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昕
住的房子臨街,去年夏天,城管允許商販們在附近擺攤,于是,擺攤的小販拖拽東西的聲音伴著他們彼此交談的大嗓門,每天早晨6點前就準時響起。周末早上,好不容易讓孩子補充睡眠,卻遇上小販們卯足了勁的叫賣聲,令人常生從陽臺潑一盆冷水讓吵鬧的人閉嘴的沖動??嘈χ啵欢认氚犭x這個地方。
早市近在咫尺,方便也是有的。早晨同孩子一同出門,在閑聊時就留心把早市上的蔬菜觀察好,孩子進了校門后,直接到剛才留心過的攤點前買菜。買后放到小區(qū)門房,趕在8點前去單位上班,一點都不耽誤。
去早市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對一些常來的小販熟悉,雖然并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但他們主要賣什么菜,賣菜的招數(shù)就看明白了。
我最愛買青筍,早市上賣青筍的菜販子眾多,但有一個人與眾不同,他的菜攤前通常只擺三種菜:蘑菇、圓生菜、筍。不管你什么時候去,他總是生菜、蘑菇橫排,筍豎排,三樣菜擺放的整整齊齊。只要不是在稱菜、找錢,他總是不言不語的左手拿青筍,右手拿刀,在快速地削青筍,輕快的就像廚師削刀削面一般,他腳下是一堆是青筍皮,攤上擺的當然是削過皮的水靈靈的青筍了。
吆喝聲最大的是一個高個子,健壯的賣魚老頭。他的語速很快,比如說:“十塊錢一條的羅非魚”,讓你聽清的必定是“十塊羅非”這幾個字。當然,第一遍快速說完以后,他必定會將“羅非魚”三個字連續(xù)重復3到5遍。如果說“黑魚15塊一斤”,他快速重復的就是“15一斤”,總之他重復的就是他的賣點。顧客挑好活蹦亂跳的魚,賣魚的老頭上秤稱了,只見他一把捏住魚頭,往他攤位的木板上使勁一摔,撿起來,只需刮刀來回4下,再兩秒鐘掏出魚腮,就將黏乎乎的魚裝袋收錢了。穿著褪色的褐色衣、頭發(fā)上粘滿魚鱗的,眼珠突出的他,最厲害的是,在整個剖魚過程中,他的吆喝聲絕不停歇。可謂人與魚同色,口水與魚鱗齊飛。
豆腐賣的最好的是一個長相端正的年輕女人。皮膚白,牙齒整齊,我是暗地叫她“豆腐西施”的。她的攤位前常常排著長隊,不過隊伍移動很快。一是因為買豆腐的通常都不說買幾斤幾兩,都說買幾塊錢的豆腐,早早在排隊時準備好零錢;二是賣豆腐的在聽完你買的錢數(shù)后,手起刀落,就切好了你要的豆腐,似乎永遠都不多不少?;蛟S你想看一眼秤,驗證一下她是否真有這等眼力功夫,但她早已將豆腐袋裝遞到你跟前,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
除了賣菜,早市上少不了賣早點的,賣包子一家,賣豆?jié){油條一家,都在自己的餐館門前。從春天開始多了一個賣牛肉餅的攤,攤主是一對20歲出頭的年輕夫婦,倆人瘦的都像沒完全發(fā)育好。小伙子負責做餅,小媳婦負責賣。夏天傍晚散步,曾看見他們兩個人收攤后,手牽手給還在路邊擺攤的人送自己的牛肉餅。冬季來時,略帶羞澀的小媳婦在人群大聲叫賣“牛肉餅,剛出鍋的”,她生硬的關中方言,像是費力地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的。但小伙子做餅的技術則明顯嫻熟,只是,一年的風吹日曬,夫妻倆白白凈凈的臉顯然黑了不少。
早市上當然少不了了賣菜與買菜的爭吵,有人給單位食堂買了一口袋蓮花白,回去過秤少了,氣得騎著摩托車到菜攤前怒罵,攤主自知理虧,嘴上辯解不過,悄然補上兩疙瘩菜,將就買主快走。
有一次,看見擺攤的把自己的沒賣完的絲瓜故意放在馬路中間,然后讓從此開車路過的小伙子給自己賠償。從他們拿到錢后相視一笑中我看到了他們小算計背后的狡猾。
也有兩老太太一起買蒜苗,找錢后,偷偷多裝一把,被賣菜的小婦人大罵“不要臉,丟人”,老太太說一句“裝忘了”轉身扔下蒜苗,飛快遠去了,但她臉上那種“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的神情讓我許久不能忘記。
從我家5樓的陽臺上,有一次,我看見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與賣菜的商販吵架,好像為少找了錢,雙方激動的對罵,來來回回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以老人被救護車拉走結束。這讓我立即打電話給自己的母親,告訴她如果遇到這樣的糾紛,別認死理,寬容忍讓,直接當作送錢做善事好了,把人氣病了不劃算。
無論酷熱寒冷,無論高興苦悶,小商販們的叫賣聲每天都會早早響起,因為不管天氣如何,心情好壞,生活都將繼續(xù)??吹镁昧耍藖砣藦?、熙熙攘攘的早市,也成風景。市井生活的智慧與哲理,麻辣鮮香,盡在這里。
外 婆
外婆是小埡村里唯一一個70多歲還到地里拾麥穗的人。拾麥穗時她頭上插著雕花精美的銀簪子,手上戴著銀手鐲、銀扳指。我還見過她的銀耳環(huán),“龍”的造型,帶著很多穗子,形象逼真,做工精細。
對外婆拾麥穗的行為,她的兒女們顯然是不贊成的。舅媽就無奈地說“曉得她跑啥呀跑?是缺她吃還是少她喝了?”但是外婆依然挎著竹籃輾轉在收割后的麥地里拾麥穗。有一次,外婆拾麥穗拾到我家房后的坡地,正趕上人家準備犁地,外婆顧不上曬、渴,大太陽底下,急急的拾了半籃子麥穗。媽媽就心疼地喊外婆在我家休息,又責怨她不該到處跑著拾麥穗,外婆”呼呼“地喘著氣”,一邊擦汗一邊說“人家沒割的地里我又不去。人家掉在地里,不撿,我就是看著糟蹋了可惜么?!?/p>
外婆在家時永遠都在忙,做飯、洗衣、喂牲口,縫縫補補、這些都做完了,外婆就坐在屋子一角用麥秸編草帽。要選細長,亮白的麥秸,在水里泡得柔韌了,先編成長長的帽辮子,再一圈一圈繞起來用白棉線縫成帽子,整個過程是很費時間的。但我外婆在不耽誤所有家務活兒的那有限的工夫里,不知不覺就壘起高高一疊草帽來。趁著天熱,爬山下坡,背到幾里路外的街上去賣。買草帽的大多是干農活的鄉(xiāng)親,常常為一兩毛錢討價還價,外婆覺得太不劃算時,少不得又將沒賣掉的草帽,大老遠地背回來。
獨自拾麥穗、賣草帽的外婆常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個“三寸金蓮”的小腳老人。
根據(jù)我小時候的回憶,外爺家以種田、放羊為生,聽我媽說。我外爺比我外婆大12歲,不知是怎樣的因緣巧合,外婆嫁給外爺。聽老一輩的人說,為了眾多孩子能多一口吃食,外婆外爺從地勢平坦的“壩”里舉家搬到山高人稀的“山”里,在這個群山環(huán)繞的村子,養(yǎng)成三男兩女,五個孩子。
我從沒有外婆外爺吵架的印象。我的記憶中外爺是一個白胡子老人,趕著一群羊,天晴下雨都出去。我記得他家冬天石炭爐子上紅蘿卜燉羊肉冒著的香氣(也可能是豬大腸白蘿卜燉綠豆);他床頭搪瓷缸子里裝的冰糖,我一去他就指著缸子逗我說:“白火石!給你拿一個,敢不敢吃?”
可惜這樣的外爺早早離外婆而去。
外爺去世以后外婆長時間和小舅住在一起,小舅家不遠處有個水庫。我家和小舅家隔著一道山梁,山溝里有一條小河。我外婆經常背著背簍或提著藍子到我家門前的河里洗衣服。后來,二舅在我家對面不遠處蓋了新房,接外婆同住。外婆又常常背著背簍或提著藍子到小舅家門前水庫邊去洗衣服。看著她舍近求遠,翻山越嶺,我好幾次聽到大人說她“愛跑”。
“愛跑”的外婆,也愛哭,一年中她總有幾次不知不覺就跑到外爺?shù)膲炃翱???尥鉅斪叩脑?,狠心拋下她,留她在世間受罪。外婆的哭聲在年幼的我聽來真的是傷心難過,我舅舅、舅媽們聽來就是心煩。他們要為填飽一群孩子們飯量漸漲的肚子,整天在田間地頭,屋里屋外奔波忙碌?!吧抖紱]人少給她,不曉得她隔三間五哭啥子?外人還當我們虧待她。”舅舅們通常無奈地一邊勸著一邊責怪著把外婆背回家,舅媽們自覺沒做錯啥多少臉面上掛不住。就這樣各懷怨氣繼續(xù)把日子往下過,直到冷不防哪天外婆又到外爺墳頭哭開了。
我一直不懂外婆為什么要這樣。
直到我四十歲以后的某一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幅農婦拾麥穗的圖——一大片收割后的麥茬地、一個蹲在地上的農婦、一個竹籃、留著幾顆麥粒的麥桿。猛然就想到我外婆,才恍然醒悟:外婆的“愛跑”“愛哭”,原來是心里頭有深深的苦悶和孤獨。
此時,外婆離開我們已經十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