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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廟

2018-11-13 20:56:08顏克軍
山西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知縣兄弟

顏克軍

1

下了一陣急雨,瓦片蓋頂?shù)钠茝R上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旁邊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幾個精古的大字,指示著這是辰州與辰溪兩縣的分界地。

雨住后,一個老農(nóng)人攜著他的孫子在石碑前的神龕下燒著香紙,祈求風調(diào)雨順,田里的秧苗能吃得上水,到收割季節(jié)谷粒飽滿。由此處過辰州去的山路上來兩個人,見到祭神的老人和他的孫子,又見到地上放著一只煮熟了的簸箕裝著的臘豬頭,就拔出刀,喝走了祖孫二人,端走臘豬頭進到了破廟里,用刀片了拎起來一塊塊吃。

天色已黑,倆人睡在破廟,忽聽一個人說:“哥,我聽到馬蹄聲了?!?/p>

“哪有?白日那幾個衙役瞧把你嚇得。”

“我說偷點銀子便是了,你非得謀了人家的性命,還要奸了人家小姐,害得咱倆四處奔逃,有銀子也不敢往那酒樓使,晚上還得藏在這破廟過夜?!?/p>

“噓——別出聲?!?/p>

大哥耳朵也貼了地,只聽到馬蹄聲噠噠噠,一步一腳,走得極慢,沒走幾步聲音就停下來,破廟外的門咯吱一聲響,蕩進一個戴著斗笠的黑色人影來。兄弟倆掀了身上蓋著的稻草,摸了刀,從地上跳起來。那人并不說話,摸出身上的火折子,把供臺上的一盞油燈燃了。微黃的燈光照著那人的臉,他把頭一抬,離了油燈,臉上又是一片朦朧的黑。大哥陳無之挺了刀,問道:

“是要拿哥倆的賞錢來的吧!”

他把斗笠摘下來,要往供臺上放,又拿起來,說:

“可別讓血污了我這新買的斗笠?!北惆讯敷乙乐茝R的一根大柱子放了。

陳氏兄弟聽了這話,鼓了眼,陳無之沒再多話,橫了刀,跳出去,突然只覺脖子纏了一道冷氣,噎了一聲,一股血濺熄了供臺上的油燈,他要說話,聲音沒從嘴巴里出,而是從喉嚨里漏了出去,幾個字有些啞,沒人聽得明白,跟著身子就坍在了地上。二弟陳有之木在那里,咽了一口唾沫,雙膝不自覺地軟了下去,刀松落在地上,叮啷一聲響,他便跪倒在地上,抱頭嗚咽起來。那人收了刀,撿起依柱放著的斗笠,蓋在頭頂,走了幾步,把一根手指往油燈里輕輕一蘸,抹在伸出的舌頭上,蹲下來,說:

“你哥的血還浮在油上,等上片刻,它自己就會沉進去,燈要到那時才能點燃?!?/p>

沒隔多久,他摸出懷里的火折子,燃了油燈,捏在手里,探在陳有之的臉下,把他的臉慢慢照得抬了起來。他冷著臉說:

“我不是來提你的頭去領賞銀的,”他頓了一下,又說:“你兄弟倆便是將安府老爺殺了都不與我相干,怪只怪你大哥,”他停下來,回想起那夜的情景,閉了眼睛,緩緩睜開來,眼角有一點濕。

陳有之漸漸睜開眼,透過火光望過去,眼前一張木偶似的臉嚇了他一跳,他驚恐地鼓了眼。那人站起來,背了身,走出幾步,忽而又抽了刀,反手一刀,陳有之用手捂住脖子,只覺手上熱而濕的流了一片,片刻便冷了下去,倒靠在供桌之上,傾落的油燈的燈芯在地上閃著火光,炸了一個火星,熄了下去,破廟里只剩下漆黑和死寂。那人出了門,跨了馬,噠噠噠地消失在黑色的荒野里。

安府被盜和管家被殺一案在辰州城里鬧得沸騰,礙于臉面,安老爺省去了自己女兒被賊人奸污一事,只說可惡,又說失些銀子算得了什么,可憐跟了自己半輩子的老管家給賊人害了性命。知縣陪坐著,連連點頭,唯唯諾諾,說一定重力緝拿兇手。賊人的畫像滿城貼了,懸下重賞,活捉五百,提首三百。

村落家家都在車水搗米。洪溪村二十五歲的張守一先前做著屠戶的營生,殺一只豬,掮到城里賣,比起種地要劃算不少。只是這兩年,他母親害了重病,躺在床上不能行動,費了不少醫(yī)藥錢,也荒了殺豬賣肉的生意,又沒租得幾畝地,眼下連吃食都快斷了。她的母親躺在床上,見兒子端了藥來,從床上支起身子,說:

“兒,是娘拖累了你,”她嘆一口氣,望著碗里黑色的藥湯,“病死隨了你老爹去,什么都干凈,一了百了?!?/p>

張守一舀了勺藥湯,吹一口氣,說:

“只怪兒沒本事,不然送進城里尋個好大夫,診治些時日,開些好藥來,怕是早給治好了?!?/p>

他娘說:

“城里的大夫咱們鄉(xiāng)下人可是瞧不起,那藥也不是我們吃得起的。一包藥,頂?shù)蒙蠋谆j筐谷子。”

張守一喂給母親一勺藥吃,又想起什么,說:

“我今天進城問張大夫要了張單子,就是前兩年我賣肉屠案旁的那家藥店老板,是個極好的人,晌午過了我就照著單子去山上采藥?!?/p>

他娘不說話,吃了幾口湯藥又躺在床上。過了晌午,張守一扛著鋤頭上了山,除了采藥,他還要在山上尋一點晚飯的吃食。太陽慢慢西落,張守一只采到幾味藥,吃的可是什么也沒有,他餓得乏力,干得焦渴,一陣風吹來,滿山的樹枝都搖曳起來,泛起一片耀眼的金色光澤。一株茂密的大楓樹的枝葉被風壓了下去,現(xiàn)出一座破廟的檐角來。張守一想起這座破廟來,兒時常隨母親上那燒香,只是后來廟里的幾個和尚不知何事一個個都散了,留下一座空廟。他想,和尚雖然走得干凈,但是菩薩還在,不如去拜一拜,懇請佛主發(fā)下慈悲,救濟一下眼前的困難。

他沿著山道往荒廟走去,到了廟前,朱漆早已剝落,瓦塄上長著野草,柱子雨淋蟲咬腐蝕得厲害。他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只見地上躺著一個人,供臺上趴著一個。他車了身,正要奪門而逃,地上的那張臉忽然刻在了白日在城里見著的懸賞榜上。他轉了身,慢慢蹩進去,蹲下來,捏起地上的刀,翻轉了陳無之的臉,又用刀挑起供桌上陳有之的臉,左右瞧了,靜下來,呆靠在供桌旁,嘴里念叨起榜單上的幾個字:“活捉五百,提首三百”。他舉頭一望,嚇了一跳,泥塑的佛像怒睜了雙眼,俯視著他。他跪在供桌旁,對著佛像,雙手合十,叩了一個頭,抬起來,說:

“我佛慈悲,陳氏兄弟在城里犯了命案,自是該死,常說生死有命,我如今也是逼迫得無路可走,要拿了賞錢,進城為我娘治病,還請佛主原諒我的罪過。”

他站起來,將陳氏兄弟橫在供桌上,摸著手中的刀刃,烙鐵似的發(fā)燙。他吸一口氣,下了決心,殺豬剔骨,手法極其熟練,卸了陳氏兄弟的腦袋,又剝了他們的衣裳,裹了,左手一顆,右手一顆,提著奔下了山。

回到家中,他在竹管接的山泉水下搓洗著手,聞一聞,還是有一股怪味。他換了身體面衣服,走到母親的臥房,說:

“娘,我要上趟城里,今天是回不來了?!?/p>

他母親正縫補著褲子,針在頭上擦了一下,低著頭問:

“有什么急事?”

“明天你就知道了?!?/p>

張守一提著陳氏兄弟的腦袋,搭了最末的船,進了辰州城。沿路撕了一張貼著的陳氏兄弟的懸賞榜,一徑往府衙走去。幾位衙役攔下了張守一,張守一遞了榜單,揚了手說:

“煩請知縣大人辨一辨我手中的這兩顆腦袋。”

那衙役聽了這話,不敢耽擱攔阻,跑去內(nèi)堂,稟告了知縣。知縣欣喜過望,又冷下來臉,對衙役說:

“待我先瞧瞧,若沒錯,你就快馬去安府把安老爺請過來?!?/p>

衙役跟著知縣走了出來,知縣命人把兩顆頭顱放在案桌上,張守一解開裹著的布,知縣瞇了眼睛,又慢慢睜開來,踱了幾步,弓身低下頭,上下左右瞧了一番,確信無疑,揮一揮手,說:“把安老爺請過來?!?/p>

衙役領了命,從后院牽了一匹馬出來,騎了直奔安府。

2

安老爺聽來的衙役說,陳氏兄弟給人逮著了,便問是死是活,衙役回說,身子都不曾見到,只提了兩顆腦袋來領賞。一聽死的,安老爺就松下心,命人抬了轎子,拱身進去。到了縣府,安老爺從轎子里鉆出來,望了眼前站著的一干人,又見到案桌上那兩顆腦袋,閉了眼,納一口氣,徐徐吐出來,知縣迎上前,觍著笑臉,說:

“請里面坐。”

大廳燃著幾根尺把長的蠟燭,桌上鋪了些時鮮的瓜果,又擺了紅棗和瓜子、板栗以及一些雜色糖,廚子炒了幾樣菜,依次端了上來。張守一被請坐在知縣身邊,他作了揖坐下,見著桌上流油的肉,腹中一陣痙攣,自晌午過后,他只喝了一瓢水,別的可是什么也沒吃。知縣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安老爺揚了手,說:

“把這酒讓給這位俠士吃,我吃茶就是?!?/p>

安老爺把酒杯遞過去,張守一將酒接在手里,謝了擾,知縣便自己斟了一杯,安老爺斟了茶,撫著杯蓋,問道:

“閣下是哪里人氏?現(xiàn)今又做些什么?”

張守一正夾了塊肉要吃,聽了安老爺?shù)膯栐?,又松了筷子,回了手,把筷子停在碗上,安老爺見了,說:

“吃吃吃,你們俠義人士,不必拘泥這些斯文禮節(jié)?!?/p>

張守一又捉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嚼了幾口,吞咽下去,喉嚨一鼓,肉進了肚子,他驢子推磨似的想了一圈,若說自己是個殺豬的,聽起來不雅觀,別人也不信服,如今只消胡亂謅得一個,含含糊糊說了,領得賞錢,不離譜就是。他也不說自己哪里人,學著官腔只說:

“在下鄉(xiāng)野人士,幼年隨一個師傅習過幾年拳腳刀棍,如今只是在鄉(xiāng)間虛耗日子?!?/p>

安老爺哦了一聲,啜了一口茶,那知縣吃了一杯酒,說:

“鄉(xiāng)野出高人呀,那陳氏兄弟可不是什么善人,那日我的幾個弟兄去緝拿,眼看就要把他倆給逮著了,哪想到頭來還傷了我兩個弟兄?!?/p>

安老爺問道:

“還未請教高姓?”

張守一說:

“敝人姓張。”

安老爺說:

“原來是張俠士,百家姓中,張是個大姓,自古及今,出的人物可謂不勝枚舉,”他頓了一下,又說:“張俠士能一人獨取他兄弟二人首級,身手本事可見一斑呀,來,老朽以茶代酒,敬俠士一杯。”

張守一忙端了酒杯,舉著,一飲而盡。知縣也斟了酒,說:

“能為辰州除去兩害,我這個地方父母官也敬俠士一杯?!?/p>

張守一酒量淺薄,那一杯還在肚子里火燒火燎,這一杯又上來了,他想,如若吃了幾杯酒就吐了,臉面難堪,可實在污了俠士的大名,于是倒酒時,手掌掩了壺嘴,細細倒了一淺杯,站起來,說:

“知縣大人客氣,俠士之名愧不敢當,您同安老爺叫我小兄弟便是?!?/p>

知縣聽了,說:

“年輕人謙虛難得,那我就叫你張兄弟?!?/p>

兩個人坐下來,安老爺身子湊上前,問道:

“張兄弟,敢問除掉那倆賊人是一番怎樣經(jīng)過?”

張守一吃了幾杯酒,有了一點醉意,正要渲染一番,又冷靜下來,怕話摟不住話,漏了破綻,一字一句都要經(jīng)腦子濾一遍才出嘴,說:

“那天我上山采藥,途經(jīng)一座荒僻古廟,那廟破敗不堪,和尚早些年都走得干凈了,外面的日頭大得很,我就進了廟乘涼?!?/p>

好像一股冷風刮了過來,張守一渾身哆嗦了一下,捏了酒杯,要喝口酒熱熱身子,酒杯到嘴邊,傾了才發(fā)現(xiàn)是空的,他也并不斟酒,把酒杯捏在手里,繼續(xù)說:

“那廟確實涼快,陰冷,我就進去尋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我有些累,擁著身子很快就睡著了。沒隔多久,不知誰在外面說話,把我吵醒了?!?/p>

安老爺一聽到“有人說話”幾個字時,額上就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生怕自己女兒的丑事被他聽了去,便問:

“那倆賊人可都說了些什么?”

張守一把頭向了安老爺,瞧著他,眼神凄迷,想到自己編的這番話,突然怪笑了一下。安老爺被張守一這突來的怪笑弄得渾身極不自在。張守一說:

“隔得遠,聽得不甚清楚。”

安老爺心想,果真是這樣最好不過,就怕你在這里礙于我面子,不把它吐露出來,等出了縣衙大門,難免日后不被傳了出去。

張守一又說起來:

“他們倆進了廟,門一開,見我躺靠在地上,突然就把刀握在手里,我一看,嗬,這不就是官府要緝拿的陳氏兄弟么,我不敢怠慢,身上又沒帶刀,就隨手撿了一根粗木棍同他們打斗起來。”

知縣聽了,張了嘴,說:

“一根木條就能將他兩個人打翻,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張守一聽得這話,笑一下。安老爺心下細細一番盤算,不如給他安排個好差事,以防萬一,堵了他的嘴,便說:

“眼下國家多劫多難,不甚太平,正是用人之際,大一點說,有人要擁兵自個兒立山頭大王,流寇盜賊比比皆是,你既然有一番好武藝,不如為咱們辰州也做一點事,出一點力?!?/p>

知縣聽了,接口道:

“既然張兄弟無別的差事營生,前兩日正折了我一名捕快,張兄弟若不嫌棄,何不來我這補了空缺,憑張兄弟的本事能耐,日后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張守一想,領了三百兩銀子賞錢,雖說日子不愁,再做個別的營生,可生意終歸是生意,不是什么體面行當。眼下的這個機會,常人怕是費幾百兩銀子也不一定買得來,如今空手掙得這一個肥缺,差服一穿,腰刀一挎,再不是什么賣肉的張屠夫了。自己雖然本事不大,可比起別的捕頭就差了?他這一番念想過后,也不當面應承,只是說:

“能為府衙出一點力何其榮幸,只是家里還有一個不能下床的老娘需人照顧,怕脫不得身?!?/p>

知縣問:“還沒娶妻?”

張守一說:“是?!?/p>

“這不難辦,”知縣命人到庫房提了三百兩賞銀出來,擺在桌上,“這三百賞銀夠你安排妥當?shù)牧恕!?/p>

這一頓酒直吃到上燈時候,天色已晚,要回洪溪村是不行的了,安老爺說:

“過我府上歇上一夜,等明天再走,你有事料理,我也不會強留你?!睆埵匾惶崃顺恋榈榈囊话y子,頭一回坐上了轎子,一顛一簸,覺得實在新奇有趣,摸一摸褥皮墊子,又揭一角簾子,探出頭看著鬧市夜景,比起白日來,可謂別開生面,完全是另一番景致了。

3

安府的人聽說殺了陳氏兄弟的人隨老爺一起回來了,就都一個個從床上爬起來,穿了衣褲,趿上鞋子出去看熱鬧。安府的小姐坐在凳子上,木木看著蠟燭火光閃爍著,她母親走進來,心疼自己的女兒,生怕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這幾日半步不離地守著她,見她這個樣子,即便不尋短見,過不了多久時日,怕也是要入魔成瘋。她曾遇到一個算卜測字的術士,那術士說得含糊,說什么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她半日琢磨不通,直到方才見了張守一,又聽老爺說,他還沒有婚娶,就好像天靈蓋里進了一束光,她想,這禍必定是那倆賊人,禍已除,福將至,她拍了一下手,說是了。安老爺自然不同意,她就說:

“你還巴著她嫁個王孫公子不成,這個樣子,能活得一世命,就是天造的福氣!”

還虧安老爺有幾個子女,又一想,如若張守一放了這樣的事不要,那么其中必定蹊蹺,小女兒被賊人污了身子的事他不知道十分明白,也清楚七分原委,趁這個也可試一試他,當下也就同意下來,又說:

“雖是如此,也不要露了口實?!?/p>

張守一在廳中坐著,安夫人攜著女兒的手走進來,他站起來行了禮,又坐下去,見安家小姐面容雖然白凈姣好,只是臉色太過清冷,怕是瞧不慣自己這個鄉(xiāng)野山夫。安小姐陪坐在母親身邊,安夫人攥著她一雙細嫩無骨的小手,把頭向著張守一,問他:

“家里可還有什么人?”

他說:

“爹死得早,也沒兄弟姊妹,就一個害了病的老娘?!?/p>

安夫人又問:

“怕是年歲也不小了,怎么不娶個女人過日子呢?”

他說:

“過了臘月初七就是二十七歲了。家里一個生病老娘,無地無田,只認得幾個大字,誰家的閨女愿意受這苦?!?/p>

安夫人松了一只手,掐著幾根手指,合算起他的生辰八字,笑起來,說:

“你這樣一個身手了得的后生——常言道,看人看事不能只看眼前,要往遠了瞧,”她湊近了身子,“眼下就有這么一樁婚事,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應允?!?/p>

張守一納起悶來,便問:

“是哪家的姑娘?”

安夫人捏了女兒的手,提起來,說:

“就是我的這個女兒?!?/p>

張守一嚇了一跳,想真是時來運轉,又去看安小姐的臉,心里軟軟的,熱起來,不知說些什么話。

安夫人說:

“我這閨女只因前幾日那賊人潛到府上來,殺了管家,受了驚嚇,面色有點不好,過些個時日便好了。乖巧得很,也沒什么小姐脾氣。若是你還瞧得過,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了?!?/p>

張守一心里歡喜不過,又不好當面應承,說:

“這樣的大事,我得回去跟我那老娘說說,我自己一個人怕是定奪不下?!?/p>

當夜,張守一擁著簇新的被子,無法入眠,想,定是山上古廟里的菩薩顯了靈。迷迷糊糊中,只見到一扇朱漆的大門,他叩了叩門上的銅把手,門就自己開啟,走進去一瞧,一個老女人在剝黃豆,一看,竟是自己的母親。

次日醒來,張守一穿好衣服,洗了臉,拱一拱手就要走,安老爺辦了幾件禮物,送與張守一。他卻之不過,受了禮物,就要回鄉(xiāng)下料理事務,到了大街上,找了一個錢莊,留下十來兩銀子,其余都兌了銀票。他買了些糕點,稱了兩斤豬肉,一只母雞,搭了船回洪溪村去。

到了家中,他娘見他提著肉和雞,便問:

“我的兒,你上城里做什么去了?”

張守一說:

“娘,你餓了吧,先吃些糕點,待會兒我再告訴你?!?/p>

他燒了水,燙了母雞,收拾干凈,燉起來,又片了肉,和了辣椒放在鍋里炒。飯菜整治得齊了,搬了一張桌子擺床邊,扶了母親,又盛了飯,邊吃邊說,一番輕描淡寫。他母親聽完,說:

“真是菩薩顯靈,”又說“大戶人家的閨女我們傍不起,只是你現(xiàn)今做了捕快,有了身份那就不同了?!?/p>

張守一把母親帶進城,租了一間小庵住著,又請了個傭人照料,安頓了母親,自己則去縣府衙門報道。知縣寫了人事文書,發(fā)了兩套差服、一把佩刀給張守一。安府那邊的婚事也已定下,辦酒席的那天便只安府的人,沒請一個外人,縣衙的人也不知這個新來的捕快居然做了安府的姑爺。安夫人要把張守一的母親請到府上去住,她只說住不慣,依舊住在那間小庵里。

陳氏兄弟的首級被懸掛在城門樓上的一根木桿上示眾,歷了幾月日曬雨淋,只剩下兩副骸骨,風一吹,就在桿上蕩著。有小孩從下面經(jīng)過,耐不住好奇,就仰了頭去看,看不明白,就問身邊的大人,掛著的是兩顆什么東西,大人就用手遮了小孩的眼,說莫看天,只望路。

這一天德興客棧的老板正在柜臺前撥著算盤寫賬簿,眼前黑了一下,老板抬起頭,只見柜臺外立著一個戴草帽的臉皮黝黑的漢子,帽子壓得低,擋著眼睛,那人說投宿,又指著不遠處聳立著的木桿,問道:

“那上面掛著的是兩個什么人?”

老板一笑,說:

“頭回來咱這地?”

那人說:

“出了趟遠差,才坐船從碼頭上來?!?/p>

老板就又說:

“難怪,這辰州城里誰不知曉這件案子,上面掛著的兩個人,大的叫陳無之,小的叫陳有之。這年頭殺人越貨還少了?也沒瞧官府逮著幾個,怪只怪這兩人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安府的管家都敢殺,那是好惹的?縣衙發(fā)了懸賞告示,就叫一個姓張的年輕人給逮了,聽說那人功夫了得,隨手一根木棒,就奪了陳氏兄弟的刀,割了他倆的腦袋提到縣衙拿了三百賞銀錢。三百兩,嗬,我這店幾年也掙不了那么多,他倒容易?!?/p>

那漢子把帽沿掀高了一點,又往那桿子上看,晌午的日光直照下來,刺得眼睛發(fā)黑,他回了頭,擠了擠眼睛,睜開來,問:

“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老板停下筆來,想了一陣,手中的筆又游動起來,在賬簿最上的空白處寫了三個字,漢子低下頭,只見三個骨瘦的細字:張守一。

老板又說:

“這人原先只是個鄉(xiāng)民,有人說是個賣豬肉的,什么話都傳,沒個真假,只是他得了安老爺和知縣的賞識,謀了個公職,現(xiàn)今在衙門做了捕快。”

漢子呼了一口粗氣,問了老板房間的位置,背著包袱踩著樓梯上到二樓找自己的臥房進去就閉了門,隔沒多久,又開門出來,也不下樓,在樓上叫喚了老板,要炒幾個菜再帶壺酒送上來。

次日他結了賬,早早到城下河邊的文昌碼頭候船。等了半天,才見河中搖來一只船,沿岸靠了,船夫下船正要往木樁上縛纜繩,他說:

“船家,搭我下河到辰溪去?!?/p>

船夫依舊縛著繩子,笑一下說:

“你看看這天色,它還是麻的,就搭你一個客人過辰溪,來回大幾十里水路,得你那點錢,還不夠補我耗的力氣?!?/p>

漢子也不多話,從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丟在船夫腳邊,那船夫見了,撿起來,掂了掂,往兜里一順,手就解起纜繩來。行了幾十里水路,天色早已亮堂,漢子下了船,胡亂在街邊買了些吃的,就上了金華山去。

金華山地勢高險,那里聚著幾縣聞名的悍匪,打家劫舍,手段殘忍。這里易守難攻,官府清繳了幾回,人沒抓一個,自己倒折了不少人,這批悍匪成了歷任知縣的頭疼問題,誰也不愿去摸這個燙手山芋,要是上頭逼得緊,就差一伙人,敲鑼打鼓往那鄉(xiāng)下走一趟,說是清鄉(xiāng)剿匪,隨便逮幾個小地痞,見著農(nóng)戶人家圈養(yǎng)的雞鴨,翻身進去就逮。押了所謂悍匪,又大吹大打往縣衙走??沉怂麄兡X袋,再上書說于何月何日抓捕悍匪幾人,頑抗抵命,已就地正法。

漢子走到一座寨門前,叫喚了幾聲,幾個守寨子的嘍啰認得他,就開了門。那漢子直走進去,穿過一個幽長的石洞,出了洞,眼前就寬闊起來,幾排木屋,他進了邊上的一間。里面一個老婦人正躺靠著吃板栗,旁邊一個小姑娘咬破板栗的殼,就又遞給她。漢子用袖管擦了眼睛,跪著說:

“舅媽!”抽噎幾聲,又擦起眼睛。

他舅媽把一顆板栗放在桌上,起了身子,扶了他,問他出了什么事。

“無之表哥他們給人害了性命!”

她怔了一會兒,老眼里滲出幾滴淚來,說:

“讓他哥倆來這里又不聽我話,說什么不是一個爹生的,同他那兩個弟兄處不下,偏要自己在外面干些個勾當來。不是一個爹生的,還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嗎!都是我屙下的一團肉,硬要分出個什么!”

他又說:

“可憐表哥他們,到現(xiàn)在一雙頭還在城門樓前晾掛著?!?/p>

他舅媽聽了這話,一口氣上不來,背后的小姑娘趕忙撫著她背,漸漸順了氣,通透了,說:

“我的兒子,只挨得我的鞭子,還輪不到別個!”又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訴舅媽。”

那漢子便將聽來的細細說了,她舅媽聽了,皺著眉毛,說:

“如今他在衙門做了捕快,動起手來不方便,等你表哥他們回來了咱再商量?!?/p>

陳無之兄弟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兄,從小就是兩個左撇子,鄰居就叫他們大撇子、二撇子,慢慢叫得慣了,名字也隨著名氣慢慢傳開了。他們兄弟兩個夾菜使刀用的都是左手,這二人也正是這金華山上的匪首。

4

他們兄弟兩個從太常鄉(xiāng)回來,只見母親悶悶在椅子上閉眼坐著,大的就把一只鳥籠提在她耳邊,她聽到一陣嘰嘰的清脆鳥叫聲,睜開眼,籠子里一只金絲小雀蹦來跳去,她闔上眼,努著嘴,說:

“關老七怎么舍得把這鳥讓給你兄弟兩個?!?/p>

二撇子嘻嘻一笑,說:

“那老家伙肯讓才怪,我從廚房提了壺開水,說要給這鳥澆個熱水澡洗洗,殺殺身上的虱子,他就把頭一偏,說拿去拿去?!?/p>

她開了眼,接了鳥籠子,噘著嘴,噓噓幾聲,拉開鳥籠的門,把右手伸進去抓,鳥在籠子里飛來躥去,逮著了揪在手里,回了手,撫著鳥的羽毛,突然用手指夾了它腦袋,使勁一擰。

二撇子愣在那里不高興,大撇子就說:

“娘,你這是做哪樣,你說喜歡這只金絲小雀,給你弄回來,你倒好,一下就把它脖子給擰了?!彼藏摿藲猓Я耸衷谝巫由献?。

她說:

“這小東西多惹人喜歡,我擰它脖子,心里痛著呢!”她閉住眼睛,眼角慢慢濕了,“你另兩個兄弟被別人割了腦袋,娘心里可比這痛過千百倍?!?/p>

他倆最見不得自己的母親哭,大的就說:

“無之大哥的事我也聽說了,我兄弟倆瞞著娘,就是怕娘聽了傷心。我和二撇子也早想過,等哪天把仇人的頭提來再把無之哥倆的事告訴你。”

她娘說:

“既然你們早有這個想法是最好不過,都是我的肉,少了誰我都舍不得。要是你哥倆遭了別人的歹手,我也會叫他倆拼了命給你哥倆報仇。”

大撇子說:

“無之大哥他倆手上功夫也不弱,聽人說是別人用木棍奪了他們手中的刀,可見那人本事也不賴?!?/p>

二撇子鼻子沖出一股冷氣,哼一下說:

“要不是咱哥倆最近有些事纏得脫不了身,早就上那辰州城去了?!?/p>

他娘說:“只是聽你奐生表弟說,他如今在縣衙里做了捕快,有一幫兄弟,動起手來不方便?!?/p>

二撇子說:

“一個衙門,七八個捕快算得了什么,我兄弟兩人真要出手,就是血洗了那辰州縣衙也不在話下?!?/p>

大撇子說:

“不必鬧那么大動靜,最好是等他離開府衙,回了家再動手,眼下我派個人去,摸清他的底細住處,再伺機下手?!?/p>

他娘想了一會兒,說:

“那就派你奐生表弟去,辰州他也熟,做事也穩(wěn)當。”

那個黑臉漢子謝奐生,打扮成一個販藥材生意的商人又搭船去了辰州。買了幾擔禮品,挑了往縣衙直走進去,衙役攔下,他說找張守一張捕快,要見一見這位英雄。張守一同一幫捕快無事正在后廚吃酒,剛吃到第二杯,就聽外面有人叫他名字。他放了碗筷走出來,只見一個黑臉漢子站在大門外,腳邊放著兩大擔禮盒。張守一走過去,問:

“便是你找我么?”

他正放了眼,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殺了自己表哥的大仇人,聽張守一問自己話時才回了神,說:

“噢——是是是,”又一番打量,臉上堆著笑,“想不到英雄居然這般年輕有為。我也是剛上城來,聽人說那陳氏兄弟叫一個張捕快張英雄的人給逮了,我就買了些薄禮,定要見見這位英雄?!?/p>

張守一說:

“不過是除了兩個賊人,算不得什么英雄,你何必這么客氣。”

謝奐生說:

“張捕快你有所不知,這倆賊人可把我害得好苦,三年前我販了一船的藥材,不料遇到了那兩個賊人,逼我要銀子,我的錢都買了藥材,只剩下幾兩碎銀子,全都給了,他倆嫌少,來了氣,把我的藥材一包包都用刀挑破了,拋進了河中,我十年的積累一把水就給沖走了。”他低頭嘆一口氣,又揚了頭,“虧得還有一些人脈,這三年又慢慢把生意做起來了?!?/p>

謝奐生說完,摸出些銀子,遞給旁邊的衙役,說:

“請官爺們吃點茶?!庇謱埵匾徽f:

“這里面裝的都是吃穿用的,一點心意,無論如何一定要收下?!?/p>

張守一推辭幾番,卻不過就收下了。謝奐生就又說:

“我給您挑了送過去就是。”

張守一便領著他往安府走,到了安府大門外,謝奐生奇了,這張守一怎么在安府住下了?只聽開門的人叫一聲老爺回來了,里面走出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張守一連忙上前扶了她的手,說:

“娘子只管在屋里待著休息,”又轉了頭對謝奐生說:

“就放這兒吧?!?/p>

謝奐生告了辭,又在城里留了幾天,把張守一的行蹤和安府都摸得熟了,才搭船上了金華山。

5

火炕上架了一口大鍋,下面燒著木炭,肝、腸、雞、鴨,雜七雜八的一鍋燉著,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大撇子從銅盆里撈起一塊悶爛的大骨,拆著肉吃,滿嘴油膩?;鹂贿厙甙藗€人,吃酒夾菜,只聽一個人說:

“安府這樣一個大買賣,做,怎么不做,我們何曾怕過什么人?!彼炖锝乐?,聲音含含糊糊,“就是知府那又如何,上了金華山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咱們。”

謝奐生說:

“那安府尚有幾個家丁,瞧模樣都是練過的人,咱們此次去,不做沒有把握的買賣,再挑幾個人手,備上好馬?!?/p>

二撇子吃了一口酒,紅著臉,說:

“得把那張守一的腦袋也割了,掛在那城門桿子上,讓眾人瞧瞧他的下場。”

細細商量計劃過后,隔了兩日,連大撇子兄弟在內(nèi),總共十一個人,九個坐船去辰州,另有兩個扮成販馬的,牽了十一匹精壯好馬,沿著官路往辰州趕去。

他們在城里分頭找了客棧住下,天色暗下來,謝奐生藏在安府外面,見張守一坐班時辰過了,回了安府,他又在外面守了些時辰,夜已經(jīng)很深,也不見他出來,必定是在臥床上睡了,就跑去客棧說消息。月亮當空掛著,照出黑白分明的影子,街上沒有行人,擺宵夜攤子的也早挑了擔子回去歇息了,他們十一個人把馬蹄綁了稻草,也不蒙面,手里捏了刀,拍一下馬屁股,往安府騎去。

張守一醒來一次,房里還燃著蠟燭,他側了頭,只見安府小姐一雙眼睛癡癡瞧著他,他把手在她陡峭的肚子上撫摸著,又滑到了下面,她捉住他的手,微微笑著,把頭窩在他懷里,張守一撫著她的臉,手上有一些濕,就說:

“娘子,做什么又哭了?”

她捏著他的手,在她眼睛上擦著,說:

“我不哭,可我就是這樣一個愛哭的人,哭了,又怕你不喜歡。你沒來前,我常常發(fā)噩夢,睡不著,也只有和你睡一床,才安得下心來,得幾個時辰覺睡?!?/p>

她張了嘴,要說什么,又啞在了喉嚨里,眼睛又濕起來。

那十一個馬賊把馬遠遠拴了,碎著步子走得極快,到了安府門外,攀上高高圍砌的院墻,跳進去。一個看門的家丁見這一伙人,嚇壞了,正要呼喊,只見眼前立著一個人,一聲衣裳撕裂的聲響,低了頭,已見肚子里喂進了長長的刀刃,馬匪抽出刀,家丁軟在地上,唯一可見的便是天上的那輪月亮,白白的,沒過多久就黑了下去,像隱在了烏云里。

他們把掛著的燈籠摘了,踢了廂房的門,安夫人和老爺嚇得從床上掙起來,擁著被子,只見破門外立著一伙人,提了燈籠,安老爺問:

“門外站著的是哪路好漢?”

“金華山上的?!?/p>

安老爺一聽金華山,知道是一群惡匪,手就抖起來,說:

“道有道規(guī),你們看中什么,只管拿去,不要傷了我們就是。”

大撇子說:

“好一句道有道規(guī),”就走上前,把燈籠在他眼前一晃,說:

“怪只怪你們有個好女婿,殺了我兩個兄弟,今日你們安府上下的人,這白紙糊的燈籠,要用你們的血將它染成紅紙?!痹拕倧淖炖锪锍鋈?,一道血就濺在燈籠上。安夫人搖著老爺,哭嚷著,忽而就想起那個術士的話: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眼下她才算是明悟了這句話,后悔不迭,嘴里叫著“遲了,遲了”,閉了眼睛,往那挺著的刀口撞上去。大撇子把刀一閃,她撞了個空,由床上翻身滾落下去,跌在了地上,花白的頭發(fā)散亂著,又想到自己的小女兒,凄聲喚了她一聲名字,大撇子一刀直刺下去,抽出刀來,將刀上的血在燈籠上擦著。

安府自上次遭了一回賊,加了些練過的家丁人手,有幾個家丁見這一群悍匪,摸黑躲進后院的柴房堆里。那柴房隔府上有些遠路,只聽一個家丁說:

“眼下是萬不能出去的,得找個機會溜了,那伙馬賊方才進了安老爺?shù)膸?,”他往脖子上比了手勢,橫著手掌,“怕是早已這般了。”

又一個人嘴里就叫罵著:

“該千刀剮的馬賊,好歹等安府把咱幾個人這月的工錢結了再來不遲!偏巧這個時候來,算是白在這安府待了一月?!?/p>

藏在最里面的家丁說:

“不怕,咱幾個只需在這靜靜躲著,等馬匪把他安家的人殺得干凈,搶得干凈,總歸會剩下些什么,沒個肉也有些皮毛,還不夠抵我們工錢?”

柴房里面不知誰咳嗽了一聲,嚇得幾個家丁滯在那里,粗氣也不敢喘,聽了半天,斷定不是馬匪,就輕叫一聲:

“里面的是誰?出來吱個聲?!?/p>

只見里面亮了火,走出一個捏著油燈,披了褂子的人,幾個家丁認得他,是在這柴院劈柴燒水的一個伙計,安老爺見他沒個去處,就讓他搭了木板在這柴房睡。幾個家丁舒一口氣,就說:

“快把燈吹了!”

這個伙計也不吹燈,護著火,走到他們幾個身邊,蹲下來,把油燈往柴堆里一探,一個家丁來了氣,拔了刀,怒了臉,呵斥著說:

“再不吹就削了你的手!”

伙計冷著一副臉,說:

“你們方才說的我都聽得清楚了,”又說,“今晚你們幾個就是該死了的命,想逃也逃不了的,他們不殺你,就讓我動這手吧?!?/p>

那幾個家丁聽得這話,氣得鼓了眼,都抽了刀,說:

“你一個劈柴的,好大口氣!”

幾個家丁弓了腰,要出這柴堆,殺了這伙計,走在最前的肚子被那伙計點了一腳,身子痛得痙攣,額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松了手中的刀?;镉嬍忠簧?,接了他的刀,又把燈和刀左右一拋,接住了,調(diào)了手位,一刀劈下去,幾根小柴齊齊斷了,最前的家丁脖子一斜,倒了下去,那幾個家丁見了,把柴使勁往外推開去,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柴火頓時乒乒乓乓四散開來,那伙計跳閃開來,三個家丁拿刀沖過去,他用腳挑起一根柴,一蹬一踢,那柴橫在幾個家丁腿前,趔趄一下,三個人絆倒在地,伙計尖腳一躍,落在他們身后,一刀下去,在他們脖頸上流水一樣滑過去,三個家丁脖子一挺,聳了一下肩膀,頓時攜手上了黃泉大道。

張守一聽到外面的叫喊響動,把掛在壁上的公刀摘了,走出去,只見一伙人正迎面走來,月光照在他臉上,照出了他的身形輪廓,謝奐生叫一聲說:

“他就是張守一!”幾個馬匪立了腳,橫著刀,不敢大意。

張守一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借了對面的燈火細細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前些日子說要感恩自己的藥材商人。見他們來得兇惡,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問:

“你們究竟是要做什么?”

謝奐生說:

“你對那陳氏兄弟做了什么,我們便要對你做什么。”

張守一知道大不妙,定是那陳氏兄弟的家人來尋自己的仇了,如今性命是不保了,又想,這榮華富貴,真是如流水一樣,來得快,去得也這么快,還要搭進自己的命。把自己在破廟一事說了,他們斷然不會相信,反倒譏笑自己是個臨陣怕死的人,編得這樣一個鬼話出來,自己生死有命,只可憐了安府的小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

他便說:

“要尋仇的就趕緊上來!”

大撇子和二撇子一聽,對著其他人說:

“你們先不出手,讓咱哥倆會會他?!?/p>

說完,把燈籠交給了別人,兩個左手捏刀,上了前。張守一也緊捏了刀,見他兄弟倆還隔著自己十來步,就沖上去,一陣亂砍亂劈,大撇子橫刀一擋,當?shù)囊宦?,兩刀相撞,張守一虎口震得生痛,手臂發(fā)麻,手一松,刀彈飛了出去。大撇子趁勢反腿在他背后點了一腳,只見他趔趔趄趄,站不穩(wěn),雙腳收不住往前跑了十來步才跌倒在地。眾人見了他這副樣子,原以為有番好戲看,不料竟是這樣一個不中用的貨色,就都哄笑起來,又有些喪氣。大撇子見他一點刀法都不會,哪里有本事能憑一根木棍奪了自己那倆兄弟的刀,他非常生氣,受了羞辱一樣,提著刀,走到張守一面前,一腳踩在他背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呵道:

“就你這點本事,說!是怎么把我那兩個兄弟害死的!”

他娘子坐倒在廂房門邊,看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見兩個馬賊朝這間廂房走來,她退了身子,廂房的門被他們一腳踢開,一個馬賊揪著她頭發(fā),把她扯到了院子里。

張守一趴在地上,臉貼著地,歪斜著嘴,冷笑一聲,像是在譏笑自己。

“定是你使了什么藥,加在酒水飯菜里,蒙著我兄弟讓他們吃了,是不是!”

他見張守一不說話,咬著牙,用刀尖觸著他的臉,說:

“再不說,便將你的臉一刀刀劃得稀爛!”

張守一梗著脖子,嘶喊著:

“殺了我!”

他這句話一說完,看到了她娘子腳上穿著的鞋,就閉住眼睛哭起來。大撇子氣不過,一刀,在他臉上劃了一道口子,罵著:

“沒用的東西!我先刺穿你老婆的肚子,再結果了你!”

就在這時候,背后傳來不知誰的說話聲:

“你那兩個兄弟是我殺的。”大撇子別了頭,只見院墻上坐著一個人,他跳下,穩(wěn)穩(wěn)落了地,說:

“是我在破廟殺的,我是原本不準備殺的,”他瞄一眼安小姐,又說“等他倆從安府逃出去,我又后悔了,還是決定把他倆殺掉?!?/p>

他看著地上的張守一,說:

“不知怎么就讓他發(fā)現(xiàn)了,割了他倆兄弟的頭,去縣衙拿了賞銀。這個人,你們殺了吧,殺完了,我再殺你倆兄弟?!?/p>

大撇子不知眼前這個人來歷,二撇子上前,說:

“哥,他口氣傲得很,咱先把他給收拾了。”

大撇子點了頭,松了踩在張守一身上的腳。這時候起了一陣風,要下雨了,月亮隱在了密布的烏云里,又是一陣狂風,把地上的沙塵樹葉卷起來,滿院飛著,七八間開著的門被風刮得啪啪響,眾人用手掩著眼睛,提著的燈籠也被風吹得蕩起來,熄了火。

大院里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到三把刀碰擊在一起,發(fā)著不同聲音,炸出火花,什么也瞧不清。沒隔多久,打斗的聲音不見了,一個閃電下來,照得院子里猶如白天一般,個個伸長了脖子,又馬上縮回來,只見大撇子兄弟兩個叉著手腳躺在地上。這一群馬賊失去了頭目,慌了,謝奐生發(fā)一聲喊:

“咱們九個聯(lián)手把他殺了!”

后面一個人說:“眼下太黑,動起手來,吃虧的是咱們,別自己人傷了自己人?!焙龆吐牭皆和庖宦曬R的嘶鳴,不知是誰已趁了夜色溜了出去,騎馬跑了,幾個人咒罵起來,里面一個人說:

“這次是他們兄弟的私仇,我看——咱們不相干的人還是走了吧?!?/p>

謝奐生聽見這句話,來了氣,循著聲音一刀扎過去,這一刀砍在他肩膀上,他啊了一聲,抽出刀,要劈他的手,不料謝奐生已經(jīng)回了刀,那一刀劈下去,劈在另一個人大腿上。人群里頓時亂起來,以為是那人殺了過來,也不顧同伴,各自使刀,護著四周,刀聲交錯,傳來幾聲慘叫,慢慢就有人殺出去,一個個散了,逃到了院外,摸了馬,跨上去,一溜煙騎得跑遠了。

6

雨落起來了,伙計把瑟縮在地的安府小姐扶起來,她指著一間廂房,硬著臉,嘴唇翕動幾下,說:“扶我到那里面去看看。”

進到房里,只見自己的父親歪了腦袋,躺靠在床上,床上的褥單發(fā)紅發(fā)黑;母親趴在地上,蓬著的頭發(fā)蓋著腦袋,地上浸著大灘血漬?;镉嬎闪朔鲋氖?,她的腳抖起來,眼看要軟下去,伙計就又扶住了她。呆了片刻,她掙掉伙計的手,撐在桌子上,喉嚨抽咽一聲,就哭起來。

“爹——”她把一只手伸著,要摸什么,又喚一聲“娘——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張守一趴在地上,聽到房間傳來幾聲痛苦的凄叫,慢慢從地上支起身子,往那房間挪去。門外響動了一下,她慢慢轉了頭,見張守一靠在門上,如今他在她眼里只是一個怪物,什么除了陳氏兄弟的英雄,只是一個貪圖名利又毫無本事的鄉(xiāng)下人,若不是他,自己的父母也不會身首異處,她閉住眼睛,又慢慢睜開來。張守一見到自己妻子看他的眼神,嚇了一跳,這恐怖的眼神使他永遠也沒法忘記,她咬著牙,叫喊著:

“殺了他!”

那伙計聽到她的這聲叫喊,臉上也驟然失了色。她非常無力,又閉眼哭著,片刻后站起來,扯著伙計的袖子,哀求說:

“帶我走,請帶我走!”

伙計怔在那里,俯眼看著她,搭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他望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此時雨聲也小得聽不見了。他摟著她,走出了廂房,又出了大院,消失在暗黑的夜色中。

天色漸漸亮了,安府的大門敞著,街上過往的路人見到里面地上躺著幾個人,就大著膽子走進去一看,白白的一張張臉嚇得路人一大跳,連聲叫喊著:“出人命了,安府出人命了!”

沒隔多久,知縣和一幫衙役捕快就趕了來,見到地上許多尸體,探一探鼻息,都是冰涼的,又往各處臥房尋了看,家丁、丫鬟、長工都已死了,到了安老爺?shù)姆块g,只見張守一癱坐在門口,臉上一條裂開的肉溝,整邊臉浮腫著,紅了眼,不知生死。一個捕快把手指觸在他鼻孔下,有熱氣,喊起來:

“是活的!快背了去尋大夫!”

像做了一場累極了的夢,張守一醒過來,嘴唇干澀,揚了手,說:

“水?!?/p>

眼前姓吳的一個捕快見了,忙端了一碗水,遞在他嘴邊,他抓了碗,仰了脖子,一氣喝著,聲音大得可怕。知縣聽聞張守一醒了,趕過來,問:

“張捕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安府上下,只剩下你這么一個活人了!”

張守一聽到這句話,嘴里呢喃著“只剩我一個人了”,一陣凄苦之味涌上來,眼睛漸漸變了色,嘴角浮著一絲怪異的笑,轉瞬又消失了,他說:

“安府一個燒水劈柴的伙計,聯(lián)合一伙盜賊來洗劫,我一個人,本事終究有限,他們殺了我的丈人,又殺了我的丈母娘,我脫不得身,只能任由他們殺了?!?/p>

他把手遮著臉,一副痛極了的樣子,又抬起臉來,“斗著斗著,我的臉上便被割了一刀,我摸一把臉,手都是濕的,拼了命,把這幫賊人的兩個頭目給殺了,他們見到領頭的死了,怕起來,人心散了,又見我發(fā)瘋似的砍殺,不敢近身戀戰(zhàn),那個燒柴的伙計把刀架在我妻子的脖子上,幾個人慢慢退出去,脅著她乘馬跑了。”

知縣坐在一張桐油漆過的椅子上,雙手扶著膝蓋,說:“你殺的那兩個馬匪頭目便是金華山上的匪首大撇子和二撇子?!蓖饷嬉粋€衙役急沖沖跑進來,朝屋內(nèi)環(huán)視一圈兒,瞄了一眼張守一,馬上又看向知縣,稟告說:

“大人,師爺說賬目出了些紕漏,要您馬上過去一趟?!?/p>

知縣站起來,背著手,轉了一圈兒,說:“你在這里好生休養(yǎng),不要想太多?!闭f完就隨衙役一起往縣衙走去。

7

知縣進到府衙大廳,卻不見師爺,只見坐著的仵作站起來,說:

“大人,賬目沒紕漏,是我要他這般說的,”手往內(nèi)堂一引,“隨我進來一趟?!敝h隨仵作走進內(nèi)堂,不耐煩地說:

“什么事要弄得這么神神秘秘?”

仵作嘴巴附在知縣耳邊,眼睛瞅著外邊,細聲說:

“有一件事,十分蹊蹺,干系重大,您還得隨我去一趟驗尸房?!?/p>

知縣同仵作走進驗尸房,只見里面停著安府命案中死掉了的幾個賊匪的尸首。仵作揭開大撇子、二撇子身上蓋著的白布,指著倆兄弟脖頸處一道雙鉤刀傷說:

“這一道脖頸上的雙鉤刀傷,我做仵作二十年,只見過兩次,”他仰頭冥想,“上一次還是三年前,也就是大人您上任就職的前一年,咱們縣文昌碼頭的一戶船家,一家四口人,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后來我在檢驗尸體時,發(fā)現(xiàn)那夫妻兩人的脖頸就有一道雙鉤刀傷?!?/p>

他把一冊卷宗拿出來,說:

“這一冊卷宗,里面記載著三年前的這樁命案,”又指著上面的一個雙鉤圖案,“這個圖案,便是我當年照著那對夫妻的刀傷親筆繪錄的?!?/p>

知縣搶過卷宗,看了上面的圖案,又比著大撇子兄弟脖頸上的刀傷,抬起頭來,說:

“張守一。”

仵作說:

“大人也懷疑這倆賊人的刀傷出自他之手?”

知縣哼一聲,說:

“用不著懷疑,他自己都承認了?!?/p>

仵作說:

“那這三年前的這樁命案,除了他,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就算同門同宗的刀法,不同的人使,這刀傷總會有些出入差異,可是這兩賊人的刀傷同三年前那對夫妻的刀傷,絕不可能出自不同人之手?!?/p>

知縣跟仵作又敘說了半天,到后面把伍捕頭也叫了過來,伍捕頭先是驚駭,繼而皺眉,最后苦臉,臨走時笑起來,拍胸脯說:

“這一件事包在我身上。”

張守一先是殺了陳氏兄弟,繼而又滅了金華山上的匪首,何等威風,銳氣早就蓋過了伍捕頭。有一次伍捕頭在茶樓吃茶,就聽人講起張守一,那人說“咱們縣的張捕頭……”

“張捕頭”這個叫法擾了他吃茶的興致,把一壺茶全倒在一只大白瓷碗里,像渴極了的人喝掉一碗白開水。聽到知縣說要拿了張守一拷問,出謀劃策,他也就格外賣力。

一日,張守一正面著一枚古銅鏡,給自己臉上的刀傷擦些消腫通脈的膏藥,哪知縣提了些新鮮果子進來問候,又從懷里摸出一張紙,就說:

“安府的案子,如今還需你寫一份鑒證,將當日情形一一寫了,我也好了結此案?!?/p>

張守一尋來筆墨,他雖沒進過學,但也讀過幾年書,知縣幫著研磨,邊研邊看他寫,見他寫到“與賊人搏斗,刀殺金華山匪首大撇子、二撇子于大院之內(nèi)”這一句時,就怪笑一下。待他寫完,知縣又過一遍目,掏出一個裝著朱砂的小瓷碟,扯去封在上面的一層油紙,說:

“再捺個手印。”

伍捕頭設下一個鴻門宴,說兄弟們要為他洗穢接風。幾個捕快在衙門的廚房里吃肉喝酒,張守一推說臉上有傷,喝不得,卻也被灌了個半醉,正酩酊之際,后面一根粗麻繩就把自己套了。幾個捕快將他五花大綁,押到審訊的大廳。那張守一跪在地上,只道自己敗露了什么,知縣拍了驚堂木,問他:

“三年前七月初四,你在辰州城里干了什么事?”

他想一下三年之前,不記得是在賣肉還是殺豬,便說:

“記不清了。”

知縣說:

“記不清,就讓我來替你說,三年前的七月初四,你將文昌碼頭做船運生意的一家四口殺了一個干凈!”

張守一驚出一身冷汗,急急辯駁:

“沒有的事,絕不可能!敢問大人憑什么斷定是我殺的!”

“憑什么?那夫妻二人脖子上的刀傷與你殺掉的大撇子兄弟兩個脖子上的刀傷一模一樣!本縣真是走了眼,竟將你這樣一個人,”他頓一下,“真?zhèn)€是引狼入室!”

張守一就又想到那個伙計,定是他三年前犯的這一樁命案,如今攬在自己身上,又想到自己親筆寫的那份鑒證,真是有苦難言,他只得說:

“憑幾處刀傷你就要定我的罪么!”

知縣罵道:

“混賬東西!由不得你抵賴!給我枷了,杖到承認為止!”

那張守一杖昏了過去,衙役澆一瓢水,又揚了板子要打,他就把手一擋,死下心來,說:

“是我殺的,”他回想起破廟的陳氏兄弟,又想到安府上死的那一干人,以及素未謀面的三年前船上的一家四口,耳朵里響起妻子來自地獄的叫喊聲:

“殺了他!”

他仿佛受了這一聲命令的驅使,揮起刀,殺了陳氏兄弟,殺了安府的馬賊,殺掉了自己的岳丈,殺掉了家丁,殺掉了河邊的一家四口,殺得眼睛通紅。他狂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哭起來,到最后不哭不笑,對衙役說:

“告訴知縣,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p>

8

十月二十一,風吹得特別冷,張守一的母親提了一籃子吃的去監(jiān)牢給他送行。她的病早已經(jīng)將養(yǎng)得好了。自己能下床后,就辭走了先前請的傭人。那小庵的房主人可憐她,就免了她的房錢。她每日清早磨一點米,做一桶米豆腐,日中就挑到街上,支一個攤子賣。

她進到牢房里,把籃子里吃的一樣樣端出來擺在地上,張守一散著頭發(fā),盤腿坐在地上吃,吃著吃著就吃不下了。他的母親用袖子擦著眼睛,見兒子吃不下,就捏了筷子,夾了一塊豬肝喂給他。他張開嘴巴,嚼起來吃。

她夾了一塊雞肉,喂到他嘴邊說:

“菩薩沒顯靈,菩薩沒顯靈咧?!闭f著說著就哭起來,“要是娘早點死了,你也就殺你的豬,賣你的肉,不會出這檔子事,怎么就鬧出這些事來!”

張守一耳朵里響起一陣風聲,成千上萬的樹葉在嘩嘩嘩地歡叫,他說:

“娘,你聽到了嗎?”他側耳細聽,“吹大風了?!?/p>

她娘說:

“是刮大風了,街上的樹葉子都落光了?!?/p>

“葉子都落光了?”他問她娘。

“落光了?!?/p>

她攏了攏他的頭發(fā),說:

“兒,過了明天,”她想過了明天,就收了自己兒子尸體,雇人拉到鄉(xiāng)下,葬在他父親的墳前?!斑^了明天,過了明天……”

她嘴里念叨幾遍,“娘就陪你一塊兒。”

“明天,明天?!彼靹訋紫?,母親再要給他喂吃的,嘴巴再不張開。隔了一陣,她就收了地上的剩菜,提著籃子回去了。

十月二十二,血紅的日頭正中掛了,刑臺上跪著幾個人,劊子手端一口大刀,把第一個人的腦袋摁下一點,到了時辰,大刀一揚,劊子手發(fā)一聲喊,落下刀去,刑臺下看的人就立馬閉了眼,脖子一縮,睜開眼來,那顆人頭還在地上滾。隔得近的人怕血濺到自己的身上,就往衣服上看,見是干凈的就松下心,就又看著劊子手要如何把刀抹在第二人脖子上,幾個膽子大的人,想這回可絕不閉眼。

輪到張守一前一個人時,張守一只低頭呆滯地看著地下,咚一聲悶想,一顆腦袋滾落在他腳邊,那腦袋睜著眼睛看他,他掙著身子往后挪,一只大手扯住那顆腦袋的頭發(fā),抓起來往旁邊一丟,又是幾聲咚咚悶響。

他抬起頭,看著刑臺下的人,那一雙雙眼珠子都盯了他看,像一匹匹餓狼,在暗夜里眼睛閃著綠光,要吃掉他一樣。

他閉住眼睛,劊子手平端著一碗水,遞到嘴邊,正要喝,碗不知怎么就碎了,手里捏著小塊破瓷片,聽見一聲脆響,跟著眼前一黑,仰身跌翻在地,一只眼睛被一顆鐵珠射成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刑臺下頓時亂起來,只見六匹烈馬踏過來,兩個人邊騎邊使彈弓往衙役射,另有幾人揮刀開路,一匹馬跳到刑臺上,馬上的人身子一俯,抓住張守一的手臂,一提,上了馬,幾個擋著的衙役見馬奔過來,還沒來得及跳開避讓,就被撞翻在地。知縣嚇得縮在案桌下面,見沒了馬蹄的聲音,就鉆出來,只看到南面的大道揚起大片的灰塵。他又往刑臺看,先前兩個未斬的死囚都不見了,就跑過去找,只見刑臺下一個捆住手腳的人在地上蹬著腳、擦著身子爬,他一腳掀翻過來,見不是張守一,就氣鼓鼓地指揮手下人去追截。

守一被人蒙了頭,裝在粗麻布袋子里,顛來顛去,他們吃飯歇息時,就把一大塊肉塞進袋子,渴了就用一根竹管通到他嘴巴,往竹管里灌水。也不知走了多遠,馬漸漸慢下來,終于聽到外面的人說話:

“你說會是他殺的嗎?”

另一個說:

“這些話輪不到咱們問,師父他老人家自會問個清楚明白。”兩句簡短的對話之后,又是一路靜默。

那六人在石頭砌的大宅子門前下了馬,宅門口掛著兩面木牌,一面刻“鏢傳四海”,一面刻“信達三江”。他們抬著張守一進到宅子里,把他放在光滑的青石鋪就的大堂里。解開袋子,張守一露出一個腦袋,往后一捊,大半個身子露了出來。他抬眼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老者,身穿一件青衣,幾根黃胡子,兩只大眼睛。

“那辰溪的兩個賊匪是你殺的嗎?”

張守一說:

“我要是說不是,你會信嗎?”

那老者說:

“你便是說是,我也不信,那樣的刀法,除了他,還會有誰!”

張守一冷冷說:“我從來就沒殺過人,只殺過兩個死人?!彼劬Υ舨[著,又一笑,自語道:

“我只是個殺豬的。”

老者有點聽不明白他說什么,說:“不管你殺豬殺羊——柳志中現(xiàn)下在哪里!”

他一提到這個人的名字,捏著的拳頭就咔咔咔響起來。

張守一回了神,說:

“柳志中?沒聽說過?!?/p>

“就是殺掉那兩個賊匪的人。他又是怎么殺掉那兩個賊匪的?”

一月前,他聽消息說辰州縣翻出了一件三年前的舊案,便急急差人去打聽。

張守一說:

“他么?他先前在安府是個燒水劈柴的伙計。那夜金華山上的賊匪來尋我的仇,后來他就把他們給殺了?!?/p>

老者說:

“想不到他還敢藏在辰州,這幾年找他可找得好苦!他后來去哪里了?”

張守一說:

“后來,后來帶著我的——帶著安府的小姐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p>

老者嗯一聲,叫徒弟拿一張椅子過來,說:

“坐著吧。”

張守一坐下去,又聽他說:

“你這條命是我從棺材里取出來的,要把你再放進去比取出來可簡單容易。我也不瞞你,他是我的一個徒弟,三年前我讓他上辰州給他的師兄姐送一點禮物,也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將他一家四口都殺了?!?/p>

他最忌恨同門相殘,何況還殃及兩個不足六歲的孩子。三年來,他的徒弟四處打探搜尋柳志中的消息,可是沒有絲毫蹤跡。為了從張守一口里探得一點消息,他不惜讓自己的徒弟去劫法場,然而這一次還是不免失望。

他想起什么,問張守一:

“你方才說他和安府的小姐一起走的?他們倆是什么關系?”

張守一猶豫了,隔一陣子,說:

“她原本是我的妻子,怪我害死了她爹娘,就跟他一起走了?!?/p>

老者說:

“找兩個人總比找一個人容易?!彼酒鹕恚艾F(xiàn)今你是個通緝的逃犯,既然我決心救下你,就不會讓官府的人逮住你,只是你萬事都要守規(guī)矩、聽吩咐,要是你自己鬧出什么事,不等官府把你架上刑臺,在獄中我就會取你首級。過些日子你便隨他們一起去找柳志中,找到了,什么事都好辦,找不著,那也得找,直找到我睡進棺材?!?/p>

張守一留了下來,沒隔多久就隨人去訪柳志中和安府小姐的行蹤消息。

9

安府小姐安晨靈和柳志中那夜騎馬離開安府后,到了辰州臨近溆浦的一個交界小村。安晨靈騎在馬上,柳志中牽著馬在田埂上走。農(nóng)民在地里割谷子,田邊一個四方形的大谷桶,婦女將割好的稻穗擺在谷桶邊,男人將它們合成一束,捏在手里在谷桶的木沿上拍打,脫落的谷子在谷桶里堆得越來越高。

前邊的小村莊冒起了炊煙,柳志中掰一塊苞谷餅遞給她吃,她接過來輕輕咬一口。她只想離開安府,離開張守一,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馬走出很遠,她才注意起帶自己離開的這個人。她想,如果自己有勇氣,死才是她離開的最好方式。她摸了一把自己隆起的肚子,心里想著等孩子生下來就把他送出去,然后自己就去死。

柳志中牽著馬,進了村莊。在一棟破舊的木屋前停下來,他把安晨靈從馬上抱了下來。聽見外面有響動,屋子里走出一個老人,看著門外的一男一女。柳志中說:

“還認得我嗎?”

那老人定著眼看他,突然就被唬了一跳,小聲說:

“趕緊進屋來,外頭人眼雜?!?/p>

他自然認得眼前的這個人。三年前他的兒子在鎮(zhèn)上賭博,輸光了錢,不甘心也不服氣,就在場子里做起手腳,被莊家發(fā)現(xiàn),賭場老板就叫幾個小地痞收拾一下他。幾個小地痞下手沒個輕重,將他打死過后就跑了。他趕來后抱著獨子在門外哭,幾個公差聽說出了人命,趕過來,那賭場老板迎出來,悄悄塞了三兩銀子,說:

“幾個小地痞斗毆,打死一個鄉(xiāng)下佬?!?/p>

老人喊了幾聲冤,里面就有好心人勸慰說:

“老人家,莫哭了,我如今借你頭驢,你把兒子拉回去埋了才是正事,別個事,你管不了,也不管用?!?/p>

他就拉著兒子往村里去,牽著驢子邊走邊哭,走到一半遇到一個人,那人見驢上的人遍體傷痕,就問他:

“給人打死了?”

他說:

“怪只怪他不爭氣,好賭,給人打死了也好,打死了就不會再賭了?!?/p>

那人說:

“我走路餓了,身上沒盤纏,要到你家討碗飯吃?!崩先瞬徽f話,只顧拉驢,他也不說話,只顧跟著驢走。

到了家中,老人端出一碗冷飯,那人就問他:

“是哪個賭場的老板將他打壞的?”

老人說:

“鎮(zhèn)門口,三條路交界的那間?!?/p>

那人也不多話,把一碗飯扒得干凈就走了。

隔了幾日,老人正睡覺,半夜一個人躥到他床邊,燃了油燈,只見他拎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那人頭正是鎮(zhèn)上賭場的老板,又一看提人頭的人,就是前幾日問自己討飯吃的年輕人。

10

那老人關了門,說:

“怎么上這兒來了?”又看一眼安晨靈,見她的肚子鼓鼓的,笑一下,說:

“你媳婦兒?”

柳志中笑一下,什么也沒說?!拔抑坏滥氵@樣的人,是個提著死人腦袋都不眨眼的厲害人物,料想不到也要娶妻生子?!崩先擞没鹗林?,把一個火炕里的松葉燃起來,又拗了幾根柴火,把火燒得慢慢大了,“這才是個正經(jīng)事?!彼岩豢阱伡茉谏厦?,用瓜瓢舀了幾瓢水傾在鍋里,放了瓜瓢,就去雞籠里揪了一只母雞出來。水開了,燙了雞,把雞毛修得干凈,就用刀在砧板上切起來。

他特地把雞腿切得大一點,吃飯時夾給安晨靈,說:

“鄉(xiāng)下人家,沒什么吃的?!?/p>

吃過飯,他鋪了床,拿了條被子,說:

“亂是亂了點,將就著睡?!?/p>

到了晚上,外面的風嘯叫著,鬼哭一樣,安晨靈聽到這風聲,害怕起來。木房子里四處盡是縫隙,冷風鉆進來,吹在她頭上,頭就疼起來。她支著腦袋,靠在桌子上,柳志中問她:

“頭疼嗎?”

“嗯?!?/p>

“上床歇著去吧。”

他扶著她走到床邊,她坐在床沿上,正脫鞋要進到被窩去,柳志中正要走開,外面又是一陣狂風呼嘯,像是許多人齊聲鐵臉地在叫喚她,她一把抓住柳志中的手,問他:

“你要出去嗎?”

柳志中說:“不,我就在椅子上坐著?!?/p>

她漸漸松了手,柳志中正要邁步子走,她又抓住他的手,說:

“你就在這坐著好嗎?”

柳志中坐在床沿,她脫了鞋子,要把外衣外褲脫了睡覺,又覺得不好意思,只是這外衣外褲已經(jīng)穿了兩天,不脫她又嫌臟睡不慣,柳志中別過臉,她就脫了,鉆進被子,露出一個腦袋。

她突然問他:“你殺過很多人嗎?”

柳志中看著她,說:

“殺過很多人?!?/p>

“那你第一次殺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第一次,”他的手抖了一下,“第一次,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第一次押鏢。有幾個山匪劫我們的鏢車,我就殺了他?!?/p>

安晨靈問:“那你害怕嗎?”

柳志中點一下頭,說:“怕,刀在他脖子上的時候,我的手抖了一下,等我再看他時,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這之后我就落了遺癥,只要逢著敵手,再強的敵手我也不怕,只是殺他們的時候,刀在他們脖子上,我的手就不聽使喚,總要抖那么一下子。”

“那日你說陳無之兄弟也是你殺的,是真的嗎?”這句話她以前問過張守一,張守一猶豫一陣才說:“是我割了他倆兄弟的腦袋。”

柳志中說:“是我殺的。”

“那你為什么殺他們?”

柳志中不說話。

幾天下來,她知道柳志中是個不會說謊話的人,不愿說的他就會用沉默代替。她看著他,希望他能張口,告訴她一點什么。柳志中轉眼看向她,隔了許久,說:

“我見你哭了?!?/p>

安晨靈聽他這聲回答,眼睛就濕了,她討厭憎惡起自己,就把被子蒙了頭。她和張守一同床共枕的時候,許多次欲言又止,她想將自己的噩夢告訴給他,可是終究沒說出口,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要受這個秘密的折磨,覺得有愧自己的丈夫,然而當她發(fā)現(xiàn)張守一也在守著某個不能言說的秘密,直到這個秘密害得她家破人亡時,比起自己,甚至比起陳無之,那不過只是自己受折磨,可張守一,讓整個安府的人,她的母親,他的父親都受了血的折磨。

可是她又有一種無力感,如果不是自己的母親當初一味促成這樁婚事,也就不會有后來的慘劇。如果當初沒那兩個賊人,后面也就不會有張守一的出現(xiàn),所以真的罪人是陳無之他們嗎?他們兩個也已命喪破廟,那現(xiàn)在自己該恨誰呢?

她從被子里鉆出來,說:

“我哭了,干你什么事,你為什么要殺掉他們?”

柳志中突然想到了三年前的舊事,那時候他奉師父的命令,去給自己在辰州的師兄姐送一點禮物。他有許多年沒見過自己的師姐。幼時他常隨師兄弟們一起練刀,到后來不知為什么,別的師兄弟都不愿和他一起,他就自己一個人練,只有他的師姐不嫌棄他。有一次她逮住一只鳥,小心地捏在手里,要給柳志中看,那鳥不知怎么用爪子在她手上劃出一條血痕,她受了這一抓,幾乎要哭起來,松了手,那鳥撲著翅膀艱難地沒飛多高,柳志中一躍,一刀將鳥劈下來,把它捧在手里,說:

“師姐,別哭了,你瞧我把它殺了。”

他師姐看了一眼手中的鳥,就哭得更厲害,跑走了。他原以為師姐會像別人一樣再不會和他一起玩耍,他非常沮喪失落,然而沒隔多久,他師姐好像忘記了鳥的事,又找他一起去河里抓螃蟹。后來師姐和二師兄宋耿明結了婚,結婚沒多久他們就去了辰州。有一次師傅準備送點禮物給宋耿明,柳志中有幾年沒見到師姐,就爭了要去,師傅摸一下胡子就應允下來。

柳志中收拾行李,搭船到了辰州,天色已黑,見到他的師姐,就問:

“二師哥上哪去了?怎么還不回來?!?/p>

他的師姐就哭起來,指著臨河一只掛著粉色燈籠的船說:

“他在里面逍遙快活呢!”

柳志中說:

“他經(jīng)常欺侮你嗎?”

他師姐點一下頭,哭得更厲害,說:

“你回去千萬不要告訴師父他老人家?!?/p>

柳志中說:“師姐,這是你的事,我誰都不會說的?!本秃孟裥r候他師姐拿了宋耿明的竹絲小球給他,宋耿明和幾個師兄弟見了,便問:

“你哪里得來的?”

他也不說是師姐送的,他想,這是師姐送我的,你管我哪里得來的。宋耿明說他偷自己的東西,兩個人就扭在地上打滾。

他在船上問師姐:

“你恨他嗎?”

她說:“巴不得他死?!?/p>

柳志中耳聽水聲,說:

“師姐,人和鳥有什么不一樣嗎?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殺過你的一只鳥嗎?你那個時候很傷心,為了那只鳥,七師弟死時你都沒怎么傷心,我想有時候人是不如一只鳥的。”

他提著刀,走出船,沒過一陣子又回到船上,說:

“我把他殺了?!庇终f:“師父問起來,你便說是我殺的?!彼詾樗_玩笑,卻聽船那邊人聲躁動。她跑過去一看,只見自己的丈夫倒在地上。她跑回來,就從船里抽出刀,兩個孩子跟出來,劈刀就向柳志中砍,說:

“你怎么就殺了他!你憑什么殺我丈夫!”

柳志中的刀法比起六七年前,大有精進,這幾年自從師姐結婚,他自己已沒任何別的興趣,日夜?jié)撔乃牡斗ā?/p>

他見師姐這般,不知怎么就傷起心,只覺得自己突然一下子又變得孤零零的。他并不出刀,只是在船里來回跳閃避讓,他跳到兩個孩子身前,師姐又是一刀,這一刀斜劈下去,柳志中閃了開來,她只見刀前的兩個正是自己的孩子,而刀卻收不住了。

她發(fā)了瘋,哭著兩個死掉的孩子,柳志中被她的眼神嚇得怔住了,等他回過神,發(fā)現(xiàn)刀已經(jīng)劈向他,無法躲避,他的手一抖,刀尖流水一樣在她脖子上逶迤而過。

“見到我哭你就要殺他們嗎?”安晨靈又問了一遍柳志中。

柳志中說:

“那天晚上,我見你在哭,你哭的時候像我?guī)熃恪!?/p>

“你師姐?她是個怎樣的人?”

柳志中看一眼安晨靈,說:

“我只有她一個人,不過,現(xiàn)在連她也沒有了。”

她低下頭去,不說話,看著被子上的一朵艷麗的牡丹花出神,柳志中離開床,望著外邊黑黢黢的夜色。

11

外面的風小了,安晨靈擁了被子,沉沉睡去,沒隔多久,她只覺腹中的胎兒撐著手腳往外爬,她寬開雙腿,只見一個嬰兒的頭露在外面,那嬰兒轉了頭,卻是一張陳無之的臉,滿面怪笑。

她尖叫一聲,掙醒過來,額頭上濕濕的盡是汗,摸一把肚子,還是鼓鼓的。柳志中躺靠在椅子上打盹,聽她一聲尖叫,就直起身子,燃了桌上的燈。

她看一眼柳志中,掀開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一眼隆起的肚子,閉住眼睛,抖著身子哭。柳志中拿帕子給她擦汗,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柳志中趕緊抽出手,只見她笑了一聲,又笑了幾聲,慢慢轉了頭看著他,說:

“為什么會這樣?你告訴我好嗎?”

柳志中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過了些時日,安晨靈生下一個男孩,身子恢復了,一天柳志中從山下溪邊回來,提了幾尾用稻草穿連在一起的鯉魚,安晨靈突然問他:

“你是在哪里殺的陳氏兄弟?”

柳志中邊刮魚鱗邊說:

“在一座破廟里?!?/p>

“哪里的破廟?”

柳志中停下刀,想了一會兒,說:

“在辰州跟辰溪交界的一個地方,認得路,不知道地名。”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說:

“你知道張守一是哪里人嗎?”

安晨靈說:“知道?!?/p>

柳志中說:“那應當就在他村子附近。”

隔日凌晨,安晨靈牽了馬,背著孩子,沿著村莊的小道往外走。柳志中醒來,發(fā)現(xiàn)安晨靈和馬都不見了,問了木屋的老人,老人說不知道,他就沿路打聽。路人只是搖頭,他走著走著,突然想安晨靈昨日問自己的話,就把路旁不知誰的馬解了繩子,跨上去,往殺陳氏兄弟的破廟騎去。

張守一訪著柳志中和安晨靈的蹤跡,一路打探到辰州與溆浦交界的地方。一行人在路邊一家米粉店吃粉。老板端了五大碗豬腳粉擺在桌上,又每人發(fā)一雙筷子。內(nèi)中一個人捏了筷子,要把碗里的作料攪勻,他嘆一口氣,說:

“這么找下去,不知找到猴年馬月。不知這次說的那對陌生男女會不會是他們?!?/p>

“是不是,待會咱們都要到村子里去把人看個清楚明白。”

張守一吃了一口粉,只見路中一匹馬慢悠悠地走過去,馬上一個女人背著一個孩子。張守一又低頭吃一口粉,馬上抬起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幾個人嚇一跳,他說:

“有眉目了,快隨我來?!?/p>

那四人就丟下筷子,急沖沖跟他往外面跑。張守一解下拴馬的繩子,跨上去,另外四個人也跨了馬,五馬并在一起,張守一指著前面那匹馬說:

“那馬上的女子便是咱們要找的人,只須暗暗跟了她,定能找到柳志中。”

五匹馬又前后散開,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安晨靈后面。

安晨靈沿路問人去荒廟的路,漸漸上到辰州與辰溪交界的這座荒廟來。到了荒廟前,她把馬系在一株松樹上,把孩子抱在懷里,想了想,又解了馬繩,任馬自己走了。荒廟久無人來,雜草叢生,廟門綠瑩瑩的,上面滿長了青苔,她推門走了進去。

他們五人把馬牽離了山道,拴在樹林里。五人伏在山上,捏著刀,俯視著荒廟。

“不知柳志中在不在里面。”

“莫要急。”

張守一趴在草叢里,愣愣看著眼下的這荒廟,不知怎么打了個冷顫,一股風滿山遍野刮起來,他好似見到了紛飛的落葉,然而這紛飛的枯葉好像原路飛回了它們各自的枝頭,葉子由黃變青,舒展了它們的身子,在日光照耀下,閃著刺眼的光。

安晨靈進到廟里,只見兩副無頭骸骨躺在供桌之上,通身都是綠色,她退幾步,又走上前。她抱著孩子,懷中的孩子見到陳氏兄弟的尸骨,睜大了眼,伸著小手。她跪在佛像之下:

“佛主,你眼睛睜得大,你看到我了嗎?你看到我抱著的這個孩子了嗎?”

她看著供桌上的兩副骸骨,說:

“他兄弟倆是死了,可這又怎樣?為何你還纏著不放,要讓這許多人受苦!”

她從懷里摸出一把短刀,說:

“慈悲的佛主,我要讓你看看這把刀它將怎樣在你的眼前,讓你好生看著它扎進我的身子,讓你看看我的血怎樣流出,讓你看看我死之后的樣子?!?/p>

懷中的孩子啼哭起來,她低頭看一眼,說:

“這個孩子,我便放在外邊,是生是死,佛主,他的命,生死都交由你?!彼酒鹕?,走出廟,只見山道響起馬蹄聲,一個人騎著馬,那馬騎得近了,跳下一個人,正是柳志中,他見到安晨靈,問:

“你上這里來做什么?隨我一起走吧。”

話一出口,只見山上跳下一個人,安晨靈圓睜了眼,伸手指著,正要說什么,那人出了刀,揮刀劈去。柳志中覺察到一股風,側了身子,避閃不及,在他左肩劈了一道口子,柳志中揮掌將他格開,拔出刀,卻見眼前又多了三個人,圍成一個陣勢,一個人說:

“志中師哥,跟咱們回去一趟,跟師傅他老人家說個明白?!?/p>

柳志中不屑道:

“回去?方才那刀是要取我性命?;厝ヒ矝]什么可說的?!?/p>

“那便只有提你腦袋回去見師傅了?!?/p>

那四人便同柳志中斗起刀來,張守一也捏著刀,只是遠遠站著。刀聲鏘鏘,像五只鳥在籠子里飛來撲去。

慢慢就有慘叫聲傳進張守一的耳朵,那五個人在他眼里,又像是一個人分出了四個影子,移動得極快,分不清誰才是真身,只是越來越清晰,影子越來越少,變成三個,兩個,到最后像是兩個影子合在一起,終于將那個人看得清,只見他提著刀,向自己走來。

張守一木在那里,柳志中向他走來。他不敢拔刀,手猶如磁石一般貼著刀。柳志中拖著步子,越走越慢,快到張守一身邊時,腳有些不穩(wěn),立著不動,仰天倒了下去,再沒起身。

張守一看著地上死掉的五個人,刀已止,可刀聲還在他耳朵里回響。安晨靈看著倒地的柳志中,放下孩子,奔進了荒廟。張守一抱起放在地上的孩子,追進廟中,只見她跪在地上,他癡癡望著懷中的孩子,呢喃著:

“我的兒子,”又轉眼看向安晨靈,眼光柔和了許多,“我們的孩子,你給他取了什么名字?”

她冷笑一聲,說:

“我們的孩子,哈,你再仔細瞧瞧,瞧瞧他像誰?”

張守一看著孩子,她說:

“是不是很像一個人?”

她又說:“我爹娘為什么讓我嫁給你,你知道嗎?是因為我被這個人污了身子,如今的這個孩子,和你可沒半點關系。這個人你不記得了嗎?你當初可是拎著他的腦袋去領賞的呢。”

張守一又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那孩子嘟了下嘴,突然像抱著陳無之的頭顱,他圓睜了眼,立馬把孩子丟在地上,那孩子摔在地上,包裹在棉絮里,并未摔傷,只是不住地啼哭。他抬頭一看,泥塑的佛像一如他上次進到這里一樣,鐵臉怒目地看著他。他一低頭,只見到供桌上兩副無頭骸骨,驚恐地拔出刀,揮刀砍下骸骨。他聽到有人在笑,笑聲在荒廟里蕩來蕩去,他恨極了這笑,循聲砍去,那聲音一會兒忽左,一會兒忽右,跟著眼前就浮出陳無之臉的臉,他喝一聲,劈過去;又閃出陳氏兄弟的臉,又是一刀劈下去;浮出安老爺?shù)哪?,他也揮刀砍過去。

安晨靈大笑著,他循著這聲音看過去,只聽她說:

“快,殺了我!殺了我!”

他咬牙切齒,吆喝一聲,劈向了安晨靈。一剎那間,什么聲音都消失了,格外的靜,格外的空,然而沒過多久,那笑聲又鼓蕩在他的耳邊,他聽尋了許久,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在笑。他松了手中的刀,走出荒廟,茫然望著眼前的幾條路,不知要往何處去。他一側頭,見到地上五具尸體,又望一眼眼前岔出的幾條路。他撿起地上的刀,走到柳志中身邊,蹲下去,割了他的頭,用衣服裹了,又將其余四人的臉和脖頸劃得稀爛。他攜著柳志中的頭,牽出系在林中的馬,跨上去,拍了馬屁股,只留嬰兒在荒廟里啼哭。

此時山道下上來兩個人,一老一小,提著一只竹籃,籃子里裝著香紙和一塊祭神用的肉,來荒廟旁的神龕前,祈求今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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