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朝發(fā),重慶市忠縣人,國家二級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深圳市大鵬新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安徽文學》《芒種》《散文百家》《滿族文學》《紅豆》等文學報刊。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流逝的深情》、中篇小說集《飄走的河流》、散文集《眷戀這一方水土》等。現(xiàn)居深圳。
朋友都說我有點酒量,記憶中,喝醉這種事,好像沒幾次。但有一次,我在一次簡單的文友聚會上喝得大醉,并且記憶猶新。
那次聚會,是個不起眼的小聚會,六七個人,都很熟悉,那次唯一有點特別的,是詩人海龜帶來一個也是寫詩的男人。
我們對志同道合、愛好文學的人,不管初見常見,一概以友稱之、待之。這個文友,說是年近四十,個子不高,長得憨實,顯老成。開始,一股謙虛謹慎的勁頭,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聽著我們天南海北的吹牛。我們有時怕怠慢了新來的朋友,拿話頭撩他一下。他一股緊張,直說,你們說,你們說,我聽著就好。叫他喝酒,他說不會。幾次三番,我們便不再管他,自顧聊天喝酒,氛圍融洽得很。
但接著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新加入的詩人也是喝酒的,在大家閑聊的空檔也偶爾抿一口酒,甚至還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抓現(xiàn)行了,于是起哄,想耍酒局,說他不老實,說不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要罰他喝酒。
他也不辯解,呵呵兩聲,往杯子里倒酒,給在座的每位一一陪敬。但這一下子就是五六杯啊,不怕喝暈乎嗎?難不成真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這文友敬酒也不多說話,話由海龜說。海龜說,這個叫海鳥,寫詩的,請大家多關照。
大家都知道寫詩的,特別是還沒什么大名氣的,都喜歡用個筆名。海龜就是個筆名。當初海龜用筆名發(fā)表詩歌的時候,我們曾一起取笑過他,海鳥這個筆名跟海龜那么類似,說不定就是海龜替他取的。于是,一陣竊笑,一致覺得海龜對大海里的動物情有獨鐘。
海龜說海鳥是玩具廠的老板,掙孩子們的錢,現(xiàn)在孩子的錢好掙。海鳥掙到了錢,就想到了初心,他原本是想做個詩人的。被海龜發(fā)現(xiàn)后,海龜就指導海鳥創(chuàng)作詩歌并帶著海鳥結交文學界人士、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也是海龜幫助海鳥提高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的途徑之一,是啊,不認識文友,交流切磋,怎么得到提高呢?
一聽說是老板,大家便覺得海鳥帶了銅臭味道。搞文學的大都窮,寫作是不能養(yǎng)活自己的,我們這些人也只是賺兩餐酒飯錢而已,房子,車子,那些與老板掛鉤的事物,自然不去想。這種對比的窘迫,讓我們對老板這個群體生出階級嫌怨,或者也可以說,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吧。
哪個老板不是酒局里泡過來的,海鳥既然是老板,哪有不會喝酒的道理。大家又一陣唏噓,想把氣氛再烘熱鬧些。酒局上搞氣氛,沒有什么比得過灌醉一個人,看他丑態(tài)百出更開心的了。大家心照不宣,一致揪住海鳥剛開始的內斂謙虛,說不會喝酒做什么文章,受了騙一般,嚷著要罰海鳥。
不僅罰喝酒,喝酒是虧了自己的錢,文人都缺錢,只罰喝酒是讓海鳥得了便宜,還要罰海鳥最后買單。既是老板便有錢,讓其買單也無妨。于是大家一起哄,熱鬧起來。
喝了一圈酒,海鳥的臉微微泛紅了,他的話也開始多了。緊瞇了一下眼睛,他舒緩地述說他從小如何喜歡詩歌,然而卻又如何不敢靠近詩歌。
海鳥說,你們聽我講哦,我小的時候,特別愛聽詩歌朗誦,是詩歌朗誦哦,可不是唱歌。那時候廣播里播的,都是歌頌祖國的詩歌。啊,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一聽見這深情又高昂的聲音,我就全身血液沸騰,好像有個光明的出口,每一個細胞都在朝它奔跑。不是我吹牛,我能抱著收音機,躲在土堆后,聽那些詩歌,一個小時大氣不出!
很誠實地說,海鳥的聲音還是挺不錯的,像上好的尼龍,張力十足。他夸張的學誦語調,讓我們一陣笑,他也笑,在笑聲消彌之前,招呼大家一起干掉了一杯酒。
海鳥說他那么喜歡詩歌,卻不敢讓人知道,怕被村里人恥笑。他說那時候在村子里,喜歡詩歌或文學,是一件不務正業(yè)的事情,類似于游手好閑者的坑、蒙、拐、騙、偷,喜歡都不能喜歡,學都不能學!那時候村子里,說如何做個好的泥瓦匠,木工匠,剃頭匠,甚至彈棉花的,補鍋的,扛錘頭的,翻地或者使喚耕牛的,這些才是正經(jīng)行當。他說了一個小故事,他說村里某個富戶的父親是氣功愛好者,年輕時走南闖北耍雜耍。七十歲生日那天,他搭了棚子,邀請一幫舊友在臺上表演硬氣功。這個壽星佬還親自躺在一張?zhí)茨咀郎?,讓助手往肚子上壓巨石,然后命令手持巨斧的彪形大漢一斧砸下……村里當家男人的一邊拍手笑一邊罵:丟人!兒孫滿堂,有錢有勢,竟干這么不靠譜的事,換成是我老人,絕不讓他這么干!
海鳥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把家里的收音機扭到播放詩歌朗誦的文藝頻道,即使偶爾扭到了,也不敢耽擱,馬上扭成別的。直到上初中,走出了村子,學校圖書室有文學詩刊,詩歌被光明正大的翻閱、朗讀是被鼓勵和提倡的。他現(xiàn)在想想,如果一個人覺得熱愛的東西在旁人眼里是卑賤、孱弱的,他越是熱愛,就越是渴望將它埋在不為人知的心底。這種埋藏當中當然隱含了更多的自卑和傷感,使他很多年都不得釋懷。
海鳥的話題對我們來說似乎很新鮮,我們都很感興趣,也變得安靜下來。海鳥也很興奮,他的話匣子一放開就四處流淌。他邊說邊咂酒,邊咂酒邊講。他說話一多,我們就發(fā)現(xiàn)他說話有個習慣,開頭第一句就是“你們聽我講哦……”之后,還要在言語中不斷地加入“不是我吹牛”。
海鳥抽身去了一趟廁所?;貋砗?,喝了半杯酒,舉起剩下的半杯,說,感謝你們聽我講哦,你們要是想聽,我還有的講哦。海鳥接著把剩下的半杯也倒進嘴里。他倒酒進嘴里的樣式,好像那不是酒,是水,讓我們心里咯噔一下:這個人可能不好灌!
海鳥又說,不是我吹牛哦,后來我居然成了校園詩人哦,我的詩歌上過省刊的呢。
我們客套地說,講講。那可不得了哦,即使海龜這么有名氣的,也只是這些年才躥上去,早年也還只是只躲起來的昏龜。
海鳥又講了他如何成為校園著名詩人,如何在小城掀起詩歌熱潮的事情。
海鳥說他終于擺脫了自卑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論詩歌是進入大學之后的事情了。他嘲諷他那所大學其實是個掛著×××學院的野草大學,在沒有名氣的小城里不爭名氣的安穩(wěn)著。但這所學校有圖書館,而且圖書館里還有《詩刊》。在看見《詩刊》的那一刻,他說他原本以為已經(jīng)沉睡的對詩歌的熱愛,就像一個積蓄了多年的怪物,一下把他擊中了。
他說到這里,臉上的表情很夸張地亮了起來。不是吹牛的哦。啊,那種感覺啊,就是新鮮、強力、奇特的電流啊,進入到身體、內心和血液的感覺。他閉上了眼睛,身上一顫,仿佛那股電流正又一次擊中他。我們都看著他的臉,他的臉因為喝酒的緣故,已經(jīng)發(fā)紅,散發(fā)著迷茫的油光。
你能體會那種電擊嗎?海鳥突然問我。我想是因為我坐在他對面的緣故,正對著他的嘴和眼。
我可以想象。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給了一個搪塞的回答。每個人總是有自己的故事。我在聽,聽著。
啊哈,你沒有認真聽我說,對吧?我在很用心很坦誠地講我自己的故事,全情投入表達,你卻沒有在聽。這是不禮貌的,對吧?要喝酒。來,干一個。海鳥抓住我不放了。
我不想跟一個比較激動的人爭論,何況其他幾個文友也趁機起哄要我干了杯中酒。我無奈地笑,端杯喝光,把杯子倒過來表示一滴不剩。這下所有人都開心了,開心就是如此簡單。這是酒局,酒局從來罰酒得逞就是勝利,就會開心。
海鳥心滿意足,繼續(xù)了他的故事。
海鳥說,我覺得《詩刊》欠我一個人情,我如此那般的喜歡它,而它竟不察覺不回報,就像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一個笑臉也不給一樣。要知道我是讀者也是一個寫詩者啊。我讀《詩刊》的目的,是把上面的作品當標桿來學習,把作者當榜樣追趕,是為了我的詩歌也被《詩刊》選上做準備。對吧?
這句話撩動了大家的心聲,大家自發(fā)地鼓掌,沒有人指揮,呱呱呱就鼓起來。這下海鳥很高興,一舉杯子,一口就把一滿杯子白酒倒進嘴里。而我們也一個個或多或少抿了杯子。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平時的酒量了。平時喝到這個程度,我們就已經(jīng)把很多的話題都聊透了,沒有進行下去的話題,酒就送不下去,我們就會吃飯,散場。這個程度,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喝的。
海鳥喝的比我們任何一個都多,但他仍然狀態(tài)不錯,這讓我們既失望又希望。失望是我們不知道何時能達到我們最初心照不宣的目的,灌醉他,看他丑態(tài);希望是他還清醒,還能給我們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海鳥繼續(xù)說了。他說,我在那所大學時,我的詩歌也被選入過一個純文學的刊物,雖然那只是一個企業(yè)的內刊,但是那家企業(yè)確實省級有名企業(yè),那本內刊是被免費寄送到各所學校、機關,當然也寄給我們學校,我的同學們在圖書館看到了,成為學校的一起大事件,轟動一時呢。于是,我更加發(fā)瘋地寫詩歌,可是再也沒有一首發(fā)表。我畢業(yè)了,除了一堆發(fā)表不了的詩歌,什么都沒有。
海鳥突然停頓了。他的情緒低落下來。
我們說,那有什么,你現(xiàn)在不是老板嗎?你什么沒有,還在乎這個啊。我們一起吆喝再喝一杯,想用酒把這個低緩的情緒稀釋掉。
海鳥拿出一包煙來散,是白盒子的云煙,比較貴,要千把塊一條。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煙。他說,我辦個小廠,辦了廠子別人就叫我奸商。我很痛心啊,我不是詩人了。詩人怎么能是奸商呢!
他這么講話,就表明還處在傷感的情緒,但他的思維讓我們有點迷糊,辦廠就是奸商,奸商就不是詩人?這種理論我們第一次聽到。
還好海鳥馬上恢復了興奮,又提高了語調。他說,我不是吹牛哦,我的廠子做的可是品牌貨。誰能想到呢,小巷子里面的小廠子,居然是做出口的東西。來來來,吃吃吃。我買單,不夠再加菜。該我請客,我是做出口名牌產(chǎn)品的老板。
我們一起夾菜。海鳥給自己倒酒。
對于我們的疑問,他說,我怎么不是奸商呢?我就是充當了香港老板的大陸加工廠啊。他又放慢了說話的節(jié)奏。內陸的勞動力便宜啊,我賺的不就是剝削勞動力的錢么?不就是坑蒙拐騙的生意么?海鳥自己喝了一杯。
有人筷子舉在半空,有人一口肉含在嘴里。空氣又凝重了。
你們聽我講哦。我有個朋友是大老板,比我這個老板大多了!我們關系應酬的挺不錯的哦。不是我吹牛的哦,他每隔一兩個月總找我吃飯喝酒,還經(jīng)常跟我抱怨工作的無聊。他說得花不少時間安撫員工的情緒,免得好員工跳槽;得花更多時間與客戶應酬,免得生意被搶走;即使是唱K,也必須到凌晨兩三點才能走,要配合其他客戶。其實呢,他更愛睡覺。但是當大老板,怎么能以睡覺為嗜好呢?
海鳥又自己喝了半杯,根本不用我們耍酒局聯(lián)合灌他酒,他已經(jīng)把自己灌個七七八八了。我們覺得他說話還是挺符合詩人的跳躍性思維的,一會兒一個情緒,一會兒一個話題。
海鳥還沒說盡興,又說起了他另外一個網(wǎng)球教練的朋友。我看見把肉含在嘴里的那位,現(xiàn)在才嚼完咽下,又夾了一筷子魚片,但是筷子顫了一下,滑掉在桌上。哦,大家都喝好了,悠忽了。
海鳥說的那位網(wǎng)球教練的朋友,二十歲就成名,后來雖然沒能在國際大賽中嶄露頭角,但仍然以教網(wǎng)球為生。海鳥問我們是不是想問那個教練教漂亮女孩打網(wǎng)球爽心否?漂亮女孩都穿短裙還是迷你褲?海鳥哈哈大笑,他說他問過,那個朋友是這樣回答的:下雨的時候沒收入,不下雨又得忍受日曬,和漂亮女熱絡靠近一點,又擔心他情人是黑社會老大,和她保持一定距離,又被投訴教導態(tài)度懶散。
大家都哈哈大笑。
海鳥站起來,說,一個人想什么得什么,把好處占盡,哪有那么美好的事情!但是我現(xiàn)在就挺美好。管廠子,應酬,詩歌朋友圈,穿插著來。做個小老板,賺些小錢,重新做回詩人的夢,挺好。
海鳥把海龜?shù)募绨蚺牧艘话?,在我老師的指點下,我投稿的一篇小詩已經(jīng)過審了,就要印出來了。感謝老師!也希望各位以后多多幫助。來,喝喝。
海鳥舉杯使勁吆喝,一口干凈。盛情難卻,我們都舉杯小抿半口!
海鳥大叫,好!詩,是個不能當飯吃卻能當酒喝的東西,填不飽肚子卻能喂飽精神的東西。過去詩人被人看不起,因為寫詩不賺錢?,F(xiàn)在也很多人看不起詩人,因為詩人還是很窮。我很看得起詩人,我準備幫我們廠一個寫詩的年輕人出詩集了哦。今天我買單,大家痛快喝酒,就是看得起我這個打醬油的偽詩人。來干!
最后,海鳥喝多了,大家也喝多了。再喝下去,就不是一個人喝醉出丑了,就是集體趴在這里出丑了。還好,大家在半夢半醒之間,理清了一個詩人惺惺相惜的情懷。
責任編輯 譚 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