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墨聞
今天看了《小偷家族》,一直哭哭笑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電影院看是枝裕和的電影,我又一次確定,喜歡是枝裕和,是因為他的電影有一種對日常親密感缺失的補救,可以把一頓飯、一段簡單的關(guān)系拍得讓人留戀,想親身體驗,最簡單的日常也非常吸引人,也只有是枝裕和了。
好電影不是講故事,好電影是不講故事。電影能給人留下的東西太多了,而故事其實只是故事。
電影講了幾個被世界拋棄的人,組成了臨時的家庭,他們彼此并不放棄,用僅有的一切相互照應(yīng),像一切卑微的生物一樣,搖搖欲墜?,F(xiàn)實剝奪了他們考慮未來的權(quán)利,卻讓他們活在了當下,拾起了眼前的快樂。去一次海邊,吃熱乎乎的火鍋面筋或拉面,在狹窄的屋檐下看遙遠夜空的煙火,他們的快樂那么真,讓人覺得我們不懂得如何擁有我們所擁有的。
不一定要跌宕起伏或獨具一格,扣人心弦的方式有很多種,被我們忽略最多的就是我們自己,不是問你的年齡、生日、口味、體重,而是我們自己也不愿意仔細想起的“偏僻”。有人幫助你用畫面接納了這些,讓我們接納自己的“偏僻”。
記者采訪剛剛轉(zhuǎn)會洛杉磯湖人隊的詹姆斯,說你們在新賽季進入季后賽的概率不高。
詹姆斯說:“那又怎樣呢?我這一生都在打敗概率?!?/p>
即使是“天選之子”,有著他人無法比擬的天賦,他的小半生,仍然是不被人看好的小半生。
關(guān)于人生崛起的故事大多指向天才,但現(xiàn)實是英雄如果沒有好的命運,即使悲情,也很難引起人的同情,更多人甚至覺得你浪費了這份天賦。
偉大的藝術(shù)家更關(guān)注平凡的人,或者偉大也有脆弱的一面,留給人的空間要多于天分、幸運或是奇跡。所以我愛寫普通人,希望他們也會被眷顧。
在2016年絕地反擊贏下第六場比賽后,盧教練(騎士隊主教練泰倫·盧)在更衣室里說:“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天,一個是出生的那一天,另一個是知道自己生來要做什么的那一天?!?/p>
雙雪濤在《聾啞時代》里寫到,有一天,他坐在電腦前,把過去的日子一點一滴敲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可以寫作的,他不是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了的廢物。他痛哭流涕,掛著滿臉的淚仍然在寫。
我體會過那一天的幸福,我知道這對于一個人來說,有多么重要。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刻,他的淚水和他的得到,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任何的改變,股票、市場、環(huán)境、社會面貌,都不會受到影響,但千里之外的我因為看見了他人生中的轉(zhuǎn)折而欣喜若狂。
于是我有點明白定型的可怕了:還沒有找到那條路,可是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沒能成為新的人,沒有勇氣繼續(xù)往前走。改變總是很難,何況變了,人生未必好過。新的你如果讓人生變得更好,也只是活得容易些;新的你不太好,等你反應(yīng)過來,也就老了。不能拱手相讓的人生被命運擺布,你的生活看著像你的,又好像與你無關(guān)。
最近一個擊中我的時刻:一個小伙子坐在花壇邊擦鞋—干干凈凈的灰白色喬丹一代,擦完了他站起來走,是小兒麻痹癥患者,鞋只能在地上側(cè)著劃。
我知道你也不想,可是你沒辦法。
在這種無奈下,人又能活成什么樣呢?我迫切地想知道,并且寫下來,告訴千萬里以外的人—嘿,你不孤獨。我把這些看作是作家的責任,就像城市里應(yīng)該有一家冷漠的酒店,沒什么人經(jīng)過,而我就在那兒拉提琴,或者彈鋼琴,沒什么人注意你,甚至也沒什么人注意音樂,但你為周圍的故事增添了氣氛,為談判而莊重,為重逢而紀念,為分手而安慰??傊?,我做了些什么,他們身在其中,一切回憶和感受都加重,但又毫無察覺。
這幾天我總會夢見那個穿著喬丹一代的小伙子,難過又帶著疑問。他有理由選一把輪椅,或者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里接受供養(yǎng),渾渾噩噩,但他還是選擇了面對這個世界,選擇了接受這個世界的目光—禮讓、同情、冷漠……同時也選擇了籃球鞋、陽光、朋友、城市的回聲。
如果命運和愛都沒有攔下你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那就沒有什么能攔下你。
我的朋友在和我交換的日記的一章里寫下這樣一段:他決定離開家,選擇一個陌生的城市,打定主意留在那兒,好像和這個城市簽下了契約。每天回家的路上,城市的街燈、樹木好像都在盯著他,問他:“嗨,今天你做了什么?有沒有努力?”
我一直記著他的這段話,從選擇世界開始,人才開始改變,踩著籃球鞋的人生,沒有誰會更輕松,但普通人擁有的極小概率,不僅需要作家或者導(dǎo)演去書寫,最主要的是,我們自己不相信,我們活在那個概率里。
想起在上海進修時老師教我們的:“你要真正地接受,也要用它給你的方式義正詞嚴地拒絕?!?/p>
我理解了一點,好像是用離開家的方式走向家,用走向自己的方式離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