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1
春天,一切都在發(fā)情。
麥子瘋長過了膝蓋,暖風(fēng)一吹,便有風(fēng)情萬種的麥浪。麥浪緊貼著濕潤動蕩的泥土,俯下身去的時候,便現(xiàn)出其中隱匿的年輕情侶。
到底是誰先嗅到了麥浪中騷動不安的氣息呢?說不清楚。但一定是有一只神秘的大手,將那潮濕的、暈眩的、噴涌而出的氣息,從無邊的麥田里匯聚起來,又借著慵懶的風(fēng),徐徐吹進(jìn)了這所座落在郊外的大學(xué)校園。
我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抬起頭,閉上眼睛,努力地嗅著麥田里吹來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有好多種植物混合在一起,前調(diào)當(dāng)然是麥子的富足與飽滿,中調(diào)有蒲公英等野草的濃郁與肆意,后調(diào)呢,則夾雜著……
愛液的味道!阿蔓脫口而出。
什么是愛液?我傻乎乎地問不停旋轉(zhuǎn)著雨傘,看雨滴飛濺出去的阿蔓。
等你找到男朋友的時候啊,讓他在麥浪里親吻一下,就知道啦!阿蔓壞笑著丟下我,跑開去了。
我并沒有追上她繼續(xù)問個究竟。我的臉有些發(fā)燙,那個“吻”字,讓我心跳得厲害,我需要這春天的雨水,將我徹底地沖刷干凈,假裝,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在知道麥浪中隱藏的秘密之前,我跟阿蔓每天手拉著手去食堂里吃飯,就像那些甜蜜的互相喂食的情侶。不過情侶可沒我們自由,至少校園里的“文明檢查隊”,不會氣勢洶洶地飛奔過來,在甜蜜的一對還沒有來得及調(diào)整表情的時候,就將其圍追堵截住,而后拉開分頭審訊。
十八年前,我們那所“農(nóng)村大學(xué)”里,還民風(fēng)純樸,團(tuán)委的老師們也尚未開化,所以看到那些在花園里、紫藤架下、草木叢中、梧桐樹后,忍不住有親密舉止的學(xué)生情侶,便立刻被附近孔廟里的夫子給附了體,一怒之下,成立了“文明檢查隊”。于是每天黃昏,便可以見到胳膊上戴了鮮紅袖章的學(xué)生會干部,沿著校園里的“天屎之路”,浩浩蕩蕩前往那些隱秘的戀愛圣地,實(shí)施抓捕行動。
睡我上鋪的香樟,是被不幸抓捕過的典型,為此她跟男朋友的光榮親吻事跡,還上過外語學(xué)院的“小黑板”。香樟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里,聽著一個尖嗓子男生笑嘻嘻地念著上面貼的公告:現(xiàn)有我院1999級英語系女生李香樟與體育學(xué)院男生張?zhí)旌疲谌露蝗胀戆它c(diǎn)三十分,在南操場梧桐樹后,試圖行不軌之事,被我校文明檢查隊當(dāng)場抓獲。鑒于李香樟同學(xué)給我院聲譽(yù)帶來的損害,現(xiàn)給予該生警告處分。特此通告。
這份通告不同于那些遲到曠課打架斗毆之類的尋常故事,只一個“不軌之事”的含蓄罪名,就足可以引發(fā)看客的無限想象。到底是什么樣的不軌之事呢,香樟自己當(dāng)然不肯詳說,她好像被拉出去游行的站街女,在人群的哄笑和放肆的點(diǎn)評聲中,有想要落荒而逃的羞恥感。但是這一含蓄曖昧的罪名,卻引燃了大家的想象力。于是在香樟被警告批評的當(dāng)晚,外語學(xué)院大一的學(xué)生們,都興奮地難以入眠。各類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與豐富的想象纏繞在一起,湊成了香樟與男友張?zhí)旌颇峭淼乃屑?xì)節(jié)。
或許在香樟的回憶里,那一晚與任何一個夜晚,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桃花甜膩的香氣,在操場的上空飄蕩。有濃郁的酒糟的味道,自一墻之隔的工廠里,漫溢過來。頭頂上梧桐樹葉的間隙中,露出一兩點(diǎn)閃爍的星光。微醺的風(fēng)吹過,那一小片一小片的夜空,便也跟著搖蕩起來。在操場看不見人影的角落里,時不時會傳出野貓的叫春聲,野狗的吠叫聲,雜沓的跑步聲,意味深長的咳嗽聲。路燈在靜寂中搖曳著昏黃的光,像在夢中蕩漾的游魂。
那是沒有手機(jī)也沒有傳呼的時代,所以香樟對于埋伏在不遠(yuǎn)處,準(zhǔn)備抓個現(xiàn)行的文明檢查隊,一無所知。那一刻,她只要男友天浩的親吻與愛撫。她沉浸在這樣初戀般的甜蜜之中,就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安靜地隱匿在幽深的海底,誰也尋不到她。
就在距離香樟不遠(yuǎn)的其他梧桐樹后,還有另外的許多對情侶,也在夜色中纏綿。如果有人能將那些親吻的聲音收集起來,放入瓶子里,一定像千萬條悠閑的小魚,在清澈的水底歡暢游動的聲音,或者調(diào)皮地吹動泡泡的聲音。他們的唇角,也一定有微光躍動。我猜測那微光是螢火蟲身體尾部發(fā)出的光澤,透明、瑩亮、將春天夜晚的某個角落,一閃一閃地照亮。
可是,獵人不幸來了。不,是他們早就知道操場靠墻的那排粗壯的梧桐樹后,是最好的情侶去處。事實(shí)上,大部分獵人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光顧過這片安靜的棲息之地。紫藤架下和小樹林里固然更為隱秘,可是,作為知名的戀愛圣地,很顯然更容易被獵人盯梢。幾乎自文明檢查隊成立以來,每天他們都要去那里捉人,將戀人們嚇得鳥一樣飛走。以至于后來,情侶們分散至各處,再也不扎堆出現(xiàn)在某個角落。而操場的梧桐樹與墻壁形成的天然的林蔭小道,在夜晚跑步的學(xué)生掩護(hù)下,顯然更為安全。誰會想得到樹的背后,會有兩條小魚,在纏綿不絕地親吻呢?
但是,獵人們顯然更勝一籌。他們在春天夜晚尚有些涼意的風(fēng)里,帶著一絲窺私和捉奸的興奮,假扮了便衣,混跡在人群之中。想到那些鍛煉身體的學(xué)生里,就有那么一個是獵人中的內(nèi)探,香樟一定覺得后怕,寒毛都豎了起來。當(dāng)初怎么就放任自己在樹的陰影里,放肆地親吻呢?那些聽起來小夜曲一樣的腳步聲,回想起來,也有步步緊逼的恐懼。
所有的鋪墊,不過是為了最后奮力的一撲。六七個戴紅袖章的男生,雷厲風(fēng)行地將香樟和男友浩天拉往兩個方向,單獨(dú)審訊,直到問出他們真實(shí)的姓名和院系。造假是不可能的,否則,他們會喋喋不休地盤問下去。暗夜中他們將手電筒照向香樟的時候,她唇上廉價的口紅,一定被男友浩天的親吻,給涂抹到了兩邊腮上。而浩天黝黑發(fā)亮的臉上,也一定還殘留著香樟的齒痕。也或許,更難堪的是,香樟的衣衫也是不整的,慌亂中,紐扣還扣錯了一個,文胸帶子,也沒來得及扣好,就那樣蓬松地在胸前立著,一高一矮,像兩個不知所措的笑話。哦,想到這最后一個細(xì)節(jié),這一晚,外語學(xué)院大一的宿舍臥談會上,便充滿了曖昧的“吃吃”的笑聲。
這一羞恥的事故發(fā)生后,作為舍友的我們,也跟著香樟丟了臉。隔壁的胖妞扭著肥得沒有男生愿意去看的屁股,攔住要去水房打水的我,竊竊私語:昨晚被抓的,是你們宿舍的吧?
明知故問!我飛一個白眼,彎腰從她胳膊底下鉆過去,噔噔噔地走開了。
但是誰能攔得住一則香艷新聞的傳播呢?它們是比彌漫在宿舍樓里方便面的味道還要無孔不入的。什么門窗啊簾子啊鎖頭啊,都擋不住那消息從小道或者大道上,蜂擁而來。那些細(xì)節(jié),像鍋里燉著的白菜豆腐粉皮,時間越長,越有滋味,嚼來嚼去,永不厭煩。
只有我們宿舍,出奇地安靜,以至于上鋪香樟的呼吸聲,清晰得好像一只蚊子,在耳畔嗡嗡叫喊。那呼吸明顯是不安的,壓抑的。如果可能,我想香樟連這樣的呼吸聲也不要,會強(qiáng)行將它們摁進(jìn)被窩里去。舍長蓮子在優(yōu)雅地削著睡前的蘋果,她的臉上,是不動聲色、試圖穩(wěn)住軍心的克制。那蘋果皮,眼看著就要斷了,可是竟然在最細(xì)微處,完好無損地繼續(xù)繞下去。最后,蓮子將完整的蘋果皮,長長地擺在桌面上,吁了口氣。斜對面的脆歪歪,繼續(xù)沉浸在她的武俠世界里,卻時不時地將眼皮向上挑一下,又迅速地從蒙頭睡覺的香樟身上跳開去。阿蔓呢,耳朵里塞著耳機(jī),一邊聽收音機(jī)里的點(diǎn)歌臺,一邊噓噓地吹著一杯熱豆奶,又不忘意味深長地與我對視一眼,而后微微笑著繼續(xù)埋頭聽她的歌。
我們都知道香樟腦子里緊繃著的絲線,快要斷了,可是誰也不肯說破,卻又盼著聽到那一聲咔吧的脆響,在熄燈之前,能自動響起。
最終,我們的這一企圖破滅。香樟至始至終,都沒有發(fā)出一聲叫喊?;蛟S,她流了眼淚,但是,眼淚浸入了棉被里,我們想要聽到啪嗒啪嗒響聲的愿望,也落了空。
香樟將來一定是個厲害的家庭婦女。阿蔓這樣背后總結(jié)。
2
校園里耳鬢廝磨的陣地,因?yàn)槲拿鳈z查隊,漸漸縮小。但是,銅墻鐵壁也擋不住熱戀情侶的激情,用阿蔓的話說,樓下那幾只夜夜發(fā)春的貓叫聲,算什么,香樟的思念一來,能炸掉整個體育學(xué)院的男生宿舍樓,總之一定是要將浩天給翻箱倒柜找出來,親上幾口,才肯安靜的。樓下的貓叫春的時候,會一下子躍上墻頭。有時候,這也不過癮,就徑直爬到樓頂。我們315宿舍,恰好正對著學(xué)校健身樓的頂層,于是,一到春天,那凄艷的呼喚伴侶的叫春聲,就整夜整夜地折磨著情竇已開卻待字閨中的我和阿蔓。尤其到了周六,宿舍里連脆歪歪都被聯(lián)誼宿舍的武大郎給約走了,夜間被野貓抓撓得一晚未眠的我們,看著滿宿舍因?yàn)閾Q衣服約會而亂糟糟的床鋪,心情更加陰郁。于是干脆拉上窗簾,陷入日間的昏暗里,繼續(xù)夜晚的夢境。
香樟在警告處分不久,心情很快恢復(fù)平靜。每晚回到宿舍,都會看到她的臉上,有熟悉的潮紅,好像剛剛跑了一萬米回來。阿蔓因此推算,親吻的心跳頻率,與萬米長跑相差無幾。不過我不關(guān)心這些數(shù)據(jù),我只想知道,香樟到底開辟了怎樣的新陣地,讓她有了如魚得水般的歡快與自由?阿蔓試圖套取香樟的秘密去向,但她始終笑而不答。那笑讓阿蔓覺得惱火,有一股子“小孩子別來湊熱鬧”的驕傲與不屑。
哼,等著吧,天下還沒有我阿蔓不能偵查到的秘密。阿蔓忿忿對我說。
那時,春天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地來到了人間。迎春開了,是杏花;杏花落了,接上去的,是一簇簇粉白粉白的桃花;而丁香呢,早已將濃郁的香味,越過了十里長街。而香樟這朵花,還沒等春風(fēng)到呢,就出了墻。阿蔓帶著濃濃的嫉妒,探身看著窗外那些等候被女王們接見的男生,幽幽地說。
宿管大爺向來保守,嚴(yán)厲禁止男生跨越宿舍樓半步。于是每天宿舍樓要熄燈的時候,樓前便開始上演纏綿悱惻的離別大戲。蓮子是大家閨秀,她找的男朋友也是謙謙君子,我和阿蔓從未見過他們有任何越軌舉止。哦,竟然連牽手都是蜻蜓點(diǎn)水式的。不過即便這樣的觸碰,也足夠讓蓮子臉紅一陣的了。她要等著風(fēng)把心底的悸動,都吹跑了,才肯進(jìn)宿舍門來。進(jìn)了門,見到片刻前趴在窗臺上沖她故意喊叫的阿蔓,也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我猜測如果哪一天文明檢查隊抓住了蓮子和男朋友,她會肯定沒有香樟大無畏的厚臉皮精神,她會自此患上抑郁癥,整個大學(xué)期間都不敢再談戀愛也說不定。
知道嗎?蓮子和男朋友坐在草坪上一起說情話,都是隔開一個人的距離呢。阿蔓這樣笑嘻嘻地告訴我她的重大發(fā)現(xiàn)。
那他們肯定不會被文明檢查隊抓住!我斷言。
也是,再抓,也還是香樟吧,看她跟男友膩歪的樣子,就差將他變成一個小人,放到衣兜里,帶進(jìn)宿舍樓,晚上藏被窩里,抱著又啃又舔了。
我聽了嘲笑阿蔓,你這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我猜測宿管大爺每到晚上,就不知道該把視線往哪兒放。朝窗外放吧,那里的親吻密密麻麻的,跟大雨過后,游街的青蛙,他的視線實(shí)在插不下腳。況且,他覺得害臊,丟人。他不停地嘮叨著,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我這老臉都沒地兒擱了!朝宿舍樓里看吧,也不得安寧,女孩子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睡衣,在他面前游來蕩去,根本就對60歲的他,視若無睹!
那一陣電視里天天播放《永不瞑目》,我和阿蔓過去湊熱鬧,阿蔓便逗大爺,電視有啥好看的,還不如你樓前上演的睡前離別戲好看。大爺鼻子里哼一聲,忿忿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啊,太不像話了!
可是大爺不知道,不像話的事情,還多著呢。比如香樟吧,就跟男朋友,在黃昏跑到了人家麥田里去!
這事是香樟自己無意中抖摟出來的。她大約太興奮了,回來就朝我們叫嚷,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說起自己終于認(rèn)清了麥子和韭菜的區(qū)別。麥子的香,是清新的,像剛出鍋的饅頭;韭菜的香呢,則是豆腐腦上漂的兩三點(diǎn)白色韭菜花的味道。香樟細(xì)細(xì)描繪著她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的時候,從鄉(xiāng)下出來的阿蔓,很不屑地一撇嘴,只吐出四個字:五谷不分。
不過隨即阿蔓又瞇眼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哎,香樟小姐,你和天浩同學(xué)跑到人家麥地里去干嘛?不過這時節(jié),麥子正瘋長呢,坐在麥壟上,聊聊文學(xué),倒是挺詩意的……
接下去的話阿蔓沒說,但香樟卻是完全明白了話外之音。她的臉果然紅了,就像那次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文明檢查隊寫入了警告處分里一樣紅,不過上次是憤怒的紅色火焰,這次則滿是羞澀的桃花紅。
咸吃蘿卜淡操心,給你介紹男朋友你嫌人家是矮墩子,現(xiàn)在又跑來嫉妒人家。香樟飛一個白眼給上鋪咯吱咯吱吃黃瓜的阿蔓。
阿蔓大大咧咧,一點(diǎn)也不介意香樟的嘲諷,照例慢騰騰地一聲嘆息:唉,風(fēng)吹麥浪,十里清香,寡人如我,滿心憂傷。
香樟聽了咯咯笑起來,無意中,就露出了耳根處的一抹吻痕。更神秘的是,一片麥葉,竟從她的內(nèi)衣處,飄落到了地上。
阿蔓等香樟走后,拾起那枚細(xì)長的還帶著香樟體溫和香水味道的麥葉,笑嘻嘻朝我道:我知道文明檢查隊,為什么逮不住狡猾的狐貍精香樟了;他們的戰(zhàn)場,原來轉(zhuǎn)移到了麥浪里去了。
啊,麥浪,這聽起來真是狂野又曖昧,單單想想那風(fēng)起云涌一般的麥浪,想到那里隱匿著一對又一對的情侶,他們含情脈脈,如漆似膠,那親吻也如雨點(diǎn)密密實(shí)實(shí),那喘息更是動人心魄??墒?,這一切都被無邊的麥浪遮掩住了,大地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可是,只有我和阿蔓才知道,那里正上演著怎樣動蕩起伏的愛情瞬間。
我因?yàn)檫@樣的想象面紅耳熱,好像已經(jīng)飛奔到了那片神秘的麥浪,像一尾魚,縱身躍入其中,窺見了無數(shù)的愛撫與親吻,當(dāng)然也包括,更為隱秘的、我從未敢想的親密細(xì)節(jié)。我的心里也因此像阿蔓一樣涌起嫉妒的泡沫,我為自己沒有人愛而自卑自憐,我在周末空蕩蕩的宿舍里,想念暢游在麥浪里恣意的香樟。
但是阿蔓早已經(jīng)行動開了。黃昏,太陽還沒來得及將最后的余暉從大地上收起,阿蔓就背起悠閑的旅行包,打算出門。
我見了生氣:將我一個人丟下,你這是也跟哪個王子去約會么?
阿蔓小心翼翼地看看門外,確定無人偷聽,這才問道:要么,你也跟我去麥浪里走一圈?
啊,你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明明是香樟他們的愛情圣地。
我就是去踏青,還不行?誰規(guī)定那里只能情侶去?算啦算啦,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將無聊的“走遍美國”一把扔掉,跳下床,迅速地扯下書包,跟阿蔓飛奔下樓。
春風(fēng)真是醉人,我和阿蔓的臉紅撲撲的,彼此看著都覺得可愛,如果是情侶,不互相咬一口才怪。不過,大路上人并不多,像我和阿蔓這樣閑閑溜達(dá)的同性,更是少見。有那么幾對情侶,常常在我跟阿蔓說話的功夫,就神秘地消失不見。以至于我見了鬼似的,朝阿蔓叫喊:難道剛剛那一對,是我的幻覺?
阿蔓對我的一驚一乍覺得不耐煩,說我沒見過世面。有那么幾次,見我打草驚蛇,恨不能把我像摁一只螞蟻一樣,死死摁進(jìn)泥土里去。我知道阿蔓想做福爾摩斯,尋找香樟的蹤跡。可是我覺得她這是白費(fèi)功夫,在這無邊無垠的翻滾的麥浪里,尋找兩個人影?哼,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夕陽將最后的余暉,灑落在綠色蒼茫的大地上,一切都籠罩在這溫柔的光里,又因?yàn)榧磳⑾?,這光中便閃爍著哀愁之美。風(fēng)慢慢被我們落在后面,可是這麥田,卻還沒有走到盡頭?;蛟S,它們根本就沒有什么盡頭吧,就像朝天空深處走還是天空,朝大地深處走還是大地一樣。而風(fēng)把涌動的麥浪,帶往哪里,哪里也一定會有阿蔓尋找的愛情的味道吧。
后來我們就走累了,坐在大道邊上休息。蒲公英一小朵一小朵的,在我們腳邊綻放。遠(yuǎn)遠(yuǎn)地,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可是看不見人影,我因此懷疑是一只迷路的兔子。我還側(cè)耳傾聽了一會,想象著那只兔子穿過濕潤的麥田,潔白的身體上,沾滿了露水。它也一定是孤獨(dú)的,馬上夜幕就將覆蓋整個的大地,它可如何在沒有路燈的麥田里,憑借記憶,尋到自己隱匿的家呢?我甚至為此發(fā)愁起來,想走進(jìn)麥田里去,幫幫這只可憐的兔子。
可是,就在我矯情的功夫,不遠(yuǎn)處的麥田里,忽然間站起兩個人來。而且,是一對情侶。女孩子背對著我們,拍打著衣服上的泥土和草屑。男孩則細(xì)心地幫她摘著頭發(fā)里的麥葉。他們還互相檢查了一番彼此的衣著是否整齊,好像,他們剛剛從一場沉睡中醒來。
我的心跳得厲害,似乎我才是躲在麥田里“做壞事”的女孩。我揪一揪阿蔓的衣服,想要問她該怎么辦,是逃呢,還是低頭裝沒看見呢?可是來不及了,他們牽著手,親密低語著,朝我們走過來了!一直守株待兔的阿蔓,也顯然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秘密。她一下子興奮起來,身體緊緊縮著,怕打擾了這一窩情侶兔的警惕。如果面前有一個大洞,阿蔓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去吧,當(dāng)然,她會拉著我一起跳進(jìn)去的。她不能留下我在麥田里,驚擾了一場好戲的開始。
可是即便有洞,也來不及了。因?yàn)樗碾p眼睛,瞬間對視在了一起!
我和阿蔓驚訝地同時喊出了聲:?。?/p>
而對面的香樟,則像脫光了衣服,又恰好被人窺到了一樣,立刻很羞恥地轉(zhuǎn)過身去。
在站起來拉阿蔓逃跑的瞬間,我滿腦子只有一件事,香樟一定比恨文明檢查隊還要對我們恨之入骨吧!
3
在香樟還沒有考慮好,到底是跟我和阿蔓斷交,還是把我們大罵一頓的時候,新的小道消息就嗖嗖地沿著校園的林蔭道傳播開來。
說是附近村莊里的農(nóng)民,接二連三地到校長辦公室告狀,要求學(xué)校賠償他們的經(jīng)濟(jì)損失,因?yàn)樗麄兊柠溙锉黄茐牡貌怀蓸幼?,那些學(xué)生情侶閑著沒事就朝麥地里鉆,而且鉆進(jìn)去還老半天也不出來,比拉一泡屎還耗費(fèi)時間;等到人終于出來了,他們蹲踞過的那片麥子,就全倒伏了。這還不算,他們還拔下麥子來,鋪在麥地溝里,也不知到底是用來做什么!
到底是用來做什么呢?我青澀懵懂,但是看多了愛情小說的阿蔓,卻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慢悠悠道:還能做什么?就做唄。可是她這個回復(fù),讓我更加地迷惑不解。我想知道得更清晰一些,比如,具體做什么啊,那樣深的麥田里,坐在溝壟上,一定有浩蕩的風(fēng)聲,從四面八方,穿越萬千的麥子,落在親吻的兩個人的耳邊吧。那是一個小小的綠色的房子,幽暗,靜寂,濕潤,又溫暖。兩個人在那樣隱秘的房子里,除了親吻與愛撫,又能做什么呢?啊,我多么嫉妒香樟,她一個人,霸占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好。
可是香樟卻因?yàn)檫@個小道消息,躲在宿舍里惴惴不安了好多天。好像那些農(nóng)民,馬上就會沖進(jìn)我們宿舍來,朝她索要賠償;甚至有些農(nóng)婦,還會上來撕扯她的衣服,剪斷她的文胸,而后將她捆綁起來,拉進(jìn)村子里游街示眾。尤其,在我和阿蔓知道她的內(nèi)情,最有可能當(dāng)叛徒告密的情況下,她更是合不攏眼。有那么幾次,她神經(jīng)緊張,眼看著就要朝我和阿蔓吼叫開了,可是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我和阿蔓因此愧疚起來,好像我們兩個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倒是香樟,滿腹委屈,一臉被人陷害冤枉的無辜模樣。我們坐在宿舍里嗑松子閑聊,松子是蓮子拿來的,她是宿舍里的貴族階層,家中有錢,每次父母開車前來探望,都帶來一后備箱的吃食,我們因此跟著沾光,算是改善生活。不過吃人家的嘴短,免不了要奉承蓮子一筐的好話回去。
于是阿蔓說:蓮子最近面色紅潤,愈發(fā)顯得年輕了,好像一下子小了十歲,回到嬰兒肥的少女時代,這一看啊,就是莊哥哥的功勞,唉,如果我有那么一個每天不辭辛苦幫我打水買飯的情哥哥,我也會像蓮子公主這樣,過上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
我也搶著拍馬:而且人家莊哥哥還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所以我敢肯定,他永遠(yuǎn)也不會被文明檢查隊抓住把柄。
此句一出,坐在我的上鋪,蔫蔫地胡亂翻書,等著男友浩天來叫的香樟,立刻被電擊一樣,嗖地一聲,將在我腦袋上晃著的兩條長腿收起來,而后將書朝墻上一扔,用被子蒙上了頭。那書順著床縫,一坨“天屎”一樣,啪嗒一聲落在我的枕頭邊的時候,我也紅了臉,立刻緊張地朝阿蔓看過去。
阿蔓大約也是懵了,向來口齒伶俐的她,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一個沒有剝皮的松子,一句話也沒說。而別人呢,又不知曉我們?nèi)酥g的秘密,于是對香樟冷硬的背影,便覺得莫名其妙。脆歪歪“吱吱”地將一袋豆?jié){喝得差不多了,便嘆一口氣:唉,青天白日的,有人不去約會,躺在床上生悶氣,小心,再生下去啊,人都發(fā)霉嘍!
蓮子也用她慣用的優(yōu)雅語速,安慰香樟:好好的,別鬧大小姐脾氣,起來打扮打扮,春暖花開了,跟你家浩天去校外走走,這才是戀愛中的女孩子該做的事。
香樟果然起來了。不過她是跳起來的,因?yàn)閭€子高,她的腦袋還碰到了天花板。她即刻齜牙咧嘴地喊了一句:你們就幸災(zāi)樂禍吧!
說完了,她便突突突地爬下來,抓起掛在床欄桿上的一件外套,頭發(fā)也沒梳,便砰一聲關(guān)了門,消失掉了。
那晚香樟沒有回來。好在蓮子男友李莊跟張浩天都在體育學(xué)院,所以打聽了一下,便得知她跟著張浩天去了通宵影院。熄燈之前,學(xué)生會來查夜,脆歪歪慌忙從樓上叫來一個朋友,跑到香樟床上,蒙頭蓋上被子,冒充了一回香樟。
檢查的一走,臥談會便由脆歪歪炮轟香樟拉開了帷幕。
自從被文明檢查隊抓了現(xiàn)行,她就跟我們所有人結(jié)了仇,好像捉奸的倒成了我們。
阿蔓則語焉不詳:我看也未必是因?yàn)槟鞘隆?/p>
蓮子在黑暗中接過去:下午還以為她跟張浩天吵了架,結(jié)果兩個人去看了通宵電影,看來那時生氣,多半跟我們有關(guān)。
我左右為難,不知該不該說出那個馬上沖出嗓子眼的秘密。最終只插了一嘴:看通宵電影,不困嗎?
阿蔓樂:妹妹,你可真是純潔無瑕,不知道通宵電影院里,最后幾排有包廂嗎?據(jù)說緊抱在一起,還是可以側(cè)躺兩個人的。
大家都咯咯笑起來,好像親眼看到此刻的香樟跟張浩天,正親密又可憐地擠在窄窄的包廂里。
阿蔓更眉飛色舞起來,脫口而出:我們都沒人家香樟甜蜜,操場梧桐樹后也抱過,宿舍樓前也抱過,包廂也抱過,麥地也抱過……
啊,麥地?脆歪歪明顯有些興奮:看來農(nóng)民到校長辦公室告狀那事,不是小道消息,摧毀麥地的,也有香樟和張浩天的功勞?。?/p>
我一頭扎進(jìn)被子里,想,完了,香樟回來會罵死我們的,不,她連罵我們的力氣,也一定沒有了。她是徹底在宿舍里,被我和阿蔓給毀了。
那時民風(fēng)還未開化到情侶出去租房同居,但周末夜色掩映下的學(xué)校東門口,常會看到附近農(nóng)民悄無聲息地湊上前來,問牽手的學(xué)生情侶,是否想住家庭旅店。上世紀(jì)末的小城,消費(fèi)低廉,一份露天小攤上的炒菜,也不過一塊五一盤。所以家庭旅館,一晚10到20元,不僅僅是住宿,還可以看看電視,喝杯熱茶,再用熱水洗漱,并泡泡腳。自然,這樣便宜的價格,是可以招來不少情侶的,盡管他們都要冒著夜不歸宿、被學(xué)校警告處分的風(fēng)險。但那昏黃清冷的路燈下,農(nóng)婦們的竊竊私語聲,跟在人身后曖昧的召喚聲,甚至包括夜市上所賣的性學(xué)家李銀河的盜版書,都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氣息。于是一對又一對的情侶,被這不安的野性的氣息蠱惑著,跟著農(nóng)婦們拐進(jìn)了附近的巷子。
那巷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沿著并不寬闊的夜市,一條緊挨著一條,向縱深處延伸。水泥磚瓦蓋起的平房,或者小二層樓,不知是不是早就考慮好了做家庭旅館的緣故,竟然家家都有一個閑置的房間用來出租。那些院子也大致都是相似的,像北京的四合院,小小的天井里,也就能盛放下一株銀杏樹,一輛三輪車。就連陽光,也得讓路,方方正正地,灑下一小塊豆腐似的光亮來。如果是夜晚,在這樣的院子里站著,便可以看到四面窗戶上,映著的人影,一定有那么一間里,是親密私語的兩個人。當(dāng)然,那定是一對學(xué)生情侶。
學(xué)校因?yàn)檫@些小旅館的存在,常常突襲查夜。但是學(xué)生們也聰明,會提前串通好同學(xué),幫忙“點(diǎn)卯”??蓱z了那些學(xué)生會查夜的,鬼子進(jìn)村一樣,掃蕩完這間宿舍又奔赴下一間,結(jié)果被呼呼大睡的人蒙蔽著,一晚上也揪不出幾個夜不歸宿的。香樟人驕傲,膽子也大,在逃過幾次查宿之后,干脆連吭也不跟蓮子舍長吭一聲,就消失掉。以至于她在外逍遙“鬼混”,為了集體的榮譽(yù),我們要為她瞞天過海,或者求鄰宿舍的同學(xué)來“角色扮演”。
可是我和阿蔓知道,香樟不領(lǐng)情,她覺得我們欠她的。我們在背地里,集體“嘲諷”了她的兩次親密事件,從操場到麥田,她引領(lǐng)了愛情的風(fēng)潮,也承受著我們帶著濃郁嫉妒的言語刻薄。
香樟甚至都不給我和阿蔓道歉的機(jī)會,就在眾人的驚訝聲中,卷了鋪蓋,搬去校外,與浩天租房。我不知道在香樟之前,有沒有女生,這樣離經(jīng)叛道地公然跟男朋友“試婚”。但是我確信,香樟再一次引領(lǐng)了潮流——校外同居的潮流。這一次,負(fù)責(zé)嘲笑的,成了香樟。我想她在出租屋昏黃的燈光下,一定用不屑一顧的語氣,這樣點(diǎn)評過我和阿蔓:瞧她們兩個可憐兮兮的女光棍兒,沒有男朋友,不知道親吻和愛撫的滋味,只能跑到麥田里看人家風(fēng)花雪月,也不知這四年大學(xué),她們還有沒有人追求。
在學(xué)校東門喧嘩的小吃一條街上,我和阿蔓有時會碰到香樟,趿拉著拖鞋,松松地挽著頭發(fā),淡淡施了胭脂,像一只野兔,出來尋覓吃食。那時她已經(jīng)通過關(guān)系,辦理了“跑?!辟Y格,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在宿舍居住,所以除了上課的點(diǎn)頭之交,香樟好像跟所有舍友都變得陌生起來。她不再需要求人幫忙點(diǎn)卯,也不需要在我們帶著濃濃嫉妒的畫外音里,局促不安,摔門而出。她比我們更多的人,提前明白了一個道理,討好集體是無效的,與其在一群人中孤獨(dú),不如與愛情長相廝守。
將文明檢查隊和舍友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的香樟,見了我們,會虛情假意地推讓一下袋子里的水果,甚至?xí)埼覀內(nèi)ニ男「C里做客。我克制著內(nèi)心巨大的好奇,終歸拒絕了香樟,只是看著她像一個嫻熟的家庭主婦,掃蕩完所有喜歡的吃食,而后穿過擁擠的人群,消失在某一條幽深的巷子里。
那時的大地上,正有風(fēng)吹過大片大片耀眼的金黃的麥浪。那高貴的金黃,像香樟轉(zhuǎn)身時,臉上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一抹疏離的微笑。我確信我被香樟遙不可及的驕傲的微笑,給徹底地?fù)糁?,以至于我站在喧嘩的人群里,有些迷茫。我不確定是應(yīng)該重新回到單調(diào)乏味的宿舍生活,還是追隨著香樟的足跡,在無人打擾的庭院里,一朵花一樣恣意地怒放。
麥浪在大地上消失之前,傳來了一個悲傷的小道消息,有一對情侶,跟隨著麥浪縱情翻滾的時候,被一陌生男人盯上。男人以農(nóng)田破壞為由,欺負(fù)了那個女孩?!捌圬?fù)”這個詞語,究竟包含了多少不便言說的內(nèi)涵呢,我并不清楚。我只是想,從麥浪中永遠(yuǎn)撤出的香樟,是多么聰明??!她竟然再一次,引領(lǐng)了愛情的潮流。
那個不知是不是想象出來的男人,讓所有試圖將愛情放置在麥浪之下綻放的情侶,自此,竟然再也不敢靠近金黃或者碧綠的麥浪。
而學(xué)校東門一條又一條的巷子里,無數(shù)個香樟,開始攜著煙火氣息的愛情,進(jìn)進(jìn)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