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一
慶生的父親中風(fēng)三次,一次比一次嚴(yán)重。
剛開始僅僅是右腿酸麻,慶生帶他去看醫(yī)生,醫(yī)生簡單詢問了幾句,輕描淡寫地說:“你得住院?!闭f著就揮筆填寫住院證。慶生父親毫無心理準(zhǔn)備,覺得醫(yī)生的診斷輕率而荒謬,有詐他錢的嫌疑。由于走時匆忙,他連放在茶幾上的手機(jī)都沒拿,就撇著嘴不以為然地說:“我沒什么病,你給拿點藥吃就可以了,怎么隨便就讓人住院呢?!贬t(yī)生站起來,做了個前后腿交叉走路的動作,說:“你學(xué)著走一下。”慶生父親不服氣地跟他學(xué),左腿邁開一大步,然而當(dāng)邁右腿的時候,他像被人推了一掌,身子猛地一個趔趄,額頭差點磕在醫(yī)生的桌角上。醫(yī)生揶揄地說:“再不住院,你就得抬著來啦!”出院以后慶生父親還能騎自行車,他大概覺得中風(fēng)是很丟臉的事情,畢竟他才六十出頭。因此遇到不知底細(xì)的人,他喜歡假裝從沒有中風(fēng)過。
第二次是在凌晨,慶生還蒙頭睡覺,父親打來電話。慶生在外面買了間公寓,有時候不回家住。慶生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父親在那邊失聲痛哭了起來:“慶生……慶生……”他哭得快斷了氣似的。慶生心里一激靈,陡然驚醒,說:“別哭,你怎么了?”父親仍然嚎啕不止。慶生吼叫道:“別哭了,到底怎么了?”父親才哽咽道:“我的腿……我的腿不能走了……”這次從醫(yī)院里出來,他走路開始一走一顛的,每走一步右腳在路上劃個半弧形。中風(fēng)的事實在肢體上的表征如此夸張,他再也無法假裝??赡苡X得走路費(fèi)勁,他再沒有深夜去敲慶生公寓的門——他以前總喜歡深夜光顧,突然襲擊似的檢查慶生在“搗鼓”什么——他改為在慶生上班的路上招手?jǐn)r車,跟慶生說幾句話。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你得找個女朋友,你妹妹都結(jié)婚兩年了,你還這樣晃悠著,想打光棍嗎?”慶生往往懶得理會他,繼續(xù)開車前行,他還在身后一步一顛地大喊:“女朋友!放心上!”慶生從后視鏡看過去,他一踮一躥的樣子活像個瘋子。
第三次中風(fēng),慶生父親自己都沒發(fā)覺。他一直在床上酣睡,是慶生母親在午后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有點神志不清。慶生過去將他從三樓上背下來,送去醫(yī)院。
而現(xiàn)在,慶生父親坐在輪椅上,右胳膊僵硬地蜷縮在胸前,時刻緊握住手心,像攥著寶石,看上去如同先天殘疾。他的狀況令人同情,躺到床上,就無法自己起身坐到輪椅上去。將他扶到輪椅上,那么坐到天黑也無法自己躺回到床上。慶生覺得身不由己這個詞用來形容他最合適不過。放在哪兒就是哪兒,如同坐牢一般??醋o(hù)著他,則有點像獄卒。父親一生嚴(yán)厲,性格倔強(qiáng),但病痛進(jìn)入了他的骨頭和血液,消耗掉他的全部氣力。他終于無力生氣,變成了悶葫蘆。如果搬動他的身體,他不知道配合用力,反而“哧哧”地笑。他以前幾乎沒給過慶生笑臉,中風(fēng)以后變得非常愛笑,像是要將一生中所缺失的笑全部補(bǔ)償回來。每次見到慶生,他總要含混不清地“哧哧”幾聲,母親聽不懂他說什么,父親不停地“哧哧”著,能活動的右手還短促地在空中揮舞,口水直淌。母親聽得煩了就呵斥他,讓他閉嘴。慶生悄悄問他:“你想說找女朋友的事對吧?”父親“嗷”地尖叫一聲,看著慶生連連點頭,涕淚橫流。慶生說:“我會帶女朋友來見你的?!?/p>
慶生喜歡寶珠,將她視作女朋友。但寶珠雖沒明確否認(rèn),卻也沒承認(rèn)。她讓慶生著迷,也讓慶生卑微。慶生覺得她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將自己碾碎。慶生跟父親說帶女朋友來見他,心里想的就是寶珠。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慶生一廂情愿地喜歡她。
母親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慶生的妹妹,讓慶生過來照看父親。她交待慶生要老老實實地在家里看著他,尤其是晚上十二點、凌晨三點要分別喊醒他接小便。“不然他準(zhǔn)尿在床上,讓整個屋子臊不可聞。”母親信佛,早晚三炷香,她覺得屋子里充滿尿臊氣是對佛祖的大不敬。
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慶生扶父親到床上睡下不久,接到了寶珠的電話?!澳阍诟陕?,過來接我。”她嗲嗲的聲音仿佛具有魔力,令慶生渾身發(fā)軟。慶生邊接電話邊走到陽臺,信陽的夜空一片混沌,不知她的聲音從哪一處黑暗的地方傳來。慶生回頭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親,他的右腿在不停地抖動,第三次中風(fēng)以后抖動得更加劇烈,仿佛心里有一臺永不停歇的縫紉機(jī)。“你可以打個車……”慶生的聲音又低又飄。寶珠的聲音從一片喧鬧中傳來:“我不想回家……在‘后宮’門口……”慶生知道“后宮”是信陽最豪華的歌廳,玻璃門兩側(cè)并列站著齊刷刷的陪酒女,從門口經(jīng)過他都覺得頭發(fā)暈心發(fā)慌,更別提進(jìn)去消費(fèi)了?!拔矣行┦虑椤睉c生遲疑道?!澳愕降讈聿粊恚坎粊砦医o別人打電話啦,多少人盼著我找他們呢!”寶珠在電話里叫了起來,充滿頤指氣使的味道。
慶生走到床邊,父親暗黃的眼睛無助地看著慶生,像是在揣摩慶生想干什么。慶生說:“你睡覺吧,我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备赣H皺著眉頭“唔唔”地哼哧著,慶生不知他想說什么,也沒再解釋,狠心一咬牙關(guān)門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路燈在樹影之中發(fā)出淡黃色的光。遠(yuǎn)遠(yuǎn)可看到“后宮”歌廳門口的探照燈像利劍一般直刺夜空,映照得附近一片雪亮。幾個男女大約剛從歌廳出來,站在門口高聲說話,其中一個光頭用粵語重復(fù)唱著同一句歌詞,在深夜里聽得分外清楚。慶生左右看了看,并沒有看到寶珠。一個擺燒烤攤的老板看到慶生脧巡的目光,沖他喊道:“小龍蝦!小龍蝦!”
慶生掏出手機(jī),正要給寶珠打電話,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一只垃圾桶旁邊黑影晃動了一下,像一只匍匐的野貓。慶生走過去,將蹲在地上的寶珠扶了起來。她穿一身黑裙,手指冰涼,身體微微顫抖。站起來時,她垂在前面的頭發(fā)一晃,慶生看到她的臉簡直有點慘白,只有眼睛還亮晶晶的,嘴里噴著濃重的酒氣。寶珠揮舞著手,粲然一笑:“你……還是來了。”慶生沉著臉說:“怎么喝這么多?”寶珠身體癱軟,搖搖晃晃地說:“不多、我沒醉!”慶生不由分說攥著她的胳搏將她拖到車?yán)锩妗?/p>
慶生沒問她跟誰一塊喝的,為什么喝到這種慘況而沒有人管。慶生感覺那個答案可能會把他帶入深淵。車子往市郊開去,寶珠的家住在北郊的雙井村,離市內(nèi)大約十公里。寶珠渾身癱軟地靠在座椅上,忽然睜開迷離的眼睛說:“我不回去……”慶生懶得理會她,車子仍在平穩(wěn)地前行?!巴\?!”她低聲吼道,忽然伸手要搶奪方向盤。慶生猛地一踩剎車,說:“你到底想怎樣?”她頭發(fā)一甩:“我不想回家……”慶生瞟了寶珠一眼,她蹙著眉頭靠在椅靠上,時不時掙扎著要起來?!澳慵依锶硕纪獬隽耍俊睉c生狐疑地問?!拔液攘司?,回去我媽又要啰嗦半夜……”她雙肩微微顫抖,苦惱萬分的樣子。慶生愣怔了一下,覺得她的理由可氣又可笑:“那去哪兒?”她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慶生,低聲說:“去酒店,你陪著我。”
慶生沒想到寶珠這般大膽,像是毫不設(shè)防,反倒讓他陷入顧慮重重的泥淖里了?!澳恪⒛愕囊馑际恰睉c生有點結(jié)巴,語無倫次?!皠e瞎想,快走吧!”寶珠聲音里幾乎有一絲怒氣,“早知道不喊你了?!?/p>
國道旁邊有個華銀酒店。慶生架著寶珠的胳膊將她扶了進(jìn)去,她的頭發(fā)從額際散落垂下,令總臺服務(wù)員緊張地看了他倆幾眼,目光里先是驚詫,然后像是心領(lǐng)神會一般,快速地給慶生辦理登記。慶生想解釋一下,但他還沒開口,服務(wù)員就連連點頭,像是一切解釋都顯得多余,慶生就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進(jìn)入房間,寶珠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床上,壓在被子上面就想入睡。她閉著眼睛,蹙著眉頭,胸口劇烈地起伏,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慶生試圖將她扶起來,掀開被子給她蓋上,她卻“哇”地一聲翻過身來,嘴里吐出涎水,一只手高高揚(yáng)起,拼命地?fù)]舞著。慶生連忙去拿寫字臺下的垃圾筒,但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寶珠已“哇”地一聲吐在地毯上。
慶生忍著令人窒息的臭味將地上的穢物擦拭干凈,接了杯涼水給寶珠漱口。水在寶珠口里咕嚕了幾聲,竟然咽下去了,搞得慶生差點也吐出來。慶生又拿來濕毛巾給她擦臉,收拾停當(dāng)。寶珠像是終于清醒過來,看著慶生咯咯直笑。慶生忽然像被觸動了身體的某根敏感神經(jīng),欲火沖頭,胡亂扒掉自己的衣服,想緊貼著寶珠。
寶珠忽然臉一冷,說:“你想干什么?耍流氓嗎?”
慶生悻悻然,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低聲說:“我哪敢?!?/p>
寶珠嘴角一撇,拿過一只枕頭放在兩人中間,說:“你若真喜歡我,就別碰我。”
慶生悶聲不響,身體卻泄了氣。怔了一會兒,寶珠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好好陪陪我,不然我害怕。如果你碰我一個手指頭,就是不愛我?!?/p>
秋夜漫長,慶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窗外秋風(fēng)吹動樹葉的刷刷聲,給人一種正在下雨的錯覺。他想起家里的父親,自己離開出來,他一定會尿床的。屋子里的臊氣事小,父親將在他的尿跡中睡一夜,這讓他有種負(fù)罪感。寶珠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呼吸均勻,嘴唇微翹,充滿挑逗與俏皮的意味。慶生忍不住側(cè)身吻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他覺得能陪著寶珠睡一夜,什么事兒也不干,其實已超越了他的期待。有幾絲頭發(fā)纏在寶珠的嘴角,慶生替她理順,低聲說:“寶珠,明天陪我去見我爸,行嗎?”寶珠嘴角蠕動了一下,哼嘰幾聲,重又睡去。慶生感覺很棒,跟寶珠在一起,就算是沉默,也像在聊天。
一夜胡思亂想,慶生沒睡安穩(wěn),直至天光漸明時才昏昏沉沉地瞇了一覺,卻忽然被冰涼的異物刺激驚醒,睜開眼睛,寶珠端著一只玻璃杯,用手指沾著水珠滴在他臉上。慶生翻身起來想要抓住她,寶珠咯咯地笑著起身躲開,她看樣子早已醒來,洗漱已畢。她放下水杯,對著鏡子梳頭。
慶生說:“昨晚沒碰你吧!”
寶珠從鏡子里看了慶生一眼,笑著說:“慶生,你真是個好人,一只枕頭都可以攔住你?!?/p>
慶生頓覺沮喪,寶珠的話聽上去簡直有點像罵他。慶生裝著釋然的樣子說:“反正是睡過了,我準(zhǔn)備對你負(fù)責(zé)。”
寶珠撇著嘴說:“滾,誰要你負(fù)責(zé)?!?/p>
慶生懶懶地從床上坐起來,說:“我要帶你去見我爸爸,他想兒媳婦很久了?!?/p>
寶珠眨了眨眼睛,說:“去見你爸爸不難,你得先跟我去見我媽,她有事情讓你辦?!?/p>
慶生問:“什么事情?我愿意?!?/p>
“你還當(dāng)真了??!”寶珠笑著說,“她天天嘮叨,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哪有時間陪她耍著玩啊?!?/p>
慶生一掀被子從床上跳起來,固執(zhí)地說:“到底什么事情?。课以敢庑??!?/p>
寶珠轉(zhuǎn)身用梳子在慶生胸前杵了一下,嘻嘻哈哈地說:“她以前從沒提過,自打去年眼睛失明以后,總吵著要找她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
慶生愣在那兒,一時有點走神。他覺得這件事情頗有深意。老人家失明以后要找一個人,聽上去像有著不同尋常的隱情,莫非年輕時有一段曠世絕戀?時日不多要見當(dāng)初的戀人?或者其它什么家仇國恨讓老人家心愿未了?
寶珠把眉筆、發(fā)夾、口紅等一堆零碎兒胡亂往包里一扔,往門外走去,口里說:“記住,他叫何治豫?!?/p>
走了幾步,寶珠回頭看著慶生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說:“你若能找到他,我就跟你去見你爸爸?!?/p>
二
慶生和寶珠是中學(xué)同學(xué),慶生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算特別優(yōu)秀,但好歹考入省城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本市一家事業(yè)單位混日子。寶珠學(xué)習(xí)糟糕透頂,中學(xué)時就跟社會上的青年瞎混,喜歡去歌廳K歌,甚至參與學(xué)生打架。慶生一直暗戀寶珠,她長得漂亮,天性活潑,看上去粗枝大葉,沒心沒肺的,慶生見到她卻覺得輕松愉快。但他從未向?qū)氈楸砻餍嫩E。畢業(yè)之后,偶然遇見寶珠,談及她的經(jīng)歷,才知道信陽的各大商場她都?xì)v練了一圈,黃金珠寶、化妝品、服裝、女包全都賣過,凡是女人喜歡的玩意兒,她無一不精?,F(xiàn)在在和美商場達(dá)芙尼專柜賣女鞋。
和寶珠再次相遇,慶生感覺自己心里仍然喜歡寶珠。他不擅長和女孩子交往,大學(xué)期間,同寢室的兄弟女朋友換了幾茬,只有他自始至終是孤家寡人。他性格嚴(yán)肅木訥,舉止拘謹(jǐn),就算開玩笑,聽上去也生澀、酸腐,因而一直不討女生喜歡。甚至有的女生私下議論,看到他那古板的臉,就覺得“害怕”。這一“害怕”,使慶生成了同學(xué)中的另類,像有一個無所不在的籬笆罩著他,隔離著他。他感到自己對寶珠最多算一個聊勝于無的朋友。但只要寶珠不討厭他,他就不在乎其它了。他卑謙、內(nèi)斂、知足,唯一的念頭就是以自己溫水煮青蛙般的方式追求寶珠,能不能成功另當(dāng)別論。他覺得對寶珠的喜愛如同一種個人習(xí)慣,拿出來與她分享,反會招致她的反感,不如獨自承載。他像是給自己打了一針具有欺騙色彩的麻醉劑,能產(chǎn)生某種戀愛中的幻覺。而誰能說幻覺不是愛情的組成部分?
寶珠母親要找何治豫的事情,慶生一聽便涌上一股沖動,想要追根溯源。他不能在其它方面討寶珠歡心,做些細(xì)致的調(diào)查工作倒是他的專長。他剛到市茶葉研究所工作時,對茶葉一竅不通,幾年鉆研下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對茶葉的認(rèn)識全是紙上談兵,像是玩一場以空對空的游戲,但在信陽茶產(chǎn)業(yè)界儼然已成了專家。寶珠母親1968至1970年在東方紅中學(xué)讀書,那所中學(xué)在舊城改造中早已拆除,現(xiàn)在成了新天地商務(wù)中心大廈。操場現(xiàn)在還可以覓見一絲痕跡,改叫人民廣場,每天晚上有一撥大媽在那里跳廣場舞。
慶生首先想到了市地方史志辦公室,他此前研究茶葉種植、采摘加工和貿(mào)易方面的資料都是向史志辦借閱的,那里的方志館有上萬冊藏書,尤其是地方舊版書較多。他認(rèn)識里面的工作人員李玉珍,那是個眼睛深度近視、戴褐色假發(fā)套的老女人,估計快要退休了,說話透著濃重的鼻音,有種一驚一乍的熱情。慶生去借書時,李玉珍感慨地說:“我們做地方志的,都覺得這些書味同嚼蠟,你倒是興趣十足?!蹦茄凵窨瓷先ィ坪跤X得慶生很滑稽,是個古板的書癡。慶生也不解釋,在落滿灰塵的書柜里翻找,他反倒感到一種愉悅。
慶生尋覓到一本1985年用油墨印刷的《信陽教育志》,不是正式出版物,字體排版很稀疏,有些字行甚至還高低錯落,局部含混難辯。慶生撣掉封面的灰塵,如同收獲到某種寶貴的饋贈。李玉珍扶著眼鏡看了看,笑著說:“你拿去吧,這本書還有復(fù)品,并且后來還再版過?!?/p>
吃過晚飯,慶生打開那本書,由于字體粗糙、笨大,估計全書還不到十萬字。慶生逐行細(xì)讀,他的直覺,這本書會賦予他某種機(jī)會。讀書的過程,如同逆向?qū)ふ覍氈槟赣H的人生旅程,探摸她故事的軌跡。如果沒有直接的利好消息,就算能找到關(guān)于事情的某些破綻也是好的,反正只要能順藤摸瓜就行。慶生很快找到了關(guān)于東方紅中學(xué)的介紹,除了文字記敘之外,附了個表格,列出各個時期的校長名單。他看到1968至1970年期間的校長叫孫大富,沒有教師方面的內(nèi)容。慶生快速瀏覽全書,尤其是對人物一章的優(yōu)秀教師名單逐人查看,出現(xiàn)過數(shù)名東方紅中學(xué)的老師,卻沒有他要找的何治豫。
孫大富,是慶生唯一的收獲。想了想,他給寶珠發(fā)了條短信:問問你母親,是否認(rèn)識孫大富。過了幾分鐘,寶珠回了一個字:噢。慶生感覺她的回應(yīng)冷淡而空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放下書,慶生去放水洗澡。水溫有點涼,淋在身上冷冰冰的,刺激得他直吸嘴。孫大富,他念著這個名字,既有點興奮,又有些頹然。一切都未可知,但他覺得已經(jīng)從深藏不露的往事中覓得一點珠絲馬跡。
“噗、噗……”慶生正在擦拭頭發(fā),聽到放在床頭上的手機(jī)在震動。他緊跑兩步,一接聽,是寶珠驚喜的聲音:“慶生,你咋這么能呢,我媽聽到孫大富這個名字一下掐住我的手,都快流淚了!她說孫大富是校長,你能找到孫大富,就一定能找到何治豫!”
慶生擦著頭上的水滴,說道:“我沒找到孫大富?!?/p>
寶珠一愣,立刻慍怒地說:“咋,你是在戲弄我嗎?”
慶生結(jié)巴起來:“不、不是,我只找到孫大富這個名字,還沒、還沒找到孫大富本人。”
寶珠又是一怔,轉(zhuǎn)怒為喜般地說:“那也不錯,我打聽幾年也沒弄出個孫大富來,繼續(xù)加油!”
放下電話,慶生半是輕松半是失落。他躺到床上,重新翻看《信陽教育志》,查找有沒有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如同沙里淘金,他一直看到凌晨,卻再無所獲。孫大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草叢里被驚動的蝴蝶,在他眼前一閃,掙扎著振翅飛去。
看到時間太晚,慶生給李玉珍發(fā)了條短信:李姐,我想查找1970年東方紅中學(xué)校長孫大富的資料,拜托幫忙。
三
單位安排慶生出差,去省城參加茶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會議。上午到辦公室以后,慶生正加緊處理手頭壓著的幾項工作時,收到了李玉珍發(fā)來的反饋短信。慶生打開手機(jī)瞟了一眼,心頭立刻一激靈,他感覺事情有了化解與活轉(zhuǎn)的可能。看了看時間,才九點鐘,他連忙給寶珠打電話,許久才聽到寶珠那邊傳來沙啞而含混的應(yīng)答聲,慶生知道她還在睡懶覺,說:“事情有眉目了,你快起床,我過去接你。”
車子開到雙井村一個漫長的坡道時,慶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寶珠穿著紅色風(fēng)衣,從坡道上正慢悠悠地往下走,手里的提包一甩一晃的,一副散漫、沒正形的樣子。慶生找到一個寬闊地帶將車子調(diào)頭,寶珠緊走幾步,跑過來笑嘻嘻地說:“你找到何治豫了?”
慶生說:“差不多,快上車?!?/p>
寶珠坐上車,從手包里掏出一瓶酸奶,還有兩塊巧克力,不一會兒,就吸出“噗噗”的聲音。慶生看著她吸吮時露出的酒窩,還有垂眼時長長的睫毛,越看越喜歡。不過,他的情緒卻是緊繃而脆弱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微小的冒犯,都可能激怒寶珠,不敢造次。
“我們?nèi)ツ膬??”寶珠問?/p>
“一個世外桃源?!睉c生賣著關(guān)子說,“蓮塘鄉(xiāng),龍牙寺?!?/p>
“蓮塘?”寶珠蹙著眉想了想,“我好像聽說過,古村落是吧,見過朋友去拍的照片,有好多荷花!”
慶生點頭說:“是的,一直說去沒去成,這次機(jī)會來了!”
正是深秋的天氣,太陽光很柔和,公路邊的板栗樹葉上點綴著露珠,亮晶晶地從眼前飛快地閃過,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掛在枝頭像仙人球一樣的板栗果。四十分鐘后,車到蓮塘鄉(xiāng),慶生按著手機(jī)導(dǎo)航,車子在街口往右轉(zhuǎn)彎,順著斜坡向下,拐上一條石子路,顛簸著駛進(jìn)了一個集市。集市不大,但各種農(nóng)用車、摩托車和行人擠在一起,車開得很慢。穿過集市,前面一條小溪攔住去路,旁邊是一片開闊的沙灘,橫七豎八停著幾臺越野車,有一隊人馬,正埋鍋造飯,沙地上插著彩旗,女的在燒烤架上煙熏火燎地烤著香菇、雞腿,兩個胖男人光著膀子圍著大鐵鍋炒五花肉。慶生停好車,和寶珠開始往山里步行。寶珠看那些人忙活得熱鬧起勁,艷羨地說:“他們真會玩。”慶生說:“玩什么,他們是野炊,只為了吃?!睂氈槠仓煺f:“你這人,最沒趣!”慶生悻悻地,時不時給路邊一些樹冠奇特的馬尾松、麻櫟樹拍照。穿過小溪,山路開始陡峭起來。一直順著溪流往上走,爬過一座山坡,寶珠脫下紅風(fēng)衣,露出里面的黑色緊身毛衣叫嚷道:“死慶生,你來時不說干什么,我鞋子不合腳,全身都出汗了!”慶生想想也是,山路崎嶇,他的確沒想到,就說:“要不我背你吧?”寶珠白眼道:“行?!?/p>
寶珠的身子很輕,像一股柔風(fēng)壓在慶生身上。她的頭發(fā)垂下來,時不時碰到慶生的臉,有點癢癢的。坡道極費(fèi)體力,慶生張開嘴巴喘著粗氣,噔噔噔背了一百多米,就感覺不行了,雙腿開始發(fā)顫、發(fā)軟。這時他看到眼前有一汪清泉,身子一晃悠,差點兒栽倒,嚇得寶珠“哇哇”直叫:“把我放下!”二人蹲到泉水邊洗了把臉,然后坐在一塊褐色巨石上休息。旁邊生長著一棵粗大的橡樹,圓溜光滑的橡籽落在地上。寶珠靠在慶生的懷里,軟綿綿的閉上眼睛。慶生看到她將毛衣的袖子捋了上來,細(xì)長白嫩的胳膊如同一只藕節(jié)。
“慶生?!?/p>
“嗯?!?/p>
秋風(fēng)吹過,潭里的清水魚麟般閃爍,空中飄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氣。慶生覺得寶珠的聲音有點異樣,她幾乎從未這樣溫柔地喊過自己。
“慶生?!?/p>
“嗯?!?/p>
“慶生……”
“你說……”
寶珠忽然身上一翻,從慶生懷里坐起來,目光里充滿柔情,如同那一汪潭水。慶生以為她要說什么纏綿的話,但寶珠卻柔弱地說:“我想跟你借點錢?!?/p>
慶生感覺像是被軟綿綿地扇了一耳光,假裝笑了笑,接著默默轉(zhuǎn)開臉,像是對那棵橡樹說話:“哦,這樣啊,要多少……”
“十萬?!睂氈闉鹾诘难劬o緊盯著他,既急切,又有點哀怨。
慶生輕輕咳了一聲:“你要干什么?”
“你別管,總之我有用?!睂氈榈恼Z調(diào)沉靜而溫柔,如同具有一種撫慰的魔力,令慶生有些急躁的情緒慢慢得到緩解,“最多半年就還你,相信我?!?/p>
“我只有八萬,攢著以后結(jié)婚用的,我……”慶生偏過頭去,像是對野草說話,“我……再向別人借兩萬?!?/p>
冷不防的,寶珠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慶生用手摸了摸她觸及的地方,驚詫得臉色有點發(fā)紅。
寶珠嘻嘻哈哈笑著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說:“慶生,還是你對我好?!?/p>
兩人繼續(xù)沿著山路往上走,遠(yuǎn)看其實沒有路,走近了才能看到一條隱約的小徑掩映在樹叢之間。寶珠腳步輕快了許多,再沒有喊累。巨石叢林之間,山路一會兒曲徑通幽,一會兒又豁然開朗。這時從山上走來一個老頭,肩上扛著一把鋤頭。慶生迎上去問道:“老鄉(xiāng),龍牙寺在前面吧?”老頭目不斜視,用手往身后一揮,示意朝里面直走。
翻越到山頂,才看到兩山夾峙之間,竟然有一片開闊平地,種植著茶葉,管理得不太好,茶樹間雜草叢生。茶園的中央,點綴著一口荷塘,荷花已經(jīng)開過季,只剩下片片深綠色的荷葉。穿過茶園往遠(yuǎn)處看,一棵大約有千年樹齡的銀杏樹傲然聳立,樹的主干已經(jīng)枯死了,像戟一樣直刺蒼穹。銀杏樹的根部斜生出一叢樹枝,顯示它還茍延殘喘般地活著。銀杏樹后面有一堵斷墻,上方鑲嵌著一張石匾,上書“龍牙寺”三個字,寺廟的主體建筑早已坍塌。慶生牽著寶珠的手,二人緊跑幾步走到那堵斷墻前,墻體像是隨時可能倒下來,而再看由于拐彎部分的墻體支撐,又像是分外堅固。
“這是一個廢棄的寺廟,早沒有僧人了?!睉c生喃喃地說。
“那我們來干什么?”寶珠顯露出慣常說話的口吻,心不在焉的。
地面的鋪路石,大多刻著紋飾、字跡,甚至還有棋盤,大約是從寺廟的墻體里拆下來的。路邊簇?fù)碇扇苏坪碗u冠花,顯示附近還有人活動的跡象。這時一只大白鵝從相鄰的院子里“嘎嘎”叫著走了出來,寶珠一下子扯住慶生的衣襟,躲到他身后。
慶生揮著雙臂裝出一副撲打過去的樣子,將大白鵝轟開。走進(jìn)那個敞開的院落,房子的墻體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下半部為石頭砌成,上半部為干打壘墻。廓檐的立柱也分為兩截,下半截是石柱,上半截則是木頭,看上去搖搖欲墜。一個七八十歲的光頭老人正蹲在屋檐下曬太陽,雙手交叉插進(jìn)對面的袖子里。他的顴骨很高,兩腮深陷,看上去臉的兩側(cè)像被挖去了兩坨肉。院子里還有一個稍年輕點的老漢,大約五六十歲,正蹲在墻角搗騰一只蜂箱,一群蜜蜂正在箱口飛舞。
慶生說:“老先生您好,請問一下,我想找孫大富校長,您認(rèn)識他嗎?”
光頭老人“唔”了一聲,昂頭看著慶生和寶珠,渾濁的眼睛透出一種驚異而又迷茫的神情。
年輕點的老漢起身走了過來,手里端著半盆剛?cè)〕龅姆涿?,黏稠的深褐色,盆里還落著兩只死蜜蜂?!皣L嘗?”老漢沖他倆一咧嘴,露出兩顆焦黃的齙牙,嚇得寶珠身子猛地一撤。
齙牙老漢一笑,說:“找我父親?干啥?”
慶生趕忙笑著說:“噢,那位就是孫校長啊,我們從市里面來,想向老先生請教一些事情?!?/p>
“校長?”齙牙老漢皺了下眉頭,然后沖那光頭老人笑著說,“他們叫你校長!”
“您是……”慶生欲言又止。
“我是他兒子。”齙牙老漢一副不在乎的口氣,“你找他干嘛?”
慶生猶豫起來,看了看他,不知道怎么說好。齙牙老漢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擺擺手說:“你問他吧!”說著進(jìn)屋里去了。
慶生走到孫大富身邊蹲下,微笑著對他說:“那位是您兒子?”
“唔。”孫大富嘴巴張開了一下,像個黑乎乎的洞口,里面的牙齒全部掉光了,“光棍,他是老光棍?!?/p>
寶珠似乎對他們的聊天不太感興趣,她掏出手機(jī)拍照,一會兒拍屋檐下的蜂箱,一會兒拍院子里的大黃狗。才一會兒工夫,她已經(jīng)跟那只黃狗混熟了。狗不停地沖她搖尾巴,還伸出舌頭試圖舔她的手。
慶生想了想說:“孫校長,是這樣的,我們想找您在東方紅中學(xué)當(dāng)校長時的一個老師,他叫何治豫?!?/p>
“唔?!睂O大富說話總要先“唔”一聲,像是留下思考的時間,又像是意識的暫時停頓。“誰?”
“您當(dāng)校長時的一個老師,叫何治豫,我們需要他的資料編一本書。”慶生一字一句地說。
“不認(rèn)得?!睂O大富終于吐出三個清晰的字。
慶生覺得心像被緊捏了一下,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是他最擔(dān)心的結(jié)果。但孫大富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曬太陽,像對世間的一切已經(jīng)無所謂了。透過他簡短的話語,慶生猜想這個偏僻的山村大約只剩下他們父子兩個人了,兒子還是光棍漢。龍牙寺破敗無人,他們父子何嘗不像一對苦修的僧人,或者說不是僧人勝似僧人。慶生四下看了看,廚房里靠墻的一側(cè),用鐵絲在空中吊著一只鋁水壺,下面有一攤木柴燃燒后的灰燼,整個水壺被熏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像一千年前的農(nóng)耕生活。
慶生嘆了口氣說:“你們住在這里,經(jīng)濟(jì)來源靠什么?”
“唔。”孫大富說,“種茶葉?!?/p>
慶生點了點頭,信陽是茶鄉(xiāng),但采茶的一般都是大媽大嬸,不知道他們父子怎樣采茶。而且就算他們將茶葉芽頭采下來,想要賣給山下的鮮葉收購販子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路途崎嶇而遙遠(yuǎn),采下來的鮮葉如果當(dāng)天不及時炒制就壞掉了。
“蜂蜜。”孫大富又說,“上山打野豬。”
慶生聽得差點笑出來,點點頭說:“明白了,您家的收入有三項,種茶葉、賣蜂蜜,還有上山打野豬。對吧?”
孫大富點了點頭。
慶生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二百元錢,遞給孫大富:“我來時太匆忙,沒買東西看您,這點錢您買煙抽吧!”
孫大富眼角往上一挑,雙手從袖子里伸出來,臉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唔……年輕人……”他身子晃了晃,想要站起來。
慶生連忙按住他的肩膀,輕聲說:“我只想知道何治豫在哪兒,沒其他意思?!?/p>
這時齙牙老漢從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兩只碗,各盛著半碗蜂蜜,遞給慶生和寶珠,說:“剛采的蜜,你們嘗嘗,當(dāng)飲料喝吧!”看到慶生給他父親的錢,一把奪過去裝進(jìn)兜里,連聲說:“感謝,感謝!”
慶生接過蜂蜜,嘗了一口,比超市的蜂蜜濃稠許多,甜得膩人,而且有種田野的土腥氣。寶珠見慶生喝了,才小心翼翼地嘗一小口,然后尖叫起來:“真甜啊,這才是真正的綠色蜜蜂吧!”說著放下碗,連忙用手機(jī)拍照。
慶生蹲在孫大富身邊,看著寶珠喜悅的神情,也覺得樂滋滋的。孫大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碰了碰了慶生,低聲說:“強(qiáng)奸犯?!?/p>
慶生愣了一下,問:“您說什么?”
孫大富嘟囔道:“何治豫,強(qiáng)奸犯,強(qiáng)奸女學(xué)生,坐大牢了?!?/p>
慶生覺得耳際嗡嗡直響,他直愣愣地看著孫大富,覺得自己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孫大富肯定知道何治豫的一切,現(xiàn)在果然如此。他抑制住激動的情緒,放下蜂蜜碗,輕聲問:“他后來去哪兒了?”
孫大富表情很漠然,嘴唇一直半敞開著,仿佛已失去了完全閉合的功能。 “公安?!彼肓讼?,好像一下子想通了,變得毫無掛礙似的,“他后來上訪告狀,公安知道?!?/p>
慶生瞟了一眼寶珠。她抬眼飛快地從孫大富臉上掠過,隨即長久地垂下。
四
寶珠借錢,慶生既覺得高興,又隱隱有點不安。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全部積蓄打到了寶珠的銀行卡上。他覺得借錢給寶珠,表明他和寶珠的關(guān)系深了一層。數(shù)額比較大,寶珠也一定會慎重。他不想深究她要錢干什么。那像是自己眼睛里的一個盲點,過于認(rèn)真反倒無益。追求寶珠的事情,一直不能有實質(zhì)的進(jìn)展。他覺得通過借錢的事情,仿佛產(chǎn)生了某種難解難分的糾葛,說不定能使事情一下子得到解決。當(dāng)然,他沒敢告訴母親。
從省城出差回來,慶生騰出空兒,專門梳理了一遍關(guān)于何治豫的信息。那天得知何治豫是個強(qiáng)奸犯,甚至還因此坐過牢,返程的路上寶珠的情緒有點低落。她大約沒想到母親在眼睛失明之后,念念不忘要找的老師,竟然是個坐過牢的強(qiáng)奸犯。寶珠和慶生一樣,以為母親的心結(jié)是一場偉大的愛情,一幕刻骨的苦情劇,至少何治豫應(yīng)是個英雄好漢吧,但真相竟然如此齷齪和惡心。母親苦苦尋覓的竟然是一個終身帶有污點的人,令人難言而不堪。她開始懷疑繼續(xù)尋找下去的意義,母親的要求不可理喻,簡直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嘛!
慶生說:“何治豫的一切都是虛妄的,其實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完成你母親的心愿就好,因為她的心愿是真的?!?/p>
寶珠說:“哼?!?/p>
但慶生并沒有死心。他從孫大富的只言片語中獲得的信息,其實已足夠他繼續(xù)追尋下去。孫大富說“公安”知道何治豫在哪兒,是因為他“上訪告狀”,慶生知道這是他的誤解?!吧显L”不一定與“公安”有關(guān),“上訪”的歸口接訪單位是“信訪局”,而不是“公安”。
慶生通過茶葉研究所的領(lǐng)導(dǎo)介紹,找到市信訪局一個熟人,局里的一個老科長,姓周。慶生買一了條煙帶著,見面發(fā)現(xiàn)周科長是個謝頂?shù)亩d子,頭發(fā)只剩四周一圈,活像一只鹵雞蛋。慶生將煙往周科長抽屜里一丟,周科長立刻笑瞇瞇的,熱情有加。慶生說:“我想查一個上訪人員的資料,叫何治豫,曾在東方紅中學(xué)當(dāng)過老師?!?/p>
周科長略一思考,問:“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上訪的嗎?”
慶生搖搖頭,說:“不知道,可能很久了?!?/p>
周科長兩手一攤說:“那就難查了,我們這里每天都有三四十宗信訪案件,市長接待日案件更多。東方紅中學(xué)是‘文革’期間的學(xué)校,那時我們局還沒成立呢!”
慶生說:“他不一定是那時上訪的,也可能是十幾年前來上訪過?!?/p>
周科長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說:“那也不行,我們上電腦管理系統(tǒng)也就大約十年,以前的根本沒法查,案卷太多了?!?/p>
像是為了彌補(bǔ)歉意,周科長站起身為慶生泡茶。慶生盯著周科長油光的腦袋,心里殘存的一點希望慢慢消失,在有點發(fā)灰的情緒中,慶生說了一句:“他是個強(qiáng)奸犯,為此還坐過牢?!?/p>
周科長的眼皮往上一挑,口里重復(fù)道:“強(qiáng)奸犯?坐過牢?”他忽然扣起手指在玻璃桌面敲了一下,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何——治——豫,我知道他,前兩年還來過,是個老上訪戶?!?/p>
“你等著!”說著,周科長快步走了出去。
慶生坐下來,慢騰騰地喝著茶,事情的進(jìn)展如此艱難曲折,處處遇見障礙,又總是絕處逢生,仿佛這件事情一直在專門等待著他,只有他能破解迷局。他越來越相信,整件事情的秘密只會對他一人恩寵地打開,真是邪乎,簡直有點刺激!
不一會兒,周科長興沖沖地走了進(jìn)來,口里叫嚷道:“你運(yùn)氣真好,何治豫去年還上訪過。他的資料我給你取來了?!?/p>
慶生接過那份信訪事項辦理單,上面除了登記何治豫的個人信息外,還附有他的申訴書。慶生快速流覽了一遍,他的心嘭嘭直跳,覺得自己像一駕深陷泥濘和荒蕪的馬車,突然獲得某種巨大的牽引力,就要掙脫出來了……
何治豫1965年從信陽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東方紅中學(xué)當(dāng)教師。1966年他所在的東方紅中學(xué)存在兩個派系,一個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組成的“紅派”,一個是他參與的“聯(lián)派”。何治豫在師范學(xué)的是美術(shù)專業(yè),宣傳畫畫得好,為“聯(lián)派”繪制大字報,常常壓住“紅派”的風(fēng)頭。1969年 “紅派”的人突然將他抓了起來,手里有一份女學(xué)生的舉報材料,說他曾向女學(xué)生表白,被拒絕后強(qiáng)行奸污了她?!凹t派”的人將他關(guān)起來審訊,并采取暴力逼迫他承認(rèn)“強(qiáng)奸”的罪行。威脅他如果坦白承認(rèn),可以從寬處理,否則可能被槍斃。為了避免更嚴(yán)厲的懲罰,他違心承認(rèn)強(qiáng)奸,并寫了認(rèn)罪書,按了手指印。1970年,專案組宣布將何治豫開除出教師隊伍,并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三年后1973年他被提前釋放出獄,但已無公職身份。之后何治豫回老家成了農(nóng)民,過著幾十年忍辱負(fù)重的生活,而他的兒子由于受到同學(xué)嘲笑也提前輟學(xué)……
慶生默默看完,透過何治豫如同枯樹枝般的手寫字跡,覺得整個心都絞痛起來。在申訴書的最下面,有何治豫留下的家庭電話號碼。慶生掏出手機(jī)拍下了申訴信。
周科長說:“這些材料你看看就可以,不能往外泄露。這種事兒在那時候很稀松平常,其實真相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甚至當(dāng)事人都找不到……”
慶生長吁一口氣:“知道,我做事你放心,不會給你惹麻煩。”
從信訪局出來,慶生給寶珠打了個電話,將何治豫申訴書上的內(nèi)容向她敘述了一遍。寶珠平時一驚一乍的,極沒耐心,但這次她在電話那邊非常安靜,一直沒有打斷慶生,之后又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哭了起來,哽咽道:“我……我好像突然明白……父親為何……為何會離家出走……”
慶生心里又一陣刺痛,他想起的確從未見過寶珠的父親,也沒聽她提起過,好像她從來就沒有父親?!半x家出走”——慶生很少聽說有男人會離家出走,他忽然覺得平日那樣可氣的寶珠也有可憐之處。
“我不清楚……事情還不好說……”慶生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樣說好了。
寶珠在那邊像是抹了一把眼淚,輕聲說:“沒事。”
過了一會兒,寶珠又說:“你人長得粗,你的心不粗?!?/p>
五
慶生在單位加班,直到深夜才回家。好在還有月亮,普照眾生般的懸掛于城市上空。慶生邊走邊不時抬頭看一眼,他覺得那輪明月像是什么都知道,照著眼前的他,也照著多年前的何治豫,還有寶珠的母親。他接近了事實,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某種神秘特質(zhì),但卻像陷入了更大的迷局。他隱隱覺得,寶珠母親可能與何治豫申訴書中的事件有關(guān),或者再大膽假設(shè)一下,寶珠母親說不定就是何治豫強(qiáng)奸案中的涉案女生。因為寶珠說她父親多年前離家出走,內(nèi)中的隱情讓人不由得往何治豫強(qiáng)奸案上聯(lián)想?;蛟S,也只有強(qiáng)奸案留下的心理陰影,能夠刺激寶珠的父親如此決絕——與此同時,慶生又為自己的敏感猜想感到可鄙,他連寶珠的心思都猜不透,又如何能妄猜幾十年前他們的故事,一切都不好說呢。
推門進(jìn)來,父親又尿床了。母親正在給他撤換被褥,口里不停地咒罵:“老東西,剛墊的床,還沒屁大的工夫又尿濕了。上輩子欠了你的血債,這輩子來折磨我!”如果在年輕的時候,父親可能早就跳起來打罵,但現(xiàn)在他只能“哧哧”地笑。要么在床上睡覺,要么坐輪椅上去陽臺曬太陽,父親癱瘓以后,他的活動軌跡被限定在三樓的住宅里,如同被命運(yùn)被生活關(guān)了禁閉,并且將他徹底忘記了。他原有的血性、脾氣,像是從生命中完全覆蓋和抹殺掉了。而父親才六十剛出頭,慶生想到了何治豫,他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還能堅持上訪。人生際遇的差別著實令人沮喪。
洗漱之后,慶生泡了杯茶,軟軟地躺到床上。他從手機(jī)里調(diào)出白天拍的照片,一次次放大,回看何治豫的申訴書。他的陳述言詞懇切,貌似句句在理。但慶生卻不敢輕易相信他,就算沒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他也知道一個基本常識,1977年后,幾乎所有蒙冤的人都已平反。何治豫的案件沒有得到糾正,肯定有更復(fù)雜的原因,不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詞。這就好比到監(jiān)獄里采訪犯人,單聽犯人的陳述,你會以為每一個人都是被冤枉的。但深入細(xì)究起來,真相肯定又會是另外一副情形。任何輕信的判斷,都可能會一腳踏空……
慶生看了看時間,九點多鐘,還不算太晚,他拿起手機(jī)按照申訴書上留下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喂?!币粋€年輕人的聲音。
慶生說:“您好,是何治豫老師的家嗎?我想找何老師……”
“哦!”年輕人在電話那邊愣了一下,然后不客氣地問,“你誰呀?”
“我是他當(dāng)初的學(xué)生……”慶生身子一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不是,是何老師當(dāng)初的一個學(xué)生想見他,我費(fèi)了很大勁兒才找到你們……”
“什么事情?”年輕人仍然很冷漠。
“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那個學(xué)生想見到何老師再說。”慶生說。
“神經(jīng)病!”年輕人“哼”了一聲,“告訴他我爺爺誰也不見!”說完“啪”地壓掉了電話。
慶生像挨了一記耳光,身子頓時僵在那兒。放下手機(jī),頹然片刻,他又覺得可以理解,自己嘴拙,事情并沒有說清楚。況且年輕人是何老師的孫子,看樣子也挺冒失。不管怎樣,只要確認(rèn)了何老師的家,就算沒聯(lián)系上他本人,他覺得已經(jīng)無限地接近了真相,相信一切最終都會弄明白。他忍不住想,如果告訴寶珠和她的母親,不知道她們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激動,緊張,喜悅,還是沉重不安?
正浮想聯(lián)翩,手機(jī)響了起來。慶生心里一動,以為是年輕人回?fù)苓^來的。拿起來一看,是寶珠。
“在干嘛?”寶珠那令人身體發(fā)酥的嗲腔傳入耳膜。慶生瞬間想到,寶珠但凡出現(xiàn)這種聲調(diào),往往都是有求于他。
“沒干嘛?!睉c生心想,別又是讓我去什么鬼地方接你。
“人家肚子餓了,我家這地方黑燈瞎火的,你給我買點吃的送來好不好,求求你了,慶生。”寶珠嘻嘻哈哈地哀求道。
“想吃什么?”慶生說得不動聲色。
“太謝謝你啦,慶生,你真好!”寶珠在電話里尖叫道,“我想吃東關(guān)的醬汁鴨血,西關(guān)的烤雞翅,南關(guān)的臭豆腐,配兩張牛肉餅,還有,帶兩瓶啤酒,最好是黑啤……”
“吃得完嗎?”
“還有我媽媽呀,你都忘了她老人家了!”
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慶生心里不由憋著一口氣,覺得寶珠折騰人,但他又不能不去,這使得他即便去也懷著一種賭氣的情緒。披衣下床,開車去買醬汁鴨血時,他才發(fā)覺寶珠要的三樣?xùn)|西,分別處于信陽最東、最西和最南的三個夜市,東西不值錢,卻需要開車在信陽市繞出一個大大的三角形才能買齊,而寶珠家所在的雙井村位于信陽北郊……幸虧沒有旁觀者,慶生覺得任何一個旁觀者看到他的遭遇,都會為他感到羞恥和難堪。
開車到寶珠家門口,慶生看到她屋檐下的燈亮著,像是專為等著他來。他按了按車?yán)?,提出幾兜吃食下車。不一會兒,門開個縫兒,寶珠從里面閃了出來,微笑著沖他招手。慶生走過去,寶珠笑嘻嘻地在他臉上“叭”地親了一口,低聲說:“你真棒!”
慶生沒有表現(xiàn)出激動,將手提袋遞給寶珠,說:“我找到何治豫的家了,但是他拒絕見你母親?!?/p>
寶珠豎起一根食指“噓”了一聲,說:“知道了,你先去吧,明天打電話給你?!?/p>
正說著,從門里閃出一個年輕人,臉很瘦,鼻梁高挺,一頭長發(fā),像個流浪歌手似的。年輕人沖慶生看了看,一聲不吭伸手勾住寶珠的脖子,將她勾進(jìn)了門里,“嘭”地關(guān)上了門。“慶生……”寶珠還想說什么,聲音像被生生地堵在了喉嚨里。
慶生驚得眼睛動也不動,簡直入了神。他覺得寶珠徹頭徹尾地在耍他、愚弄他,他想到了車子后備箱,恨不得找根鐵棍打進(jìn)去。他渾身哆嗦,腦子里嗡嗡響,像是快要爆炸了。
忽然,門又開個小縫,寶珠再次從里面閃出半個身子,低沉而溫柔地說:“慶生,你先回去,別多想,回頭我再跟你說?!彼齻?cè)著身子,眼睫毛抖動著,眼睛半睜半瞇,這是她最迷人的一個角度。
慶生怔了怔,轉(zhuǎn)身離去,心想你不用跟我解釋。
慶生不想知道那年輕人姓甚名誰,他覺得那是深淵。
六
慶生并沒有等到寶珠的解釋,她憑空消失了,仿佛那晚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慶生先是等待、猶疑、不安,最后幾乎有點寒心,因此也放下了尋找何治豫的事情。這段對寶珠母親的人生逆向之旅似乎只差最后一里路,慶生覺得遺憾,卻也坦然。他專注于此事,甚至忽視了自己。而他的人生原來已經(jīng)如此荒誕、滑稽和不堪,再想著寶珠母親的心愿,簡直有點不道德。生活的岔路太多,他覺得自己不小心就走了進(jìn)去。自己那些想當(dāng)然的拯救欲,其實蒼白而虛弱。往事令人難解,其實就算他完全理解又如何,所有的理解都可能包含著誤解。
但一次偶遇,讓慶生再次陷入了他已決心放棄的事件之中。
信陽西郊有一個白龍山莊,是白龍茶葉公司老板開辦的。慶生常和一些喜歡喝茶的朋友過去喝茶聊天,或者玩玩牌。那天去的時候,慶生看到一幫老年書畫家正在山莊大廳的桌案上作畫。那幫老畫家,一個個銀髯飄擺,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他們各畫各的,時不時互相調(diào)侃、取笑。慶生一打聽,才知是重陽節(jié),山莊老板將信陽的老畫家們請來吃飯、作畫。
有一個戴毛線帽的畫家,正在畫一幅年畫,一個白胖的穿紅肚兜的孩童,懷抱一只碩大的鯉魚,活靈活現(xiàn),吸引慶生站旁邊圍觀。那畫家邊畫邊揶揄似地感嘆:“你們都是丹青妙筆,我嘛,鄉(xiāng)野村夫……”
慶生一笑,忍不住接話道:“鄉(xiāng)野村夫能畫得這么好?”
旁邊一個光頭長胡子畫家說:“別聽他的,他是想說他有絕活!”
毛線帽畫家說:“絕活不絕,哪像你們都師承泰斗,自為大師……”
光頭畫家哈哈笑著說:“別說你沒老師,何治豫的水平可不差。”
慶生心里一翻騰,差點口吃起來:“你、你們說的,是、是東方紅中學(xué)的何治豫?”
不光毛線帽畫家,連光頭長胡子也都愣了。毛線帽畫家盯著慶生看了幾眼,然后又埋頭作畫,輕描淡寫似的問:“年輕人,你怎么知道何治豫?還知道東方紅中學(xué)?”
慶生覺得身上直發(fā)熱,急切地說:“我找何治豫老師很久了,我一個朋友的母親,是何老師的學(xué)生,現(xiàn)在眼睛失明了,想見何老師一面?!?/p>
毛線帽畫家“嗯”了一聲,手里的畫筆并未停下,接著問:“你朋友的母親,她姓什么?”
慶生撓了撓頭,說:“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朋友姓李,李寶珠……”
那邊的光頭長胡子畫家鼻腔里“哼”了一聲,說:“白骨精!”
毛線帽畫家忽然將畫筆一丟,吐出幾個字:“是那個賤人!”
慶生覺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他們言語中充滿不屑,還有某種憤怒,仿佛早已洞察所有的真相,而這恰是他急于了解的。就算不再想著完成寶珠母親的心愿,他此前已經(jīng)介入到事件之中,難免還是想知道謎底。如同沿著溪水逆流而上,已經(jīng)聽到了瀑布飛流直下的聲音,怎能不想看一眼瀑布呢。
“你們說的我聽不太懂,我在信訪局了解過何治豫老師的事情,當(dāng)然是是非非的真實情況我并不知道。我朋友的母親想見何老師,卻被他的孫子拒絕了。到底咋回事啊?”慶生說著,拿起旁邊的茶瓶給毛線帽畫家的茶杯續(xù)水。
“不見就對了。”毛線帽畫家神情依舊淡然,說話卻極為狠毒,“那賤貨可把何治豫害苦了!”
“何治豫1965年從信陽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東方紅中學(xué)當(dāng)教師。1966年他所在的東方紅中學(xué)存在兩個派系。何治豫在師范學(xué)的是美術(shù)專業(yè),為‘聯(lián)派’繪制大字報……”慶生清了清嗓子,開始憑記憶復(fù)述他在何老師申訴書中看到的情況,他說得旁若無人,那一瞬間口才竟然極好。
毛線帽畫家的眼睛忽然閃亮起來,他靜靜地聽,然后摘下帽子,一聲不響地坐到旁邊的沙發(fā)上。
“年輕人,你是干什么的?”毛線帽畫家聲音低沉,又充滿著某種慈祥的意味。
慶生說:“我是市茶葉研究所的,我跟李寶珠是好朋友,她母親眼睛不好,今年徹底失明了,現(xiàn)在可能感到時日不多,想見中學(xué)老師何治豫一面。我一直幫她調(diào)查了解,但沒想到何老師是個強(qiáng)奸犯……”
“誰說他是強(qiáng)奸犯!”毛線帽畫家忽然眉頭一挑,神情冷峻。
“但是,如果何治豫老師有冤情,為何沒得到平反?”慶生嘴硬道。
毛線帽畫家沉沉地嘆了口氣,用手摩挲著花白的頭發(fā),說:“我當(dāng)時也是東方紅中學(xué)的老師,你那個朋友的母親,如果不出所料,應(yīng)該姓白,叫白銀花,有個綽號叫‘白骨精’,她后來嫁給了勝利電影院的李鐵錘。她被孫大富為首的‘紅派’利用,誣告何治豫,目的是使何老師不能繼續(xù)給‘聯(lián)派’畫宣傳畫……”
“如果這樣,何老師為何沒有得到平反?”慶生問。
毛線帽畫家又長嘆一聲,說:“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何治豫曾經(jīng)申訴過,可他1969年寫過認(rèn)罪書,承認(rèn)強(qiáng)奸了女學(xué)生,并注明時間地點等等細(xì)節(jié)。這份材料在他的檔案中保留下來,成為他罪證確鑿的證據(jù)……”
慶生感覺好像有一股寒冰從腳底滲入體內(nèi),讓他渾身發(fā)冷打顫:“難怪何老師一直上訪,他太虧、太冤枉啦!”
“上菜了,快來吃飯?!惫忸^長胡子畫家去包廂里溜了一圈,出來沖毛線帽畫家揮手喊道。見兩人談興正濃,他嘴里又咕噥道:“孫大富還活著吧,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可真能活……”
毛線帽畫家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停住了,像是思考了片刻,重又坐下來,定定地看了慶生幾眼說:“何治豫是我的老師,我跟他學(xué)畫畫。這么多年他上訪一直不成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慶生心怦怦直跳,他覺得老先生身上都散發(fā)著一種充滿底蘊(yùn)的暗光,掌握著他想知道的深不見底的答案。
“因為他聽不進(jìn)去我的意見,不肯找白銀花當(dāng)面對質(zhì)?!泵€帽畫家說著用手拍了一下沙發(fā)扶手,情緒似乎有點激動。
“他太固執(zhí),堅持說白銀花單純無知,被壞人利用。他雖然上訪,卻不愿將白銀花牽扯進(jìn)來,怕對質(zhì)會對她造成再次傷害。他想恢復(fù)個人名譽(yù),就算追究責(zé)任,也只追究強(qiáng)奸案的策劃人孫大富的責(zé)任。你想一想,不跟白銀花對質(zhì),他的一面之詞怎么可能辦得到……”毛線帽畫家說話聲音不高,卻似疾風(fēng)驟雨中的一道閃電,將整個事件撕裂了一道口子。瞬間顯露的真相如此刺目,如此震撼,慶生覺得簡直有點暈眩了。
七
慶生給寶珠打電話,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p>
沒想到寶珠說:“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p>
兩人相約在寶珠工作的商場對面的左岸咖啡廳見面,慶生和寶珠將近有一個月沒有見面,也沒有聯(lián)系。慶生介懷的是,寶珠欠他一點解釋,無論她怎樣沒心沒肺,也不至于如此若無其事。而自己再怎么遲鈍、憨傻,再怎么喜歡、愛慕寶珠,也不可能沒有一點自尊。但從老畫家嘴里得知的事情,與何治豫的申訴書相印證,他覺得基本可以判定,何老師確有冤情。而“白骨精”究竟是不是寶珠的母親,他急需要驗證。因此把持不住,主動聯(lián)系寶珠出來。
慶生自己叫了一壺紅茶,給寶珠點了咖啡,還有一碟雪梅和開心果。寶珠情緒似乎不太好,總是垂下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令慶生忍不住心生一種愛恨交加的復(fù)雜情緒。
“你聽說過‘白骨精’嗎?”慶生試探著問。
寶珠忽然手一抖,剛端起的咖啡灑了一點在桌布上。她瞪大眼睛驚叫道:“慶生,你真能?。∪绾沃肋@個名字?我爸爸還沒離家出走的時候,常因為這個名字和我媽吵架……”說著,寶珠忽然哽咽起來,眼淚奪眶而出,她放下咖啡杯,連忙捂住眼睛。
慶生心里一酸,無聲地從桌上扯過幾張餐巾紙遞給她。
寶珠接在手里,繼續(xù)抽泣著。
“看來阿姨就是白銀花了。”慶生嘆了口氣,“叔叔離家出走時你多大?”
寶珠淚水再次洶涌,臉上的妝全都花了,雙肩無法抑制地顫動著,像是喘不過氣來:“七八歲吧……我爸爸是電影放映員……在勝利電影院放電影……那時候一碰見熟人,回來就跟我媽生氣……不過我爸爸很疼我……后來,他出去放電影,再沒回來……”
慶生坐到寶珠身邊,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這個潑辣開朗、沒心沒肺的女孩,其實也有著柔弱、可憐的一面?;蛟S每一個外表光鮮的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傷疤。她有許多缺點,有些甚至不能讓人容忍,但慶生忽然心軟了起來,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種心疼、理解和憐愛的復(fù)雜情緒,剎那間統(tǒng)統(tǒng)原諒了她。
“你知不知道……”等寶珠安靜下來,慶生輕聲說,“你媽媽……白阿姨可能傷害過何治豫老師,而且傷害得非常重,簡直不可原諒,因此才成為她的心結(jié),才要見何老師……”
“我找你就是為這事兒?!睂氈槠届o下來,從手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其中的一頁,遞給慶生,“我在母親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這本她十多年前的日記,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離家出走……”說著掏出粉盒、口紅給自己補(bǔ)妝。
慶生瞟了她一眼,說:“不補(bǔ)妝也很漂亮?!?/p>
寶珠“撲哧”笑了一下,說:“別看我?!?/p>
日記是用藍(lán)黑色鋼筆水書寫的,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有些字跡洇散開來——
何老師,不知您在哪里,人生的緣分有時如此之淺,令人痛心。我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有見過您,也不知此生能否相見。三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一日也不能擺脫。當(dāng)然,您比我更痛苦,更屈辱。我說這些可能沒有意義。
當(dāng)年,孫大富幾個人讓我出面作證,誣告您有罪。許諾事成之后,將推薦我上大學(xué)。我年幼無知,違心陷害了您。您的一生蒙受不白之冤,而我大學(xué)也沒上成,并且名譽(yù)還毀掉了,不得不四門不出,過著終日抑郁寡歡的生活。我跟李鐵錘解釋,他始終不相信,把家鬧得不得安寧,最近還賭氣離家不歸……
可能說什么已經(jīng)晚了,我也不能夠見到您。如果可能,我愿意跪在您面前,任您處置。而我的罪孽,任您殺剮也不能被寬恕。人生在世,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我希望您能聽到我的懺悔,而這竟然不可能……
慶生看完那篇日記,覺得像被抽掉脊椎骨般,身子像是要塌了。他性格愚鈍,算不上多愁善感,卻也不知不覺眼眶有點發(fā)潮。日記應(yīng)該是寫于寶珠父親離家出走后不久。謎底終于揭開,慶生明白了一切,一瞬間,慶生覺得能夠理解和原諒寶珠的母親。她那時十六七歲,在時代的浪濤、漩渦面前,如同水面的一片樹葉,隨時都可能被暗流淹沒,自然無法掌控自己隨波飄流的命運(yùn)。
“我一定會找到何治豫老師,將這封信給他看,也算是完成白阿姨的心愿?!睉c生說。
“你看著辦吧?!睂氈檎f。
慶生心里泛起一種深重的悲傷與解脫的輕松互相交織的復(fù)雜情緒。記憶存于人的腦海,如果能變成確實的存在,他真想替何老師,還有寶珠媽媽,用剪刀剪去那段記憶。他們的故事慶生覺得如此陌生、虛幻,難以言狀,對當(dāng)事人肯定更加殘酷,一切都難以煙消云散。
“慶生。”寶珠柔聲道。
“嗯?!?/p>
“慶生?!?/p>
“嗯?!?/p>
“我可能……對不起你……”寶珠忽然身子一軟,眼淚又奔涌而出,趴在桌子上。
慶生心里一緊,說:“別這樣,已經(jīng)說了,交給我來處理?!?/p>
“不是那件事?!睂氈檠劾锊粩嗷涑鼍К摰臏I珠,令慶生心顫。
“別哭,怎么了?!?/p>
“我……”寶珠劇烈地抽泣起來,臉上剛補(bǔ)的妝又花了,兩頰泛著透明的粉色,“我可能被騙了……”
慶生的心尖銳地刺痛了一下,連聲問:“到底怎么了?快說!”
寶珠哽咽道:“我借你的錢,是拿去給一個朋友拍電影,他說投資回報很好。你知道,我爸爸是電影放映員,小時候我就喜歡看電影,一直有電影情結(jié),聽說他投資拍電影,一沖動就向你借錢去投資……”
慶生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般,差點要暈倒,他一直隱隱覺得那筆錢可能要出事,但沒想到會這樣糟糕。他以為寶珠拿去做女鞋生意什么的,就算投資失敗也不會賠太多。他完全傻掉了。
“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爸爸癱瘓,我媽媽失明,我們兩個家庭都太苦了。我覺得我們需要錢,有錢才能改變一切……”
慶生懵住了,他感到生氣、憤怒,卻又被寶珠說得心里涌上一股柔情,看到她眼噙的熱淚忍不住心疼,恨恨地問:“是那晚我見過的長毛嗎?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寶珠點了點頭,說:“是他,通過微信認(rèn)識的??赡苁球_子!”
慶生拍著桌子反問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騙子?”
寶珠的眼淚“唰”地又流了出來,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掛著淚珠:“他的手機(jī)打不通了……”
八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坐在輪椅上時脖子沒有以前直挺,總是不自覺地偏著頭打瞌睡。讓人揪心的是,他雖然天天尿床,卻已經(jīng)兩周沒有排出大便了。母親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天天咒罵他,暗里實際掰著手指頭算日子,觀察他大便的動靜。慶生去找醫(yī)生求教,醫(yī)生給開了一種名叫麻仁丸的藥。
母親給父親喂了幾次,憤然道:“這是什么藥?跟驢屎蛋似的,你爸吞不下去?!?/p>
慶生才想起父親中風(fēng)以后吞咽功能變差,而麻仁丸看上去比鵪鶉蛋還大,真不知道藥物制造商是怎么想的。慶生讓母親將藥丸切碎,攪拌在水里給父親服用。同時每天多喝水,吃香蕉,可無論怎樣折騰,都不見效。問父親想不想大便,他只會遲鈍地?fù)u搖頭,似乎吃進(jìn)肚子里的食物都憑空消失了。有時慶生夜里睡在公寓,心里想著的卻是父親的大便。以至于他幾乎無法平躺入睡,只能靠在靠枕上迷糊一覺。而寶珠受騙的事情,更令他痛心疾首,心力交瘁。人們說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慶生不以為然,他覺得就算真的想哭,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哭得出來。生活快將他壓扁了,他卻欲哭無淚。
寶珠受騙的事情,慶生寫了份報案材料,帶著寶珠去市公安局報了警。他對案子偵破與否并不抱太大希望,詐騙犯都無比狡猾,事情的結(jié)果不會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他覺得自己是盡人事,聽天命。
他心里還想著另外一件事,一定要見見何治豫老師,表達(dá)寶珠媽媽那份懺悔??赡芟癜装⒁陶f的“沒有意義”。但人生除了生老病死,其它能有什么事情能說有絕對的意義呢。個人的血肉之軀在歷史長河中實在渺小。有形與無形,具象與抽象,真實與玄妙,世上的事情大多說不清楚。而他覺得寶珠媽媽的那封信,對何治豫老師受傷的心靈可能是一次激活,一種撫慰。這就是意義。
還是在晚上,慶生咬著牙給何治豫家里打電話。
“喂。”聽著還是上次年輕人的聲音。
慶生心里想著不妙,穩(wěn)穩(wěn)情緒說:“您好,冒昧再次打擾您。但請容許我講幾句話,給我一點點時間。”
年輕人哈哈一笑,說:“你是誰,真搞人?!?/p>
“我叫慶生,上次給您打過電話,要找何治豫老師的那個人。”慶生說。
“噢?!蹦沁呎Z氣冷了下來,“你想說什么?”
“是這樣,我找了何老師許久,因為我一個朋友的母親,曾是何老師的學(xué)生,她叫白銀花,幾十年前傷害過何老師。她現(xiàn)在眼睛失明了,內(nèi)心充滿了懺悔,想見何老師一面……”
“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不是跟你說過不見嗎?”年輕人只聽了幾句就不耐煩起來。
慶生嘆了口氣,說:“這樣吧,我想見你一面,電話里實在不好說,行嗎?”
年輕人躊躇了片刻,然后說:“明天……你去解放路藍(lán)天自行車行找我吧?!?/p>
“藍(lán)天自行車行,知道,明天見?!?/p>
掛了電話,慶生覺得心情終于像是得到了某種釋放。他慶幸自己臨時拐了個彎,就算不能讓寶珠媽媽見到何治豫,自己先見何老師的孫子也未嘗不可。如同國家元首不方便直接會面,先派其他人接觸一下,制造氣氛,循序漸進(jìn),最終才能務(wù)實有效地推動真正的會面。
慶生躺到床上剛想睡覺,母親忽然打來電話。每次夜里接到母親來電,慶生總是控制不住心里發(fā)顫,害怕父親犯病。但這回母親卻朗聲說道:“慶生,恭喜發(fā)財!”
慶生心里一動,說:“什么事兒?”
母親笑道:“你父親大便來啦,全拉在了褲襠里!”
慶生哭笑不得,同時又驚又喜。他覺得母親挺逗的,父親的大便,這算什么財?但在情急之下,或許只有“恭喜發(fā)財”四個字能表達(dá)母親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大約九點鐘,慶生約著寶珠一塊兒,找到解放路的藍(lán)天自行車行。他此前知道那地方,是一家驢友俱樂部。喜歡騎行的車友在那店里配裝備,然后一塊約著出去騎車,環(huán)信陽市,繞南灣湖,穿西山百里茶廊等等。
藍(lán)天自行車行門口,有兩個年輕人正蹲在地上組裝自行車。慶生走過去問道:“我找何……”
正說著,從店里走出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穿著一身綠色的登山服,頭戴登山帽,雙手插在兜里,嘴里叼著支煙,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戳丝此麄?,說:“你是……慶生?”
慶生連忙走過去,說:“是我,您就是何老師的……”
年輕人“哼”了一聲,又掃了一眼寶珠,說:“你精力真好,不依不饒的,想說什么?”
慶生左右看了看,街頭實在不像說話的地兒,不得不長話短說:“我這里有寶珠媽媽,就是當(dāng)初何老師的學(xué)生,在日記里寫給何老師的一封信。我想見見何老師,將信給他看。他愿不愿見寶珠媽媽,看了信以后再由他決定?!?/p>
年輕人吐掉嘴里的煙頭,揶揄似的問:“真想見?”
慶生點頭說:“真想見,我們找何老師很久了,這是寶珠媽媽的心愿,我相信何老師也在等待這個結(jié)果?!?/p>
“那行?!蹦贻p人轉(zhuǎn)身從自行車行推出一輛山地車,“跟著我,帶你倆去見他?!?/p>
慶生看了寶珠一眼,她也面露喜色。慶生沖年輕人說:“坐我的車去吧?”
年輕人頭也不回地騎上自行車,說:“你們跟著我,沒有多遠(yuǎn)的。”
慶生只好和寶珠坐上車,在后面跟著年輕人。他雖然騎的是自行車,但速度很快,在市區(qū)一度還甩掉慶生一截。出市區(qū)以后,沿著濱河路往南灣湖方向騎行,年輕人的速度更快了。自行車被他駕馭得輕靈飄逸,如同在參加賽車比賽。慶生在后面以三四十邁的速度緊緊跟隨著他。
寶珠坐在副駕駛上問:“他這是去哪兒?怎么像是往鄉(xiāng)下去?!?/p>
慶生說:“可能何老師就住在鄉(xiāng)下,年紀(jì)大了嘛?!?/p>
年輕人頭也不回,一騎絕塵般往前騎行。車子騎到賢山腳下的時候,四周秋風(fēng)蕭瑟,草葉枯黃,年輕人忽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朝一片樹林里走過去。
慶生和寶珠也從車上下來,緊跟著他。年輕人走出十幾米遠(yuǎn),停下腳步,掏出一支煙來,蹲在地上手擋著風(fēng)用打火機(j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慶生問:“這是哪里?怎么不走了?”
年輕人沖遠(yuǎn)處努了下嘴,說:“不是要見何老師嗎?他在那兒。”
慶生往樹林里一看,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是一座矮小荒禿的墳頭,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biāo)記。如果目光從遠(yuǎn)處看過來,可能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
“你們有什么話,去跟何老師說吧?!蹦贻p人干脆坐在了草地上,獨自吸著煙。
慶生聽到寶珠“啊”地叫了一聲,眉頭深蹙,面帶悲傷。慶生輕輕走到那座無名墳頭前,他將信將疑,可又不能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冷風(fēng)吹來,墳頭旁的幾叢蘆葦隨風(fēng)飄擺,慶生忽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何老師,我受您的學(xué)生白銀花阿姨之托,前來看您……現(xiàn)將白阿姨在日記里寫給您的信讀給您聽……”
寶珠先是驚詫,然后也在慶生身后跪了下來,無聲地啜泣。
讀完,慶生毅然用打火機(jī)點燃了那本日記。
“何老師,您和白阿姨都是長輩,你們之間的恩怨可能輪不到我來說話。那是造物弄人,白阿姨已經(jīng)知道錯了,況且她是學(xué)生,您是老師,請您原諒她吧!”慶生說完,連磕了幾個頭。
寶珠忽然身子一軟,像是要暈倒的。慶生扶住她,輕聲喊:“寶珠,寶珠,我在這兒,不要怕?!?/p>
連喊數(shù)聲,寶珠才清醒些,慶生將她抱在懷里:“一切都結(jié)束了,讓白阿姨釋懷吧,我相信何老師會原諒她的?!?/p>
寶珠點了點頭。慶生牽著她的手站起來,給她擦拭眼淚。寶珠猛地緊緊摟住慶生的脖子,身體微微發(fā)顫。慶生拍了拍她的后背,說:“寶珠,不管有多少人喜歡你,但我是最喜歡你的那一個,因此我可能是世界上眼光最好的人,你得對我好一點。”
寶珠悲傷不已,“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慶生感到一種復(fù)蘇的柔情從體內(nèi)泛起,寒冷的秋風(fēng)此刻如同春風(fēng)般輕撫,讓他感動。
兩個人攜手走出墳地,那年輕人見狀,什么也沒說,從草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飛身一躍,騎著自行車先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