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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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州城的四個城門,都有自己的雅名:北門名曰壽門,南門名曰雍門,東門名曰豐門,西門名曰遠門。北城門、南城門,與位于城中的衙門,遙相呼應(yīng),形成遞進式的三點一線,放眼望去,蔚為壯觀。
衙門構(gòu)成了耀州城的白菜心。但白菜心之外,除過一些帶有書卷氣也帶有官府烙印的庭院,比如文廟、學(xué)堂以及寺院等,便是市井和民居了。比起官衙的一本正經(jīng),市井無疑顯得隨意了一些,潦草了一些,凌亂了一些。
官衙是官吏們的舞廳,而市井,則是百姓后院的儲藏間——儲存著他們的生計,也儲存著他們的夢想。
耀州城的商業(yè),主要分布于四條大街。大街的枯榮,猶如潮水,有起有落,并不恒久。明清時期,最為繁華的街道是南街,其他街道則相對冷清。繁盛與冷清,是由人的多寡決定的。人眾則盛,人寡則衰。南街之所以繁盛百年,在于那個時候,西塬通往城里僅有的那條土路,正好對準(zhǔn)南城門。從西塬上進城的人,或隸屬于州府管轄的富平一帶來的人,毫無例外,都要從南城門進出。于是,南街的店面就密匝而喧鬧了起來。賣鹽的,賣醋的,賣糖的,賣紙的,賣墨的,賣火紙的,賣花圈的,賣狗皮膏藥的,甚至賣春的等等,都在此扎點設(shè)攤。每逢趕集的時日,南街人潮涌動,熙熙攘攘。
那個時期,商業(yè)盡管關(guān)乎人的生計,但商品的種類并不繁雜,只是在人生活的簡單需求上有所供應(yīng)。油鹽醬醋茶中,鹽是不可或缺之物,因此,誰能壟斷某個區(qū)域里鹽的銷售,誰一定富得流油。然而,鹽的營銷權(quán),卻牢牢掌控在官府的手里。也就是說,誰想在鹽中掘銀,必須得到官府的許可。一番求爺爺告奶奶的奔走打點,獲得一張烙有官府大印的木匾,才可以堂而皇之地開店營業(yè)。
中國民間很早就有“黑市”之說。與“黑市”相對應(yīng)的,就是“白市”。按字面的意思,“白市”就是白晝的集市,而“黑市”就是黑夜的集市。白晝的集市不難理解,而“黑市”則容易讓人犯起嘀咕來:在那樣一個沒有電燈,甚至連蠟燭都沒有的年代,難道黑夜里還有集市?是的,黑夜里確實有集市。黑夜里的集市就躲藏于黑夜的某個角落,每一個進行交易的人,都豎著耳朵,左顧右盼,像做賊一般,唯恐被官府的人捉拿去吃官司。黑市上的活躍分子,都是那些未取得“合法”經(jīng)營身份的人;流通的商品,基本上都是些自產(chǎn)自銷的小物件,未經(jīng)官府的查驗審批。官府最初對“黑市”進行嚴酷打壓,但效果并不理想。那些黑市,今日取締,明日復(fù)萌,像野火燒不盡的春草,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浮游于城市的某個街巷。時間久了,官府也就疲憊了,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官府里的人也知道,于百姓的日常生計而言,“黑市”并非一無是處,它恰是對“白市”的補充,一旦遇到天災(zāi),“白市”的貨架上可能空空如也,但“黑市”上卻是琳瑯滿目。原因在于,同一件商品,“黑市”的價位,明顯高出“白市”兩到三倍。一些“白市”店家,故意不把商品擺上自家店的貨架,釋放與渲染某種貨物已斷檔的消息,引起民眾的恐慌。但一到夜里,卻委派店員搬出貨物,到“黑市”上去售賣。商人辛苦的目的就在于逐利,哪里有利可圖,他們定然會把目光投向哪里。
耀州城與其他城鎮(zhèn)無異,“白市”與 “黑市”并存,坐地販子與游擊貨郎共生。坐地販子各有各的地盤,而游擊貨郎則飄忽于天地間,哪里能容身,就往哪里去。作為游擊貨郎一個分支的“撥浪鼓貨郎”,在城鄉(xiāng)間游走了上千年,直至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還能瞥見他們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皳芾斯呢浝伞笔浅擎?zhèn)的多余人,但對于鄉(xiāng)村,卻不可或缺。每當(dāng)“撥浪鼓貨郎”出現(xiàn)在某個村莊,孩子們都會歡呼雀躍,并迅速地圍攏過去?!皳芾斯呢浝伞必洆?dān)里的貨物,談不上豐富,僅為針頭線腦之類,但孩子們垂涎的,卻是他木匣中用麻紙包裹的豆豆糖。中國人很早就能從甘蔗等物中提煉糖果,但用的是土方法,因此,和西洋人通過機器制造出的糖果,有著顯著的區(qū)別。西洋糖現(xiàn)在叫水果糖,但在民間,一直稱其為洋糖。中國人通過壓榨等,使甘蔗中的甜汁流淌出來,漸漸凝固,通過搖晃器物,讓其滾動成一丸一丸的顆粒狀,最后批發(fā)給商家,讓其在市場上售賣。豆豆糖經(jīng)過染色,紅黃藍綠白皆備,花花綠綠的。買幾顆糖,一粒一粒地填進嘴里,舌舔齒咂,甜味似乎浸潤了每一條骨縫。在那樣一個物質(zhì)極為匱乏的年月,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小山村,能吃到三兩粒豆豆糖,甜一甜嘴,大概算得上孩子們最為幸福的享受了。
除了孩子們對“撥浪鼓貨郎“的喜愛,村婦們對“撥浪鼓貨郎”也是一往情深。這種情,不含有男女間的那種非分之念,而是純粹源于對“撥浪鼓貨郎”貨物的鐘情?!柏浝伞眮淼酱謇?,搖一搖手中的撥浪鼓,男人是很少趨前的,但女人和孩子們,卻能將他圍攏得水泄不通。豆豆糖吸引著孩子,針線勾引著婦女?!皳芾斯呢浝伞奔缣舻膿?dān)子,披紅掛綠,那一縷縷彩色的絲線,在風(fēng)中抖動飄拂。絲線在村婦的日??p制中,有著重要的位置。埋首燈下縫補,一針一線,好不容易給孩子做好一雙新鞋,卻并不滿意,而要煞費苦心地對新鞋進行裝點和美容。如此,既能讓孩子走到人前臉上有光彩,又能向人炫耀自己高超的刺繡手藝。婦女們不把刺繡叫刺繡,而叫扎花。她們把孩子的小鞋子當(dāng)成了畫布,眼珠貼住布面,不厭其煩地穿針引線,以求畫布的五彩斑斕。小鞋上繡著各種動物或植物,一只可愛的小貓,一只翩躚的蝴蝶,幾束盛開的蓮花,幾片搖曳的竹葉……栩栩如生,憨態(tài)畢現(xiàn)。每一根絲線,都像母親的牽掛,浸透著母性的暖意和慈愛。
在鞋子上繡花的同時,婦女們還時不時地要制作各種各樣的動物鞋。動物鞋不是給動物穿的,只是鞋子的形狀,酷似動物。豬娃鞋耷拉著一雙耳朵,兔娃鞋黑豆?fàn)畹难壑樽淤\里賊氣,貓娃鞋的胡須支支翹立,獅子鞋的毛發(fā)金光閃閃。豬耳朵,貓耳朵,狐貍尾巴,獅子毛發(fā)等,大多都是用絲線勾勒的。在繡花上,村婦們的巧手得以展現(xiàn),價值得以彰顯。一個女人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茶飯烹飪的精良和針線活的嫻熟縝密……除了繡花鞋,還有繡花枕頭,繡花門簾,繡花棉襖等。村民們一議論起某個婦女,總說那個人“手巧得很”。所謂的“巧”,就是她在刺繡方面勝人一籌。
“撥浪鼓貨郎”的游村串鄉(xiāng),豐饒了鄉(xiāng)村孩子寂寥的夢。城里在鄉(xiāng)村人的眼里,是遙遠的,也是蕪雜的。遙遠,不是地理上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城里不少人身著綾羅綢緞,騎棗紅大馬,甚至坐轎子,戴銀飾,吃的是油炸餅,喝的是銀耳湯,高高在上,難以接近。蕪雜,那是鄉(xiāng)村人遙望城里后,所得出的另一個負面結(jié)論:偷雞摸狗的,逢場作戲的,爾虞我詐的,賣春賣笑的,賭博抽煙的等等,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然,這樣的看法,不乏蘊含著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酸的自我安慰。
比起鄉(xiāng)村,城里的確是躁動的,雜亂的,聲音鼎沸的。雜七雜八的人在街道上游蕩,有達官,也有乞丐,有滿腹經(jīng)綸的君子,也有搔首弄姿的暗娼。商人們以街道為依托,謀取利益的最大化;小販們以街道為水池,撈取小魚小蝦。街道是一座舞臺,各色人等,都施展著自己的百般武藝;街道也是一座不是金礦的金礦,每個人都想從中攫取到金色的顆粒。
耀州城里,從南到北,散落著多家私塾與多家武館。一文一武,一軟一硬,相映成趣,供家長們選擇取舍。孩子長到六七歲時,家長便撓起了頭,不知把孩子往哪個路口送。一腳踏錯,就有可能抱憾終生。
私塾的興起,與魯迅所言與“中國人的官癮實在太深”不無關(guān)系。魯迅說:“漢重孝廉有埋兒刻木……總而言之:那魂靈就有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p>
魯迅舉出的是漢朝時期的例子,但這些例證,不孤不獨,每個朝代比比皆是,只是在行頭與形式上,有所變化而已。漢朝時,做官要靠“舉孝廉”,即由地方長官出面舉薦那些“孝順親長、廉能正直”之人。于是乎,有人為了顯示自己孝順,將自己的親生幼兒活埋,聲稱拿省下來的糧食奉養(yǎng)老母;還有人父母健在,就用木頭刻塊靈牌,每天對著牌位供奉磕頭。凡此種種,其用意所指,都不過是希望自己被舉薦為官。隋朝起始的科舉制度,廢除了“舉孝廉”,轉(zhuǎn)而將“學(xué)而優(yōu)則仕”,奉為邁入仕途的唯一門票。伴隨科舉的愈發(fā)興隆,私塾隨之遍地開花,每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xué)子,皆憧憬于“步步高升”,做“人上之人”。
私塾并不灌輸謀生的技藝,只教“四書五經(jīng)”。學(xué)“四書”,背“五經(jīng)”,天天早上被父母擰著耳朵摸黑起床,伴隨公雞的鳴叫,躲在某個墻根或樹下,搖頭晃腦,念念有詞,來一番“之乎者也”。過路的人如果未入過學(xué)堂,不明就里,還以為這個孩子被鬼活生生地纏住了,神經(jīng)偏離了軌道,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幻覺。“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就像一面鏡子,高懸在每個孩子的心中。在老師咄咄逼人的凌厲目光里,在老師高舉的隨時落下的板子下,每個學(xué)童皆戰(zhàn)戰(zhàn)兢兢,規(guī)規(guī)矩矩。老師反倒是不怎么講解課文的,更像是監(jiān)獄里的看守,以管教為主業(yè)。
中國的私塾,有其值得稱道的一面,但也有其非常不人道的地方。老師從不會尊重學(xué)生的個性,更不會顧及孩子的尊嚴。體罰是家常便飯,習(xí)以為常,而且還要美之名曰是“對孩子負責(zé)任”。每個教員,必備的刑具之一,就是一個用以打人的板子。板子是從工匠鋪里專門定做的,質(zhì)料為木材,呈長扁形。老師上課時,不立于講臺,而是手持板子,在過道里來回巡視,喝令一個個同學(xué)站起來背誦課文,教室里總是彌漫著陰森恐怖的氣氛。誰若在背誦時卡殼,或背得不那么滾瓜爛熟,老師就會讓其伸出雙手,自己則揮動板子,朝那雙稚嫩的小手重重地猛抽下去。一下,兩下,三下……總共打多少下,那要看學(xué)生違抗程度的輕重。每一項違抗所受到的懲罰,都有言在先,提前予以約定。
然而,并非老師對所有的學(xué)生都橫眉冷對。老師不是黑包公,只是謀生者。我曾聆聽過一位就讀過私塾的老人,對我講述私塾內(nèi)的景況,聽得我忍不住感慨萬千。社會的塵埃,早已污染了本該潔凈的學(xué)堂,讓同坐一條板凳的同學(xué),宛若荒野里的草木,高低不等,粗細有別。老人說別看老師高舉著板子,但老師的心里,關(guān)于學(xué)生,卻橫著一道清晰的鴻溝。一部分學(xué)生歸于鴻溝這邊,一部分學(xué)生則歸于鴻溝那邊。鴻溝這邊的學(xué)生,家長有權(quán)有勢,老師對這些學(xué)生,表面上很嚴厲,骨子里卻很客氣。他們打這些學(xué)生,板子高高地舉起,輕輕地落下,絕對有尺度,有分寸,不會導(dǎo)致這些學(xué)生真正受傷的?;蛘?,這些學(xué)生即使犯了大錯,老師也裝聾作啞,故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比如,衙門里進出的孩子,大戶人家的孩子,老師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嗎?還有,私塾老板,俗稱掌柜的,他們開辦學(xué)堂的目的,大多不為賺錢,只為營造一個學(xué)習(xí)的氛圍,讓自己的孩子居于其中,穩(wěn)扎穩(wěn)打?qū)W業(yè)根底,為將來的成龍成鳳而未雨綢繆?;诖?,老師對掌柜的兒子,格外上心,偏吃偏喝,白天多關(guān)注,多督促,夜里還要挑燈捻須,手把手地輔導(dǎo)。掌柜的兒子再厭學(xué),再撒潑,老師都不會抽其一板子的。
但鴻溝那邊的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無一例外,皆為寒門子弟。對待他們,老師掄起板子來,眼不眨,心不慈,手不軟,能打多重就打多重。他們是老師的出氣筒,是老師的泄憤池。老師挨了掌柜的責(zé)罵或拳腳,滿腹怨氣,恰好可以拿懲罰這些學(xué)生,來舒緩自己的情緒。然而,說這些孩子是寒門子弟,只是相對而言。能把孩子送到學(xué)堂讀書的,至少都是吃穿無憂的殷實之家。這些人大多讀過書,明白讀書對孩子的未來意味著什么。他們或許有錢無勢,或許有田無錢,或許小富即安,或許自給自足。比起那些腰粗口氣也粗的大戶,他們只是老虎群里的田鼠,大象群中的兔子。
好在那個年代,上學(xué)的多為男孩,女子是鮮有上學(xué)的。女子五六歲后,面臨著兩樣?xùn)|西要學(xué)習(xí):一是學(xué)做針線活,一是學(xué)燒鍋做飯。女子的成功,主要體現(xiàn)于縫紉和廚藝上。而男孩,家長則對其給予了特別的厚望,也對他們的人生賦予了更為龐雜的內(nèi)容:要傳宗接代,要掌門立業(yè),要功成名就。送孩子去學(xué)堂,那是望子成龍,挨點打,受點委屈,根本不算什么。受這種遠景的引誘,一個個學(xué)生,或因打盹,或因走神,或因背誦不流暢,而受到老師板子的重敲卻不敢吱聲。于是,他們的手總是紅滋滋的,腫得像烤焦的面包,捉不住筷子,握不住毛筆,更別提撩水洗臉了。手一伸進水里,準(zhǔn)會發(fā)炎,那是確鑿無疑的。在診療所坐診的大夫,竊喜于老師的慘無人道,他們銷量最好的藥,竟是跌打損傷膏。這種往傷口上一敷足以讓人痛不欲生的藥,有一大半,都是賣給了受傷的學(xué)生。更可怕的是,舊傷未去,新傷又添。前些日子烙下的傷情還在隱隱作痛,老師的板子又砸夯一般地砸落了下來。一年四季,很多學(xué)生的雙手,都是傷痕累累。
私塾的老師,用現(xiàn)在的目光打量,個個都像暴徒。然而事實上,這些打人的老師,也都是被打的“過來人”,都經(jīng)歷過挨打的生涯,也都是在老師板子的不斷抽打下,才完成學(xué)業(yè)的。他們受之于暴虐,傳之于暴虐,于是最應(yīng)該溫文爾雅的學(xué)堂,卻異化成了暴戾橫行的場所。暴力是可以因襲與傳承的,以暴力的方式傳播諸子百家的仁愛,的確帶有幾分諷刺的意味,但隱現(xiàn)的,卻是整個社會拔苗助長的急功近利之風(fēng)。那時候的家長,絕然不會因孩子遭受到老師的暴虐對待,而前去討要說法的,那是因為他們也都信奉著“棍棒底下出孝子”這一古舊的信條。他們一邊說“成材的樹不用剪”,一邊又牙齒咬得咯嘣響,大有將樹攔腰砍斷的沖動。平日里,家長教育孩子的方式,與老師并無二致,也是粗暴的,非打即罵,于是乎,家長不以老師對孩子的懲罰為罪,卻以老師的板子能落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為功。在這樣的夾擊下,孩子就像一只被縛住翅膀也縛住雙腿的小鷹,掙扎無用,哭號也無用。不少孩子因傷勢過重而喪命,家長在悲痛之余,卻將孩子的死亡看做是孩子頑劣的自食其果。每當(dāng)孩子放學(xué)歸來,手上體無完膚,家長總會如此慰藉孩子:老師打你,那是對你好!你現(xiàn)在受點罪,將來就能享福;現(xiàn)在想著享福,將來就要受罪。
將來是什么?孩子們懵懂無知,但家長們卻早已心里有譜:將來,就是考取功名,攀升至數(shù)人之下,萬人之上。而要抵達高處,衣錦還鄉(xiāng),榮耀故里,讀書就是在山崖上,給自己鑿刻攀登的梯子。登上山巔,中榜中第,是家長的殷殷期盼,也是孩子的努力方向。叩開一扇通向功名的大門,門內(nèi),綾羅綢緞,錦衣玉食;門外,荒枝凋敝,寒霜滿地。
私塾殘忍的背面,掩映的,也正是私塾的慈祥。私塾改變了很多學(xué)子的命運,使他們踏上了一條鋪滿紅地毯的金光大道。據(jù)史料記載,自隋科舉考試誕生,至明朝的覆滅,耀州境內(nèi)考取進士的,多達數(shù)百人。我推測,孫思邈、柳公權(quán)、范寬、傅玄、令狐德芬等,這些從耀州大地上冉冉升起的歷史巨星,毫無例外地都受益于耀州私塾的滋養(yǎng)與哺育。那時候,他們也像其他孩子一樣,不但披星戴月地誦讀經(jīng)典,而且手掌也被老師的板子一次次地打得紅腫。
私塾的教育方式,和新式學(xué)堂很不一樣。新式學(xué)堂最初是照搬日本的,而日本又是移植西方的,因此,新式學(xué)堂的根系在西方。新式學(xué)堂側(cè)重于老師的講解,而舊式私塾只一味地偏向于督促學(xué)生完成背誦。在舊式的教學(xué)中,老師將課文里每個字的讀音告訴孩子,就萬事大吉,至于課文的內(nèi)容,句子的構(gòu)造,詞語的組合,老師基本上不管不問,只是一個勁兒逼迫孩子死記硬背。孩子不知其意,不明就里,就將課文生吞活剝進肚子。這樣的注入方式,類似于在吃羊肉——新式教育是將羊宰殺,剝皮剔骨,切成肉絲或肉塊,燉成肉湯或炒成肉片,讓人享用;舊式教育則是將一頭活羊,趕進人的肚子,讓腸胃的蠕動,促使羊漸漸糜爛,化為肉汁,再轉(zhuǎn)化為人的營養(yǎng)。但人的胃是參差不齊的,有人吞了活羊,經(jīng)過胃的分解,將羊很快地予以消化,并品嘗到了羊的肉香;有人卻硬是食羊不化,那只活羊就那樣完整地蜷縮在他的胃里,讓他既沒受之于羊肉的滋補,也全然不知肉香為何物。
舊式教育與新式教育,何優(yōu)何劣?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國文教師,我個人的看法是,各有優(yōu)長,又各有弊端。前者看到的是肉,卻看不到羊;后者看到的是羊,卻不一定真的將羊化為了肉。兩種教育模式,皆滑向了兩個極端。新式教育是對舊式教育的反動,但卻未能吸收舊式教育本有的優(yōu)點。舊式教育以 “四書五經(jīng)”為主課,輔之以算術(shù)之類,其他課程均無涉。相較而言,舊式教育講授的“四書五經(jīng)”,和新式教育里的語文課最為接近,將兩者進行對比,就能看出各自的癥結(jié)。
“四書五經(jīng)”最早發(fā)軔于春秋時期,其書面語言,正是那個時期人們的口語,但及至隋唐,以及之后的宋元明清,文人們一直延續(xù)著古舊古板的書寫體例。奇異之處在于,這一文體,不但未能伴隨日月的演進而寬衣松帶,而且似乎將其越捆扎越緊繃。后世的文人們?yōu)轱@示自己的博學(xué),從而置自己于公眾之上,故意使用一些冷僻的辭藻,拗口的句式,以及鮮為人知的典故,乃至于讓人讀起明代人談天說地的文章,遠比讀春秋時期諸子百家的著作,還為晦澀難懂。帶有酸腐氣息的書面語言,在一條荒僻的小徑上,腿越走越硬,與人們的日??谡Z,日益背離,幾近于天書。而要一個初來乍到,剛學(xué)會說日常用語的孩子,一頭鉆入“四書五經(jīng)”中,靠硬著頭皮的背誦來汲取內(nèi)容,顯然是勉為其難。孩子稚嫩的牙齒,不足以啃動一塊巨石;孩子脆弱的小胃,尚不具備融化一只全羊的能力。這樣的教育,是填鴨式的,灌輸式的,完全不顧及接受者本身的承載量。但有一點值得肯定,就是孩子在似懂非懂中,先行把這些經(jīng)典烙印進腦子里,可供終生反芻,便于終生取舍。牛先吃進很多草,之后再一點一滴地消化。孩子的學(xué)習(xí),頗像牛吃草,只是比牛吃得更多,知識比起草來,更有韌勁,更難消化。
單從語文的角度,新式教育之下,孩子的學(xué)習(xí)似乎更為輕松一些。新式教育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更能體恤和關(guān)照孩子的接受程度,因此,它的課程設(shè)計,是循序漸進式的,是沿著臺階緩行式的。不同的年齡段,不同的年級,就提供與其相應(yīng)的精神食糧,以使孩子能啃得動,咬得爛,咽得下。與此同時,教師的講解,代替了孩子的閱讀與背誦,以至于孩子記住的,是老師講解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老師依據(jù)統(tǒng)一編纂的教參書照本宣科,學(xué)生聽得無滋無味昏昏欲睡。講解是對課文的闡釋,類似于產(chǎn)品廣告,并非產(chǎn)品本身。一篇課文學(xué)完,學(xué)生裝了滿腦子的廣告語,卻對文章所蘊含的精髓,不甚了了。這種教學(xué)方式,無異于本末倒置。也就是說,本來是沖著酒去的,因為味道與營養(yǎng),全濃縮在酒液中,但受之于老師的煽動和誤導(dǎo),赴宴者竟把一頁頁有關(guān)酒的產(chǎn)品說明書,當(dāng)成寶貝裝回了家。新式語文教育的缺陷,在于與課文的疏離。用如此的方式教學(xué),學(xué)生縱然考取了高分,卻依舊腦內(nèi)空空,腹內(nèi)亦空空。
舊式教育有一點很是令接受過新式教育的我們羨慕,那就是古人無比精湛的軟筆書寫技能。鉛筆與鋼筆,出現(xiàn)于十八世紀。在此之前,西方人用雞翎寫字,而中國人用毛筆寫字。西方人從雞的身上拔毛,中國人則從狼的身上拔毛。從雞身上拔下雞翎,給翎管里注入墨水,就是一支水筆了。從狼身上拔下一撮撮的毛,經(jīng)過炮制,將其固定于竹管或木管的頂端,則為毛筆。狼毛用于毛筆,不叫狼毛,而叫狼毫。但要從狼身上拔毛,遠沒有從雞身上拔雞翎那么簡單,必須把狼打死。為擁有狼毫,不知多少頭野狼,命喪于獵人的土槍之下。
念私塾的孩子,除了背誦,還要“寫仿”?!皩懛隆保褪欠抡談e人的書法來寫毛筆字。把范本鋪在桌上,把白紙鋪在范本上,利用紙張本有的透明,照著人家的筆畫,一撇一捺地慢慢進行描摹。寫得好的字,老師就給“吃丸”;寫得差的字,老師不給“吃丸”。所謂的“吃丸”,就是老師用毛筆蘸著紅墨汁,在學(xué)生寫得較好的字上,畫出一個個的圓圈,以示贊賞。圓圈套圓圈,紙面上一片紅艷艷,說明這張仿寫得很是令老師滿意。
一日三習(xí),久習(xí)功深。凡讀書識字的古人,軟筆字皆寫得非同一般,原因無他,皆因從小就開始研磨,并反反復(fù)復(fù)地臨摹書寫。相比于現(xiàn)代人生活的復(fù)雜,古人的生活要單純許多。他們眼里的風(fēng)景,無非是天上的星月,地上的草木,既無各種蠱惑,亦無各種引誘,于是他們的筆端,一派寧靜,一脈祥和,如旭陽染黃山川,如微風(fēng)枝頭輕撩。
心靜筆才靜,心正筆亦正。現(xiàn)代人置身于電子樂器無處不在的環(huán)境,那些狂躁的音樂,讓人無處逃遁。耳根不靜,心草雜生,橫欲奔流,貪念燃燒,何以能靠近古人的書藝之境?泥古,即擬古,但所能擬的,只剩下了古人的筆畫,卻無法回到從前,回到古人所背倚的那個環(huán)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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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戶人家,以及殷實人家的孩子,都進了學(xué)堂,奔著科舉而去,但那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家的孩子,降生于寒門陋室,沒有這等幸運。即使想讓老師拿板子抽打手掌,卻沒有機會——他們的父母既沒有這樣的遠見,也沒有這樣的經(jīng)濟能力,那么,他們的出路何在?
寒門出身的男孩子,大多未跨進過學(xué)堂之門,他們對瑯瑯的讀書聲,充滿了好奇和羨慕。等待他們的,大約有八種選擇:一是被送進武館,習(xí)武練武;二是被送進戲班,拔筋練嗓;三是被送進鐵匠鋪或木工鋪等,拜師學(xué)藝;四是跟隨父母做買賣,從小就識秤練攤;五是跟隨父母到城外包地耕種,父親犁地自己牽牛韁;六是跟隨某個大哥當(dāng)土匪;七是出家當(dāng)和尚;八是啥都不學(xué),像荒草一樣長成怎樣就怎樣。
一個社會,需要文,也需要武。文是社會安逸的產(chǎn)物,而武則是社會動蕩的衍生品。在某些特殊時期,社會對武的渴求,更為迫切——文在這個時候充其量是鮮花,而武儼然就是能止餓的糧食。
人一旦需要醫(yī)生,這個人一定是生病了;社會一旦需要武力,這個社會一定是出了問題。
中國社會的歷史,是一個需要武多于需要文的歷史。沿著歷史的河道,追溯而上,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朝代更替,還是民間糾葛,其選用的解決之策,多為力量的比較和伎倆的運籌。拳頭的軟硬,算計的叵測,就成了取勝的法寶。圣賢的忠告與箴言,可以懸于墻上,卻不曾掛于心上。君子一轉(zhuǎn)身,一扭頭,就變成了小人。武則天為了上位,可以掐死自己的親生女兒,毫無哀傷之感;唐太宗為了繼位,可以致兄長與兄弟于死地,毫無懺悔之意。
屠城,是多么恐怖的字眼,然而,掩映于這等字眼背后的血腥慘劇,才真正地令人不寒而栗。這樣的慘劇,在中國歷史的舞臺,早已是一出讓人看厭了的老版本。遠的如“五胡亂華”——北方與西域各胡族勢力,趁司馬氏篡奪曹魏,建立西晉王朝歷經(jīng)八年戰(zhàn)亂,終被匈奴人滅國之天下大亂之際,入侵中原,大肆屠虐漢民,史書記載“北地蒼涼,衣冠南遷,胡狄遍地,漢家子弟幾欲被數(shù)屠殆盡”——近的如明清交替時的 “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以及四川大屠殺等。嘉定城與揚州城,百街廢墟,萬戶寂滅,男女老少,一個活口都未被饒恕。而川蜀大地,尸橫遍野,千里荒蕪,及至于朝廷不得不頒布“湖廣填四川”的法令,來填充蜀地民眾被大批量屠戮后所留下的空白。有關(guān)四川大屠殺,至今都是一個飽受爭論的話題。清政府將其罪責(zé),歸之于李自成的同伙張獻忠——張獻忠也的確是一位血債累累的屠夫——但后世之人經(jīng)過考證,卻發(fā)現(xiàn)造成這場悲劇的最大嫌疑犯,恰是清軍。
不要說戰(zhàn)亂年代,即使是相對和平的時期,打家劫舍也是社會的一種常態(tài)。成群結(jié)隊的土匪,隱沒于山林,也隱現(xiàn)于市井。很多大戶人家,盡管家財萬貫,卻如履薄冰。大戶人家真正憂心的,還不是財產(chǎn)隨時可能被洗劫,而是家人,尤其是兒女的身家性命?!捌曝斆鉃?zāi)”這句話,很早就在民間盛行,自我安慰的意味不言自明,與此同時,其中折射出的無奈,也昭然若揭。破財不是大事,免災(zāi)才是核心。破財若能換來免災(zāi)的結(jié)果,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最怕的是財破了,災(zāi)卻未能得以免除。免誰的災(zāi)呢?答案是:免除家人的災(zāi)難。破財本就是一場災(zāi)難,但它比起家人的生命,無疑要輕飄許多。
大戶人家惶惶不可終日,小戶人家也難以睡個安穩(wěn)覺。于是,有實力的戶族,看到官府靠不住,只有自己想辦法來捍衛(wèi)自己。他們招募一些練過武術(shù)的年輕男丁,組建起屬于自家的半武裝組織,用于看家護院。這些類似于保安的人,被稱作家丁。一戶人家,家丁多則十?dāng)?shù)個,少則三五個。家丁就是被父母送到武館的那些孩子,他們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捶打歷練,不敢說個個都身懷絕技,但一拳撂倒一個壯漢,并非難事。家丁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于夜里。土匪再膽大妄為,白天還是有所顧忌和收斂的,而夜色,是蝙蝠的最愛,也是他們的最愛。
家丁們拎起馬刀是戰(zhàn)士,放下馬刀是苦力。他們以看家護院為業(yè),但其職責(zé),并不限于看家護院。他們夜里巡視,與狼狗為伴,白天則幫著主家干其他活計,手腳一刻都閑不住。推磨子,劈柴火,喂牲口,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堂等等,哪里需要,就出現(xiàn)在哪里。如果心懶身懶,總想投機取巧,主家就會將其解雇;如果很有眼色,且老實聽話,主家不但隨時會多塞給他一個夾有雞蛋的饅頭,以示嘉獎,還會對他的人生進行大包大攬,比如給他出錢娶妻,給他出資蓋房等等。久而久之,他和主家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變化,形若血脈之親。他不再喊主家為大掌柜的,而是呼其為干爸或叔伯。有的主家看到家丁腦袋靈光,籌劃有度,且吃苦耐勞,干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家丁,于是今天的家丁,很有可能成為明天的掌柜的。
被開除的家丁,則很有可能成為主家的心頭大患。由于武功高強,家丁已不屑于在街道里充當(dāng)販夫走卒,于是他們要么鉆入深山,加入某一個土匪團伙;要么自立門戶,拉起一群游手好閑之徒,組為闖蕩江湖的另一個匪幫。這些人一旦橫行于街巷,首要打劫的目標(biāo),就是自己曾效勞又結(jié)怨的主家。
主家被報復(fù)數(shù)回,招架不住了,便會打探該人曾習(xí)武于哪家武館,師傅為誰。摸清了底細,主家便會拎著條子肉,帶著煙和酒,去叩擊其師傅的大門。這頭野獸,全世界唯有一根韁繩能拴住他,那就是他的師傅。這些習(xí)武之人,不論走得多遠,蹦得多高,卻都很在意于江湖義氣。他們在師傅面前行過三叩首之禮,且曾賭咒發(fā)誓要效忠?guī)煾?,豈能不對師傅俯首帖耳?師傅一旦耳聞某個徒弟為非作歹,辱其武門,就禁不住地怒火中燒。師傅托人把那個興風(fēng)作浪的徒弟叫來,怒斥一番,并鞭笞數(shù)下,徒弟跪于地上,指天起誓,承諾將永不再在昔日主家的門前滋事。
開設(shè)武館的,大都是武藝高強之人。他們招收學(xué)員,挑三揀四,并非誰報名就錄取誰。武館常常開設(shè)在自己的院子里,晴天給學(xué)員們在庭院里比比劃劃,翻墻栽跟斗,雨天在樓下教習(xí),踢腿打沙袋。一會兒練硬拳,和石樁硬碰硬;一會兒練軟拳,抱住一棵樹欲死欲活。太極、洪拳、沙林功,朱砂掌等等,挨個挨個地練。學(xué)員有時頭疼,有時肚子疼,但師傅卻絲毫都不寬諒,反而污其“裝洋蒜”,怒沖沖地一掌劈來,學(xué)員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武館里不時有人被一頁門板抬了出來。這些人被送往春嵐堂醫(yī)治,但十之八九,最終還是魂斷習(xí)武之路。
孩子死了,家長至多捶胸頓足地哭一哭,叫喊幾句“我咋這么命苦的”之類,然后就將尸骨一葬了之。家長絕對不會追究武館責(zé)任的,因為當(dāng)初把孩子送進武館時,他們就和武館簽訂了生死狀,其中赫然列著這一條:若在武館喪命,責(zé)任自負,武館概不擔(dān)責(zé)。
每一家武館的大門上,左右各插兩面藍色的布旌,右旌上用白布條縫制一個“武”字,左旌上用白布條縫制一個“德”字。左為上,右為下,意思是習(xí)武先修德,德為上,武為下。一跨進武館的大門,迎面的照壁上,又是一個大大的“德”字。師傅訓(xùn)話,先講德,后講武,并常常以“三從四德”的故事來勸諭學(xué)員要忠悌兼顧。
武館里的師傅,叫拳師;習(xí)武之人,叫拳客。拳師和拳客,一字之差,卻差別巨大。師者,范也。能被人稱作拳師,那一定的德武皆具之人,非一般武夫能夠比肩。
清末時期的耀州城里,武館時多時少。多時,竟達四五十家,以至于民間流傳起了這樣的段子:北街的拳客比驢多,南街的拳客多如驢,西街的拳客騎驢走,東街的拳客驢騎人。驢騎人,講的是一個典故:某個拳客家的驢死了,拳客扛著那頭三百斤重的驢,步行四五華里的坡路,送到西塬上的屠宰場去宰殺。他扛著驢從街上經(jīng)過,被人看見,引得路人嘖嘖驚嘆。于是,就有好事者將他的故事編進了段子里,讓整個東街的拳客,都覺得臉上無光。
武館少時,僅縮至三兩家,且處于偏僻的背巷里。武館的多寡,與當(dāng)時的民風(fēng)有關(guān),也與時局不無關(guān)系。義和團在京都作威作福之時,耀州城里的武館,就像遍地開花的包子鋪一樣,開了一家又一家。民間傳聞,宮廷將派陜西巡撫來耀州選拔拳客,選中者,將進京入宮當(dāng)侍衛(wèi)。表現(xiàn)優(yōu)良者,也許還能榮升一格,做老佛爺?shù)馁N身侍官,為老佛爺端茶倒水。選拔入宮的小道消息,盡管純屬空穴來風(fēng),卻也一石激起了千層浪,習(xí)武者歡呼雀躍,未習(xí)武者亦躍躍欲試。
潮起,必有潮落。應(yīng)驗了一句歷史的魔咒,“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陰晴轉(zhuǎn)化,常常就在一瞬間。隨著義和團的分崩離析,耀州武館在鼎盛一時之后,接踵而來的則是崩塌式的衰落。
朝廷對義和團的通緝與追捕,波及耀州城鄉(xiāng)。所有的拳客都成了被懷疑的對象,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宛若驚弓之鳥。拳客的拳頭再厲害,也難以與官府的鐵拳對壘。于是,武館紛紛關(guān)閉,拳客紛紛轉(zhuǎn)行,但肅清義和團運動的擴大化,還是讓不少人蒙受了不白之冤。
耀州城里,靠武藝光耀門廳的,當(dāng)屬安氏家族。明末清初,安氏家族從四川省的丹陵縣遷徙至耀州,以習(xí)武立身,以習(xí)武傳家。據(jù)傳,安家人人習(xí)武,個個身兼十八般武藝,以至于拳師安自立,竟接連中第武科舉和武進士。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說的是文章猶如女人,只能贊其美,不能贊其最美。因為美,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同一個女人,這個可能視其為天仙,那個可能視其為糟糠。美與不美,沒有硬性標(biāo)準(zhǔn)。但武就不一樣了,兩人對陣,只能當(dāng)?shù)谝唬荒墚?dāng)?shù)诙?。?dāng)?shù)诙?,就意味著輸,意味著出局。武進士,那只能是靠拳腳打出來的,不斷地取勝,再取勝,過五關(guān)斬六將,才能攀至中國武術(shù)的山巔。安自立面對的對手,皆為各地拳界的頂級選手,無一不是難啃的硬骨頭。在高手如林的態(tài)勢下,不知他要打敗多少對手,打夠多少個回合,才能摘取到武界的桂冠?
不論怎么說,安自立都是耀州城里安家人的榮耀,也是整個耀州人乃至陜西人的榮耀??看蛉材軜s華富貴,這大概是出乎很多人預(yù)想的,于是安家的后人以先輩為標(biāo)桿和榜樣,以高家拳為修煉之本,前赴后繼地投身于武功的修煉當(dāng)中。至清末,安自立的后裔安崇正和安老六,因武功非凡,在耀州內(nèi)外名噪一時。
3
有一句話,在耀州流傳許久,叫“書坊戲坊,騸娃的地方”。
言下之意是,這兩個地方都很污穢,是去不得的。去了,孩子必被糟蹋。
書坊與戲坊,何以成了“騸娃”的地方?它們究竟是怎么“騸娃”的?對于這等問題,我思忖良久,終究未能悟透其中的奧秘。說戲坊“騸娃”,尚有情可原,但說書坊“騸娃”,卻難免讓人心生糊涂。
書坊授人以知識,諭人以事理,難道這些也是錯謬?依我之猜想,在普遍蒙昧的年代,人們?nèi)菀装阎R視為洪水猛獸。在多數(shù)人尚不識字的氛圍里,接受了教育,人就會從愚笨到聰智,從簡單到復(fù)雜,其言談舉止、處事方式等,必然會發(fā)生變化。變化了的人,在未變化者看來,更像是異類和異端。
那么,戲坊究竟是怎么“騸娃”的?如果詢問緣由,很少有人愿意正面回答,大多都抿嘴而笑,用臉上風(fēng)起云涌的表情,來來代替藏于肚子里的現(xiàn)成答案。很多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戲坊的所謂“騸娃”,大約也歸屬此類。在眾人眼里,戲坊里匯聚著男男女女,那些人不稼不穡,甩著長袖,抹著花臉,扭來擺去,及至于摟摟抱抱,天長日久,還能守身如玉?不是石雕,不是朽木,青春躁動期的男女,怎能抵御得了淫欲的滔天巨浪?于是,勾搭偷歡,便見怪不怪。一人之失足,引來諸多人之失足,因為人與人之間,總是相互在效仿。時間日久,會轉(zhuǎn)化為一種風(fēng)氣,用一位小腳老太太的話說,那就是“從戲坊門前經(jīng)過,聞到的滿是腥臊味”。
戲坊真的就那么污穢,那么骯臟?也并不盡然。戲坊的不堪,更多的是來源于公眾的想象與坊間的議論。想象難免虛浮夸張,議論難免添油加醋,兩者的致命之處,都在于以偏概全,以想象代替事實——以一人之恙,來推論所有人之疾。
戲坊有無男女間的暗度陳倉?肯定有。但并非所有人都有暗度的癖好,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難以逃脫被污染的宿命。人們對戲坊的嗤之以鼻,映現(xiàn)著一種悖論:一方面,求戲若渴,一站到戲臺下面,緊盯演員的一招一式,陶醉得忘乎所以;另一方面,卻又對演員的私生活評頭論足,說三道四,極盡貶損。掩映于這組矛盾背后的,是這樣一串潛臺詞:我盡管沒他(她)唱得好,演得好,但我比他(她)干凈,比他(她)有貞操。
貶損他人,是為了獲得自我滿足。中國人自古而今,都是在與他人的比較中,獲得自我肯定和自我優(yōu)勢的,仿佛自己活得好不好,那是由他人的高低胖瘦來決定的。貶損他人,否定他人,把他人壓得彎腰,把他人踩在腳下,自己才能顯得更高一點。很多痛苦的源頭,不是我不行,而是別人比我更行。
中國的國民性,從對待弱者的態(tài)度上,就可略知一二——弱者不被同情,反被嘲笑:嘲笑殘疾人,嘲笑窮人,嘲笑無子嗣的人,嘲笑長相丑陋的人……別人的不幸,竟然轉(zhuǎn)化為自己嘴角的一抹輕蔑的笑意。
其實,戲坊里聚集的孩子,大多是在生計方面難以為繼的窮人家的孩子。每一個孩子,幾乎都有一本血淚賬。沒有哪戶豐衣足食的人家,愿意把孩子送進戲坊,讓他們?nèi)W(xué)唱戲。很多孩子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父母或因這樣那樣的原因去世,爺爺或者奶奶,或年邁,或臥床不起,無力養(yǎng)活他(她),便把他(她)送進戲坊。戲坊那清湯寡水的飯食,至少能救其一命。
一般情況下,正規(guī)的戲坊,是不招錄女孩子的。如果有女孩子硬是被家長送來,那只能安排其當(dāng)幫工:洗菜,拉風(fēng)箱,掃院子,整理戲服,或者給主家抱孩子。女孩唱戲,那是傷風(fēng)敗俗,那是丟人現(xiàn)眼。這樣的狀況,至清末戊戌變法后,才略有松動和改變。戊戌變法盡管以失敗收場,卻撬動了大清鐵屋的基石,攪混了社會的一潭死水,使原有的綱常淪落至風(fēng)雨飄搖的境地。小白花唱戲,且能成為名角,與這一大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連。盡管如此,小白花還是撞疼不少衛(wèi)道士的神經(jīng),使他們對一個露胳膊露臉的女子,站立于街頭的大庭廣眾之下唱戲,耿耿于懷。小白花唱戲時,很多人誤以為她是男孩子。當(dāng)驗明正身,知其的確就是女兒身時,關(guān)于要不要驅(qū)逐她,一時間,竟成衙門內(nèi)外熱議的話題。據(jù)說,衙門內(nèi)有人聯(lián)名上書知州,痛斥小白花玷污了耀州風(fēng)氣,建議官府有必要采取措施,將她驅(qū)逐出境。好在知州正在害癆病,被人攙扶著辦公,他哪有精力理會此等芝麻小事?石川河的水患,后山里的匪患,以及西塬上東塬上抗稅的浪潮,哪一件不比一個風(fēng)塵女子的街頭唱戲,更使知州精疲力竭?不過,開明的知州,還是硬撐著虛弱之軀,在該建言書上批了這么幾句話:州城堅而固,唱不坍,何懼?
女孩子不唱戲,唯男孩子唱戲。但每一幕戲里,卻總是有男有女。無奈之下,只好讓男的扮演女的。生末凈丑旦里的旦角,本是戲中的女主人公,但在舞臺上扭捏作態(tài)的,幾乎全是一些貌似女人的男人。在京劇舞臺上紅得發(fā)紫的四大名旦,一律皆為長相俊秀的男性,成就他們的,除了他們自身的演唱功底,還有社會的偏見與陋習(xí)。沒有偏見和陋習(xí),他們能不能大放異彩,還真不一定。
女扮男,或男扮女,無論扮相如何逼真,總是令觀者感到別扭。上帝造人,男是男,女是女,二者之間有著涇渭之別,是不可混淆的。尊崇于社會之陋規(guī),卻違反自然之造化,并非什么好事。
但自從戲曲誕生以來,舞臺上的男女,其實就是生活中的男男。男孩子三四歲就被送進戲坊,其中的一部分,舉手投足,說話穿衣,都在刻意地模仿女孩子,并在潛意識里,把自己想象成女兒身,日子久了,其心理和生理,都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當(dāng)這些孩子有了性意識后,他們傾慕的對象,很有可能就是同性而非異性。同性戀,這一伴隨人類誕生而誕生的地下欲火,在戲坊這一幽閉的區(qū)間,燃燒得最為熾烈,最為奔放。
一個男孩子,就這樣被扭曲,被變異。這等景況,雖然未動手術(shù)刀,但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閹割。閹割,并非單指肉體某一個部位功能的喪失,還包括精神血性的被摘除。
清末時,耀州的戲坊有三五家,都開在城墻角落的某個院落。唱戲的孩子,四點鐘從床上被拽起來,在師傅的引領(lǐng)與看護下,去城門外的西河灘練嗓子;等天一放亮,他們必須縮回戲坊,免得讓人瞅見。腳夫們吆著騾子,趕著毛驢,早早地啟程,要遠赴異地駝載貨物,本可以從西門出,抄近路,卻不惜繞遠路,偏從東門出,為的就是不要撞見戲坊那些烏七八糟的人。一旦有所不慎,怕鬼偏偏碰見鬼,不想撞見卻不幸撞見,腳夫們整整一天心里都忐忑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不吉祥之事,在恭候著自己。倘若這一天果真發(fā)生了意外,比如騾子生病臥地不起,驢子崴了腿蹄,馬車側(cè)翻于壕溝,或者被土匪打劫或被官人劫財?shù)鹊龋_夫就會把自己的倒霉,與撞見戲坊里的戲子掛起鉤來,于是一股莫名的怒火,便會在腦子里騰躍。腳夫們大多不愛惹事,走南闖北,他們在嘗盡人間百味之余,性格的棱角也被越磨越禿。惹不起,總能躲得起,是腳夫們銘刻于心的座右銘。當(dāng)然,也有個別初生的牛犢,脾氣大,火氣大,他們在遇見戲子后,如遭遇到挫折,就會拎一把砍柴刀,氣咻咻地尋上門去。
戲坊周圍的住戶,大都不屑于與戲坊為鄰。他們怕戲坊的惡風(fēng),刮進自家的院落,從而腐蝕自己年幼的兒孫。有的鄰居干脆移居別處,有的鄰居加高加厚了與戲坊的隔墻,有的鄰居則陷入與戲坊的持久戰(zhàn)中,三日一鬧,或一日三鬧。
戲坊的孩子,活得低賤而卑微,猥瑣而怯懦,全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出來見人。社會對他們的成見,早已灌滿他們的耳孔,使他們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多么地低人一等。社會是個金字塔,有十八層,他們尚且置身于十八層之下。他們是乞丐中的一員,謂之曰“丐戲”。除了承受世俗的歧視,他們趁著夜色,在西河灘練嗓子,練腰身,還時不時地會遇到各種不測。那個時候,西河灘一片荒蕪,雜草繁茂,野木遍生,虎狼出沒于此,蛇鼠也埋伏于此。有多個孩子,或被狼叼去,或被蛇咬死,或被野豬貪食,均命喪黃泉。
但戲坊里選擇在凌晨四點將孩子們從被窩里拽出,趕向西河灘練功,按照他們的說辭,卻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們說,野獸在凌晨一兩點鐘,最為活躍,最為精力旺盛。但折騰至四五點,就疲乏了,也困頓了,于是大多陷入了沉睡。這個時候,人在夜里活動,相對較為安全。
孩子們在戲坊里得不到關(guān)愛,他們都宛若戲班師傅的小奴隸。讓他們跪下,他們不敢站著;讓他們自抽三個耳光,他們不敢抽兩個。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對著面目猙獰的師傅,唯恐師傅在盛怒之下,把飯碗從自己的手里奪走。不給飯吃,餓其三天兩夜,堪稱戲坊名目繁多的懲罰中,最為致命的一種。戲坊對待孩子,極其苛刻,動輒就責(zé)罰。一句戲詞突然忘卻,一個跟頭沒栽利落,或者拉風(fēng)箱時用力不足,掃地時疏忽了墻角的樹葉等等,都能成為罰跪罰站的理由。輕則拳腳相加,重則不讓睡覺不給飯吃。
師傅都是從學(xué)徒過來的,他們的心理乃至生理,早就變得不那么正常。他們體罰起學(xué)生來,常常帶有滿足自己淫欲的傾向。脫其褲子,綁其陰私,拿烙鐵燙,拿水煙桿戳……這些在戲坊之外不堪入目的下流之舉,卻在戲坊里,宛若一叢叢含苞待放的惡之花,時時盛開。
坊間所謂“騸娃”,似乎也沒說錯。但坊間的“騸娃”,絕不是指狹義上對孩子的玩弄,而是另有所指:孩子一旦跨進戲坊之門,就極易學(xué)壞,變得不潔不凈,不三不四。
有的孩子學(xué)戲三五載,有的孩子學(xué)戲五六年,就可以出師。出師后,有的依舊留在戲坊,收門徒,當(dāng)師傅;有的則走出戲坊,自己開起了戲坊,或跳槽到了別的戲坊。出師與不出師,在待遇上有著天壤之別。出師后,不但不再遭受皮肉之苦,而且還可以經(jīng)常性地出外演出,收取酬勞。
拿現(xiàn)在的話說,戲坊既是藝術(shù)學(xué)校,又是戲曲劇團,集修煉與演出于一身。稍微殷實的人家,遇到紅白喜事,都會跑到戲坊里預(yù)訂節(jié)目和演員,并商議費用。演員依據(jù)名氣大小,細軟也有懸殊。以清末道光年間為例,州城這一級,名角演一場,慷慨一點的主家,會賞五兩銀子;慳吝一點的主家,最少也得拿三兩銀子出來;一般的角色,則會得到賞銀二三兩;跑龍?zhí)椎?,三個人才能共得一兩銀子。于是成為名角,就是戲坊里所有孩子夢寐以求的奮斗目標(biāo),也是師傅督促學(xué)徒好好學(xué)戲的現(xiàn)實教材。師傅經(jīng)常會給學(xué)徒們講:你看人家張二娃,來的時候,褲子吊在半腿上,鼻涕垂在鼻腔里,頭發(fā)卷得像雞窩,手指粗得像胡蘿卜,可現(xiàn)在呢,穿綢的戴銀的,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里,官老爺沒準(zhǔn)還會發(fā)落來轎子讓他坐。知道他怎么從黑烏鴉變成白天鵝的嗎?告訴你吧,人家就是把戲功當(dāng)戲功地練,冷慫冷慫地練,呼哧呼哧地唱,唱落了太陽,唱落了月亮,這才把腰從棍子扭成了柳條,把嗓子從鴨子聲練成了百靈聲,你們呢?就知道偷吃,嘴比貓嘴都饞,竟能把窗下的一筐生紅苕,偷吃個凈光,害不害臊呀?
張二娃的戲名叫婉香,是當(dāng)時耀州城里首屈一指的旦角。
小白花在耀州城里唱戲時,張二娃已經(jīng)去世一百多年了。此時,耀州城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已將張二娃遺忘。沒有幾個人知道,在一百年前,一個名叫張二娃的人,還曾赴京演出過。唱戲的,被人稱作戲子,縱然名聲斐然,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張二娃,以及后來名噪一時的許滿倉,都像一縷微風(fēng),消失在了歲月的黑洞里。
一般人家,只有在過喪事時,才請來戲坊的人唱戲,戲坊包攬了所有的吹拉彈唱。戲坊的人,被人稱作“門上的”。“門上的”是土話,意思是“門外的”。就是說,戲坊的人來到主人家,是不能隨便跨進大門門檻的,只能在門外扎攤設(shè)點,連吃飯也不得入內(nèi)。一經(jīng)進入,就會玷污主人的門風(fēng),并給主人的家庭帶來霉運。“門上的”都是些賤人,名角也不過是有名氣的賤人而已。
吹嗩吶的,敲鑼的,敲鼓的,唱戲的,六個人、八個人、抑或十個人組成一個小團體,在團體頭頭的指揮下,各有分工。一般而言,黃昏時分的“加祭”,傍晚時分的“迎飯”,入夜時分的“祭奠”,動用的都是器樂,忙碌的都是那些吹的敲的拍的,無涉唱的。只是到了后半夜,程序進行完畢,才輪到唱的出場。主人因喪失親人,自然無心聽唱,但家族的人以及四方來客,卻將唱戲的團團圍住,圍成一個圓圈,美滋滋地聆聽著。唱戲的人站立于土場子上,不偷懶,不取巧,按照舞臺上的演出,一招一式皆像模像樣,時而輕風(fēng)拂柳,時而雷霆萬鈞,時而小溪潺潺,時而大河滔滔。唱一會兒,歇息下來,端著一個瓷碗的同伙,就會一個人一個人地轉(zhuǎn)圈討要小費。但多數(shù)人都不肯掏一文錢給他們,索要半天,瓷碗里照舊空空蕩蕩。討要者見效果不佳,準(zhǔn)會搬出一套早已編好的說辭來煽動:爺爺婆婆,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堪憐堪憐我們這些賤人吧!我們冒著雪,挨著凍,遭狗咬,被狼追,容易嗎?行行好吧!能賜一文積大福,能賜一兩積大德……一番嘴干舌燥地反復(fù)乞求,總能打動三兩顆柔軟的心。這些人從老虎鉗般的口袋里搜羅半天,才掏出來幾文錢來,丟進乞者的碗里。賤人知道,索要小錢,類似于猴子撿芝麻,撿幾粒算幾粒,而真正的收獲,猶如老鼠拉風(fēng)箱,大頭還在后面呢!唱“大戲”,那是烘托場面,只是圖個熱鬧,要想不空手而歸,就寄望于“小戲”了。唱者繼續(xù)唱,一會兒“騎墻記”,一會兒“秦香蓮”,一會兒鐵錘砸石一般硬邦邦,一會兒彎弓彈棉一般軟綿綿。吼聲在冷寂的夜空掠過墻頭或樹梢,驚得屋檐下的鳥雀,也撲棱著翅膀,不肯休眠。凌晨三四點鐘,小戲開唱,這時候,因抵御不了困倦的來襲,多數(shù)觀眾已悄然散去,唯有幾個發(fā)燒友和幾個“孝子”,還孤零零地守候在唱者身旁。發(fā)燒友是甘愿熬夜,但“孝子”,受孝道所困,不得不禿鷲跟上夜鶯在熬眼。
所謂“小戲”,皆源自孝子的“點唱”?!按髴颉笔浅o大伙的,“小戲”則是唱給某一個固定對象的。也就是說,誰付費點播這段唱腔,演員就唱給誰聽。“點唱”是必須的,唯有如此,才能顯示對逝者的孝敬。于是直系親屬中的外甥與女婿,就成了甕中之鱉,誰也甭想溜掉。往碗里丟一個銀錠,可以唱三段;丟兩個銀錠,可以唱八段;丟三個銀錠,可以唱十二段,總之,丟得越多越優(yōu)惠。外甥女婿免不了要和“門上的”搞價錢,爭究一番后,就定下了價位,然后就先掏銀子后演唱。唱聲綿延不盡,一直唱到東方泛白才作罷。這時候,就要起靈了,外甥與女婿的眼睛紅巴巴的,“門上的”眼睛也紅絲絲的。外甥女婿們披麻戴孝彎腰而啼,“門上的”拾起嗩吶仰天而吹。幫忙的壯年漢子抬起靈柩,從門里出來后,徐徐而行。
幾乎每家每戶過喪事,都要請“門上的”,即使借錢負債也要請,因為它涉及到孝與不孝的大主題。孝在中國人的觀念里,是個衡量器:孝則人高,不孝則人低。不孝者,會遭人非議,被人看扁。
然而喜事就不同了。喜事無涉孝,只涉面子,對于窮人們來說,糊口都成難題,也就不在乎面子不面子了。倉栗實而知禮節(jié),倉栗不實,腹內(nèi)空空,卻死要面子,東挪西借來一些銀兩用于唱戲,不但贏不回面子,反倒會丟掉面子——人們準(zhǔn)會戳著他的脊梁骨,罵他是敗家子。于是,本想給臉上涂彩,不料想?yún)s抹了灰。
喜事叫戲坊人唱戲的人,比喪事要少得多,但演唱者的總體收入,卻不見得就此減少。一個財東家給母親祝壽,有時會唱七天戲;一個顯貴慶賀新房落成,最少也要唱三天戲。這些喜事,主人因財力雄厚,又滿心歡愉,出手格外地慷慨大方。名角如果唱得好,贏得了喝彩,主人的虛榮心得以滿足,又恰逢酒精沖昏頭腦,就很有可能追加賞賜。藝名婉香的張二娃給胡家唱戲,才開口唱了幾聲,喝得酩酊大醉的胡老大,就往戲臺上拋扔去了五十兩銀子,一時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多少人掙斷肋骨,兩年都掙不到五十兩,可張二娃僅僅動動嘴皮,五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就落到了手心,如何不讓人垂涎欲滴?
張二娃畢生都在扮演著女人,還被個別大戶人家暗中包養(yǎng),自然賺得銀兩滿罐。遺憾的是,他終生未娶,沒有親骨肉,僅認領(lǐng)了三個孤兒做干兒子。張二娃四十九歲因患有肺病而香消玉殞,由左家戲坊包攬了他的安葬事宜。左家戲坊的人對外聲稱,別看張二娃穿金戴銀的,可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連個燒火棍都沒有,但張二娃干兒子的說法卻恰好相反。張二娃最大的干兒子叫顧潤生,藝名哭蓮,取秦香蓮哭夫之意。左家戲坊的人在整理張二娃遺物時,哭蓮就在現(xiàn)場。哭蓮逢人就比劃著手勢,哎呀呀地一番嘆息,接著便數(shù)落起左家人的忘恩負義。哭蓮說干爸撒手人寰,讓左家戲坊發(fā)了一筆橫財。左家戲坊一度招不到學(xué)生,坐吃山空,就剩下了關(guān)門??伤麄兊倪\氣好,偏偏就遇到了干爸的離世——哭蓮甚至懷疑干爸是被左家人用毒藥謀害身亡的——瞬間就從叫花子變成了財東爺。干爸也是的,那么多的戲坊,咋就和左家簽了一張生死契約呢?干爸一死,左家人不先給干爸上香燒紙,而是急乎乎地沖進干爸的臥室,從里面插上門閂,翻箱倒柜地搜尋起錢物來。哎呀呀,干爸的雪花銀,裝滿了五個大木箱。還有那些綢緞呀,首飾呀,古玩呀等等,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褲M了一整床。單金簪子銀簪子,就有一木匣。干爸真是虧大了,他終日勞頓所得,全歸了左家所有??奚徴f,還是在他的哭鬧下,左家人才將一些不大值錢的東西,作為陪葬品,埋進了干爸的墳中。
哭蓮后來在耀州城里,也算是一個名角。但在人們的評價里,他比起張二娃來,那是星星比月亮,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張二娃唱到悲情處,淚水像葡萄一般,一串串地奪眶而出,掛滿了兩頰,單這一點,哭蓮永遠無法與之比擬。人們喜歡看張二娃哭,鄉(xiāng)里人往返步行三十華里來城里看戲,就眼巴巴地等著瞅張二娃哭呢!張二娃一哭,臺下就掌聲雷動,起哄聲與口哨聲此起彼伏。但哭蓮做不到這些,他唱到孟姜女哭長城,眼里干旱無雨,有時甚至還把自己都唱樂了,竟偷偷地笑。
4
明清時期,耀州城和其他城鎮(zhèn)一樣,尚無工業(yè),解決生活之需,基本上都依賴于作坊的制作。
作坊是家庭式的,家族式的,個人化的,零散化的。有的作坊三五個人,有的作坊七八個人,有的干脆就夫妻二人或父子二人。開設(shè)作坊,無需官府審批,在自家門口掛一塊藍布,或在大門外的墻壁上用毛筆刷個 “醬”“醋”之類,就可以開張了。街上店面里出售的貨物,有一部分來自于腳夫的長途馱運,但更大一部分,則源自于當(dāng)?shù)刈鞣坏闹谱?。醬坊、醋坊、豆腐坊、鐵匠鋪、木工鋪、棺材鋪、染坊、殺坊、瓷坊、繡坊、紙坊、磨坊、掃帚坊等等,雜七雜八的,凡生計所需之物,都有相對應(yīng)的作坊。
作坊與店鋪不同。店鋪常常開在最醒目的位置,唯恐他人的眼睛瞅不見,但作坊則像個害羞的閨秀,總是躲藏于房內(nèi)屋后。一般情況下,作坊就開在自己的家里,與家人的日常生活攪和在一起。主人對作坊并不那么專心致志,農(nóng)忙時去郊外種地,農(nóng)閑時才在家中的作坊里忙碌。比起耕種,作坊并不顯得特別重要。耕種——種糧食,種棉花,關(guān)乎于吃穿,吃穿關(guān)乎于生命,而作坊,只關(guān)乎于手頭的零花錢是否充裕。
在商品經(jīng)濟未曾發(fā)酵的年代,一切都是自給自足的。吃,有賴于自己耕種;穿,有賴于自己紡織;住,有賴于自己砌筑;用,有賴于自己制作。很多人家最初開設(shè)作坊,都懷有樸實的想法,那就是用作坊來解決自己家人的生活所需。比如,砌一個磨盤,摞上兩塊圓圓重重的磨石,買一頭驢子,原本只是想著要為自己家人磨面的。驢子精神飽滿,兩腿撒歡,兩斗麥子預(yù)計兩晌磨完,卻一晌就搞定了,其他時間,磨子閑著,驢子也閑著,于是就有親戚或鄰居找上門來,礙于情面,只好讓其套驢拉磨。白用了人家的磨子,白使喚了人家的驢子,親戚鄰居的心里過意不去,便回贈給主人一升黃豆或一尺黑布。這樣的回贈多了,主人從中也就嗅到了商機:既然有市場需求,何不把磨子從一臺擴充成四臺五臺,把驢子從一頭兩頭擴充至六七頭,從事對外經(jīng)營?人不分遠近,不論生疏,凡找上門來,愿意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財物,都可以在本作坊磨面。磨坊,比起其他作坊來,要繁忙許多??蛻魝兝茏榆?,常要在門外頂著烈日或迎著寒風(fēng)排隊。當(dāng)然,也有提前預(yù)約的,等排到自己的那一時刻才上門。可憐了那些驢子,它們被蒙住雙眼,在主人粗野的罵聲和鞭子揮舞的響聲中,四腿交替,急急而行,繞著磨盤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驢子是世間走路最多的生物,但走得再多,都走不出那條窄窄的磨道,這無疑是驢子們最為可悲的宿命——驢子是作為被奴役者而來到這個世界的,從生到死,僅擔(dān)負有兩項使命:生而為人干活,死而被人吃掉。
磨坊是這樣,醋坊、醬坊以及更多的手工作坊,起初的發(fā)端,都源于自家的需要。但隨著外需的增加,坊的規(guī)模也日益擴張。有一些作坊,由于市場對其產(chǎn)品的需求過大,家里的地盤已難以容納更多的器具和人力,于是就在外面租借他人的空房,用以大批量地制作與產(chǎn)出。這樣的作坊,如果守信且嚴把質(zhì)量關(guān),漸漸的,就會擁有名氣。李家醬油孫家醋,姚家手巧染花布,劉家針線滿世走,寇家鏤刻棺材鋪,王家鐵鐮能剃頭……這樣的順口溜本身,就已將耀州區(qū)域名震一時的作坊,進行了羅列和歸納。名作坊,制作名產(chǎn)品。久而久之,這些作坊的制作工藝,就演進成了一種技術(shù)專利,對外秘而不宣,對內(nèi)傳男不傳女。男是門庭的守望者、堅守者,而女兒則因為長大了要出嫁,不可信任。張家女變成李家妻,很有可能將秘籍帶至李家。女兒也許不為夫家著想,但會為自己的兒女考慮。她如果把娘家的一技之長傳授給其兒其女,其兒其女繼續(xù)下傳,總有一天,他們就會變?yōu)閺埣覐妱诺母偁帉κ?。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何況兩家都賣面呢!外孫雖和外公有骨血之親,但畢竟屬于外姓人,與內(nèi)孫不可同日而語。
每個作坊,都嚴守著各自的秘密。有的作坊,一開啟就長達百年,世世因襲,代代相傳。作坊開著開著,便有了自己的店鋪,生產(chǎn)銷售一條龍。更重要的是,還打造出了自己的品牌,標(biāo)注成“號”、“行”、“堂”以及“鋪”等。號、行、鋪的功能基本等同,所指皆為店鋪,經(jīng)營什么,就是什么號什么行什么堂什么鋪。票號,相當(dāng)于銀行,主營對外提供抵押貸款;鹽行,負責(zé)售賣食鹽;醫(yī)堂,負責(zé)把脈療傷;藥鋪,既收購藥材,又出售藥品。在“號”、“行”和“鋪”之前,特意添加幾個字,作為自己的標(biāo)號,以別于他人。比如“李寡婦典當(dāng)行”中的李寡婦,“白眼狼典當(dāng)行”中的白眼狼,就是該“行”的標(biāo)號,聰明人瞥其一眼就能明白,他們分屬不同的典當(dāng)行。
典當(dāng)在那個年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行業(yè)門類。那時候的人普遍很窮,一有急事難事,就想到了典當(dāng)行。把自家的財物,送到典當(dāng)行抵押,從而借出一筆錢來,以解燃眉之急。等緩過氣來,掙到了錢,再拿錢去典當(dāng)行贖回自家的物品。典當(dāng)行除了吞吃利息差,更重要的是貪吃違約金。很多人把自家祖?zhèn)鞯陌嘿F物品送往典當(dāng)行,總想著今日背去,明天就能背回來。但實際上,物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到了約定還款的日期,撓頭也好,跺腳也罷,沒錢就是沒錢,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典當(dāng)行將自己的心肝寶貝據(jù)為己有。典當(dāng)行生意越是火爆,所顯示的,恰是越發(fā)地民不聊生。有人典當(dāng)了金耳環(huán)銀鐲子,有人典當(dāng)了木柜木桌,有人為給牛治病典當(dāng)了一頭騾子,有人為抽大煙典當(dāng)了自己正穿的棉襖,還有人為給兒子娶親典當(dāng)了女兒。
典當(dāng)女兒,女兒不必去典當(dāng)行,只是由家長出面和典當(dāng)行簽訂一份契約即可。如果家長違約,典當(dāng)行就有權(quán)將其女兒賣給某戶人家。大一點的姑娘直接被人娶走為妻,小一點的女兒也被人抱去做童養(yǎng)媳。賣兒賣女,平常而又平常,在那個年月,根本算不上稀奇。
在名目繁多的作坊與店鋪背后,隱匿著很多在當(dāng)下人看來不可思議的行業(yè),其中,最為突出的,一是煙館,一是接生。林則徐在廣東虎門銷煙后,宮廷就頒布禁令,在全國范圍之內(nèi)實行禁煙,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紫禁城之外的京都,大街小巷的煙館從來就不曾真正關(guān)閉過,只是變換了門頭,掛著羊頭賣起了狗肉。摘除煙館門額上的“逍遙館”三個字,以“暮雨”二字代之。京城尚且如此,何況山高皇帝遠的其他地方呢!在京城之外,煙館從來都直呼其名,不會虛偽地用“逍遙”這等委婉之詞進行偽裝。
耀州城里的煙館,大多開在遠離鬧市的背巷里,以逃避官府的追緝。官府里的人來查煙,看起來很嚴厲,但其實,卻是舉著手中的紙老虎,嚇唬一番館主就作罷。那些衙役,很多都在抽煙,而煙又很貴,以他們薪水之低微,何以買得起?于是煙館就成了他們能過足癮卻不用付費的理想場所。在他們的眼里,煙館是一只母雞,不但可以掏雞蛋,而且還可以拔毛。除了滿足煙癮,煙館時不時地還要往他們的長袖里塞一些碎銀兩。如此這般,他們所謂的查緝,就真正淪為走過場。
煙館里的大煙,有的是從南方販運過來的,有的是當(dāng)?shù)厝送低捣N植的。在山坳里,一些農(nóng)戶用密林圍攏起一塊塊的田地,往里面撒上鴉片籽粒。等罌粟花敗,他們將其收割,在夜色的掩護下,用牛車將成捆的鴉片運往煙館。
一年四季,別的生意時而興隆,時而清淡,唯有煙館總是煙氣騰騰,星火閃閃。煙館的后院里,沿墻砌了一圈泥坯土臺子,供吸煙者吸食大煙時或坐或臥。
我聆聽過一位老者對煙館的描述,他的外公就曾是開過煙館的。老者說,煙館后院的土臺子,既是座椅,又是臥床。那些煙鬼們,進了煙館,就像一片爛膠布黏在了爛瘡上,再也不肯輕易離去。土臺子上擱置著一盞盞的煙槍,供抽煙者吸食。煙鬼們過完癮,東倒西歪,扶墻而行,走一步退三步,爛醉如泥一般。他們中的很多人,并不急于離去,而是仰面朝天地躺在土臺子上酣睡。睡醒了又抽,抽完了又睡,個個姿態(tài)丑陋,以至于連褲襠里的肉鳥露了出來,都渾然不覺。
煙鬼們吸煙,當(dāng)然得交銀子。但有的煙鬼,總是賒賬,賒多了卻無意歸還,還要變本加厲地繼續(xù)賒。于是掌柜的就一聲令下,家丁們提著棍子,朝賒賬者的頭部肩部掄去。如果賒賬者見勢不妙,趕快逃竄,從此再也不來煙館,煙館知其家底已被抽空,就不再追索舊賬。但如果賒賬者還要胡攪蠻纏,那就對不起了,家丁那釘滿鐵釘?shù)墓髯?,可不是裝腔作勢的擺設(shè)。那些棍子一旦落下來,賒賬者即使不死,也會重傷。城里有專門收尸的一些人,他們經(jīng)常性地出入于煙館,將那些已死的人,或瀕臨死亡的人,用布單包裹住,放到地轱轆車上,拉往“死娃底”。收尸者也是煙鬼,他們辛勞的動力,無疑來自于老板的能施舍給他們一口煙抽。
不少研究清朝歷史的文章都提到這一點,清朝時期,自英國人販運鴉片到中國后,中國的煙民數(shù)量,呈幾何性增長。壯年男丁中,抽煙者十之五六。起初,為禁不禁煙,宮廷內(nèi)分裂成了兩派,還頗為激烈地唇槍舌戰(zhàn)過。主禁者,以民族危亡為立足;反禁者,以皇家統(tǒng)治為根本。最終,反禁者獲得皇帝的認同,對鴉片泛濫采取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鴉片的輸入,在某種程度上,正中當(dāng)權(quán)者的下懷,得到當(dāng)政者暗中默許與縱容。那時,盡管有大英帝國隆隆的炮艦令紫禁城顫抖,但統(tǒng)治階層防范的主要對象,依舊是國內(nèi)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子民。男人抽鴉片,讓其沉醉其中,并變得全身癱軟無力,不正可以消除造反之憂嗎?男人抽煙,女人裹腳,看起來為一種源自民間的自發(fā)行為,但其實,背后卻有一雙隱形之手在助推。
清廷最終選擇了禁煙,那是因為在面對列強時,突然發(fā)現(xiàn)征兵變得異常困難。一個個青年,都成了煙鬼,且被煙熏染得腿軟骨軟,走路都要扶墻,指頭一戳就倒,這樣的人怎能被招募入伍,呼嘯于槍林,拼殺于彈雨?
抽大煙,帶給一個民族的不僅有刻骨的恥辱,還有銘心的傷痛。
煙館是毀人希望,而接生則是予人以希望。
一個州城里,究竟有多少個接生婆?因無確切記錄,無從詳知。然而,依據(jù)經(jīng)驗判斷,人數(shù)至少有二三十。這些人,多為中老年婦女。她們本是圍著灶臺轉(zhuǎn)的良家婦女,卻因某一個極為偶然的機緣——有時是情急之中,找不到接生婆,就讓她當(dāng)替角,但就這么一替,卻使她不但積累了經(jīng)驗,而且信心倍增——自此走上了以接生為業(yè)的道路。
通常情況下,婦女是不用出門工作,甚至是不下地干活的。在過去,陜西人稱她們?yōu)椤拔堇锶恕薄R痪洹拔堇锶恕?,就把她們的活動區(qū)間,清晰地勾勒了出來。是的,不到萬不得已,她們一般都足不出戶。男主外,女主內(nèi),她們的職責(zé),就是做飯掃院,織布縫衣,相夫教子。但接生婆則不同,她們必須奔走于各家各戶,游蕩于白晝黑夜。
那時候沒有專門的婦科醫(yī)院和婦科診所。街上某某堂之類的診所,也拒不接納婦女生產(chǎn)。因為,在這些診所的主人看來,生產(chǎn)遠非潔凈之事,是污穢的,是骯臟的;婦女在其屋內(nèi)的床上生產(chǎn),沒準(zhǔn)會給他們帶來災(zāi)殃。醫(yī)生全是男性,讓男性的雙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私陰處看,或讓男性的雙手直接觸碰自己的敏感部位,生產(chǎn)的婦女也很抗拒,心理上也無法接受,弄不好,她們很有可能因羞愧難當(dāng)而自尋短見。保守,并非全是貶義詞。人之所以保守,那是因為尚且保留著一顆古老的羞赧之心。
相互排斥的社會環(huán)境,為接生婆騰讓出了一片用武之地,也促使她們的身影,活躍于城墻內(nèi)外。接生婆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甚至不懂醫(yī)術(shù),只是依據(jù)經(jīng)驗,稍微知曉一些接生常識。她們有時白天被人叫去,有時半夜被人從被窩里喚醒,總之,隨叫隨到。沒有消毒用具,沒有專用的醫(yī)療器械,更沒有止血藥止疼藥之類,卻不妨礙她們的“膽大妄為”。把孩子從母腹里拽出來,持一把用于剪布的剪刀,直接剪斷連接母子的臍帶就大功告成??吹侥赣H分娩后其私陰處頗為不潔,隨手抓起一件臟衣,迅疾地予以擦拭……如此粗糙的接生方式,帶來的后遺癥自然不可小覷。有難產(chǎn)的孩子,腦袋因受到長時間的擠壓而缺氧,患上了腦癱;有的婦女因為細菌的侵入而感染發(fā)炎,終生絕育。死亡率當(dāng)然是居高不下,有的母死嬰活,有的嬰死母活,還有的母嬰雙亡。導(dǎo)致死亡的罪魁,是產(chǎn)后風(fēng)和大出血。但不論生死,主家都不會為難接生婆的,該給接生婆的酬謝,絕然不會減少——老天收人,誰又奈何得了?主家哭一哭,將亡者葬埋,事情也就過去了。
接生婆接生,是不收取銀兩的,但主家會根據(jù)自家的實際情況,給予她一定的物質(zhì)回報。一斤紅糖和一雙襪子,那是必不可少的。除此,家境好一點的主家,還會額外追加一些簪子、發(fā)卡和銅臉盆等物。
民國時期,傳教士早已踏足耀州,耀州本土出去的留洋學(xué)生有些已學(xué)成回歸,加之一些駐陜軍閥和官僚的推動,耀州西式的診療技術(shù)迅猛勃興,并建起了以西藥為主的現(xiàn)代醫(yī)院。然而,接生婆并未銷聲匿跡,她們依然神色匆匆地奔走于接生的路途。
直至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人生孩子,照樣依賴于接生婆。住院生孩子,在農(nóng)村人看來,那簡直不可思議:生個孩子還要花一筆錢,值得嗎?
但社會疾馳的列車,最終還是將接生婆甩出了車外,并將其遺棄在了歲月的荒灘。九十年代,接生婆才算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從而徹底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接生婆在民間的地位并不高,甚至遭到蔑視,把她們與巫婆劃等號。但實際上,接生是一項偉大的職業(yè)。試想一想,世界上的哪種職業(yè),能比助人誕生更為神圣,更有價值?那時的人,無論高官,無論平民,無論富商,無論乞丐,哪個人不是經(jīng)過接生婆之手才平安落地的?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源源不絕,接生婆功不可沒。
5
在這個坊那個坊中,我從心理上最為排斥的,莫過于殺坊。
一個“殺”字,寒氣逼人,給人以血腥之氣。
殺坊造就了屠夫,而屠夫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一直是一個十分惹眼的職業(yè)。
殺坊殺者為何?答曰:動物。動物里以家畜為主,家畜里又以豬為主,兼之以牛、羊等。雞是不用進殺坊殺的,其原因,一句古語已做了總結(jié):殺雞焉用牛刀?一把切菜刀,就能致雞于非命,用不著大動干戈,把小小的雞,弄到殺坊里去宰殺。屠夫是不屑于殺雞的,那是對他們手藝的貶低與侮辱。殺雞之類,任何一個家庭婦女,都可以搞定。
豬是一種不幸的動物,它來到世間,不像??梢詭腿烁纾幌耋H可以助人拉磨,不像騾子可以替人駝載,不像雞可以給人下蛋打鳴。豬活著時百無一用,又很貪吃,因此,總是以動物中的反面形象,遭人鄙夷與唾棄。人們談?wù)撈鹉橙说娜秉c,豬就跟著躺著中槍,比如“像豬一樣臟”,“像豬一樣懶”,“像豬一樣邋遢”,“笨得和豬一樣”等等。豬有種種不堪,但人何以要辛苦地養(yǎng)豬喂豬,并將自己的勞動所得,勻出一部分給豬吃呢?原因不外乎留戀豬的肉香。至于豬皮能制成皮革,做成皮鞋,那只是附帶的收益。豬最早的用途,僅為滿足于人們的口腹之欲。
民間早就有言:羊肉膻腥牛肉頑,豬肉再好咱沒錢。
也就是說,豬活著時很不可愛,但死了就變得討人喜歡了?;蛘哒f,豬很令人厭惡,豬肉卻令人癡迷。
豬肉優(yōu)于羊肉牛肉,這是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觀念。有錢人,上等人,吃的是豬肉;貧寒的,拾荒的,吃的是羊肉和牛肉。但現(xiàn)在,似乎顛倒了過來:豬肉被排擠到了餐桌的邊緣,占據(jù)餐桌中心的除了魚蝦,還有羊肉牛肉。羊肉和牛肉的走紅,與化學(xué)藥劑的發(fā)明問世密切相連。過去人們拉著風(fēng)箱煮牛肉,從早上煮到傍晚,未必能將其煮爛。頑固的牛肉就像牛的脾氣一樣倔強,即使用慢火燉上好幾個時辰,依然頑固得不肯疏松。如今卻大為不同了。往沸騰的煮肉鍋里倒入一些芒硝,經(jīng)過一番煮沸,再有韌勁的牛筋,都無法抵御芒硝的溶解?,F(xiàn)在的人,貪食于羊肉牛肉的美味,豈不知帶來這種美味的,是危害自身健康的芒硝。
在芒硝尚未被生產(chǎn)的年代,容易被煮爛的豬肉,成了肉中之王。雞肉類似于文章中的小品文,只能作為宴席的點綴;狗肉太過低賤,上了席面會遭客人嘲笑;兔肉屬于野味,只可燉湯,不可炒菜;蛇有毒,蝎子亦有毒,不敢吃,甚至不敢看;蛤蟆、烏龜、麻雀、野雞等等,還不是食品家族中的成員……唯有豬肉,橫掃天下,稱王稱霸。
殺坊就是專門宰殺動物的作坊,或者說是專門宰殺生豬的地方。一頭豬崽,貓一般大時,被主人購買后,捆住雙蹄,放入草籠背回家,到用地轱轆車載著沉重的它,朝殺坊的方向而去,期間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程,短則一年兩年,長則兩年三年。豬肥挨刀子,這句被用來形容人情狀的話語,同樣也透露出了豬的處境:長得越快,死得越早。豬的壽命,超不過三年,但在這短短的一生里,除了留于配種的和用來生育的母豬,一般的豬,都要挨兩次刀子。第一次挨刀是閹割,第二次挨刀是斃命。
豬被買回來,喂不了幾天,主人就要急急惶惶地聯(lián)系屠戶。屠戶不是每個村都有,也不是隨叫就能隨到的,必須得提前預(yù)約。屠戶背著個布囊,里面裝著一把刀子,一卷繩子,今天在這個村出現(xiàn),明天在那個村亮相,忙得有時連午飯都顧不上往嘴里扒。屠戶來到主人家,抽上一鍋煙,瞄著豬看。懵懂而貪嘴的小豬,并不清楚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還在搖著尾巴一個勁兒地拱著墻根刨食吃。趁豬不注意,屠戶一個健步撲向小豬,一把拽住豬蹄子。小豬極盡掙扎,拼命嚎叫,卻難以逃脫屠戶鉗子一般的五指。屠戶抓起小豬,在空中掄幾圈,然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小豬便昏了過去。屠戶翻過小豬的身子,用雙腳踩住小豬的雙蹄,然后蹲下身,貓腰從布囊里取出刀子,一手抓住小豬的睪丸,一手用刀劃破小豬的陰囊。小豬清醒了過來,凄厲的叫聲歇斯底里,卻無濟于事。屠戶從小豬陰囊的傷破處,伸手一掏,抓出一把血糊糊的肉團,使勁一揪,將其揪斷,然后掄起胳膊,把肉團向遠處拋去。一只早已偷窺的貓,火速從某個角落飛竄而出,沖向了肉團。貓噙住肉團,得意洋洋,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情。而屠戶,拿著一根繩子,將小豬的劃傷處予以綁扎。等一切完畢,小豬從地上翻起身來,哼哼幾聲,搖搖尾巴,又撒腿而去。
小豬還像小豬,但事實上,此豬已非彼豬。世間的一切生物,皆為上帝的天使,豬也不例外。但人為了吃肉,逆天而行,將豬的原始屬性,強制性地予以改變。我親眼目睹過豬被閹割的全過程,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種莫名的悵惘充盈于心。詢問何以閹割豬,得到的答案為:豬若不被閹割,就會長得很慢,而且長大以后,皮粗肉糙,不大合乎人的味覺之需。
人總是替自己考慮的,卻從不替豬考慮。豬在人的眼里,是案板上的肉,而不是鮮活的生命。
當(dāng)然,也有抗?fàn)幍男∝i,不過極為個別。抗?fàn)幍呢i,除非跳溝而亡,或撞樹而故,否則,即使暫且掙脫,最終也難逃被閹割的結(jié)局。逃得了一時,卻逃不過一世;逃得出屠戶的掌心,卻逃不出這個人欲橫流的世界。
豬挨的第二刀,就與殺坊有關(guān)。豬是壞豬,變成肉就成了好肉。這樣的邏輯本身,顯示的是人思維的混亂:豬很骯臟,但吃起豬來何以又津津有味,忘卻其種種不堪呢?
過去的殺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屠宰場,但就其規(guī)模和屠宰量而言,要小很多。屠宰場里,天天都在發(fā)生著大規(guī)模的屠殺行為,動輒就有數(shù)十頭上百頭豬喪命,而殺坊卻不同,每天最多宰殺一頭豬或兩頭豬。殺坊與肉鋪連綴在一起,前面是肉鋪,后面是殺坊。后院里殺豬,肉鋪里賣肉,殺與賣,皆歸屬某個住戶所有。殺坊是家庭式的,父子式的,絕少雇傭幫工。即使人手拉不開,也僅四處打聽與尋覓,雇傭來一個刀法嫻熟的屠夫。
屠宰是一門職業(yè),也是一門技藝。誰殺豬殺得好,在一個區(qū)域里,漸漸就有了名聲。張屠戶刀法利索,李屠戶褪毛干凈,劉屠戶翻腸子像玩耍,高屠戶割肉不用秤等等,每個名聲遠揚的屠夫都練就了一套絕佳手藝。有一些人家過事,要宰殺一頭豬或兩頭豬,就會拎著一斤點心,二斤燒酒,前往這些屠戶的家里請其出山。當(dāng)眾人聽說某個有名的屠夫,將在某天某地殺豬時,很多人扔下自己手中的活計,大老遠地跑去圍觀。觀看宰殺,就像觀賞一幕精彩的演出,令人心曠神怡。一頭豬被牽至某片空曠之地,眾人陸續(xù)到來,將其圍成一個圓圈。屠夫在主家吃飽喝足,過了煙癮,就拎著那把明晃晃的長刀,朝圓圈中心疾步而來。豬對屠戶異常敏感,屠戶尚未入場,豬已覺察到自己將要大禍臨頭。于是,豬開始嚎叫掙扎。一群幫閑的男人控制著豬,將其摁倒在地,折疊的膝蓋頂頭的頂頭,壓身的壓身,按蹄子的按蹄子,迫使豬動彈不得。屠戶站在一旁,舉起屠刀,朝空中晃一晃,然后彎下腰,像閃電那般,將利刃刺入豬的脖頸。長長的刀身全部捅入豬的體內(nèi),僅在豬脖子上外露一具刀柄。一刀致命,還是多刀致命,這是技藝精湛的屠戶,與學(xué)藝不精的屠戶間,涇渭分明的差異所在。有的屠戶殺豬宛若耍雜技,玩兒一般,而有的屠戶殺豬卻像拿銹刀戳橡皮,一刀又一刀,總是不能擊中要害。
豬喉管的刀柄處,噴出少許的血,然后豬就四腳朝天,僵僵地不動了。
不遠處一口諾大的專用大鍋,水已燒得沸騰。七八個人抬起豬,向那口大鍋緩緩移動,邊走還要邊抱怨:它這爺,咋就這么沉呢?沉得跟豬一樣!
把豬扔進鍋里,用開水泡上三兩分鐘,一群人就手抓腿毛刷,圍著鍋沿,給豬褪起毛來。腿毛刷不像真正的刷子,而像一塊銹固的炭渣,表面仿佛七竅生煙,凹凸不平。經(jīng)開水的浸泡,腿毛刷使勁一搓揉,一撮撮的毛就大面積地褪卻下來,白亮亮的豬皮就裸露了出來。豬并不黑,而是很白。黑的是豬毛,白的是豬膚。土黑豬與白洋豬的區(qū)別,只在于毛發(fā),膚色并無太大的懸殊。唯一的不同,也許就是白洋豬的皮膚,外形上更顯稚嫩一些,且白中泛紅。
褪去豬毛后,就用一只鐵鉤,鉤住豬腹部的下方,然后豬被倒掛在一根橫梁上。屠戶從腰間抽出一把稍短的刀,從上而下,將豬的肚皮一條線地劃開,豬的五臟六腑,全袒露了出來。屠戶指揮幫忙者,將豬的腸腸兜兜,一股腦兒地全掏挖出來,然后翻腸子,洗肝肺,一番折騰之后,豬尿泡便被某個人洗凈后,舉在了手里。豬尿泡是最能吸引人目光的東西,人們瞅著它,甚至跑過去爭搶,總想一探究竟。于是豬尿泡從這只手轉(zhuǎn)到那只手,人們捏弄著它,并試圖將它吹鼓吹圓。這個的嘴對準(zhǔn)豬尿泡吹一吹,那個的嘴對準(zhǔn)豬尿泡吹一吹,及至于有人吹得紅脖子脹臉,差點兒背過氣去,卻未必能吹動豬尿泡。濕濕的豬尿泡就像一團濕濕的皮革,不肯輕易鼓脹起來。然而,人中自有人上人,那些練過武功或氣功的壯漢,唇沿一挨住豬尿泡,一呼氣,一吸氣,豬尿泡便渾圓膨大了起來。在進氣口扎緊繩子,豬尿泡就變得宛若一只白色的氣球,似乎隨時都能放飛。
人們對豬尿泡的興趣,其實隱匿著人對性器官的好奇。在一個人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社會里,在公共浴池尚未誕生沒有機會直視他人身體的環(huán)境里,人對除自身之外的生殖系統(tǒng),自然充滿了遐想。一種神秘感,始終縈繞心頭。而今,豬最隱秘的部位暴曬于光天化日之下,人如何不想趁機瞅一眼,摸一把?
當(dāng)豬的五臟被摘除干凈,屠戶就揮動斧頭,將一頭開膛破肚的豬,剁成一塊塊的條狀肉。條狀肉被許多手拎回不同的家,切割,剁碎,歷經(jīng)烹制,變成餐桌上一道香噴噴的菜肴。
豬就這樣悲慘地死去,屠戶就這樣在不斷地宰殺中獲得人生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宰殺久了會上癮,屠戶三天不動刀子,心發(fā)慌,手發(fā)癢,夜不成寐,食之無味。
在殺坊待久了,再笨的人,都能磨礪成出色的屠戶。天天殺戮,日日朝豬身上捅刀子,豈有不長進之理?但在殺坊里殺豬,要比給過事人家殺豬,粗糙許多,原因在于鮮有人圍觀。廚師只給自己做飯,演員只給自己唱戲,都會有那么一點兒心不在焉。
人追豬的情景劇,時不時地就在西河灘或東河灘,甚或在某個街巷里上演——一群人吼聲連天地追著一頭血淋淋的豬跑,一打問,才知某個殺坊的豬跑了。殺坊里跑了豬,相當(dāng)于甕中跑了鱉,聞?wù)哳H覺新鮮,于是就將其當(dāng)作笑料,四處傳誦播揚。半日不出,整個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某家殺坊里跑了一頭豬。
高舉的屠刀之下,豬怎么會沖破重重阻攔,撒腿而逃呢?究其因,大多為殺坊新雇的生手所致。才入殺坊不久的學(xué)徒,并非一刀就能奪取豬命,常常需要補刀。補一刀,還是補兩刀,取決于各人的判斷。生手們有時捅了豬好幾刀,豬都未能徹底咽氣,但學(xué)徒卻誤以為豬已斃命,便扔了屠刀,躲到屋子里抽水煙去了。抽了幾口,透過窗欞,恍惚間發(fā)現(xiàn)案板上竟然光光溜溜,沒了豬的影子,這下他才慌了神,并大呼小叫地沖出大門,滿世界地去找豬。
一叢叢的豬毛被殷紅的血澆濕,豬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歪歪扭扭地逃竄,不謀封官加爵,只為保住自己的一條賤命。然而,逃竄,至多能使自己多茍活那么半個時辰。
殺坊里血色的污水時常從水眼里漫溢出來,扭扭捏捏地在街道里橫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撲來,街上的行人紛紛捂鼻繞行。人們躲避著殺坊,遠離著殺坊,似乎殺坊里冒出的那一股黑煙,都帶有不吉祥的氣息。
人是一個矛盾體,盡管喜歡圍觀殺戮,但都明白,殺戮終究不是美德。在某種意義上,人圍觀殺戮,是對自身的一種撫慰。人追著觀賞一頭豬的受難過程,潛意識里,是想用豬的悲劇,治療自己內(nèi)在的絕望。在他人的不幸中,在動物的悲慘里,很多人的心理會得到些許的撫慰,并萌發(fā)出這樣的心理暗示:我還不是世間最不幸的那一個。
有一回,在某個地方,我親耳聆聽到一個人安慰另一個人,他所說的話,讓我想笑,卻難以笑得出來:你看看你,就知道往前想,咋就不知道往后想一想呢?是的,你活得是不如很多人,但很多人還活得不如你。你也不想想,豬都活著,而且還活得高高興興的,咱甭管咋樣,總比豬強吧?豬挨刀子,咱總不會挨刀子吧?你呀,要向豬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