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爾 雅
香水百合
⊙ 文 / 爾 雅
一
西方傳說中,夏娃和亞當受到蛇的誘惑吃下禁果,因而被逐出伊甸園。夏娃悔恨之余不禁流下悲傷的淚珠,淚水落地后即化成潔白芬芳的百合花。百合花象征著凄美的愛情。
東方人則視百合為吉祥之花,具有百年好合之含意。白百合之雪白象征著感情的無瑕無疵,天長地久,相伴一生。
水月的外婆鐘愛百合花,仿佛與此花天生有緣,家里瓶插的香水百合,永遠新鮮欲滴香氣襲人。
這個陰冷的冬天,冬至以后,照顧外婆的李姨就不讓外婆下床了,說這樣才不易感冒。每天清早,她用熱毛巾為外婆洗臉擦手,為她穿上毛衣和外套,把枕頭立起來。九十六歲高齡的外婆就半躺在床上,暖暖地裹在被子里數(shù)她的佛珠了。通常,喂外婆吃完早餐,擦灰拖地打掃完簡單的衛(wèi)生后,李姨就放心地提著籃子外出買菜了。
可是今天,李姨有點恍惚,昨夜沒睡好。她憶起昨晚的月出奇的亮,風(fēng)出奇的大,雖關(guān)閉了窗戶,但風(fēng)吹得窗外銀杏樹晃動不已,樹枝不時拍打窗欞砰啪作響,真可謂:月白風(fēng)高,樹影在地。
李姨忙了一天,晚上總是睡眠不錯,半夜只需起來一次,侍候外婆起夜或讓外婆喝點水,這已成了習(xí)慣??墒亲蛱彀胍?,李姨似醒非醒中,見一老先生立在外婆床前,隨即他弓下腰,好像在細細端詳外婆,又似在對外婆耳語。李姨努力想睜開眼,可就是睜不開,仿佛依稀中,老先生須發(fā)皆白,頭頂有點禿,但長髯飄飄,仙風(fēng)道骨。
待下半夜李姨醒來,只當自己做了個夢,也不再想它,依然侍候外婆起夜等一應(yīng)事宜。才從睡眠中起來迷糊著的外婆咕噥著說:“他來接我呢,怕是我的時候到了?!崩钜绦南乱惑@,忙問:“您說啥?誰來接您?”“老先生啊,看來他還是放不下我的?!蓖馄糯?。李姨下意識四顧,屋內(nèi)灑了一層銀輝,屋外干枯的銀杏樹枝晃動,劃出鬼魅般的陰影和聲響,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緊閉的窗戶,開了一小縫隙,而外婆床頭的那瓶香水百合,卻移到了窗外。
外婆深知這花兒的嬌貴與脾性,每天傍晚,外婆都要讓李姨把香水百合擺到窗臺外吸吸潮氣,讓香水百合承接晨昏天地交合的靈氣后,再拿回放在床頭,因為外婆已習(xí)慣了在這花香中入睡??勺蛲砝钜虊焊鶅壕屯税鸦〝[出去。
此時窗外的百合,在銀月下的風(fēng)中搖曳有如婀娜多姿的佳人,清新脫俗香氣襲人,多變的風(fēng)貌如夢似幻,含情之模樣惹人憐愛。
李姨知道,外婆孤身一人,由遠在美國的外孫女水月贍養(yǎng)。水月每年回來一兩次,看望外婆,安排好外婆的生活及照顧一應(yīng)事宜。李姨心知肚明,水月是完全信賴她的,把外婆的一切都交托給她。因為她并不是保姆市場請來不知根底的保姆。李姨的母親曾是外婆家的奶媽,把水月的母親一手帶大。李姨記憶中,自己那貧窮酗酒的父親是一家人的噩夢,對妻子及孩子們常常打罵。
外婆——當年的周家少奶奶,看到身上青紫的小女孩,常常忍不住落下淚來。少奶奶喜歡讀書,對人人平等的新思潮有一定的了解,加之生性寬厚善良,就忍不住去找那打人的人評理。沒喝酒時的“惡霸”見到少奶奶倒是懦弱得像一團棉花,頭點得似雞公啄米。少奶奶又找來木梳和篦子,為小女孩梳那糾結(jié)的頭發(fā),用篦子為她蓖頭上的虱子卵,扎上小辮結(jié)上兩根蝴蝶結(jié)。少奶奶把她轉(zhuǎn)過身,為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說她是個清秀好看的小姑娘呢。那是小女孩時的她最快樂的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跟隨了她一生。
外婆雖已高齡,但皮膚依然白皙,面貌依然端莊,真應(yīng)了:美人遲暮也是美的。作為當年周家少奶奶的外婆,不僅是小鎮(zhèn),且是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的美人。據(jù)說待字閨中時,媒人踏破了門檻,可小姐頗有主見并早已心有所屬。
少奶奶娘家,母親是裹了粽子樣尖尖腳賢惠的家庭主婦,一生遵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訓(xùn),精于女紅與家務(wù),但頭腦卻也并不死板僵化。當女兒還是小女孩時,把白天裹起來的腳晚上又偷偷放開的時候,她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只是婆婆督促得緊,說女子若沒有一雙裹得漂亮的三寸金蓮今后是嫁不到好人家的。結(jié)果,長大后少奶奶的腳既不像尖尖腳又不像解放腳。不過那時西風(fēng)漸進,人們已不以小腳為美,女子們也已不纏足了。
少奶奶父親姓白,是小鎮(zhèn)受人尊敬的私塾先生。但基于古訓(xùn),女孩子并不能堂而皇之地進到課堂讀書,當教室里傳來男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時,她正在跟母親學(xué)女紅呢,通常女孩子們繡的不是鴛鴦就是蝴蝶,可她最喜歡繡百合花且繡得最好。她出生那年的那個季節(jié),她家的一院百合正開得潔白妖嬈芬芳四溢,白先生就為女兒取名:白合(取百合諧音),又因她生來愛笑,且笑靨如花,小名就叫花兒。
下學(xué)后的父親常抱了天資聰慧的小花兒在膝上,玩耍似的教她一些四書五經(jīng)及詩詞歌賦,天長日久,耳濡目染,花兒也能略通文墨了;閑時,父親也帶著她去茶園看戲,諸如《嫦娥奔月》《花木蘭》《梁山伯與祝英臺》等等,回到家,小花兒就在院里的百合叢中,蹺著個蘭花指咿咿呀呀蓮步輕移地模仿著玩,倒頗有幾分神似。
待字閨中,花兒心儀的并不是鎮(zhèn)西頭富甲一方的祝家大公子,也不是鎮(zhèn)東頭三天兩頭叫媒人來說破了嘴,從城里讀書回來風(fēng)流倜儻的胡二公子。而是被父親常掛在口中的得意門生——周家大公子。周家在鎮(zhèn)上開糖坊,雖不算首富,但也家道殷實。最主要的是周家公子讀書讀得好,從小深受私塾先生厚愛,在先生家出出進進,倆人小時混熟的,只是隨著年齡漸長,倒顯了生分。她越發(fā)出落得水靈漂亮,而他青年才俊卻為人踏實本分。倆人見面常常話沒說上兩句,倒彼此先紅了臉。
小鎮(zhèn)位于內(nèi)江地區(qū),內(nèi)江又名“甜城”,以出產(chǎn)蔗糖聞名。周家世代開糖坊,到這一代,口碑更好生意更加紅火。不僅城里置業(yè),鄉(xiāng)下也置了地。只因周老板吃苦耐勞,凡事親力親為不敢懈怠,既要管理糖坊生意又要管理鄉(xiāng)下田地收成,還不時要乘船順江而上或下,把產(chǎn)品銷往外地;老板娘則要負責(zé)這大家族繁雜的家庭事務(wù)及侍奉公婆等,因此周老板特別希望兒子能夠子承父業(yè),把他肩上的擔子一點點接過去。可是兒子人小主意大,他的志向并不在糖坊,而是一舉考入省城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這光宗耀祖的喜事,引得親朋好友,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道賀,周老板嘴上掛了笑也不能說啥。只是兒子指望不上了,卻指望娶進一門精明能干的兒媳婦,幫忙料理家中及糖坊各種事務(wù)。
媒人上門,一說即合。十六歲的花兒就成了周家少奶奶。
新婚之夜,賓客們鬧完洞房離去,寂靜新房里,紅燭發(fā)出細微噼啪聲。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的新郎注視著頭搭紅蓋,身穿大紅龍鳳婚衣,雙手交疊,略露一雙繡花鞋,微側(cè)著身端正坐在床沿的新娘。這時,他的視線被床沿的床裙吸引:漆黑綾羅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輝,最奇妙的是黑綾羅上竟開出花來,純白絲線與銀色絲線交混繡出的百合花,閃著月似的皎潔光芒。他看得呆了,隨著視線游移,他看到花朵旁繡出一行稚拙的小字:百年好合。
外婆記得,那個夜晚的他充滿激情。他告訴她,要接她去省城讀書,讀護士專業(yè)?!霸谑〕?,要有屬于我倆的西醫(yī)診所,屬于我倆的溫馨之家,我會送給你新鮮的香水百合,讓家里充滿百合花的芬芳。”他擁著她溫情脈脈地憧憬未來。說她就是他美麗嬌嫩的香水百合,隨即在花兒耳邊吟起詩來:
“被翻紅綾浪,
臥擁一花香。
陌上無緣客,
知音日月長。”
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的新郎,新婚七天后就離開新娘,去到省城繼續(xù)學(xué)業(yè)。他沒忘記對妻子的許諾,真的著手為她申請辦理讀書事宜??刹痪没▋喊l(fā)覺自己有孕了,她又憂又喜,喜的是公公婆婆都等著抱孫子,周家后繼有人;憂的是讀書之事只好擱置下來。
二
不能去省城讀書,少奶奶就專心幫助管理家務(wù)及糖坊的生意事宜,冰雪聰明剛?cè)岵纳倌棠滩痪镁挖A得全家上下主仆一致的好口碑,并表現(xiàn)出經(jīng)營管理上獨特的能力。
她常進到作坊去看師傅伙計們做工并話家常。耳濡目染,少奶奶不久就熟知糖坊的生產(chǎn)工藝流程。
少奶奶花兒一來,小伙計的動作都要機靈幾分。少奶奶不僅人長得好,身材勻稱皮膚白皙穿著得體,性情也溫柔隨和,不扭捏作態(tài)擺小姐架子。偶有小伙計不慎做錯了事或大師傅火候拿捏不當熬壞了糖(這是很大損失),少奶奶不僅不責(zé)難反而安慰,幫助在老板處敷衍,說人家不小心做壞了事,心里已經(jīng)很難過了。讓人覺得首先對不住的是少奶奶。
有時,周家鄉(xiāng)下田產(chǎn)的佃農(nóng)來鎮(zhèn)上趕集,給東家?guī)硪稽c田里的土特產(chǎn),少奶奶總是留飯留宿,當他們親戚對待。但少奶奶也自有她的原則與精明強干,若遇鄉(xiāng)下懶漢潑皮,別人都難以擺平之事,少奶奶出面,對方自然偃旗息鼓了幾分。
公婆看到兒媳如此聰明能干明事理,心中十分慰藉。幾年下來,周老板已漸從糖坊脫身出來,俱交給兒媳打理,自己更多乘船外出擴展銷售;婆婆則專心侍佛;用人奶媽都是多年用慣了的,一家人日子安穩(wěn)其樂融融。
唯有夜闌人靜,剩下獨自黯然神傷人,這就是周家少奶奶花兒。
丈夫在外面早就有了人,是二房。二房為他生了兒子。
開初她哭過鬧過,要找了去。公婆愛憐她,說即使不要兒子也要她做閨女,且這一大家子怎么離得了她?周家只認她是唯一的兒媳,那個女人休想跨進周家大門半步。娘家父母也勸解說世風(fēng)如此,有三妻四妾的男人多的是,這也是做女人的宿命與苦命??蓱z她精明能干心高氣傲,也擺脫不了如此的命運。
漸漸長大的兒子更是為母親難過,不知從哪道聽途說便有了很重的心思,認為是自己耽誤了母親,致使當初母親沒能去省城讀書,才導(dǎo)致父親在外面納妾。說自己一定要為母親爭氣,最終讓父親明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少兒子,自己才是他最好最出色的兒子!
她擁著兒子,擦去他小臉上的淚痕,告訴他:傻兒子,你才是媽媽最重要的。是媽媽的金不換!如果從頭再來,媽媽還是選擇要你。
兒子是全家的心頭肉,更是爺爺?shù)尿湴?。從小他就聰明好學(xué)懂事,假期他常跟了爺爺乘船外出做銷售,一是爺爺喜歡有他做伴,二是也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長長見識。
前些日子,天熱得詭異,像發(fā)了狂,太陽剛出來,地上已著了火,許多細微的塵埃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熱得憋氣,竟沒一絲風(fēng)。糖坊里的工人都光了膀子,汗流浹背,熬糖的大師傅更是熱得滿身通紅。花兒吩咐廚房每天熬幾大桶解暑的酸梅湯,又叫人挑來好幾擔解渴的西瓜。知了在枝頭發(fā)著令人煩躁的叫聲,像在為烈日吶喊助威。而暴雨說來就來了,狂風(fēng)卷著驟雨像無數(shù)條鞭子,狠命地往門框窗欞上抽打,傾盆大雨從房檐上流下,在地面上匯集成一條條小溪,整個天地都處在雨水之中,天陰得瘆人,像要塌下來。
少奶奶心里毛毛躁躁的總是不落實,爺孫倆外出月余,既沒回轉(zhuǎn),又無只言片語捎回。
一個風(fēng)雨交加之夜,急促敲門聲夾雜在電閃雷鳴中。少奶奶披衣起來,大門哐當一聲打開,門前站著水鬼似的一個人,全身濕漉漉的,臉上雨水與淚水交混。他是與周老板一同乘船外出的伙計?;爻掏局校蛏嫌芜B日暴雨,沱江發(fā)大水。那日天上黑云就像濃濃的墨汁在天邊翻轉(zhuǎn),遠處的山巔在翻騰的烏云中依稀難辨。急驟的雨點砸在船上,水花四濺,一陣狂風(fēng)卷來,船在驚濤駭浪中被打翻,他九死一生逃回報信。面對少奶奶,他立即崩潰,雙膝跪地雙手在空中亂舞,嘶啞的喊叫撞擊著少奶奶的耳膜:船沒了,老爺沒了,小少爺也沒了……
一個響雷在少奶奶頭頂炸開,她腿一軟,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的少奶奶仿佛看見剛學(xué)走路時的兒子,頭戴白色兔兒帽,身穿大紅披風(fēng),足蹬虎頭鞋,白嫩嫩臉頰上一對小酒窩,亮晶晶大眼睛撲閃撲閃,一逗他就“咯咯咯咯”笑個不停,十足年畫上走下來的美娃娃。
媽媽和保姆常帶了他在附近街上玩耍,傍晚街邊店鋪打烊關(guān)門了,媽媽故意考他,他卻能咿呀說出哪家是糖果店,哪家是包子店,哪家是縫衣鋪,哪家是修車鋪……他蹣跚著往前走,世界在他眼里滿是新奇,他甚至歪歪扭扭小跑起來,媽媽看他興致勃勃,故意躲在行道樹后,他一轉(zhuǎn)頭,沒見了媽媽,卻并不慌張,只是回跑了過來。她現(xiàn)身出來,“媽媽,媽媽”,兒子像撿到寶貝一樣,興高采烈舉著雙手朝她跑來,她張開雙臂擁他入懷,在他小臉上印上深長一吻。這成了母子倆常玩的游戲。
此時她和兒子正玩得高興,卻為何嘈雜得煩惱,仿佛有人故意要把她從與兒子的嬉戲中拽走……
哦,醒來了,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此刻緊握著她的手叫媽媽的是女兒。
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的他,因?qū)W業(yè)優(yōu)秀,畢業(yè)之初即被省政府挑中,派到西康省康定縣開辦醫(yī)院,任職院長。幾年后積累了豐富工作經(jīng)驗,索性辭職,到西康省雨縣開起了自己的西醫(yī)診所,實現(xiàn)了當年的夢想。
因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工作繁忙等等,周院長并不?;丶摇R粌赡昊匾淮?,與其說是回家,其實更像做客,家中事務(wù)他完全插不上手也無須他插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最多與父母聊聊天。閑來他在糖坊各處逛逛也完全不得要領(lǐng)。家中生意及侍奉公婆等大小事務(wù)有大太太花兒操持,他是絕對放心。一雙兒女也教導(dǎo)有方,只是與他有些生疏。
他每次回家,都是她的節(jié)日或傷心日?,F(xiàn)在兒子沒了,更成了哀悼日。
她會鋪上平時舍不得用,壓在箱里的陪嫁物品,那條床裙——百年好合的物證。“漆黑綾羅制成的床裙熠熠生輝,最奇妙的是黑綾羅上竟開出花來,純白絲線與銀色絲線交混繡出的百合花,閃著月似的皎潔光芒。”似要提醒他曾經(jīng)有過的激情與許諾,也讓自己追悼那逝去的,紀念那美好的:
被翻紅綾浪,
臥擁一花香。
陌上無緣客,
知音日月長。
到底有緣還是無緣,真的是知音日月長嗎?少奶奶花兒在心里無奈地嘆息:
籬外嬌顏三兩枝,
潔白如玉笑相依。
百年好合夢雖遠,
任憑人間雨凄凄。
又是好多年過去,女兒已經(jīng)長大在外地獨立生活,婆婆也已駕鶴西去,丈夫更是少有歸家,原以為家中日子就這樣水似的流過,習(xí)慣成了波瀾不驚??墒菧婧IL?,日月變遷,孰料整個世道卻變了樣,從舊社會變成了新社會。鄉(xiāng)下進駐了工作組,土地改革減租退押,發(fā)動農(nóng)民斗地主?;▋杭沂钱斨疅o愧的大地主,可是不管工作組怎樣動員啟發(fā)農(nóng)民的階級覺悟,佃農(nóng)們就是不揭發(fā)不斗爭她,反而一直念她的好。弄得工作組沒辦法,把花兒叫到鄉(xiāng)下來自我反省。她索性帶來了所有田產(chǎn)地契賬簿,在工作組面前主動一樣一樣交代清楚充了公。這讓工作組很滿意,交代完畢也就放她走了,不再為難于她。
周家世代糖坊,在這個新的世道,看來也是難以為繼?;▋呵采⒘藥煾祷镉媯?,含淚關(guān)閉了糖坊——她付出了多少心血與感情在這份家業(yè)上??!為了周家的這份產(chǎn)業(yè),她又失去了人生多少的寶貴歲月啊!
現(xiàn)在好了,俗話說無債一身輕,其實是一無所有一身輕。沒有了糖坊沒有了田產(chǎn)沒有了這些牽絆自己的東西,少奶奶花兒覺得輕松多了,看來是時候了,是時候該去找回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周家少奶奶花兒打了個陰丹蘭的布包袱,踏上了千里尋夫的道路。
三
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時光如水,三十多歲的花兒依舊紅顏,她特意把自己裝扮低調(diào),日常布衣布褲布鞋,不顯山露水,盡可能避免在漫長旅途中招來麻煩。旅途辛苦,人多擁擠,食宿難安。這女人就這樣翻山越嶺舟車勞頓風(fēng)塵仆仆地一路尋來,終于尋到了西康省雨縣。
這是一座靜美的小城,青山夾岸,一水中流,江水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波光。
二房已為周家生了七個兒子,中間與最末的夭折,如今是五個蘿卜頭從大到小一字兒排開,煞是壯觀。
此時的周醫(yī)師陷入了兩難:新社會只能一夫一妻制。婦聯(lián)和居委會說了,原配是你法律上合法的妻,二房也是你的妻,誰去誰從,我們外人說了也不算,還是要你自己定奪拿主意。
花兒住在樓下的灶間,灶間頗大,進門是一口老虎灶,往里是全家人吃飯的八仙桌配四條長板凳,她的床就搭在靠墻的角落。半夜,她常聽到樓上噼里啪啦摔東西夾雜著叫罵聲,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到來給這個原本平靜的家?guī)淼臎_擊。她只是不管了,她就是要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要丈夫給個說法:那么多年的侍奉公婆,那么多年的養(yǎng)育兒女,那么多年為周家嘔心瀝血經(jīng)營祖業(yè)與田產(chǎn)……到頭來自己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了,怎么活?人何以堪啊。
周醫(yī)師現(xiàn)在是真正的醫(yī)生,他早已不是院長了。他創(chuàng)建的西醫(yī)診所早就公私合營,起初還維持他院長的職位,經(jīng)過多次政治運動,被抄家?guī)状?,不僅家徒四壁,人也降職為醫(yī)師。最近周醫(yī)師常借了下鄉(xiāng)出診為由,逃避在家中面對兩個老婆的日子。
二房是個厲害角色,人長得黑瘦精干,但從扭動的腰肢與眉眼里,仍可看出曾經(jīng)有過的風(fēng)情與風(fēng)塵。面相透著幾分刻薄,伶牙俐齒,罵起人來更像市井潑婦,街坊鄰居都怵她幾分。花兒卻是我行我素,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遇二房指桑罵槐耍潑并不接她的茬。
二房也私下托人游說,軟硬兼施勸花兒打道回府,恐嚇說:你一個地主婆不老老實實待在當?shù)亟邮軇趧痈脑?,卻到處亂跑,是要被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牢的。花兒只是答:周醫(yī)師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古時候還有孟姜女千里尋夫呢,她敢于沖破世俗壓力不畏權(quán)勢不辭艱辛地千里尋夫,不早已傳為千古佳話了嗎?我相信,不管古代當代,不管新社會舊社會,妻子找丈夫天經(jīng)地義,我才不相信犯了哪條王法!而且,我有當?shù)卣_的證明,證明我完成了土地改革減租退押等工作,同意我出來找丈夫。且我一到這里,就已去派出所和街道居委會辦妥了所有居留手續(xù),去婦聯(lián)備案了我的婚姻情況。何去何從,就交給周醫(yī)師和當?shù)卣脹Q。
來人原以為她是個缺少見識的鄉(xiāng)下婦人,嚇嚇就會怕了。卻不料花兒果敢堅強,做起事來滴水不漏。
平時周醫(yī)師在家,二房多少有點約束和顧慮,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人。這次周醫(yī)師下鄉(xiāng)出診好幾天,家里就出了事。
時值寒冬,花兒的床褥被子均單薄,她不想去問他們添加,每晚把脫下來的外衣蓋在被子上。穿了秋衣秋褲毛衣毛褲和衣而睡,她出來時并未帶太多衣物,這些衣服都是周醫(yī)師找了來給她穿的。
那夜花兒睡得迷糊中,二房從樓上踢踢踏踏下到灶間,好像要在碗櫥里找什么吃,一邊把鍋碗瓢勺弄得乒乓亂響一邊指桑罵槐,罵花兒賴在她家白吃白住,罵花兒纏住她男人不放?;▋悍磽粽f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住在丈夫家,除非丈夫要自己出去,別人都無權(quán)干涉。二房惱羞成怒,竟一步跨到床前掀開被子拉扯她起來,尖厲的叫罵聲劃破寂靜的夜空,說自己才是周醫(yī)師的老婆,自己就是有權(quán)力,要她滾,馬上滾出去。兩人揪頭發(fā)抓臉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到門外。這時門外早擁滿了看熱鬧的人。其實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鄰里糾紛夫妻打架,不管是母女爭吵兄弟姊妹反目,通通是小城的“節(jié)日”,給平日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增添一點色彩與談資,左鄰右舍幾條街的人都會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攏來。
二房不停罵著粗言穢語并把她推倒在地,羞辱地撕扯她衣服,說這些衣服都是我的,你這不要臉的脫下來還我。突然,花兒不知哪來的力量奮力一掙,站起來一把推開了她,一字一頓地說:不許動我!好,你看著,我現(xiàn)在就脫,現(xiàn)在就脫給你!她開始脫衣服,原本嘈雜的人群變得安靜起來。她脫下開衫毛衣套頭毛衣褪下毛褲,她脫下秋衣秋褲,只剩下肚兜與內(nèi)褲,那女人還一迭聲喊脫。人群有點不安起來?;▋悍催^手來從容解開肚兜頸后和腰上的帶子,肚兜像花瓣散開掉落下來,一對飽滿的乳房彈跳出來;她褪下了內(nèi)褲,一個美麗的女人,裸體玉立在了眾人面前。此時反而萬籟俱寂,人們看得呆了。女人體形的完美,給人以深深的震撼;黑色披散的頭發(fā)與皮膚的白皙形成強烈反差,更加突出身體的白凈。女人站在那里,內(nèi)涵深厚如若無人之境,是在沉思,還是在放飛自由的身體自由的思想?
從來沒人知道花兒如此美麗如此迷人,有人在心里為周醫(yī)師嘆息:有如此美色不享,卻與那黑瘦女人過日子。恨不得此時自己是周醫(yī)師,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原配花兒。
短暫靜寂后,人群中突然冒出憤怒的聲音:“把那潑婦拖出來,剝掉她!”群眾騷動起來朝前擁去,罵二房欺人太甚,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二房見勢不妙,像老鼠樣躥進房內(nèi),閂牢了門閂。
待有人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花兒早已夢游般兀自朝外走去,她神態(tài)自若,既不覺冷也不覺羞,好像整個天地就是她的私人密室。她身材修長,裸體的背影,讓人想到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百合花。
那晚,皓月當空,月色如水。銀月把她的裸影投射到地上,窈窕婀娜凸凹有致,搖搖晃晃似弱柳扶風(fēng),不一會兒,她飄飄欲仙,舞蹈起來。
“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花兒從容裸舞,形舒意廣。開始的動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往前奔,又像是往后退;是那樣的雍容不迫,又是那么的激流回旋。接著舞下去,像是飛翔,又像步行;像是佇立,又像斜傾……絡(luò)繹不絕的姿態(tài)飛舞散開,曲折的身段,輕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飛高翔像鵲鳥夜驚。
誰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舞蹈,她的舞蹈不是專業(yè)的,或者說沒有太多高難度的技巧,只是本能的身體展示出生命的靈動?;騼?yōu)雅,或性感,或嫵媚,或激情,或狂野,或受傷……但是她所有的舞蹈語言都是在訴說靈魂深處的東西,在訴說自己快樂時,悲傷時,寂寞時,迷茫時,痛苦時……
這是一種很純粹的舞蹈,身體在展現(xiàn)生命最本真的東西。人們的心被深深觸動了。被舞者凄美的舞姿震撼,更多的是被一顆苦痛的靈魂演繹出如此至情至愛所打動。那是需要怎樣一顆心才能展現(xiàn)生命如此苦難的承載與華美?好多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淚流滿面,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被舞者表現(xiàn)出來了,因而給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個出口……
花兒的月下裸舞,成了雨縣的一個傳說,幾十年后,老人們依然記得。
二房后悔莫及,她強悍霸道導(dǎo)演的這出爭吵打斗,卻無意中演變成了花兒的“苦肉計”,使自己人心盡失(小城的和丈夫的)。她只好灰溜溜卷了鋪蓋走人,帶走了她認為有用和值錢的東西,把越發(fā)的家徒四壁與五個蘿卜頭丟給了新的女主人花兒。
四
花兒雖辦妥了老家鄉(xiāng)下土地改革減租退押所有手續(xù),但仍被戴了“地主”帽子,隔三岔五被弄去掃街刮大字報下鄉(xiāng)勞動改造被開批斗會。周醫(yī)師則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有天傍晚,一陣腳步聲轟響,沖進來一群紅衛(wèi)兵,都戴著紅袖章,七嘴八舌殺氣騰騰地喊“抄家”!花兒正在做晚飯,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推到了門外,有人對她訓(xùn)話: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家里風(fēng)卷殘云被翻得亂七八糟,實在沒啥可抄的,就抬走了那口裝衣物的樟木大箱子,衣物扔了一地,其中那黑色綾羅繡百合花的床裙,是當初花兒千里迢迢從老家?guī)淼?,也被撕踩得稀爛。周醫(yī)師被押到文化館開批斗會,紅衛(wèi)兵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的頭往下壓,把他的雙手反剪起來……后來的日子,這種情形時有發(fā)生。
花兒從容淡定,她默默承受生活中所有的不公與苦痛,好在周醫(yī)師薪水不算低,她又幫人帶嬰兒補貼家用。在社會的歧視與艱難的物質(zhì)供應(yīng)條件下,花兒卻把家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雖然肉類等憑票供應(yīng),但花兒下鄉(xiāng)勞動改造挖螺螄時與當?shù)丶儤戕r(nóng)民結(jié)下了友誼,她可以買到農(nóng)民田里的黃鱔泥鰍青蛙等,特別是黃鱔,當時好多人家都不吃,因為不懂怎樣宰殺怎樣烹調(diào)。周醫(yī)師最愛吃黃鱔,還從醫(yī)學(xué)角度證明其營養(yǎng)價值特別高。周醫(yī)師少爺出身,一輩子不會也從沒做過家務(wù),所以家中剖黃鱔殺雞宰鵝都是花兒的事。
花兒還做了好幾壇泡菜,做了豆瓣豆腐乳甜酒釀,以及各種蜜餞米花糖苕絲糖……花兒喜歡做這些,照顧好家庭,就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事業(yè)。
花兒和街坊鄰居關(guān)系融洽,平時人們叫她周師母,有時向她討教以上東西的做法,有時來借個繡花繃子或頂針之類,有時串門進來聊聊天?;▋鹤隽撕贸缘幕蛲屏诵∧ザ够?,喜歡給這家端一碗那家送一盤。
奇怪的是,一到開批斗會時,大家都變了臉。幾個地主或四類分子垂頭站立,接受批斗。一屋子群眾群情激奮地揮舞手臂,唾沫橫飛地喊口號,好像花兒真的跟他們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批斗會一過,鄰里又恢復(fù)正常,他們見到花兒不會不好意思,花兒也不記他們的仇。
有一夜,花兒做了個奇怪的夢:看見女兒與爺爺在一起,爺孫乘一葉扁舟,碧綠湖水泛著微波,湖中蒹葭蒼蒼鳥語花香,岸邊樹木葳蕤繁花似錦,平和安寧美麗如畫。突然,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扁舟在風(fēng)里浪尖傾斜顛簸,一個大浪打來,女兒小手伸向天空:媽媽,媽媽,媽媽救我……她用盡全力想抓住女兒,可怎么也夠不著……
她驚得從床上坐起,出一身冷汗?;叵雺糁?,頗感蹊蹺:當年與爺爺在一起的明明是兒子,怎么看見的是女兒?
第二天收到加急電報:女兒溺水而亡,速來處理后事。
弟弟們都痛哭失聲,丈夫悲痛得不能自持,唯有花兒并不悲傷??吹街車娜硕荚诳奁?,她卻不哭;相反,卻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安慰每一個人。當她后來回想起來,很難理解當時怎么會有那種奇特的心理狀態(tài),難道真的是冥冥之中,女兒暗喻給她,死亡是不存在的,而是完成了一趟我們每個人必須踏上的旅程,走向那美妙的宴會場合。就像在夢中所見,祖孫泛舟湖上,團聚在風(fēng)景如畫的天堂,用另一種存在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女兒被單位派駐鄉(xiāng)下,開展農(nóng)村信用社工作,常常不辭辛勞走鄉(xiāng)串戶。那天做完工作連夜趕回老鄉(xiāng)家的住處,因天黑雨大路滑又不熟悉當?shù)芈窙r,途經(jīng)一條小河,不慎失足落水。當花兒握著女兒冰冷的手,女兒卻再也不能回握她的手;當花兒呼喚女兒的名字,女兒卻再也不能回應(yīng)她的呼喚。這時,花兒聽到了自己的哭聲。這哭泣,在女兒出生時也發(fā)生過,不過那時是極度喜悅的哭聲,這時卻是極度悲痛的哭聲……
花兒帶回了外孫女水月。三歲的水月一直在外婆懷里睡大。
長大成家后的水月有時想起來感到奇怪:屋里有兩張擺成九十度的床,大的繃子床有圍帳繡花圍頂,是外祖父睡的,水月與外婆睡那張簡易雙人床。從水月記事起就沒見外祖父母同床共枕過。他們有夫妻之名,是否有夫妻之實呢?
是否那時階級斗爭嚴酷世道混亂,家人能吃飽飯,有一份相對平安日子過,已是很大的福分?或那時外祖父母已進入老來伴的年齡?抑或有其他更深層次的歷史與心理的原因?
水月只記得有天深夜,在睡夢中被驚醒。平時溫柔賢惠的外婆對外公大發(fā)脾氣,涕淚交流地一邊數(shù)落一邊破口大罵,外公則像做錯了事似的膽小怯懦,一言不發(fā)。
原來那天傍晚,花兒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卻遲遲等不回周醫(yī)師?;▋赫龘模腥藥г捳f周醫(yī)師去會外地來的朋友,不回家吃飯了。花兒一直等到深夜,周醫(yī)師方才歸來?;▋赫f既然外地有朋友來,我們該盡地主之誼才對,明天我去買只大紅公雞燉雞湯兼做麻辣口水雞,另做幾樣好菜,招待客人來家吃飯。周醫(yī)師是不善說謊之人,立即紅了臉,支支吾吾東推西擋地不能自圓其說?;▋汉纹渚髦?,三下兩下就詐出了丈夫外出的原因。原來周醫(yī)生是背著花兒去幽會了從外地路過此地的二房。
雖然當年是花兒取得了勝利,趕走了那女人,但兩個女人,肯定一輩子心里都較著勁。丈夫是否心在自己這里?對自己是否有愛情親情或僅是習(xí)慣和責(zé)任?成了花兒一生探究的課題與迷惑。后來二房活到九十歲,花兒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哦,她那么強勢,那么厲害,還是比我死得早!”好幾年后,花兒活到九十六歲,比起她,卻是大大的勝利了!
二十年前,周醫(yī)師八十歲過世,老友們送給他挽聯(lián):“良方劑世世留芳名,好心待人人皆懷念”,確是他一生的寫照。
他走的那一年,水月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參加工作。水月非常悲痛,外公養(yǎng)育了她,卻沒把孝敬報答的機會留給她:“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啊!
二十年后,水月遠在美國舊金山,做了個夢,夢見九十六歲的外婆從床上緩緩起身,不一會兒,幻化成了年輕時的外婆花兒。
皓月當空,月色如水,花兒開始裸舞,只是圍觀的人群隱去,背景換成花兒娘家小院,那院百合花正開得潔白妖嬈芬芳四溢。一青年才俊立于花叢,脈脈含情注視著花兒。
從夢境中走來的花兒若仙若靈。天上一輪明月開宮鏡,月下的女子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云手,忽而雙眉顰蹙似有無限哀愁,忽而笑頰粲然似有無邊喜樂;靜若處子,身體像被施了定形術(shù),動若脫兔,身影像一道道白光在月下迅疾閃過……花兒寂寞美麗地舞蹈著,她閉上眼睛試著去想象有人和她共舞,她可以抱著她一生的熱情、懷著感恩的心和那個人一直舞蹈到死。她睜開眼睛,停下舞蹈轉(zhuǎn)過身來,向百合叢中的青年走去,她向他伸出雙臂,徒留一個等待的姿勢,她沒把握,他是否會回應(yīng)她?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他走過來拉下她僵冷的胳臂,用自己的臂膀緊緊牢牢鎖住她,用溫暖包圍她,用一輩子,不離開,不放棄。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花兒牽著丈夫的手,倆人在百合叢中輕歌曼舞,越舞越輕靈,越舞越飛升,竟像一雙蝴蝶,翩躚而去……
急促的電話鈴聲驟起,水月從睡夢中驚醒。她抓過床頭電話,聽筒里越洋長途中傳來李姨的聲音:外婆剛剛走了,她走得很平靜,很安詳……
淚水悄無聲息流下水月臉頰,外婆說過:我走時,你不要哭,不要打攪我,讓我悄悄地,安安靜靜地被接走。
這天,正好是二十年前,花兒的丈夫周醫(yī)師歸于大化的同一月同一日。
爾 雅:本名張曉敏。四川雅安人,曾在四川日報社任職多年。著有散文集《青衣江的女兒》等?,F(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