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
吃過多少美味,如果要回答哪一道菜最可口,我一定脫口而出:“我媽燒的紅燒肉。”
曾經(jīng)寫過一文,紅燒肉,寫之前,我專門向母親討教燒這道菜的竅門。母親毫不遮掩,一口氣兜底翻:首先要選好肉,肋條,肥瘦得當(dāng);放鍋里清水煮一會兒,拿出洗凈,切成塊;再放油鍋里,油鍋要事先放蔥姜煸了,再放入肉塊繼續(xù)煸;煸到一定火候,倒下半瓶黃酒,通常是特加飯,繼續(xù)煮,半小時后再加入紅醬油、冰糖,另加少許鹽粒,如此再燜上個半小時,水開之后還要不斷給肉塊翻身。最后半個鐘頭,是用小火燜,一燜就到極致了。
說起來容易,把握火候與分寸就難了。你說什么是“一定”火候,還得反復(fù)在實踐中體悟。按什么比例配料,也不是隨便拿捏得住的。我不懂烹飪,也只能用文字“依樣畫葫蘆”了。
碰上十多年不見、現(xiàn)在北京發(fā)展的一個朋友,一見面就念叨起我母親及紅燒肉來了。吃紅燒肉是十來年前的事了,虧他還沒忘記。他說,實在太有味了。我笑曰:下一次一定再請你飽餐一頓。我講給母親聽,邊講邊吃了好幾塊鮮美肥嫩、咂咂有味的紅燒肉,浸于幸福之中的感覺滿溢。
在援疆的第一個年頭,我從南方到了大西北,遠(yuǎn)離故鄉(xiāng)家人,各種不適應(yīng)狀況都出現(xiàn)了,而胃的記憶功能此時愈發(fā)凸顯。對媽媽的紅燒肉,充滿渴盼。
連著待在喀什快兩個月后,正逢那年國慶假日,我準(zhǔn)備以工作方式在當(dāng)?shù)貧g度。正巧有老友要來看我,問需要帶什么東西,我不假思索地回他:“我媽媽燒的紅燒肉帶一些來!”知道自己這一愿望既會讓母親生出憐愛和小小歡喜,也會令她忙碌一陣。
果然就聽說母親這天早早趕到菜市場,肉攤前精挑細(xì)選,選中好幾斤肋條肉,回家后洗切配料烹飪。用的都是上好的料,還破天荒加了一小盅茅臺酒,代替原先的特加飯,這一來肉更醇香入味。待自然冷卻后,又把肉小心裝進(jìn)新買的密封器皿里,用幾層塑料袋包裹好。飛行七八個小時,其間還得經(jīng)停烏魯木齊,母親怕把紅燒肉給顛簸壞了,她要把原汁原味送到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送到她兒子那兒。
兩位老友認(rèn)真,我建議他們直接托運(yùn),胖老弟在電話里卻信誓旦旦:“不用,我自己隨身帶著,一定把紅燒肉送到你手上!”瘦老哥也在一旁附和。
我隨即向“援友”們宣布:“國慶節(jié)前可以吃上來自上海的紅燒肉了!”大家一陣歡呼。吃了兩個月當(dāng)?shù)夭?,口味截然不同,這家鄉(xiāng)的紅燒肉屬于久旱后的甘霖呀!
那天下午,我急切地到機(jī)場迎接。孰料,那個時段航班的乘客都走得差不多了,還不見兩位老友蹤影。我立馬撥了手機(jī),是胖老弟接的,說此時還耽擱在烏魯木齊機(jī)場轉(zhuǎn)機(jī),要深夜才能抵達(dá)喀什。他言之鑿鑿:“紅燒肉就在我手上,放心呀!”
我折回去對“援友”們再次宣布:“紅燒肉今晚可以到,大家盡情期盼吧!”
大約晚九點后,我在宿舍客廳等候,一次次地看表,也計算過朋友應(yīng)該到達(dá)的時間。虛掩的門終于被推開,胖老弟的聲音傳來:“我們到了!”
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含笑送上注目禮,卻聽胖老弟跟了一句:“不過,要向你道歉,我犯錯誤了?!?/p>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血壓一定在往上躥。“我,我把紅燒肉給弄丟了?!迸掷系芤痪湓捪袷且桓髯釉以谖翌^上,讓我一時說不出話。
見他拖一個行李箱,身子朝我欠著,臉上充滿內(nèi)疚,瘦老哥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他們杵在那兒。
好一會兒,我緩緩?fù)鲁鲆痪湓挘骸斑B這點肉都帶不過來,要你這一百多斤肉來干什么呀?!”
后來想想,這句話真是說過頭了。向來溫和的我,當(dāng)時確實是“噴”出這話的。而兩個鐵哥們兒竟也像犯了大錯的孩子,唯唯諾諾,一臉羞慚,都知道這不是簡單的一罐紅燒肉。
我艱難地向“援友”們轉(zhuǎn)述這一消息,口吻沉重而無奈,大伙的眼里也滿是失望。翌日,我讓“援友”們到喀什街頭尋找供應(yīng)紅燒肉的飯館,而且希望是與家鄉(xiāng)味道接近一些的。最后總算找到一家,幾十人過去,首點紅燒肉。大家紛紛動筷,但很快就有人皺了皺眉。這肉甜得有點發(fā)齁,明顯是加了好多白砂糖。
上海紅燒肉怎么丟的?兩位老友追述,在烏魯木齊機(jī)場從T1轉(zhuǎn)T2航站樓,坐上電瓶車時,那罐肉還在他們身邊。到達(dá)T2時,兩人只顧上大件行李,卻把紅燒肉落在車上了。直到上了飛機(jī),才忽然想起紅燒肉沒了,卻已來不及補(bǔ)救……
母親的一番愛心、苦心失落,我的心未免生疼。怕母親得知真相,當(dāng)她電話里問起:“紅燒肉吃了嗎?好吃嗎?”我心里愈發(fā)難受,只能撒謊:“很好吃,大家都說很好吃……”
大約有半年,我沒敢向母親透露實情。后來,我出差返滬幾天,回疆時母親又精心烹飪了紅燒肉,讓我?guī)У娇κ才c“援友”們大快朵頤。其實,這么多人分享媽媽做的紅燒肉,每人只能夾到一兩塊嘗個鮮,然而,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處長卻對我說,他今天竟然吃了四碗飯,就著紅燒肉肉湯吃的,太有味了!那罐媽媽的紅燒肉,湯汁都快被舀盡,肉塊自然絲毫未留。
逢著那樣的“分肉餐”,總還有另一碗紅燒肉由食堂當(dāng)?shù)貜N師燒了端來,滿滿一大碗,常常才只動一塊——那是我吃的。我把媽媽的紅燒肉省給大家,自己最終吃一塊食堂肉解饞,一塊而已。
春節(jié)回家過年,母親又煮出一鍋紅燒肉。我終于可以請幾位“援友”到家來做客品嘗。大伙吃得一迭連聲地贊嘆。母親臉上的皺褶里盡是欣喜和歡暢。
一切釋然,我才向母親道出那一次紅燒肉丟失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