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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工資卡

2018-11-13 03:02邢根民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做手術(shù)老伯醫(yī)院

邢根民

1

眾親戚和左鄰右舍給父親穿好壽衣,將父親的遺體安頓在里屋的單人床上后,便相繼離開。這時,潘玉婷突然想起一件事:父親的工資卡呢?

昨天半夜醫(yī)院的急救車把父親從她的單元樓里轉(zhuǎn)到獨院時,她和男保姆把父親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帶過來了,就連父親房間的床頭柜、客廳的抽屜茶幾都翻遍了,只要是父親的東西都帶齊了,就是沒見工資卡。她這下慌了,又在父親的遺物里細細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父親是昨晚后半夜病情突變的。那時,潘玉婷睡夢中突然聽到男保姆在敲她的房門,催她趕緊起來,說老人吐血了。當她穿好衣服來到父親房間時,父親已經(jīng)昏睡過去,臉色像紙一樣煞白,嘴里全是血,就連枕頭、被褥上也染上一團一團殷紅的血跡,像一朵朵、一團團梅花印在淺藍色的被面上。房間里充滿了惡臭和血腥味,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潘玉婷既害怕又無助,不停地問著怎么辦?

男保姆上前摸了一下老人的鼻孔,說還有點氣,估計難熬到天亮。趕快給你哥打電話,商量一下送醫(yī)院搶救的事。

哥哥潘玉國遠在北京一家銀行工作,一年也難得回一次家。哥哥的電話很快打通了,他幾乎沒有思考就給了回話,人都成這樣了,就不用送醫(yī)院了,送了也是白花錢,趕緊叫個車,把爸爸送回老家獨院,我天明就坐飛機回來。

父親是在凌晨六點半停止呼吸的,走的時候天還沒亮,窗外的雪花還飄個不停,小小的院落已經(jīng)鋪上一層厚厚的白雪。雪是昨天傍晚開始下的,是伴隨著強烈的降溫突然而至,最低氣溫已經(jīng)降至零下十五度,近十幾年都罕見。偏偏今年冬天,縣城實施煤改氣工程,小區(qū)燃煤鍋爐被拆除,集中供暖管道卻沒通到小區(qū)。潘玉婷住在一樓,家里和室外一樣冷,這樣的低溫極易導(dǎo)致父親的腦梗癥狀加重。父親剛安頓好,哥哥就來電話了,說他最快也得晚上七點才能回到家,倒頭紙白天肯定燒不成了。由于趕上今天是小年,親戚朋友就先后回去忙家里事,男保姆忙了一陣子后也走了。

潘玉婷靜靜地守在父親的遺體旁,想起父親這艱難的一生,她的眼淚就如泉涌。當年,為了她和哥哥能考上大學(xué),父親靠自己當民辦教師少得可憐的工資供她兄妹倆上學(xué),哥哥連續(xù)三年高考落榜,父親深知沒文化和當農(nóng)民的苦衷,再苦再累也要哥哥繼續(xù)復(fù)讀,等到了哥哥考上省城的財經(jīng)學(xué)院,她第二年考上縣城師范學(xué)校的消息時,父親像孩子一樣高興。當時還是物質(zhì)生活比較貧乏的八十年代初,父親每個月工資只有二十三塊錢。那時候,父親就是家里的脊梁,是她們兄妹倆跳出農(nóng)門、脫離苦海的墊腳石。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講臺,直到他退休前還每天給初三三個班級學(xué)生帶語文課,他的學(xué)生遍布全國各地,而他卻一直蜷縮在縣城郊區(qū)一個狹窄的民房院落。如今,她和哥哥都成家立業(yè),父親卻在病魔的折磨中離開了,做女兒的能不傷心落淚?

找不到父親的工資卡,潘玉婷心里很是焦急。她細細回想了一下,猛然覺得男保姆的可疑性最大。因為,父親臨終前這段時間就他一人在父親身邊,包括今天早上把父親剛安頓好,他就慌里慌張地走了。

2

男保姆是在原來的保姆孫穎麗的腰扭傷后請來的。其實,遇到男保姆純屬意外。

那天早上,潘玉婷正在給學(xué)生講課,突然接到孫穎麗的電話。孫穎麗說,剛才她把父親從床上抱下準備上衛(wèi)生間時突然把腰扭了,感覺腰像斷了一樣疼,她到縣醫(yī)院拍了X光片,醫(yī)生說是腰椎間盤突出,病情比較嚴重,需要到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問她怎么辦。潘玉婷一聽心里就亂了,既擔心孫穎麗的病情,又擔心父親。父親癱瘓在床兩年多了,都是孫穎麗照顧的,現(xiàn)在孫穎麗腰傷后要做手術(shù),總不能將父親一個人撇在家不管。潘玉婷無法靜下心上課了,就向校長請了假趕往縣醫(yī)院看望孫穎麗。

潘玉婷騎著電動車馬不停蹄趕到縣醫(yī)院,進了三樓骨科門診室,看到一位中年女醫(yī)生正埋頭給一位患者檢查膝關(guān)節(jié)。女醫(yī)生忙完檢查后,告訴潘玉婷孫穎麗剛走,從拍的X光片上來看,她的腰傷也不是很嚴重,可能是用力過猛導(dǎo)致椎骨裂傷,當然了,能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最好,如果不想手術(shù)也行,在這里住院治療一段時間也能恢復(fù)一點。潘玉婷這才長長出了口氣。

也就在這時,潘玉婷無意間說出自己想找一個保姆替代孫穎麗照顧爸爸,那位女醫(yī)生順著她的話就推薦了男保姆,說這個男保姆是她一個遠房親戚,縣油脂廠下崗工人,就在縣醫(yī)院住院部專門承攬照顧病人的生意,身體硬朗,勁也大,絕不會出現(xiàn)像孫穎麗那樣扭傷腰的事??吹脚擞矜糜幸猓强婆t(yī)生一個電話就把男保姆叫到門診室。

三分鐘之后,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站在了潘玉婷面前,高高的個子,灰白的短發(fā),灰白的串臉胡從兩腮串到下巴,兩個粗大的手指夾一支香煙。見到潘玉婷在用挑剔的眼神審視他,男保姆有點慌神地嘿嘿一笑,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男保姆硬朗的身體打消了潘玉婷的顧慮,她當即便答應(yīng)他第二天來家里試試。

然而,事實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好,雖然男保姆身體好,有力氣,也有熬夜照看病人的經(jīng)驗,可從這兩天的試工來看,潘玉婷最不能接受的是這個人懶惰,又不會做飯,一整天坐在客廳看電視,從不打掃衛(wèi)生,就連父親臥室里的被褥衣服也不會像孫穎麗那樣疊放得整整齊齊。男保姆來家里第一天下午,她回到家的感覺是一片冷靜和憋悶,客廳里沒有開燈,厚重的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顯得房間里大白天也如同晚上一樣暗淡??蛷d里還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煙味,嗆得她連連咳嗽。她趕緊拉開窗簾透氣,順著窗外的光線,看到客廳茶幾上平時干干凈凈的煙灰缸里亂七八糟放滿煙蒂,幾個一次性茶杯里是半杯喝剩的濃茶,客廳的地板上印著雜亂的帶有泥水的皮鞋腳印。父親是從來不吸煙、不穿皮鞋在客廳走動的,這些顯然都是男保姆留下的。潘玉婷是個愛干凈愛整齊的女人,看到這些心里多少有點不滿,開始對男保姆指指點點,嘮嘮叨叨。潘玉婷雖然對男保姆有成見,但當時除了男保姆,她一時半會還難找到合適的替換者,只好這樣湊合著。

潘玉婷猜測男保姆有可能拿走父親工資卡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通過仔細觀察還發(fā)現(xiàn)他不但身子懶,還好吃,有時候瞅著她不注意就跑到廚房找東西吃。有這個毛病,就有可能翻到父親身上的工資卡。潘玉婷知道,父親的工資卡一直帶在身上的,很少在房間其他地方放。

3

除了男保姆,另一個接近父親的就是孫穎麗了。

對于孫穎麗的為人,潘玉婷是了解的,畢竟在一起生活兩年多了,怎么能不了解呢?在她照顧父親的兩年多里,她已把父親當成了親人,從開始給父親洗澡搓背,到后來幫父親解褲帶大小便,她已經(jīng)完全消除了女人害羞的心理。在孫穎麗眼里,行動不便的父親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就是她的親人。孫穎麗父親去世早,走的時候她才上小學(xué),長大了想盡孝也沒機會,如今她已經(jīng)把潘玉婷的父親當成她的父親照顧。

孫穎麗畢竟是她的小姑子,有這一層親戚關(guān)系,對父親照顧起來更盡職盡責。大雪節(jié)氣后,由于氣溫驟然變冷,父親的腦梗和哮喘越來越重,以前還能自己扶著客廳里的沙發(fā)、鞋柜、墻壁慢慢走到臥室床前,現(xiàn)在連說話舌頭都開始打卷,吐字模糊不清,喘氣也不順暢,喉嚨里好像有個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響,咳嗽起來也是沒完沒了,真要把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似的??彀耸畾q高齡的老人了,身體抵抗力本來就弱,哪經(jīng)得起兩種病魔的疊加襲擊?這樣一來,孫穎麗的擔子就更重了,每天早上都要給父親穿好衣服,然后把父親從床上抱起來安放在衛(wèi)生間解手,再抱回到餐廳吃早餐,吃完早餐再抱到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吃完午飯又要抱到臥室午休,午休起來又要抱到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一直到晚飯后,再抱到臥室?guī)透赣H洗腳,安頓他睡下。孫穎麗除了將父親抱來抱去,每天還要抽時間外出去菜市場買菜買米買肉,回到家再下廚房做一日三餐,即使有點時間還要打掃客廳、廚房和三個臥室,像個陀螺一樣整天轉(zhuǎn)個不停。雖說父親患病后身體消瘦了許多,但他卻有一米七五的個頭,而孫穎麗身高還不到一米六,加之快要步入五十歲了,身體開始發(fā)福,一個人伺候父親,她真的有點吃不消。

本來潘玉婷不想把孫穎麗想成那種人,但是,那次腰傷之后,孫穎麗的變化讓她心里很是不滿意。

孫穎麗腰傷后的第三天下午,她正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輔導(dǎo)英語模擬考試題,大衣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起初她不想接,因為課堂時間寶貴,一接電話就會耽誤講課時間,少說一兩分鐘,多則五六分鐘,遇到那些長輩的電話,他們可不管你現(xiàn)在忙不忙,一講話就婆婆媽媽一大頓,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又不好意思打斷或掛掉電話。可是,她越不想接,電話越是頑強地震動。沒辦法,她還是給學(xué)生道了歉,掏出手機一看,立即走出教室,站在室外的走廊盡頭聽電話。

穎麗,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腰還疼嗎?潘玉婷焦急地問。

電話那邊,孫穎麗怯怯地說,嫂子,腰還是很疼,昨晚躺在床上都不敢翻身。醫(yī)生說了,要是不做手術(shù),就有可能導(dǎo)致癱瘓。我還不到五十歲,不想早早癱在床上叫人伺候。你知道,我家情況不是很好,拿不出多少錢來,所以,想問一下你能不能先給我點錢,讓我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

什么?你想要錢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我前天去過縣醫(yī)院了,主治醫(yī)生告訴我你的病情沒那么嚴重,不需要做手術(shù),在縣醫(yī)院住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電話那邊沒再出聲。掛了電話,潘玉婷心里對孫穎麗提出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一百個不同意。好端端的一個人,咋會臥床不起?不就是腰椎間盤突出嗎?醫(yī)院也是嚇唬人的,年紀輕輕的怎么會?去省醫(yī)院看病就是燒錢,沒有個五萬十萬的怎行?

丈夫才去世兩年,家里就發(fā)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潘玉婷從來沒有想到的。三年前,丈夫因病從工作崗位上提前退下后,本來可以清閑下來好好養(yǎng)身子,可他一天也不消停,除了做飯做家務(wù),還要照顧腦梗的岳父,為的是讓潘玉婷無牽無掛地上班。潘玉婷的母親去世早,哥哥一家又遠在北京,父親退休后就只能搬到她這里住。父親的腦梗是在母親去世后不久突發(fā)的,開始靠吃藥打針還能控制住,后來就慢慢出現(xiàn)頭暈、說話不清、走路跌倒的癥狀,一次比一次嚴重。好在有她和丈夫的悉心照顧,七十多歲的父親身體還恢復(fù)得不錯,生活也能自理。丈夫去世后不久,父親在一次外出散步時跌倒在馬路邊,由于搶救不及時,落下了半身不遂的癥狀,再后來生活自理都很困難。

起初選擇保姆時潘玉婷只是覺得孫穎麗是自家人,人也本分勤快,用起來放心,對老人一定會盡心照顧,反正下崗后也是東奔西忙給別人打工,辛辛苦苦也掙不了多少錢,還不如來家里照顧老父親,看在丈夫的面上,咱可以多出點工資,別人一個月一千五,咱給一千八,管吃管住,每月再給五百塊錢買菜錢,就她和父親倆吃飯,應(yīng)該足夠了。孫穎麗當時手頭正缺錢花,她男人在建筑工地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三萬多塊錢的工資工頭硬是拖著沒給,兒子眼看要訂婚結(jié)婚,沒有錢咋能行?所以,對嫂子說的這件事她沒有過多考慮就應(yīng)承下來,這一干就是兩年多。平時孫穎麗手腳勤快,賣菜總是精打細算,潘玉婷對她是一百個放心和滿意,要不是出了這件事,雙方的感情說啥也不會有裂痕。再說了,畢竟有這層親戚關(guān)系,即使有點小誤會小糾結(jié),也不會弄到撕破臉說狠話的地步。

4

潘玉婷其實還是珍惜與孫穎麗的這份親情的,也能體諒孫穎麗的不幸遭遇。誰也不愿意發(fā)生腰扭傷的事,問題是事情發(fā)生了看怎么商量著把問題解決了。但是,人心難測。誰又能保證她在急于用錢做手術(shù)的節(jié)骨眼上,不會趁著父親病重頭腦不清時動用父親的工資卡呢?孫穎麗后來的一舉一動像放電影一樣,在潘玉婷頭腦里回放了一遍。

那天男保姆請了假,她一整天都惦記著父親在家怎么過的。下午她和數(shù)學(xué)老師調(diào)整了課時,還沒放學(xué)就早早回家。推開家門,她感到很驚奇。客廳窗簾敞開,光線明亮,地面干干凈凈,茶幾上茶杯和什錦盒擺放整齊,沙發(fā)上的白色罩布平展如初。眼前的情景讓潘玉婷十分驚奇。

走近衛(wèi)生間時,潘玉婷感覺一股臭味襲來。她輕輕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看到洗衣盆里放著父親那身沾滿尿液和大便的衣褲,有潔癖的她當時差點嘔吐出來。她知道父親又大小便失禁了,不得不幫父親清理糞便。這時候她才想起孫穎麗平時是怎么做這些事的。她曾親眼看見過孫穎麗幫父親脫下沾滿糞便的內(nèi)褲,給父親擦洗干凈身子,再換上干凈的被褥和內(nèi)衣,然后將弄臟的被褥和內(nèi)褲拿到衛(wèi)生間清洗干凈。然而,她走進父親的房間輕輕掀開父親的被子,才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換上洗得干凈、散發(fā)著洗衣粉芳香的內(nèi)衣內(nèi)褲,很安靜地睡著了,嘴角還露出一絲少有的笑容。。

這時,隨著窗外一陣風吹來,從廚房里飄來縷縷大米的飯香。潘玉婷尋著飯香望去,看到孫穎麗穿著一件鵝黃色毛衣,腰間圍著圍裙,正在從高壓鍋里給兩只碗盛大米飯,餐廳的餐桌上已經(jīng)擺放了兩碟炒好的蒜薹炒肉和西紅柿雞蛋??吹斤h香的飯菜,潘玉婷才感到真的餓了,但是,她沒有表現(xiàn)出想要吃的樣子,而是克制著自己的食欲,冷靜走到沙發(fā)前坐下,裝著沒有看見孫穎麗的樣子。她想等孫穎麗主動搭話。

看到潘玉婷回來,孫穎麗一邊擺放碗筷一邊說,嫂子今天回來早啊,正好我把飯做好了,快吃吧!

你不是腰疼嗎?這么快就好了?潘玉婷仔細觀察著孫穎麗的一舉一動,心里有點納悶。

孫穎麗賠著笑臉說,我昨天找了一個老中醫(yī),做了按摩,貼了他的膏藥,今天感覺好些了。在家又放心不下潘老伯,就過來看看。

潘玉婷這下心里有底了,知道骨科醫(yī)生說的情況屬實,那就證明孫穎麗以做手術(shù)為借口向她要錢就是另有圖謀。她不想再與孫穎麗產(chǎn)生什么糾葛了,就冷冷說,你的腰傷沒有完全好,就不用過來了。你這個月的工資我會給你結(jié)清的。

孫穎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在餐桌前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咋了,你這是攆我走?嫂子,咱可是簽了合約的,你說讓我走我就走?我可說清楚了,在我們解除合約之前,我還是這個家的保姆,伺候老伯是我的責任。

哼,沒看出來啊,孫穎麗,你不但挺會裝,還挺會說?。∨擞矜脹]想到孫穎麗有點難纏,干脆下了最后通牒,哼,你不走是吧?是不是想賴在我家?是不是還想要幾萬塊錢做手術(shù)?

孫穎麗被潘玉婷最后這一句話激怒了,情緒也激動起來。她走到潘玉婷面前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看在你是我嫂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了。但我還是要把話說清楚,做不做手術(shù)是醫(yī)院說的,不是我自己想出的。嫂子,你好歹也是為人師表的老師,我伺候老伯扭傷了腰,你不來看看我也罷,我不在乎,可你也不能這樣說我裝病!你知道嗎?為了省錢,我連在縣醫(yī)院的治療都放棄了,要不是遇到那個好心的老中醫(yī),我的腰傷也不會好得這么快。你以為我的腰現(xiàn)在就不疼了?你知道我今天為了給潘老伯換臟衣褲,忍受了多大的疼痛?孫穎麗一點也不退縮,將滿腹委屈傾倒出來后,眼眶里閃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

潘玉婷也不示弱,你對我父親的好我會記著,不過一碼是一碼,孫穎麗,我告訴你,看在你哥的臉上,本來我還想給你點錢治病,你要是再打著做手術(shù)的幌子訛人,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妹子!

孫穎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怎么就是訛人了?你能說我的腰傷與潘老伯沒一點關(guān)系嗎?且不說我是你妹子,就是旁人出了這事,你也應(yīng)該過問一下,關(guān)鍵時候幫一下吧?

潘玉婷只好搬出了哥哥作為救兵。她說,穎麗,雖說是我雇傭的你,但這個家還是我哥說了算。你的事我也打電話問過我哥,他的意思很明了,你要做手術(shù)你就去,但這錢絕不能讓我們來出,你腰傷的責任也不能全賴在我父親身上,原則問題上我們不會讓步的,如果我給了你錢,萬一你以后沒完沒了地要錢,我們不就被你坑大了?

孫穎麗一邊委屈地嗚嗚哭著一邊說,嫂子,你也不要把人看扁了。你放心,我不稀罕你的錢,我只想討要一個公道。

潘玉婷也不甘示弱:討要公道?你是不是要打官司?好啊,咱奉陪到底!說完,從身上掏出兩千塊錢放在孫穎麗面前的餐桌上說,這是這個月的工資,你走吧!

孫穎麗的眼淚像泉水一樣不斷涌出。她解下圍裙,走進潘老伯房間,從潘老伯身邊拿起自己的羽絨服,擦了一把眼淚,強笑著和潘老伯告別了一聲。潘老伯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想挽留她,看她已轉(zhuǎn)身朝外走,就叮嚀了她一句,還是去做手術(shù)吧!

走出潘老伯房間,孫穎麗從腰間褲扣上卸下房門鑰匙,放在餐桌上那一沓百元鈔票上,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這時,從里面房間突然傳來潘老伯掙扎的哭喊聲:穎麗——

5

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回來,潘玉婷才從孤獨中走出來。其實,哥哥才是辦理父親喪葬的主人,現(xiàn)在主人回來了,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潘玉國長途奔波了一整天,又是飛機,又是汽車,一定很累了??墒?,父親的喪事卻容不得他有緩歇時間。他進家門時,燒倒頭紙的親戚孝子都準備就緒,齊刷刷跪在老人床前,鐵盆中的紙燃起來的時候,他早已抑制不住悲傷,放聲大哭起來。

就在下跪的孝子都跟著他哭起來時,十幾天不露面的孫穎麗卻急匆匆趕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靈前,淚眼婆娑地放聲啼哭。孫穎麗的哭聲格外響亮,也格外悲傷,將潘玉婷的嚶嚶啼哭聲完全淹沒。潘玉婷沒想到孫穎麗會來,對孫穎麗來哭靈的動機也起了疑心??磥韺O穎麗的腰已經(jīng)好了,一點也看不出她就是一個只有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才能挺過來的病人。潘玉婷意識到孫穎麗來者不善,不是來討要手術(shù)費,就是趁機來搗亂。事到如今,她早已做出了防止事態(tài)擴大的準備。

燒完倒頭紙,潘玉婷將哥哥叫到另一個房間,說起自己對孫穎麗今天來家里的看法。哥哥倒是個做事說話都很果斷的人,他看到孫穎麗來燒紙的第一眼,就猜測到她是因為打不起官司也打不贏官司,絕望之中來父親的喪事上鬧事來了。對這種人他是憎惡的,更瞧不起的,不就是要一點手術(shù)費嗎,竟然臉都不顧了來到人多處鬧事,真是農(nóng)村婦人之見。但是,他畢竟是在京城銀行工作的,臉面還是要的,他不想為了幾萬元讓孫穎麗將父親的喪事攪亂,讓親戚朋友看熱鬧,那樣除了自己臉上不光彩,也對不起一生為人師表的父親。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就和潘玉婷商量著,萬一一會孫穎麗鬧起來要手術(shù)費,就干脆和她一次性說到位,看幾萬元到頭,只要不太過分,就給她,從此和她斷絕來往。

就在潘玉婷和哥哥在房間正商量著事情時,孫穎麗突然走了進來,她還穿著那身棕色羽絨大衣,頭上包著白布,一邊用手絹擦拭著眼淚,一邊走到兩人跟前打招呼。

潘玉婷和潘玉國立即停止交談,像沒事一樣看了孫穎麗一眼,沒有回答,也沒有問候。冷場片刻,見孫穎麗遲遲未開口,潘玉婷就打破沉寂說,今天是來要手術(shù)費吧?說吧,多少錢能到頭?

孫穎麗顯得很平靜,放心吧,嫂子,我不會鬧事的,也不是要錢去做手術(shù),我只想要一份做人的良心和尊嚴。你們不給,有人給!說著從羽絨服口袋掏出一張紙包裹的銀行卡遞給潘玉婷,很平靜地說,這是那天我走時潘老伯塞到我羽絨服口袋里的,紙上有留言,卡上的五萬塊錢是讓我做手術(shù)的,我一分都沒動,你可以到銀行查一下記錄。

孫穎麗把銀行卡和那張留有潘老伯親筆留言及六位數(shù)密碼的紙條交給潘玉婷,然后轉(zhuǎn)身到潘老伯的靈堂深深鞠了三躬,一步一步緩緩走出家門,消失在風雪交加的夜晚。

責任編輯|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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