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韓
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至少在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樣想的。
我和我的父親不親,并不是因為聚少離多,也不是因為家庭變故,我之所以會反感他,完全是因為他的極端暴力行為。
我不記得父親對我的暴力教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了,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是自打我記事起,就從未擺脫過父親的巴掌。父親總是嫌我太淘氣,但事實往往和人主觀臆斷的表象相去甚遠,人總是喜歡看到結(jié)果之后就妄加揣測它的過程,特別是我的父親,因此我們之間的諸多誤解,便由此產(chǎn)生了。
記得那是小學(xué)三年級時候的暑假。天氣有些燥熱,即使是在傍晚,熱浪依舊不愿放過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那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同父母一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大人們總是容易被高溫折騰得焦躁不安,而孩子則不然,特別是那天剛買了一個氫氣球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這時,父親讓我去廚房給他倒一杯涼茶,但你知道的,我和他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哪里愿意替他服務(wù),我愣著不動,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繼續(xù)玩我自己的。我的反抗自然立即迎來了父親的憤怒,于是我只得極不情愿的拿著茶杯,牽著我的氣球,遢拉著拖鞋,慢吞吞的去給父親倒茶。
砰的一聲巨響之后,碎玻璃嘩啦啦的傾瀉而下,恰似一場毫無預(yù)報的傾盆大雨,讓我措手不及。直到額頭上流出的血淌到眼角,我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把廚房的玻璃門撞碎了。頭上和腿上都被劃出了血口子,傷口不住的往外淌著鮮紅的血液,但我絲毫感覺不到痛,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我似乎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大概是已經(jīng)嚇懵了。直到聞聲趕來的父親狠狠得扇了我一巴掌,我才回了神,放聲大哭,眼淚止不住的涌了出來。父親見狀,一把抄過我手里的氣球,一把把它拍爆,然后二話不說把我抱起來,打車去了醫(yī)院。
出于我自己心中的極度不滿,我是很不情愿父親陪我進急診室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在受傷的時候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心,反倒迎來了二次傷害,這很讓人惱火,于是我拒絕了父母陪護的要求。這時剛好護士叫媽媽去繳費,我心想爸爸就更不可能陪我了,心中有些竊喜,其實或多或少還是有些難以名狀的失落感。但是,讓我出乎意料的是,父親竟然一直握著我的手陪我到了急診室,并且一直沒有要走的意思。
受傷的腿被打了麻藥,但我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溫?zé)岬难涸趶奈业膫诶锞従彎B出。平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我,并不能看見醫(yī)生們的動作,但旁邊手術(shù)臺所發(fā)生的一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醫(yī)生正拿著電鉆在一位年輕士兵的中指上打孔!新血合著陳血,斑斑血跡把那只重傷的手映襯得蒼白如死尸一般。嗡嗡的電鉆聲斷斷續(xù)續(xù)的鉆進我的耳朵,似乎每一次電流接通,我都能嗅到打磨骨骼的焦糊味。原本滿不在乎的我,突然慌了神,心想自己恐怕也并不會比他好多少,畢竟都在同一間急診室手術(shù),惶恐的我下意識的去尋找父親的目光,可能在我愚蠢的潛意識里,仍然覺得他會給我安慰吧。我看著父親,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一點點變得蒼白,握著我的手也漸漸變得冰涼,甚至滲出些冷汗。父親這樣的反應(yīng)讓我有些不屑,心里暗自把他罵了幾十遍,當(dāng)初拿皮帶抽我的威風(fēng)去哪了?除了對我耀武揚威還能做什么?真是耗子扛槍窩里橫……強烈的不滿瞬間充滿了我原本恐懼的心,我勸他趕緊離開,但他依舊不走,反倒更加用力的握緊了我的手。良久,兩個人沉默不語,直到手術(shù)結(jié)束。
后來年歲大了一些,我知道了一些父親的過往,才開始理解他,因為父親四歲時候就沒有了爸爸,缺失父愛的他并不知道一個正常的父親是如何教育子女的,只能偏聽偏信“棍棒出孝子,慈母多敗兒”的“至理名言”,這導(dǎo)致他不能用春風(fēng)化雨的方式教育我。到愛的路上我們都是陌生的初行者,這多少有些可悲。我是可以理解他的,但我不會原諒他,我對父親的抗拒也同樣并沒有減輕。
我愛玩,一直都是,你知道的,我可是一個被碎玻璃砸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放棄手里氣球的人,年級的增長并沒有讓我變得乖巧,反而變本加厲,這或許是因為出去玩可以逃避與父親的相處吧。
高中時的暑假,我借釋放壓力之名約了三五好友出去喝酒聚會。酒過三巡,散場的時候所有人的舌頭都已經(jīng)沒那么利索了,我也覺得自己回家的路似乎是一步步都踏在了棉花上。我無意識的掏出手機,父親的五六個未接電話顯得很是扎眼,我主觀地認為這是又在催我回家,就沒有在意?;丶抑?,父母見我喝得不少,也沒有責(zé)問我什么就讓我趕緊去休息了。
之后的某天,我偶然看見母親的小腿上有一個硬幣大小的傷口,雖然已經(jīng)結(jié)痂,但看起來依舊十分嚴重。我詢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那是被啤酒瓶的碎片濺傷的。我又追問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為什么我不知道,母親依舊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告訴我,事發(fā)在我出去喝酒的那晚,當(dāng)時父親因為暈血很難處理母親的傷口,他想叫我回來的,但打了多少電話我都沒有接……
那是我十多年來第一次知道父親竟然暈血!母親的話是我塵封已久的記憶大門的闖入者,多年前急診室里發(fā)生的那一幕幕都像放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重現(xiàn),反常的一切,此時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我有些震驚,甚至這時已經(jīng)不敢再去直視母親的目光,空氣似乎在鼻端凝固,讓我的心口十分憋悶,喉頭久久擠不出一句話。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尷尬,便不再理會我,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沉沉的坐在沙發(fā)上,仿佛一瞬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但仍有一股濃得化不開愧疚感慢慢注入到我的四肢百骸。原來是這樣,父親當(dāng)時是強忍著自己的不適一直陪我,而多年來我卻一直將他的好意拒之千里,太不懂事。
或許我跟父親一樣,都是不懂得如何接受和表達愛的人吧。我們就像是兩只不會說話的刺猬,難以表達,渾身是刺,往往想要關(guān)心別人,卻總是靠得越緊,彼此之間受到的傷害就越深。執(zhí)拗的性格決定了我們在到愛的旅程中要走許多彎路,但現(xiàn)在的我并不在意了,因為我知道刺猬也有柔弱的肚子,刺猬的擁抱也會很溫暖。
愛的旅程道阻且長,但已經(jīng)上路的我,會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