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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中藏珠

2018-11-08 07:14
長江文藝 2018年19期
關鍵詞:閨蜜猴子

1

那段日子,開鞋店的芳芳不看人家腳上穿的鞋,卻把目光落在顧客臉上,準確地說,是落在女人臉部的痣上。

四月的一天,老天爺下了一天雨,街上行人寥寥,“足之芳”鞋店寂靜無人,地面磚濕漉漉的,一片污跡。顧客預訂的皮鞋昨天到貨了,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沒人來取。無所事事,芳芳只好看手機打發(fā)時間,逛朋友圈,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復幾句??礃幼舆@一天就這么過去了,芳芳心里也像雨天一樣潮濕。當初老公不想在城區(qū)買房,說壓力太大,芳芳堅持要買,年輕不奔點兒,老了再奔去?足之芳開業(yè)三年了,這三年里芳芳想盡了法子經(jīng)營,一開始定位中高檔鞋,很快轉(zhuǎn)向走大路貨,部分中高檔鞋直供少數(shù)VIP顧客。感謝萬能的朋友圈,芳芳的中高檔鞋才能做下去,使得足之芳像模像樣。老公在事業(yè)單位上班,賺不了大錢卻也不操心著急,孩子婆婆帶著,生活的弦繃著,有點吃力,芳芳已經(jīng)習慣了。

忽然一聲響動,有人推開玻璃門進來,芳芳抬頭一看,眼睛一亮,立刻漾開笑容。等朋友一起去吃飯,華蓮說。她剛從一輛車上下來,身上落了幾滴雨。芳芳忙起身,又出去吃飯!叫街上的女人羨慕死了!快坐快坐!華蓮在鞋凳上坐下,纖細的手指理了理長發(fā),眼睛從鞋架上掃過。芳芳說,剛到了幾款新鞋,要不要看看?順手取下一只鞋遞給華蓮。這是中學的一個老師訂的,正好是你的鞋碼。

華蓮那雙秀氣的小腳在皮鞋里魚一般悠游??煳逡涣耍鞖膺€有些冷,但恰好給了時尚女人出彩的機會,華蓮一身新款夏裝,褐色絲襪將兩只小腿勾勒出精巧的流線,漂亮!身為女人的芳芳也不由暗自贊嘆。季節(jié)轉(zhuǎn)換,鞋架上增加了不少新款,芳芳又拿出幾款不同式樣的鞋給她試。這條街上,別人進店芳芳可以不動聲色,華蓮就不同了,華蓮進店,十有八九會買鞋,而且從不還價,看中了就拿走,所以芳芳聽說她“等朋友一起去吃飯”,立刻迎上來。在鞋店里,等待的最好方式莫過于試鞋了。

地上一溜擺著幾只鞋,華蓮都試過了,那雙小腳重新回到中學老師預訂的那雙鞋里。眼力真好!芳芳說,這款式剛到的,咱就這一雙,喜歡就拿去,明天我再幫那位老師訂一雙。芳芳知道怎么說華蓮會動心。

手機響了,華蓮劃開手機,按住了說,你們到“足之芳”來。穿好自己的鞋,華蓮指指那雙鞋,芳芳將它包起來。一會兒,進來兩個打傘的女人,芳芳認識,華蓮的閨蜜。芳芳將鞋遞過去,其中一個接了提在手里,華蓮回頭對芳芳笑笑,芳芳說,只管拿去,什么時候有空了再來坐。

三個女人出門,猴子正從門外進來,差點撞上華蓮。側(cè)身讓過華蓮,看著她貓腰鉆進其中一把傘下,猴子說,草中藏珠。

芳芳沒聽清猴子說什么,說,你來晚了。

猴子的鐘表店就在隔壁,他是半年前從街尾轉(zhuǎn)過來的,那兩只慣于傾聽秒針的耳朵給了他捕捉不同聲音的特技,芳芳很快發(fā)現(xiàn),只要華蓮來“足之芳”,猴子很快就會跟來。

長得好!猴子不理會芳芳,眼神追著華蓮的背影說。

廢話!芳芳瞥了猴子一眼,不是長得漂亮,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這條街上哪個女人不羨慕她?

華蓮是西街有名的女人。西街的風尚是從華蓮開始的,今年流行什么發(fā)式,什么裝扮最潮,女人們只要看看華蓮就知道了,就像今天,華蓮身穿一件淡綠色短款上衣,少見的綠色肯定就是今年的主潮,不久,西街的服裝店就會被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籠罩。華蓮經(jīng)常從街上走過,一身時尚漂亮的打扮,左右跟著兩三個女人。要是剛從深圳的老公那兒回來,那身穿戴就更令街上的女人望洋興嘆了。她在街上走成一道風景,高興起來進哪家店逛逛,看見喜歡的就買了——整條街都對著她微笑。誰不歡迎一個進店就買的主呢?

你別說,她有今天的好運真不是因為長得漂亮。猴子在華蓮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下,手里抱著茶杯,將那只好腿伸直了。

也就過去了這么一會兒,芳芳的心情已經(jīng)好了,她走到門邊,看看雨中的街道,雨突然大了,雨棚在雨點密集的敲打下砰砰有聲。街上的門店像一張張嘴茫然地半張著,兩把雨傘已經(jīng)到了街頭。轉(zhuǎn)過去就是最好的濱江酒樓,芳芳看著華蓮和兩個女人的背影在街頭消失,自言自語道,雨越下越大了。

是啊,下了一天雨。猴子說,今天連一小塊電池都沒賣出去。

芳芳相信猴子說的話。盡管鐘表店兩邊大紅的對聯(lián)還在,猴子的生意卻沒有真正興隆過。猴子個兒瘦小不說,還是個跛子,小時候害小兒麻痹癥留下的殘疾,他的老婆跟他一樣。猴子以修鐘表為業(yè),后來電子鐘表興起,手藝沒多大用了,就改賣鐘表、電池,又加了眼鏡、皮帶等小玩意,夫妻兩個就靠鐘表店糊口,供兒子讀書。

你倒是開張了。猴子又說。

就賣一雙鞋,芳芳說,忽然想,每次華蓮來“足之芳”,猴子就跟進來,莫不是希望華蓮也進他的鐘表店?那是做夢。華蓮怎么會去他的鐘表店買東西呢?連他自己都說,那些貨全是山寨版。芳芳換了話頭,你剛才說什么?

猴子的思緒立刻回來,你以為她只是長得漂亮?

還有什么秘密?芳芳來了興趣。華蓮是土生土長的,父母是普通打工族,老公家從附近村里搬來有十幾年了,一清二楚的,能有什么秘密呢?

一顆痣。

什么痣?

猴子抖著那條好腿,說了你也不懂!

故弄玄虛。芳芳了解猴子,只要他這樣說話,你就不能問,越問他越端著,你不問,他反而自己說了。芳芳整理貨架,不接話。猴子果然說,草—中—藏—珠。猴子一字一頓,見芳芳沒聽明白,又重復一遍,華蓮眉毛里長了一顆痣,這顆痣有個名字,草—中—藏—珠。

芳芳弄了半天才確定猴子說的是哪幾個字,草中藏珠。

就是這顆痣長得好。猴子說。

芳芳第一次聽說看痣能看出命相,也是第一次聽說痣還有名字。猴子說,華蓮眉梢長著一顆痣,準確地說是左邊的眉梢,在眉毛高挑起又落下去的地方。猴子說,這顆痣長得恰到好處,這是一顆旺夫痣,也叫富貴痣。好痣有個好名字,它叫草中藏珠。長著這么一顆痣的女人丈夫財運亨通,事業(yè)順利,自己當然走好運。

這些年,各種算命、看相神技一撥一撥地興,什么手相、面相、易經(jīng)啦,芳芳從不信,可是,猴子將他的命相落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身上,這個人還是西街的焦點,有理有據(jù),芳芳能不信嗎?于是,芳芳開始注意來人的臉了。

2

天氣熱起來的時候,“足之芳”迎來生意旺季,芳芳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上貨,整理,進貨,銷售,還得自己做飯吃,老公下班了才到店里來接她回家。西街不大,人口不過一萬,卻遠近有名,街道兩旁的店鋪一間緊挨一間,商鋪餐館紅紅火火,若逢節(jié)假日,街面上水泄不通?!白阒肌闭嘉缓茫砗笫遣耸袌?,右側(cè)是菜市場的主入口,人們進出菜市場都得從這里經(jīng)過,當初為了拿到這個門店,芳芳費力不少。店面不大,芳芳在街面和右側(cè)各開一道門,這樣就能照應兩方顧客了。

華蓮是“足之芳”的??停梢哉f,她穿的鞋一半出自“足之芳”,但她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在“足之芳”可沒準,有時連著幾天在街上看見她,跟幾個閨蜜一路說笑,這家店門坐坐,那家店里逛逛,有時好些天不見人影。華蓮有個兒子,上幼兒園就送到寄宿學校去了,老公在深圳做生意,過年才回來幾天,她在深圳待不住,還是喜歡西街。有錢的女人不少,在芳芳眼里,她們每天睜開眼睛就是花錢,買保健品,去美容店、酒樓、歌廳和其他花錢的地方,西街不夠她們花,就到更遠的城里去。華蓮身邊聚集著一群朋友,兩個可算閨蜜,其中一個也開著店,賣茶葉,總是老公守店,她與華蓮形影不離。另一個啥也沒干,華蓮去哪兒,她就跟著去哪兒。兩個女人在身邊,華蓮沒虧待過她們,帶著她們出入各種飯局、歌廳,自己買東西,有時順便也給她們買條圍巾或者買瓶香水。有一次,華蓮在“足之芳”看中一雙鞋,兩個閨蜜都說好看,華蓮讓芳芳也給她們每人拿一雙。還有一次,華蓮在一家水果店門口坐著,不知誰知道了,說那天是她生日,要她請客,當時她正在吃蘋果,中午喝過酒,口干。華蓮說,老板,還有多少?都算我的,統(tǒng)統(tǒng)給他們吃。一聽這話,隔壁左右的一擁而上,蘋果眨眼就沒了。笑鬧驚動了其他人,兩邊店里的,郵局、居委會上班的,還有街上路過的,都來給華蓮過生日,幾分鐘后,水果店成了空店,大家抱著各種水果邊吃邊走邊笑。

芳芳以前不會注意華蓮多久沒來“足之芳”,這次卻常常想起,不是擔心華蓮還欠著一雙鞋錢,而是她想好好看看那顆名叫草中藏珠的痣。誰不長幾顆痣呢?竟然還有長出旺夫痣、長出富貴命的。芳芳對著鏡子里的那張臉看了又看。這條街上漂亮的女人不止華蓮一個,私底下誰不對著鏡子照照?幾個女人不拿自己跟華蓮比比呢?華蓮臉上可不止一顆痣,鼻翼兩側(cè)的小黑點好幾顆,只是這些小黑點并沒影響她的漂亮,反而讓她的臉在說話時看著更生動。芳芳記憶中盡是華蓮的笑臉,就是想不起她眉間的那顆痣。

一天上午,芳芳正蹲在地上給一家三口找鞋,好半天了,他們換來換去,那位做母親的也沒有認定哪雙鞋好,芳芳任他們挑選,可已經(jīng)沒什么耐心了,這時,華蓮在兩個閨蜜的簇擁下走進“足之芳”。華蓮進門就說,昨天晚上才想起來,還差你一雙鞋錢呢。

你沒著急吧?茶葉店女人說,蓮姐去了一趟深圳。

又去了深圳?今年去過幾次啦?

華蓮上穿一字領黑白條紋短衣,下面一條毛邊牛仔短褲,肩上挎一個米色小坤包,赤腳穿一雙低跟休閑鞋,單看式樣都簡單,穿著她身上,給人的感覺非常漂亮。華蓮長發(fā)松松地綰在腦后,跟身邊兩個閨蜜一起,她像一朵蓮花開在兩片綠葉中。

哪里話!芳芳從一地鞋盒中迎過去,在蓮姐眼里,一雙鞋錢算什么?

那是。另一個女人說,蓮姐去趟深圳就像我們?nèi)ヌ顺抢镆粯印?/p>

芳芳其實不知道華蓮的確切年齡,好多人都叫她蓮姐,她也跟著叫。華蓮的臉黑了些,涂著唇紅,沒畫眼影,看樣子剛從哪里旅游歸來。店里還有其他顧客,大伙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正在挑選鞋子的顧客手底放慢了,轉(zhuǎn)頭看著她們,沒人覺得自己受到了店主怠慢。

華蓮在店里走了一圈,巴掌大空間,幾步就轉(zhuǎn)回原位??纯葱苌系男?,她說,開個鞋店也不錯呀,每天人來人往的,熱鬧。

蓮姐不操心賺錢才說這話,熱鬧倒是熱鬧,生意難做呢。芳芳說,天天操心。

操心欠賬吧?來,付錢付錢。華蓮笑著,掏出錢包數(shù)錢給芳芳,手腕上的玉鐲在背包搭扣上敲出一聲脆響。

芳芳接過錢說,蓮姐想熱鬧,有空多來坐坐,我巴不得呢!

猴子這時出現(xiàn)在門口,芳芳這才想起那顆痣,伸手接過錢,眼神便落在華蓮的眉毛上。華蓮說話時喜歡挑動眉毛,這樣她的眼睛就更大,長長的睫毛閃閃的。店里光線很亮,芳芳順著華蓮的眉毛往眉梢看,左眉梢處果然有顆痣,米粒大小,藏在眉毛間,若不是猴子告訴過她,真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就是草中藏珠?富貴痣?芳芳一邊看,一邊腹誹猴子:故作神秘,很普通的痣嘛,實在不起眼!忽然覺得華蓮算不上很漂亮,眼睛大,但兩眼間的距離稍有點寬,細看之下,額頭發(fā)際線也不好看,鼻尖不夠挺。但她眉毛好看,濃密細長,恰好遮住了那顆痣。

店里恢復常態(tài)。那一家三口還等著買鞋,芳芳轉(zhuǎn)而去應答那個猶豫不決的母親,其他顧客也接著挑選鞋子。猴子進店后就給芳芳幫忙,從鞋堆里找出顧客要的鞋子,試過的還回去,再要,再找,像個勤快的不厭其煩的伙計。

華蓮要請朋友吃飯,說是去一家新開的農(nóng)莊,時間還早,她們討論著芳芳剛發(fā)的新款鞋。那家三口終于挑好鞋走了,其他人也陸續(xù)離開了。芳芳故意夸張地去看華蓮,說,什么韓式眉,還沒蓮姐天生的眉毛好看!眼睛掃來掃去看那顆痣,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華蓮和兩個姐妹又逗留了一會兒,沒事的猴子盡量往一邊靠,免得妨礙她們,他拿眼睛掃芳芳的時候依舊透著神秘。她們離開后,猴子看著芳芳,一臉得意。

沒看出有什么好。芳芳說,還草中藏珠呢。

這你就不懂了。猴子很自信,痣當然還是痣,位置,位置是關鍵知道不?賣五金的舒胖子,你知道的,她眉毛里面也有一顆痣,可是位置不對,長在中間了……

一輛拖石頭的大卡車吭哧吭哧過來,街面上騰起一股濃灰,猴子的聲音被卡車淹沒。卡車過后,濃灰慢慢散去,芳芳再看,不見華蓮她們,大概進了哪家店子。究其實,華蓮不能算街上最漂亮的女人,看來猴子的話有些道理,她長著一顆好痣。她知道自己身上有顆富貴珠嗎?

可是,明珠藏在草里,怎么倒是好事呢?

3

好長一段時間,芳芳的注意力從人家腳上轉(zhuǎn)移到了臉上,特別是女人的臉,??慈思夷樕系酿搿D樕祥L痣的人真多,這些痣大小、形態(tài)、顏色都不一樣,有的痣凸出皮膚,顏色深黑,很難看;有的痣一點兒小,又長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被忽略了。芳芳臉上也有痣,數(shù)了數(shù),數(shù)到十個以后就不數(shù)了,都是些細小的痣,平時沒注意,不礙觀瞻,當然也就夠不上左右命運了。也有人下巴和眉間長痣,芳芳示意猴子看,等顧客走了,她說,你說這些地方的痣長得也好,怎么她們既不富也不貴呢?猴子說,這些痣長的位置還是差那么一點唄。這就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切!芳芳橫掃了猴子一眼。

一天,猴子看著足之芳的鞋架說,這就冬天了,一年就這么過去了。猴子的語氣有點傷感,芳芳才意識到時間真的過得快,這些日子心里憋著一口氣,把什么痣都忘到腦后了。秋季開學的時候,她想把女兒慧中送到鄰近鎮(zhèn)上的幼兒園,可是老公不肯,芳芳很生氣,女兒上幼兒園后又三天兩頭病,心里更煩。這一煩就到了冬天,芳芳又忙了起來,進貨清倉,各種鞋該下架的下架,該上架的上架,該廉價處理就當白菜甩,現(xiàn)在,架上已經(jīng)全是冬款鞋了,明天還有幾款新鞋到貨。

芳芳看看猴子,猴子手里抱著茶杯,嘴里叼著一支煙,看著灰暗的街道,神情有點落寞。街道狹窄,本來沒幾棵樹,樹葉一落,就更蕭瑟了。芳芳想起,華蓮似乎好久沒來“足之芳”了。

芳芳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新款鞋圖片,也常去老顧客的朋友圈拜訪。華蓮的朋友圈滿是照片,不是與朋友相聚的場景,就是景區(qū)美照,日本、韓國、泰國等周邊幾個國家都去過了,聽說下次就去歐洲。但最近她的朋友圈好像沒有新照片。

堤邊新開了一家餐館,猴子說,聽說生意很火。

聽說是做湘菜的,芳芳說,哎,這些天好像沒看到蓮姐。

猴子說,好像沒看到。會不會出國啦?

也許吧。芳芳說這話的時候,那個傳聞在心里跳了一下,她說,出國了朋友圈也會有照片吧?

猴子抽了一口煙,沒說什么,腳底下?lián)芘粋€空鞋盒。

下午店里少有顧客,芳芳偷空打掃貨架。

哎,她差你錢不?猴子突然問。

上次的鞋錢給啦。芳芳看看猴子,笑道,不會差你錢吧?

我有什么東西她能看上?猴子猛吸一口煙,將煙蒂扔進鞋盒。

隔壁有人篤篤篤地敲柜臺玻璃,猴子一腳將鞋盒踢出門外,回自己店里去。幾片廢紙、塑料飛到街上。

芳芳接著打掃貨架。前些天聽到傳聞,芳芳只當耳旁風吹過,傳聞反復出現(xiàn),她也不信,那是胡謅、八卦,吃飽了撐的,她不相信那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華蓮身上,再說,那些傳聞不是一個樣。一個在外打拼的同學回來,華蓮晚上約幾個同學、朋友一起陪他。酒桌上喝多了,回不了家,這是常有的。華蓮在酒店開了房間睡覺,這也是常有的,老公遠在深圳,孩子不用她管,沒人在家候著她。可是這次出事了,華蓮夜里讓兩個男人強奸了。也有一種說法,說是她主動陪男人睡了,那是她的同學。還有人說他們喝多了,又去唱歌,在歌廳接著喝,兩個閨蜜被人慫恿灌醉了她,那兩個男人才得手等等。這些說法中最讓芳芳覺得奇怪的是,聽說華蓮根本弄不清到底自己是不是跟那兩個男人睡了,早上醒來房間里只有自己,頭疼腦脹,衣褲不整,胸前還有抓痕,地上有嘔吐物,一片狼藉。她喝得太多了,記不清當晚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兩個閨蜜將她送進房間時她還對她們說,你們不要回去嘛,陪我。然后就吐了,然后就一塌糊涂了。

莫非真出事了?芳芳腦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最近街上好像有一股暗風在游走,耳朵里不時會飄進一句半句,看她還嘚瑟!

打扮得妖精似的,滿街晃蕩,那不是勾引男人么?

是真的嗎?

誰知道!

嘻嘻!早晚有這天的!

不會吧?聽說她自己都不清楚?嘿嘿……

人們表情復雜,半信半疑,竊喜,幸災樂禍。

不會的。芳芳最后下了結(jié)論,華蓮就是女神,哪會出這樣的事?再說,如果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她自己怎么會不知道?謠言,當然是謠言。

天漸漸黑了,芳芳的心情忽然有些郁郁寡歡。

好像為了澄清流言似的,一天,華蓮又出現(xiàn)在街上,芳芳看見那兩個閨蜜一左一右跟在她身邊,華蓮還是那樣漂亮,穿著一件風衣,裊裊地走著。

芳芳一顆心落進了肚子里。

這下流言不攻自破了吧?華蓮好好的,跟以前一樣??墒?,隨后幾天,傳聞出現(xiàn)了升級版,華蓮不是不知道那晚發(fā)生了什么嗎?現(xiàn)在她知道了,因為她懷孕了。老公沒回家,自己又沒去深圳,哪里來的孩子?她悄悄去醫(yī)院做了手術,沒有聲張,也沒去找那兩個男人算賬。這是兩個女人在“足之芳”買鞋時說的,她們放低了聲音,其實一點也不擔心旁人聽見,一個說,也是活該!看她那騷樣!不出事才怪!

她是不是染上那病了?說話的這個女人轉(zhuǎn)頭看了看,聲音又低了一點。

什么?。?/p>

這還用問?那病唄!

哦!其中一個恍然大悟的樣子,低聲笑了一會,忽然轉(zhuǎn)了口氣,不會吧?這要是真的,那就慘了!

是??!另一個也不再譏笑了,語氣帶點傷感,看她怎么辦!就快過春節(jié)了,她老公快回來了。

聽說她上次去深圳,是被老公攆回來的。

她老公有別的女人吧?

誰知道!

猴子是來找芳芳拿膠帶的,聽見兩個女人說話,就站住了。她們看了看鞋子,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另一家鞋店,猴子一口痰吐出來,落在其中一個女人的腳后跟上。兩個女人說說笑笑,沒有發(fā)現(xiàn)。芳芳瞪了猴子一眼,你干嘛?

芳芳發(fā)現(xiàn),街上的女人好像突然伸直了腰,昂起了頭,笑得輕松自在。

4

天氣越來越冷,道口風大,“足之芳”側(cè)門只打開一半。關于華蓮的傳聞像一陣颶風吹過,颶風過去之后,街上很少看到華蓮的身影了。茶葉店老板跟老婆狠狠吵了一架,女人不再出去了。

街上的人一天一天多起來,市場進出口越來越擁擠,春節(jié)的氣氛就像堆成小山的貨物,隨著每一雙手進入千家萬戶。平日節(jié)約的村里人這時候也會給大人孩子買雙新鞋,芳芳忙得不亦樂乎。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短,生意卻最好,大眾鞋一波來一波去,新款鞋訂單也很不錯,有時缺貨了,只好看著顧客流進別人家。整條街都一樣,大家忙著各自的生意,沒人再議論華蓮了,芳芳偶爾想起她,是因為猴子。也是奇怪,只要看見猴子,她就想起華蓮。

過小年了,街上水泄不通,車輛都成了鐵蝸牛,趴在路中間半天不動,這是西街一大景觀,人們吆喝、咒罵,又沒有真的生氣。人再多,人們還在不停地往街上擁,樂此不疲。外出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都上街來打年貨,一年不見的人們這時便見了面,互相問候,各種各樣的消息滿街飛。芳芳知道,年過完,人們潮水一般退去,留下許多新鮮事,張家長李家短便都浮出水面。西街就像一個透明的鏡子,倒映著街道、房子和房子里的人們。

這是春節(jié)前最繁忙的幾天,芳芳累得腰酸背疼,老公下班了也來幫忙,在這節(jié)骨眼上,女兒慧中又生病了,咳嗽、高燒,醫(yī)生說是支氣管炎,要住院。芳芳丟不下生意,狠心將女兒留在衛(wèi)生院治療,自己白天做生意,晚上與老公一起到醫(yī)院照顧孩子。

那天夜晚,女兒出了一陣汗。沉沉睡去,白天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女兒鬧得狠,現(xiàn)在總算睡著了。芳芳給女兒量了體溫,竟正常了。四五天了,女兒的體溫第一次正常,她怕自己沒有量準,去值班室叫護士,推開門,突然聽見樓下腳步雜沓,人聲嘈雜,有人高叫醫(yī)生醫(yī)生,醫(yī)生呢?救命啦!護士值班室的門很快打開,護士一邊往身上套白大褂,一邊往樓下跑。醫(yī)生值班室在樓下藥房旁邊,芳芳聽見醫(yī)生已經(jīng)在詢問情況了,看樣子這會兒他們顧不上女兒的體溫,芳芳轉(zhuǎn)身回病房。女兒睡得很安穩(wěn),額頭上還有細細的汗珠,老公睡在另一張病床上,這幾天陪著孩子,老公也很辛苦。她拿塊紙巾給女兒擦汗,看著女兒好看的小臉。急診室在樓下,與女兒的病房隔著兩個窗子,芳芳聽見混亂的說話聲,來人已將病人抬進急診室,芳芳聽不清醫(yī)生說什么,人群中起了騷亂。芳芳忽然渾身一緊,背上一陣寒氣。

急診室燈光明亮,面前圍著不少人,芳芳走上前,人群自動往兩邊分開,床上躺著一個人,身穿白大褂的護士正在擺弄她,將她的四肢擺整齊。芳芳看見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床上躺著的是華蓮!那身裝扮是別人學不來的。周圍有幾個熟面孔,大家默不作聲,一臉沉重。華蓮死了,才多久沒見她?一個月吧?她面孔浮腫,頭發(fā)干枯,頭部左側(cè)不知被什么東西砸了,凹進去一塊,那顆草中藏珠連同眉毛眼睛一起血肉模糊,鼻孔有烏黑的血跡,但她像睡著了一樣安詳,四肢伸展,脖子上系著一條花圍巾,腳上穿一雙半截筒靴,羽絨服、靴子上沾滿血跡。

醫(yī)生對送她來的人下了死亡診斷書,這里除了幾個朋友、看熱鬧的住院病人,沒有華蓮的家人。他們說,這些日子不見華蓮身影,今天突然約他們打牌,他們說要過年了,不打。她說打這一場就過年。在朋友家見到她,他們差點認不出來,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打完一通宵,可是到了半夜,她又說不打了,要回家。他們走的小路,路上有個廢棄的水泥平臺,平臺兩丈多高,下面是制管廠。夜晚黑黢黢的,他們要走大路,她說小路近一些。兩個朋友一前一后,華蓮走在中間,過了水泥平臺,前面就好走了。華蓮落在后面,突然一聲驚叫,接著一聲悶響,華蓮落到平臺下面去了。

芳芳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打牌時華蓮說她老公明天從深圳回來。他們找到了華蓮的手機,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她的父母了,她老公的電話無人接聽。

芳芳眼前突然出現(xiàn)那個落雨的下午,華蓮和兩個閨蜜一起打著傘出去吃飯,雨水

模糊了她的背影。那天她給老公講店里的事,女兒慧中問她,下雨了阿姨還要出去吃飯,她家里沒有飯吃嗎?她一愣。

華蓮之死引發(fā)的喧囂不亞于六月冰雹,后來大家形成了統(tǒng)一口徑,她是失足掉下平臺的,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好多女人眼角濕潤,這么好的女人卻沒有福氣,竟是個短命的。

很長時間內(nèi),醫(yī)院那幅畫面一直留在芳芳腦子里。如果不是華蓮真的消逝了,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那個畫面。泛紅的燈光落在人們身上,沒有聲音,沒有哭泣,所有人都沉默著,她看到的仿佛是一出啞劇。

猴子聽到華蓮摔死了的消息,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嘴里念叨著,草中藏珠,草中藏珠,念了幾遍,聲音慢慢小下去,芳芳看到他眼里的某種東西熄滅了。

后來他告訴芳芳,兩年前華蓮在他店里買過一只表,那是他店里最好的表,他一直想看看華蓮戴過那只表沒有,但一直沒有看到。

選自《江夏文藝》2018年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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