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在印度人開的雜貨店看到一只手鐲,擱在竹編的籃中,使我想起美麗的婦人。手鐲是黑色的,掂起來像烏木,也有細(xì)致的紋理,光澤卻像牛角,瑩潤光滑。我問店主,他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說是琥珀。我不曾見過琥珀,也無從對照。
鐲子很粗,大約有兩指寬。為了卸戴的方便,在直徑兩端切開,成為兩個半圓;然后在切口的部位裝了銀質(zhì)壓花的活頁和栓鈕,可以打開。沉厚的黑色襯著古典壓花的銀飾,有一種樸素的貴重感。
我想它是熱帶地方民間傳統(tǒng)的手鑲制品。許多古老原始的民族,用平常的木頭、金屬、礦石、動物的角骨,做成飾品。在這些物質(zhì)沒有貨幣價值以前,只是單純因為它們的質(zhì)地、色澤、紋理、形狀,使人類看重和愛惜。因為受人寵愛,連樸素也變得華貴了。
這手鐲原來是一個古老的民族為他們族里最美的人制作的吧?在她如瑩玉般渾圓靈活的手腕上,這只鐲子不僅贊美著美貌婦人,也閃爍著一個民族聰慧靈敏的巧思和愛美之心啊!
我想起漢樂府《羽林郎》中那美麗女子: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dāng)壚。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
當(dāng)無數(shù)美貌的婦人逝去,真正不朽的美,卻是一個民族永不停歇的愛美之心,以及在那樣的愛美之心中產(chǎn)生的文明的華貴。
不管哪一種繁華,還是因為有著對物質(zhì)的敬重和愛惜,才稱得上是文明?。√^窘困辛酸的生活,使人貪婪粗鄙。太過富裕繁盛,人又會對物淫溺糟蹋。物質(zhì)要使人心存敬重,才真正是美麗的物質(zhì)。而這美麗的物質(zhì),這美麗的棉麻與珠玉,原是為了要歌贊那春日陽光中正當(dāng)盛年的美貌女子??!
我每每貪看美麗的人,是因為那美麗中傳承著多少優(yōu)秀文明的品質(zhì)。千萬年來,人類努力從動物的粗陋、野蠻、笨拙,一步一步地使自己更精致、靈秀、聰敏。一切的文明,包括訓(xùn)練頭腦的數(shù)學(xué)、哲學(xué),訓(xùn)練感官的繪畫、音樂,訓(xùn)練肢體的運動、舞蹈,無不是為了造就“美麗的人”!
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他運動起來的身體,仍然使人懷想起古希臘的競技者,是在哲學(xué)的思辨、體能的均衡、道德的自律三者間巧妙配合而完成的人的典范。
聰慧、健康、善良的極致,都不過是美。
走過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有時候并不容易看到一兩個有著這樣美的品質(zhì)的人。有的人太聰明,聰明變成了精刁;有的人太“健康”,肌肉過盛,湮沒了靈智;有的人一味善良,善良變成了怯懦和無能……
我常常坐在路邊,在菲狄亞斯(古希臘雕刻家)的雕像下凝視著過往的行人,這通往愛琴海的路,走過柏拉圖,走過剛剛從詩歌的饗宴上得勝回來的阿伽松(古希臘悲劇詩人),搖晃著他金黃的鬈發(fā)和那桂冠上花蝶的飾帶……我也在一尊唐代的人像前發(fā)呆緬想,在李白寫下“夫子紅顏我少年”的時代,杜甫也正歌贊著長安城的美婦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我盼望再見一個美麗的人,聰慧、健康、善良,值得用一切文明的飾品來陪襯,我也要在她美麗的手腕上戴起這只烏木鑲銀的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