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姝兒
一
門被打開的一霎,嗆人的煙味鉆進(jìn)尤真的咽喉,她忍不住咳了起來。
待緩過勁兒,她面無神色地將門窗大開。好在春日風(fēng)輕,不消一會兒,便散去了房內(nèi)白蒙蒙的煙氣。
榻上那個男人,斜靠在枕,嘴離不開似的反復(fù)吮著水煙壺的嘴兒。從那白茫茫的煙氣里,他半睜著一雙迷離的眼睛,在夢一般的幻影里沉溺。
他并未察覺到尤真的到來。
“周旻讀。”她見不得如此,偏要把他從美夢中喚醒。
直到手中的煙壺被奪走,他方才看清眼前之人,于是笑開一口白牙,道:“原來是以前的水師大人。你不去御前搖尾乞憐,到我這里做甚?”
她把手中煙壺攥得緊緊,神色未變,卻道:“你從前雖不喜我,卻也喊我一聲‘尤真?!?/p>
周旻讀倏爾收起笑意,生出猛力,一把將她推在榻上,而他順勢奪走她手中攥著的煙壺。他與她貼得極近,在這曖昧叢生的境地,他漠然道:“是我家門不幸,白養(yǎng)一群貧苦稚子,誰知可憐人必有可恨處,其中最狠最毒的就是你尤真。如今我已經(jīng)落得這般下場,難道你還要落井下石不成?”
尤真搖頭:“公子,你一直錯怪了我。從前,你說我心機深沉,不肯分給我片刻的注目。而今,你家道中落,所有人都離開你,可只有我愿意留在你的身邊。這樣拳拳的情意,怎叫作‘落井下石呢?”
話未說完,周旻讀從嘴里吐出一串白煙,直沖尤真的臉而去。她似是無意吸入,忙推開他,像肺癆一般趴在榻邊咳嗽起來。
他好是解氣,在她背后,指著她叱罵道:“寡廉鮮恥!”
這四個字,是他第二次用到她的身上。
從來,他都端方雅正,是個口齒留香的君子,不曾有過怒罵呵責(zé)的先例。唯獨在她身上,他向來以惡意視之,不肯對她抱有一絲好的希冀。
許是因久咳而啞了聲音,尤真道:“哪個廉,哪個恥?公子你從不像教導(dǎo)旁人那樣教導(dǎo)我,我自然不懂?!?/p>
她轉(zhuǎn)過身來,白瓷一樣的臉龐上,嘴是一點明艷的紅,她纏過來,輕聲說:“還請公子不吝賜教,這個廉和恥,是哪個廉和恥呢?”
二
六年前,尤真是和其他伙伴一同進(jìn)的周府。
一腳踏入門檻,意味著他們流離的生活自此結(jié)束,從今往后再不用飽受饑寒交迫之苦。那個供他們餐食的好心人,名叫周旻讀,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佳公子。
自從入了周府,他們已無需乞討,飯食有了保障,每天就有了花不完的時光。閑來無事,他們最大的愛好,便是扒著窗戶,爭搶著偷望那個只有傍晚回府時才能看到一眼的周公子。
尤真身量小,爭不過人家,從沒有見到公子一眼??山袢眨麄兙怪鲃拥赝艘谎郾汶x開,尤真見小凳子被讓了出來,便急忙忙踩上去望一望那個心中無比崇敬的人。
從那篩過光的窗柩中,她極目遠(yuǎn)望,是一襲青衣周身被濾了白光,在那端正的面龐上一對黑珠直直地盯著她。她看傻了,一時也不知回避,就在疏朗的樹影里呆呆地想:這么一個神仙似的人,竟然就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呢。
周旻讀朝著他們走了過來,尤真急忙俯下身,隨大家一起恭恭敬敬地喊:“公子?!?/p>
他眼神巡視了一圈,隨后說:“都無事可做嗎?”
見眾人埋首無言,他又說道:“我養(yǎng)著你們,不求任何,但你們得清楚,他日若離了周家蔭庇,你們憑何立身。若無事可做,就去讀書好了,不論考取功名與否,總歸心中要有一方處事的明鏡。”
他們齊聲應(yīng)著:“是?!?/p>
待那青衣離去,拘著的孩童終于松下一口氣。在嘈嘈的討論聲中,尤真聽聞一人說道:“公子好像不喜歡我們呢。”
青衣的最后一角被墻垣嗜去,尤真攥緊手,暗暗發(fā)誓。
自此日起,周家給所有的孩子安排了教書先生,周旻讀偶爾會來看看他們。相處得久了,大家都清楚,原來清冷冷的周先生并非不悅他們,而是不善表達(dá)他的心意。
他對那些孩子極好,有時興致來了,還會在后庭開一個小小的詩會,擊鼓傳花,花停則作詩。從那些年月里珍藏過他的笑容,可那冰破而暖洋的微笑,從不屬于她尤真。
不,她曾經(jīng)也是見到過他更為絢爛的笑容的,可是后來,他對她只有一張冷面。
哪怕端方雅正如他,在她身上也做不到一視同仁。
三
惹怒他和討好他一樣,向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們看慣了周旻讀不動聲色的清冷,連微笑都是淺淺地勾起嘴角,他的一生仿佛與“放肆”二字絕緣,從不見他大喜大悲、大嗔大怒。
尤真視他如神,把他看得高高在上,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個人。她在某些時刻,把他的好當(dāng)作恩典,一種名為妄念的雜草便從此在她心里蔓延。
她看見他從府外帶回了一只雙眸異色的貓,那不同顏色的瞳孔叫人看著可怕??墒撬麉s喜歡得很,非但找專人伺候,更是回府必先懷抱著它。
好像被偏愛的總是毫不在乎,那只異瞳的貓高冷得像個公主,從來不給他好臉,非但不吃他的喂食,更屢屢從他懷中跑走。
“怎么可以這樣絕情地拒絕公子的喜愛呢?!庇日嫦耄恢烙卸嘞肴《?。
周旻讀是真的喜愛這只貓,他換了許多師傅去調(diào)教它,卻并不大起成效,唯獨在尤真手中那只貓改了脾性。
彼時,周旻讀一手托著喂食的小碗,一手順撫著貓。從來乖戾的貓,竟在尤真的調(diào)教下,乖乖地進(jìn)食,任由他如何親昵都不竄逃。小碗中的食盡了,貓伸出溫濕的舌頭,一點一點舔著他的掌心。
他被這般舉動軟化了,笑罵道:“饞嘴的小東西?!?/p>
這是尤真頭一回見他如此生動的喜悅,于是心中的歡喜便潮也似的止不住地漲起,胸腔里滿滿的都是開心。
他忽然注意到她,于是笑道:“到底是自己府里的人有法子。尤真,難道你有秘法不成?”
尤真也被他感染了,喜上眉梢,靈動地向他勾勒起來:“最重要的,自然是耐心了。我一點一點地教它,一遍不行就二遍三遍,總歸它是能被教好的……”
周旻讀點點頭,道:“以后就托你照顧了。”
尤真一愣,忙答道:“是!”
照顧貓的那段時間,是尤真與周旻讀相處最多的一段時間。每日傍晚他回府,尤真便抱著貓去找他,久而久之,尤真被允許同他一道用餐。
在一張桌上,幾碟小菜,雖是平常,卻叫尤真畢生難忘。她眼里是他,心中也是他,一雙筷子跟著他,他夾什么,她便夾什么。
被看穿了,她就故意道:“公子是個神仙一般的人,我向公子看齊,興許也能沾點兒仙氣?!?/p>
他奇怪地問道:“做神仙有什么好?”
她不答,只在心里想:做神仙當(dāng)然不好了,但神仙后面加兩個字便不同了。
神仙……眷侶……神仙眷侶嘛……
四
她與周旻讀關(guān)系的惡化,是因為異瞳貓的死去。
在死的前幾日,它便有些懨懨了。任周旻讀如何喂它哄它,它也不逃竄,只是軟趴趴地縮成一團(tuán),一張貓皮下是嶙峋的瘦骨。
尤真也不是精通養(yǎng)貓之人,自然不懂它的病癥,只是怕周旻讀擔(dān)心,騙他只是暫時之癥。他信了,可沒過幾日,貓就死在了籠中。
尤真害怕了,她與周旻讀關(guān)系的建立在于這只貓,如今貓在她手中死了,周旻讀會是何態(tài)度,她預(yù)料不得。一顆心整日吊著,身體便有了同等反應(yīng),高燒不下,等周旻讀回府,她已經(jīng)迷糊得醒不過來。
他還未來得及問過那只貓的死因,就被她嚇得不行,急忙忙請了大夫來問診。等她醒來,見周旻讀坐在她的榻邊,她連忙哭出聲來:“公子,貓死了……是我的錯……你罰我吧……”
周旻讀平淡地問:“你有何錯?”
尤真愣怔,繼而說:“是我……沒有照顧好它。”
一直背對她的男人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貫清冷的臉上此刻是難以遏制的怒,他悻然道:“尤真,你小小年紀(jì),心機竟深沉至此,連我都被你騙了過去!若非你生病叫來大夫,順道檢查了死因,我怎會知道你竟用如此惡毒的調(diào)教之法!”
聞言,她知道,她完了。
他這樣光風(fēng)霽月的人,容得了無知,卻容不下欺騙。
在他闔門之前,她聽到他說:“既然你這么喜歡餓著貓,那你也餓上幾日吧?!?/p>
隨著門被猛力闔上,那襲衣角也消失無蹤。
她迷迷糊糊地記得第一回見到他,他穿著青色的衣衫,行走間大步流星,衣衫被風(fēng)鼓起。當(dāng)最后一抹青色被墻垣嗜去,她在心底發(fā)了個暗誓:這么個神仙一樣的人,應(yīng)該……要在我的身邊。
這便是她所有行為的起源。
周旻讀其實就餓了她三日,所幸她反復(fù)發(fā)燒,不斷地醒來又睡去,竟也感覺不到餓。等到三日之后,門被打開,外頭的嗤笑聲將她驚醒。
她聽到曾經(jīng)的同伴說:“從前她是多么趾高氣昂地站在公子的身邊啊,明明就是頂卑賤的一個人,怎么有勇氣去接近神仙一樣的公子呢?”
另外一個人說:“尤真心機深重,她有意餓著貓,讓公子喂食的時候,它能夠乖乖聽話。這樣的人,真是可怕。”
他們在她的枕邊吐口水,或許因為她的心機礙到了他們的正大光明,或許因為她曾受公子的喜愛尤勝過他們,反正此時此刻,她落得這般下場,都是自尋的苦果。
尤真以為她會被趕出府,回歸那個在亂世飄零的生活里去,可是并沒有。她還是能同所有人一起受教,只是他的目光再不會分給她片刻。
他對所有人淺淺地笑,慈悲又疏遠(yuǎn),他們說公子本性清冷,可只有她知道,那樣清冷的公子心中有個柔軟的地方。
曾經(jīng)她走近了一寸,現(xiàn)在她卻被推開了一丈。
五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會不會被趕出府。
因為兩月之后,周府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自此安然的生活被打破,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日,尤真在府中聽聞,從東湖湖底漂浮起了數(shù)件珍寶,被漁民撿了個正著。此后一日二日,不斷有珍寶破水而出,家家戶戶日夜?fàn)帗屩獯瑩茖殻粫r之間許多沖突在這座小鎮(zhèn)爆發(fā)。
鎮(zhèn)民惶惶不安,便將此事告訴了周府,請周旻讀主持大局。人們愿意相信他是個公正而不徇私的君子。
他去東湖邊看過數(shù)回,又設(shè)了人障避免鎮(zhèn)民私自入內(nèi)??刹坏人矫饕磺?,就有朝廷欽差來訪,舉著圣旨,要將所拾珍寶及東湖中的一切充歸國庫。
那些撿到珍寶的漁民不肯,聚眾鬧了起來,后被一把官刀抹了脖子,睜著一雙紅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朝廷的行為引起了民憤,百姓渴求周旻讀能夠如往常一般帶領(lǐng)他們反抗暴行??沙鋈艘饬系氖牵]有。
他主動撤回了守湖的人,甚至為欽差帶路去了東湖。尤真就悄悄地跟在他們的身后,看周旻讀極力阻止要下水的官兵,道:“此湖源遠(yuǎn)流長、深不見底,大人您以為先前沒有善水之人下湖撈寶過嗎?他們破水之后,沒有一人能夠重回岸上,是以百姓寧愿苦守湖面,也沒有人再敢下去?!?/p>
欽差沉思片刻,隨后道:“周公子,你非世家大族出身,亦無一官半職可以謀生,卻能富甲一方,實在疑點重重。自然,倘若你能向朝廷證明你的忠心,本官便放你一馬?!?/p>
尤真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看著欽差將要把周旻讀推入湖中。她渾身戰(zhàn)栗,前所未有地慌張和恐懼,緊接著她連忙沖了出去,大聲地喊道:“我!我能下湖撈寶!”
周旻讀朝她看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眸子里是她讀不懂的神情。
可她管不了什么了,明明是個從未學(xué)過鳧水的人,此刻她必須要這樣說:“我是周家的人,我能為周家、為公子證明清白。”
欽差來回巡視了他與她,隨后笑道:“也好?!?/p>
尤真一步一步走到周旻讀的身邊,在湖畔,她猛吸了一口氣,在跳下去的一霎,她分明感受到有一雙手緊緊攥著她。數(shù)不清的水花和游魚激蕩在她眼前,她劃開一切阻障,看到的是周旻讀的臉。
他向她示意上浮,可她偏偏要往水下沉去。尤真原以為東湖深不可測,但是明明不過多時,他們便沉了底。那湖底,是幾個箱子,其中一只因為久泡水中而箱蓋傾開,可想而知先前浮起的珍寶就出自這個壞了的寶箱。
尤真正沉浸在找到寶物的思緒中,周旻讀卻當(dāng)她喘不過來氣,于是單手勾住她的后脖,強行將她向岸上推去。尤真撲騰著抱住他,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反手將他砸暈……
等周旻讀醒來之時,尤真被眾人簇?fù)恚麉s在房內(nèi)被繩索捆綁。
從外頭傳來的恭維聲中,周旻讀得知了一個離奇的消息。
——那日沉水之后,僅尤真一人平安回岸,順道還攜回幾件珍寶,為此朝廷很是重用她,甚至破例封她為“水師”,請她再下東湖撈盡寶藏。
他萬分驚愕。他如今好端端地在此處,何來的“僅尤真一人平安回岸”之說呢?
周旻讀奮力掙扎,卻掙不開繩索,被布條塞住的嘴巴只能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嗚聲。
好在沒過多時,門被尤真推開。她解開他的束縛,恭敬地喚他一聲:“公子?!?/p>
他皺眉看著她,這個曾經(jīng)極力討好他的姑娘,如今穿著華貴的衣服,臉上不再是他熟悉的笑容。他一時竟讀不懂她,六年來的相處仿佛只是他自己的臆夢。
她卻太懂他。尤真在周府六年,獨自仰望他六年。他一個淺笑、一個蹙眉,在她心中都是萬丈波瀾,她無數(shù)次揣測他的喜愛,對于他如今晦澀的神情了然于心。
因而無需他問,她便主動地說:“公子一直以湖深為由勸大家別下湖撈寶,自然沒有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不相信向來端方雅正的你??赡侨瘴蚁潞?,卻發(fā)現(xiàn)湖深并不如你所說。那么,公子欺瞞眾人是何緣故,我想我能猜到一二?!?/p>
“公子早就知道那些珍寶的存在吧,或者說,公子才是那些珍寶的主人。只是因為一箱寶物上浮而被眾人得知,公子沒法,就胡謅了湖深來嚇退百姓?!庇日娴溃肮酉騺硎莻€聰明人,你設(shè)了障礙不讓百姓接近,暗地里又自己轉(zhuǎn)移珍寶,如今湖底那剩余的幾箱應(yīng)當(dāng)是尚未來得及搬離吧?”
周旻讀靜等她說完,繼而反問道:“不要把你的臆想加在我的身上。我的品行高潔從沒有人詬病,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都可以為我見證。相反,你心機深沉,行事狠辣,你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一絲難過從尤真的眼中忽閃而過,他想抓住些什么,卻硬是逼著自己說完所有傷人的話。
然后,他看見尤真垂下頭,蔥白的手指將牽連著的發(fā)絲攏至耳后,而她道:“為什么說我心機深沉呢,因為那只貓嗎?公子,別再讓我承擔(dān)莫須有的罪責(zé)了。它的死,原因在你,不在我?!?/p>
六
那只貓是在一年前入的周府。它性子高傲,很少進(jìn)食,任由哪位師傅喂養(yǎng)都不能將之馴服。
它入府一個月后,改為尤真喂養(yǎng)。說來也是奇怪,這只挑食的貓,自尤真接手照顧之后,白日仍然不吃任何喂食,但它卻開始接受周旻讀的親手投喂。
周旻讀只有傍晚才回府,因而這只貓只有傍晚才進(jìn)食,久而久之,就有了隱癥。終于,在一年之后,它患病而亡。
剛開始的時候,尤真萬般勸喂卻不見成效,心中惶惶,但在見它愛吃周旻讀親手投喂之食后,便也放下心來。她以為自己果真有調(diào)教貓的方法,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為此而沾沾自喜。
可是,下湖之后,她才恍然明白,為什么這只貓只愛吃周旻讀親手喂食,為什么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十一個月之前!
尤真曾在無數(shù)個日子里,趴著窗戶,等周旻讀歸府。他的衣衫全是一樣的款,簡簡單單的裁剪,一樣的玄青顏色。尤真原以為周旻讀獨愛這樣的衣衫,卻不想他做成一樣的衣衫是為了掩人耳目……從十一個月前開始,周旻讀每次回府,其實在外已經(jīng)沐浴,他身上的衣衫也已不是早晨出門時穿的那件。
那時,尤真每回與他同桌進(jìn)餐,總聞到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氣,以為是他體香所致,卻原來是沐浴之功。結(jié)合尤真下湖之后所見游魚,她終于明白——從十一個月前,周旻讀就開始親自下湖轉(zhuǎn)移珍寶,他身上所夾雜的魚腥味并未隨著沐浴全然消失,因而挑食的貓獨獨喜愛他的喂養(yǎng),從不屑一顧轉(zhuǎn)變?yōu)槟佒?/p>
所以,從來都不是尤真教養(yǎng)有功,也不是尤真照顧有誤。從始至終,尤真沒有起到分毫的作用。貓能夠乖乖進(jìn)食,是因為他;貓餐食不定而死去,也是因為他。而同伴所說的,尤真故意餓著貓不讓它進(jìn)食,只是片面之詞罷了。
周旻讀佩服她細(xì)心的觀察??墒撬⒉恢?,她向來馬虎大意,絕非細(xì)致留心之人,之所以能夠記住這么多細(xì)節(jié),只因為那個人是他。
尤真道:“只是,我想不明白,十一個月前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為什么公子要開始轉(zhuǎn)移珍寶?這些不可被人知曉的珍寶又是從何而來?”
他直直地注視著她,不放過她眼底每一絲情緒,他說道:“聽著,我會告訴你所有,但看在我不曾虧欠你的份上,希望你能夠停止繼續(xù)下湖撈寶。”
周旻讀沉沉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其實,也與這只貓有關(guān)?!?/p>
七
一年之前,周旻讀是在周府門前發(fā)現(xiàn)這只雙瞳異色的貓的。
他走到哪里,這只貓就跟到哪里。他不知是著了什么魔,向來不喜動物的他,卻被這一只貓迷了心竅。
于是,他把它抱在了懷里,心中想著:此貓品種名貴,非鎮(zhèn)民能夠豢養(yǎng),它的主人非富即貴,看來鎮(zhèn)子上來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就這般想著,卻從背后傳來了呢喃聲,他聽到有一人說:“那貓一踏上房梁,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別說沒跟著它找到先皇寶藏,如今連線索都斷了,回去豈是一頓罰能消的?”
聞言,周旻讀抱著貓的手臂一頓,輕巧地鉆進(jìn)轎中,掩去身形。
緊接著,他又聽到另外一人說道:“當(dāng)今圣上將先皇留下的江山吃空,如今又要憑著一只貓去找先皇在宮外遺留的寶藏,多么荒唐可笑!可憐你我兄弟倆走了霉運,進(jìn)退無法,到處去找找吧?!?/p>
那兩人離去之后,周旻讀抱著懷中的一只貓思索許久。他知道他沒辦法放走這只貓了,否則他就會被暴露,于是他就把貓帶回了府中,并且還請了師傅專門教養(yǎng)著、緊盯著??蛇@一只宮里來的貓,向來吃的是最新鮮肥美的魚,如今落到了百姓家,竟也矜貴地不肯食一物。
同時,周旻讀知道自己恐怕無法再守著這一筆繼承來的寶藏,只好將其運出府。之后,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遍尋了整個鎮(zhèn)子及周邊,唯找到東湖乃最佳藏寶之處。他無法大量搬運,唯有每日出府之時,攜帶上一箱珍寶,親自將其搬入湖底。所以,那十一個月之中,他并非如尤真所想,是去東湖搬離珍寶,相反,他是去東湖藏匿珍寶。
可誰想到,箱子因為湖水浸泡而損壞,一箱寶物浮出水面,竟引來后事……
尤真垂眸不語,而后言道:“這些珍寶都是先皇托周家保存,你為何占為己有,不歸還當(dāng)今圣上呢?”
周旻讀搖頭道:“并非我妄圖私有。先皇曾將這筆珍寶托我先祖保管,此后代代傳承,萬不敢忘,只為有朝一日若家國陷入戰(zhàn)亂,這些寶物則將傾囊而出用于軍備??墒怯日?,如今的圣上花銷無度,街上流民數(shù)目空前之多,這些珍寶若交了上去,他日用盡又該憑何護(hù)國?”
他字字都是家國天下。明明只是穿著一襲素簡的青衫,卻在此刻讓尤真恍然以為他著了鎧甲。她相信他所言發(fā)自肺腑,她也因他所言而心潮澎湃。
她曾是那些流民中的一個,在亂世漂泊無依,與所有的流民一樣被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驅(qū)趕。那時,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只能隨著人流不斷去往下一座可能會收留他們的城。偶爾會有世家給他們分粥,條件是他們接下來流亡的一路都要傳遍世家的恩德。
她對同行的奶奶說,她不想喊那些歌功頌德的口號,一路上喊著號子可真傻呀。
奶奶說,要么傻,要么死。
面對這道二選一的題,尤真卻找到了第三個答案。在他們流離到一個小鎮(zhèn)的時候,她和一些同伴被周府收養(yǎng)了。她從此就有了一個家,和一個神仙似的公子。在那次倉皇的初次見面中,尤真差點就要跪下來,伏地大喊“周家公子,當(dāng)世善人。行善布施,功德無雙”。
可還沒等她行動,她就聽到他說:“我養(yǎng)著你們,不求任何,但你們得清楚,他日若離了周家蔭庇,你們憑何立身。若無事可做,就去讀書好了,不論考取功名與否,總歸心中要有一方處事的明鏡?!?/p>
他當(dāng)真是一個神仙一樣的公子呢。
不,神仙是不落凡塵的,神仙只會高高在上地看著世人祈福卻不為所動。而周旻讀不同,他是她心中堂堂正正的公子。
可她不是。
八
尤真把寶藏的位置全然告訴了欽差,帶著官兵去一箱又一箱地搬走了這立家護(hù)國之基。
等周旻讀意識到尤真欺騙了他時,他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沖破了繩索的束縛,向那些由他養(yǎng)大的孩子求助,希望他們能夠聯(lián)合起來阻止寶藏被搬走。
他們見到還活著的周旻讀,嚇了一跳,繼而道:“公子明明身懷寶藏,卻從不分給我們絲毫。至于詐死,公子是想要一人獨吞吧,原來再高潔的君子也是個自私的人啊。”
他們拒絕聽從他的話,甚至為了斂財把周旻讀的行蹤向欽差稟報,換取百兩銀子后快活瀟灑地走了。
他氣急了,以前他的教導(dǎo)仿佛是無用之功,他們個個都背叛他,離開他的身邊。他是仇恨尤真的,先前他把自己最隱秘的心事說給她聽,他以為她可以懂得自己。原來他們到底都是兩路人。但是……
周旻讀還活著。
——這意味著新上任的水師大人騙了他們所有人,甚至還欺騙了當(dāng)今圣上。
對于尤真要為欺瞞圣上付出如何代價,周旻讀很是期盼。
可她并沒有受到任何懲處,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周旻讀恍然大悟。終于,他在尤真面前手指她的鼻梁,怒罵道:“原來……原來你和朝廷早是一伙兒。”
尤真并未否認(rèn),道:“公子說我洞察分明,其實我并沒有猜出公子每日出府的行動,是我親眼看見的啊。那段時間公子已經(jīng)不理會我了,為了能夠見見公子,許多次我都跟在你的身后出府。旁人冷落我,自然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離開。所以湖底漂浮起的那箱寶物,不是因為湖水泡后的損壞,而是我打開的。”
周旻讀未想竟有其中如此干系,雖然貓的死與她無關(guān),但她仍然逃不過心機二字。包括他的詐死,其實朝廷早就知曉,只是尤真要套出他的話罷了。他道:“這樣做于你有什么好處?”
她輕輕地答道:“是啊,我這個御賜的‘水師之職本就是那么可笑,等湖底寶藏?fù)票M的那一刻,就不會再有這樣一個空架的官職。這我并不在意。因為我想看看,若公子身旁不再如往常有眾人簇?fù)恚绻右粺o所有,你的眼睛里會不會有我的存在?”
周旻讀猩紅的眼里是磅礴的怒氣,他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來:“寡廉鮮恥?!?/p>
她直直地注視著他,這些年來所有的情緒都到了不吐不快的時候,她大聲地說:“我歡喜你,所以用盡手段去爭去搶。難道喜歡一個人,要默不作聲,在不被你看到的地方,妄自菲薄地做個傷心人嗎?”
她的手被甩開,周旻讀道:“這樣算計來的注目,你真的快樂嗎?”
尤真一怔,握住他的手說:“我把寶藏都報告了朝廷,他們答應(yīng)放你我離去。忘記所有的一切,我們可以去過安然的日子。你想想,這樣好不好?”
周旻讀說:“不好?!?/p>
為了證明他確實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頹靡起來,整天抽著一桿水煙,在密閉的房內(nèi)吞云吐霧。尤真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心中滿是疼痛。在縱容他如此半月之后,她受不了了?;\在白煙中的他是那么不真實,她急于確定他是否真的存在于自己身邊,以及會在自己的身邊多久。
因而,她不避那沖入鼻腔的嗆人煙味,整個身子貼在了他的身上。他瘦得厲害,像那只死去的貓,一張皮下都是嶙峋的骨。尤真更加害怕了,于是又貼得更緊密了些。
他沒有推開她,反而用手捧住她的半張臉。她動情地喚著他,他卻倏爾說:“尤真,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呼吸?”
九
尤真一怔,慌亂地坐起來。
她說:“你感覺錯了,人怎么可能沒有呼吸呢?”
他說:“世上光怪陸離之事許多,為什么不可能?”
她落荒而逃。
周旻讀陷入長久的靜默。
春日的暖風(fēng),將未落鉤的窗扇吹得一開一合,空蕩蕩的室內(nèi)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來者自稱南潯,手里捧著一本名為《泯生冊》的書。這是周旻讀第二次見到他,因而不懼他的出現(xiàn),道:“她果真如你所言,是個無息之人?!?/p>
南潯道:“她最擅長的就是偽裝,你應(yīng)該知道的,她在你面前表演得有多逼真。”
是啊,明明是個不會呼吸的人,她卻演得勝過名伶——他有意試探,將煙往她的臉上吹,她咳得如同肺癆,險些將他騙過。若不是貼身相觸,他的手指搭在她的鼻下,他怎能洞穿她精湛的演技?
南潯繼而又說:“她為你跳湖的一刻,你應(yīng)該很感動吧,雖然你知道湖淺,但她卻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甘愿替你去死。所以,你也跳了下去。但你的這一點感動從出發(fā)點就是虛假的,因為她是個沒有呼吸的人,根本不會溺水。”
是啊,那一刻,他明明知道她跳湖也不會有事,甚至……如果她出了事,對他來說是有利的,這正驗證了湖深不見底之說。可他下意識地就跟著跳了下去,他也不知道為何。也許就是因為感動吧,但是這份感動卻來自虛假的預(yù)設(shè),最后能落到真誠嗎?
南潯說:“你打算怎么辦呢?這樣一個虛偽的女人,你該離她越遠(yuǎn)越好啊。”
周旻讀道:“對,我要離開她,走得越遠(yuǎn)越好?!?/p>
南潯給了他一筆錢。他從榻上起來,瘦削的手臂穿入空蕩蕩的袖子,他緊了緊衣衫,然后匆匆離去,仿佛是在躲避,又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去追求嶄新的日子。
在他的身后,見他一襲青衣的最后一角被街道的轉(zhuǎn)角嗜去,尤真忍不住頹坐下來。她的聲音有些喑啞,也不知是在跟誰說:“此處一別,就真的是永遠(yuǎn)。”
十
南潯憑空出現(xiàn),他看著這個一副頹態(tài)的女人,不知該說些什么是好。他與她第一次見面,是在東湖湖底,她是無息之人,自然不會溺水,可是周旻讀不同。他極力要拉她上去,掙扎間早已將力氣用盡,看著他苦苦屏息的模樣,她知道這樣下去他絕無生還的可能。
她看見南潯憑空出現(xiàn),向她示意,于是把周旻讀打暈。通過簡單的交流,她就答應(yīng)了他的條件——她要他活下去,而南潯要那筆寶藏歸當(dāng)今圣上所有。
她也想過,他為何要提這樣一個對自己無用的條件呢?后來她自己想通了,他可以和自己做交易,自然也可以和別人做交易,興許有人就為圣上要了那筆寶藏呢?
南潯給了她一口氣,原本她是沒有氣息的,因而無法在水下渡氣給周旻讀。如今有了這交換來的一口氣,她將懷中的男人抱得緊,在那水底通過吻來傳遞。
可是南潯說:“原本你是無息之人,因而不會吸入世間污濁的氣,你的生命也能夠長久地存續(xù)。但是只要有一口氣進(jìn)入你的身體,你的身體無法代謝,將受到腐蝕,過不了多久,便是你的死期。”
她點頭。
她如約將寶藏告訴了欽差,那將會是圣上所有,不管他用于國事,亦或奢靡,都將與他們無關(guān)。其實,那箱浮出的寶藏并非她所為,她確實跟著他出府,見他沉箱入湖,可她并沒有去動手腳。她所有的行動開始在與南潯的交易之后,她這樣背叛了周旻讀的信任,她知道他會恨她,但是恨她是對的,她并不想要他知道真相。
看,他離開的步伐是多么矯健。在他的心中,早已將自己視為怪物,要趕緊離開她吧……
沒過幾日,尤真就不行了,她是算著日子讓他離開的。如果讓他走晚了,撞見她這副鬼樣子實在難堪;可如果讓他走得早了,自己數(shù)著日子等死又太過凄慘。三日正好,三日已是極限。
就在她闔目的剎那,在不遠(yuǎn)處掩藏著身體的周旻讀站了出來,疾步走到尤真的身邊,一下又一下?lián)嶂陌l(fā)。那發(fā)絲是有些難纏的,他的手指勾到了打結(jié)的地方,竟再也無法抽離出來,只能埋下頭去靜默地流淚。
許久后,他緩過神來,對著虛空說道:“謝謝你告訴我,沒有讓我再冤枉她第二回?!?/p>
那日他的離開,是有意為之。他順著尤真的意走,不想讓自己的顫抖被發(fā)現(xiàn),于是腳步前所未有地快。但他并沒有走多遠(yuǎn),他就一直在她的身邊。
周旻讀抱起尤真的身體,打開門走了出去,迎向融融的春日。就在這樣溫暖的日子里,他對懷里心愛的姑娘說:“今日為繼,我們便是永遠(yuǎn)?!?/p>
尾聲
南潯不知道他告訴周旻讀真相是否正確,但他這顆沉寂千年的心已然跳動起來。他分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情緒,只能極力克制地繼續(xù)做他這個冷冰冰的天地法則審判者。
他手中的《泯生冊》已翻過了七頁。而第七頁上,正是“尤真:無息之人”這六個黑字。
春日的風(fēng),經(jīng)久未散,一波又一波,恍然像是不息的生命之源。他翻到了第八頁,六個黑字赫然入目。
——“字央:無重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