從三妮兒家出來的時候，她家的羊原本趴著的，站起來“羋－羋羋”地叫了幾聲。花朵拽了幾根蹲拔草，遞給它。羊溫順著眼把草卷了嘴里，吃了。

花朵、三妮兒、刺猬他們?nèi)齻€像以前一樣，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一起玩耍。

花朵又用了那塊舊石板，破了的石板，正好解開了拿來做石筆。用小木尺比照著，拿小鋼鋸條一下一下切割，割下像麥秸一樣細(xì)的石板條，拿到河邊找塊石頭磨，或是下了雨，找塊青磚，在校院里水洼邊磨。在乒乓球臺周圍也圍滿了磨石筆的同學(xué)。磨一會兒，轉(zhuǎn)動一下，撩上水沖刷沖刷，白粉沫隨著流到水里，石筆越顯得細(xì)滑。食指與拇指的指甲磨沒了，磨到皮肉了，磨去石條上的棱，磨的石條圓又滑，磨成兩頭尖尖當(dāng)腰粗，放在手心里，如一條寸把長的小青魚。用這樣的石筆寫字，線條細(xì)，寫的字小，好看。當(dāng)然這石筆在用的時候，也是小心點(diǎn)，用力過大，容易折了。

為了抵消打破石板的過錯，三妮兒沒少幫花朵磨石筆。

三妮兒磨的石筆，不是像了，簡直就是小青魚，修長的身子，圓潤的魚頭，兩個小巧的魚翅，尖尖的尾巴用來寫字，它們排放在花朵的手心里，就像她們在村里的小河灣里捉的魚兒，仿佛不用兩只手捧著，這石筆就要亂蹦起來，落在地上?；ǘ洳缓靡馑甲约阂粋€人全用了，就拿了些給三妮兒給刺猬，還拿著當(dāng)心愛禮物送給了表妹幾根。

割草的時候，花朵留意到三妮兒專找茅草多的地方，有時還看到她成捆成捆地割茅草。茅草曬得半干，搓成草繩，編草包子，自家用，也拿到集市上賣，村里有些人專門干這活。偶爾看到刺猬跟著花大學(xué)，花大學(xué)拿著彈弓打鳥，刺猬給他遞泥蛋子。聽說，花大學(xué)常讓別人幫著他團(tuán)泥蛋子，一百個泥蛋子一分錢?；ù髮W(xué)的爹在外地當(dāng)工人，不差錢。

有一天，三妮兒去花朵家，拿著一塊石板，對花朵說，我來賠你的石板，以后我不上學(xué)了，我爹也生病了，還有花樹皮不瘋，他是裝的，我問過他，不瘋干嘛裝瘋，他說，他不裝瘋就沒法活。

花朵拿著石板，站在院子里，看著三妮兒離去，她想說，她現(xiàn)在常用的是本子和鉛筆，不大用石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