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壯
一
閉起眼睛,便能看到它
每當(dāng)我模擬死者,閉目屏息
那輪廓從黑暗的淵面之下
浮升起來
是的,在童年的正午
我曾久久抬頭凝視著它
塔樓背后的強(qiáng)光
刺下了視網(wǎng)膜上永久的紋身
因此我不懼怕黑暗
不論行走在午夜的老街
還是死亡的想象里面。
我是隨身佩帶教堂的人
合上眼,就看見天堂之門
二
有時(shí)候天降暴雨,教堂的塔尖
如同探出水面的小小石塊
閃電經(jīng)過時(shí),會在上面輕輕落腳
但從不炸響
像是古老的啞劇
大教堂,它用混淆時(shí)間的安全感
催眠萬物
在它石頭的雨檐之下
我與蚯蚓一同睡去
我與流淚的石頭圣徒們
一同睡去
三
最后一位牧師離世后
喜鵲繼任為末代主教
清晨四點(diǎn),它開始準(zhǔn)時(shí)布道
拿撒勒人耶穌
說一口艱難的青島話
悲憫的天性催促著他
從舌頭上與苦命人同在
每當(dāng)陽光漫過彩繪玻璃
他在紅色和綠色中自言自語:
父啊,父啊,悲傷還是那么多
而他們婚喪,他們嫁娶
他們聽不見他的孤獨(dú)
望京SOHO,楔形的下沉廣場
有三個人站在海中
啊,時(shí)代的落水者們
他們從欄桿下仰望船頭
他們望而不得見
有老虎從腮上干拔胡須
我嗅出了腥甜,眼見
血紅的星群溢出地表
虎骨從自己的中空滲出酒來
有煙,有火,有我見證萬物燃燒
此刻夕陽燦爛
高跟鞋踐踏哀歌
空氣中彌漫著煙蒂的糊香
而音樂噴泉在強(qiáng)行降溫
這是多么美麗的世界——
他們熄滅、沉沒,雙手合十
掌心是摯愛之物
缺席的形狀
很久沒有下大暴雨
很久街上都沒有過魚
空氣很久都沒有潮濕
書頁上的字
很久不曾漂浮起來
很久了,一直沒有機(jī)會
能夠用酒杯舀起思想
死去親人們的臉
很久不曾從土里浮上來
很久不見太平洋,不見有嗜腐的貝類
敞開柔軟,安撫我的臉
亦不見閃電劃開我們
用它殘酷的光明
照亮脊柱后祖先的鰭
以長方形的樓頂為坐標(biāo)
魚鱗云
遭受著自身的擠壓
越游越小
這仿佛是一場進(jìn)化:
一條魚,鱗片漸次混沌
最終生出雙手
從天空澄藍(lán)的腹內(nèi)
抓出一支長矛
多么古老的儀式
我像祖先一樣抬頭望著,后背發(fā)癢
那對遺忘已久的翅膀
就要破骨而出
這個叫李壯的人
全裸著站在鏡子里
我好像從來不曾認(rèn)識過他
適量的酒精
就能夠在他胸前勾勒出紅斑
那斑紋像老虎
也像地圖
一個隱藏著的世界
浮出他肉體的水面
一個隱藏著的世界
一枚不為人知的星球
我踩著自行車丈量它的疆土
小心躲避著交警
首先是蘆葦,高比喬木
簇?fù)碇驹谝黄鹣褚绯龅膲艟?/p>
它們巨大的白色頭顱和支撐的莖
強(qiáng)韌而野蠻
啊,帕斯卡爾,你著名的比喻是不恰當(dāng)?shù)?/p>
至少在博鰲
人無法同蘆葦相比
隨后是樹叢,那挺拔與蛇繞的海洋
沿路基飽含陰謀地退后
太密集了!但密集漸又顯為虛空
終至于純粹的暗:時(shí)間之暗
來自記憶里被遺忘的部分
暗里忽探出三角梅……
那紅色,是我們所最初記得的
祖母端來的午餐
靠近城區(qū),窗外開始出現(xiàn)椰樹、水牛
和掛在電線上的長袖襯衣
我意識到已進(jìn)入一座矮化后的島
更多的空隙,塞得下更多更具體的日子
看不到人,但有一雙黑色的人字拖蹲在路邊
等待被路穿走
車前傳來喇叭聲。什么避讓
與此同時(shí)我聽到
腕上的機(jī)械指針重新走動起來
從很遠(yuǎn)的所在,海把它的巨大
直扔在我的臉上
——用層層疊疊的浪
而風(fēng)是海延伸的手臂
在兩道門的窄縫里
它攥起拳頭嚷著
時(shí)近午夜,白天被光明吃下的巨響
在黑暗的抽搐里一一吐出
那聲音多么堅(jiān)硬
是偉岸的事物將自身折疊時(shí)
發(fā)出的怒吼:
有力,并且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