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波
似乎從在列車的座位上坐好開始,蘇華就一直保持著向窗外眺望的姿勢,靜靜地望著窗外閃過的或近或遠的樹。
那些樹仿佛在盡力追趕著列車的腳步,距離列車越遠的,便追隨得越久一些,近處的樹木反而一閃就過去了,就像人的回憶一樣,越久遠的反而越是清晰。
這些年,那些很久以前的回憶常常會突然浮現(xiàn)出來,在她的睡夢里,或者在某些似曾相識的時候一下子涌入她的腦海中,讓她措手不及,好像一下子掉入了時間的漩渦,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她常常會茫然地停下手里的工作,呆呆地發(fā)一陣子愣,然后才能回到現(xiàn)實中。這些回憶纏繞在她心里,常常使她寢食都似乎不得安寧了。
這些年,她不停地拼搏著,奮斗著。然而物質(zhì)上的富足卻經(jīng)常會讓她感覺忽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以至于一種充滿了失落的挫敗感總是漾在心頭,讓她無所適從,似乎她的人生變成了別人的人生,而她又不得不按照別人的眼光去安排自己的人生。
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然而她卻不得不一次次地退讓,一次次地放棄自己的夢想,改變自己的初衷,降低自己的期望,這種退讓漸漸地失去了底線,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越來越覺得生活的熱情在消褪,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而年少時的夢想?yún)s更加清晰地浮起來,不停地誘惑著她,召喚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緣故,讓她鬼使神差地踏上了這一趟去另一座城市的列車。
因為,記憶中常常浮現(xiàn)出的那個人,就在前方的那一座城市。
不知道在他的回憶中,是否也還留有自己的身影呢?
他們其實并沒有完全失去聯(lián)系,然而也并沒有什么交往,只有偶爾相互發(fā)的一些短信,似乎還有些藕斷絲連的意味,可是信息的內(nèi)容也無非就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問候和祝福,與其他人的短信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不過是其他人的短信的照搬,匆匆一瞥之后,就湮沒在其他信息中,不見了痕跡,而有時候,就連一條簡單的短信也常常會被忘掉,似乎生命中偶然的錯過,就回是一生的陌路。
“借光,借光!”一個男人手里高舉著行李,一邊喊著一邊從過道上擠了過去,挨著過道坐著的男人不由得往里擠了擠,碰到了蘇華的肩頭,這才讓蘇華從回憶中醒過來,她皺了皺眉,往里面挪了挪身子,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
“對不起?!鄙砼缘哪腥粟s忙說,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找到了接近她的機會,便問道,“到那里去?。俊?。
蘇華扭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答話,就又回過頭去看向了窗外,只是換了個姿勢,來緩解手臂的麻木。
男人有些訕訕,自語道:“這車真夠擠的!”
“可不是嘛,一直就是這樣!”對面一個戴眼鏡的搭話道,“可票價還越來越高呢!”
“嘿,漲價的可不止是火車票?!蹦腥嗣Υ鸬?,似乎是為了感謝對方的解嘲。
“就見物價蹭蹭漲了,沒見過工資漲!”旁邊有人笑著說。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所有人的同感,周圍的好幾個旅客加入了討論。
“尤其是房價,漲得簡直是嚇?biāo)廊?。想買吧,怕降價,不買吧,又怕再漲價,嘿,這份糾結(jié)??!”
“一直有人說要降,可到現(xiàn)在還沒見降價的影兒呢!”
“嗨,房價就不可能降!”有人感慨,“只能咬著牙賺錢唄,還能怎么樣?”
物價……房價……錢……蘇華無意識地咀嚼著這幾個詞,旁邊旅客卻已經(jīng)變換了話題。
“不管什么單位,要想混得好,都得會討好領(lǐng)導(dǎo)!……”戴眼鏡的男人喋喋不休地傳播著他的社會經(jīng)驗。
他會不會也變成這樣了呢?蘇華心里忽然打了個寒顫,她微微搖了搖頭,暗暗嘆了口氣。
火車在一個個車站停下來又啟動,一撥又一撥旅客下去上來,不同的旅客換到了蘇華周圍,但是沒有人再跟她搭訕,她冷冷的表情把一切都阻擋在了外面,她也不準(zhǔn)備和誰聊天,這些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甚至連過客都算不上,又能有什么痕跡留下來呢?
終于快到終點站了,車窗外的樹還在向后飛馳,車廂內(nèi)卻已經(jīng)到處洋溢著輕松的氣氛,就連擴音器里的音樂也變得歡快起來。幾個打牌的人一邊玩兒一邊嘴里笑罵著,聲音升騰起來,飛散到在列車頂上。
微風(fēng)從車窗的縫隙間擠進來,輕輕地撩撥著她耳際的頭發(fā),一只不知名的水鳥從田間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一下,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鳴叫著向遠方飛去了。這時候,遠行的或者歸來的也都站起身,活動下筋骨,談笑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互相道著別,準(zhǔn)備下車。
蘇華忽然有些羨慕他們,甚至嫉妒起來,他們有自己遠行的目的地,而她連這個都有些恍惚了。她明明有一個目的地,卻又像沒有任何目的地,她忽然又有一些害怕起來,怕這輛車到站,甚至希望這趟車開回去,好讓她回到她熟悉的生活中。
列車終于緩緩地??吭诹苏九_,人流匆匆傾瀉而出,夾裹著蘇華。
然而,真的要去見他嗎?
站在月臺上,蘇華又有些疑惑起來,來之前迫切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凝固住了一樣。
見面之后如何措辭呢?不痛不癢地寒暄幾句?問一下分別后的境遇和近況?那當(dāng)然不是她想要的;將這些年的苦痛與掙扎傾訴出來,他肯聽嗎?或者,聽完了,安慰她幾句,然而又有什么用處呢?
陽光明晃晃地有些灼人,讓蘇華感覺到自己的意志似乎也在融化,她忽然害怕起來,害怕面對他有些冷傲的眼神,害怕他嘴角經(jīng)常翹起的帶點嘲弄的微笑。
他還會像以前那樣,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或者隨意弄亂她的頭發(fā)嗎?
這些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卻又恍如隔世,飄飄渺渺的,一點也真切。
不知道他現(xiàn)在變得怎么樣了,是不是仍像從前那樣,神情里總是帶著點些傲氣,還會不會仍像以前那樣用暖暖的目光注視著她。
想到他暖暖的眼神,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熱流。然而想到剛剛電話里他驚異而又有點遲疑的語調(diào),又讓她有些不安。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很久,約好的地點也就在不遠的地方,蘇華卻越來越心神不定,她漫無目的地在異地的大街上游蕩著。她甚至有一種想坐車逃回去的感覺,或者就像她來時跟丈夫說的,她真的不過是來這里出了個差,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了,她可以坦然地回家,回到以前熟悉的生活中,過著一如既往的日子。
她越來越遲疑,步子也越來越沉重緩慢。
從路旁的一家飯店中走出幾個人,一邊談笑一邊經(jīng)過她身邊。其中一張熟悉的臉吸引了她的目光,可以確定是他,但是又不太像,他變了許多,肚子腆著,臉上也白胖了。
他卻沒有注意到她,而是緊隨著旁邊的一個人,臉上滿是謙卑與恭敬的神色,帶著老于世故的笑容。
走到一輛轎車旁,他急忙跨上去一步,打開車門,又順勢將手臂搭在車門上沿,說道:“李局長,您請!”
關(guān)上門,他向四處張望了一下,眼神停留在她臉上。
他,也早已有些認不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