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納言
我人生中第一次覺得不該再堅持夢想的時刻,就是當下——我剛剛掛斷與媽媽的電話。
前兩天,我QQ號被盜,盜賊心思縝密地裝成是我,用女兒的語氣給我媽發(fā)了一連串信息,騙我媽匯款給他,而一向精明的媽媽居然輕易地就上當了。知道消息的我著急不已,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笑:“沒事,到這個年齡了,還有機會給我交學費上課,也算不錯!你不要擔心?!甭犞龢O力活潑的語調(diào),我難受極了,這句話那么熟悉,她常常就用這一句簡單的“沒事,你不要擔心”撇清了一切。
已經(jīng)成年的我,實在是個沒良心的姑娘,我認定自己就該是個闖四方的女漢子,所以除非自己空虛寂寞缺愛,否則我是萬萬不會主動找父母示弱的。雖然事實上他們并不是那么希望我這樣自立自強,可是也只能接受這樣的我,被動地支持我。
高三一整年,我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有時一個月、甚至兩個月都不回一次家,但爸爸、媽媽每周都要來學??次遥瑏碇耙惶?,媽媽會在晚修下課后二十分鐘準時來電,問我是否有空。一旦我肯定回答,她總是能立即報出明天準備好的菜名,接著再次詢問,“喜不喜歡,有沒有別的想吃的?”,那么小心翼翼地迎合著我。而我,常常忽略掉當中的煩瑣顧慮、思前想后,脫口就是“隨便啦”。
原來一直以來,我都用“隨便”二字搪塞了他們對我細致的愛?;叵肫疬@些,我覺得我真得難受極了。從來不論我志向有多么遠,他們還是用愛緊緊地跟隨我,而我卻輕巧地跨過去,只留給他們冷淡的背影。我逃避了他們溫暖的關(guān)懷,我以為只要故意不去回應,就可以減少一點身上的累贅,活得輕松自在。
我向來是個江湖青年,滿腦子都是闖蕩四方的豪情壯志,偶爾文藝清新,偶爾大大咧咧,偶爾想豁出去冒一趟險,偶爾就只是窩在被窩里看幾本書。自由慣了的我,夢想著能有一天遠走他鄉(xiāng),浪跡天涯,瀟灑一世,我甚至在地圖里標好了每一座我想登頂?shù)难┥?,每一處我想去的城市,每一個我想品嘗的美食??墒?,這些遠大的夢想藍圖里,唯獨缺少了我的父母。
想起國慶結(jié)束回來上學那天,他們送我到車站,我搬下行李,就走到馬路對面去,不知怎么回事,就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車水馬龍的熱鬧清早,火車站口擠滿了賣早點的攤鋪,越過小販激烈的叫賣聲,我看見了馬路對面站著的媽媽,清早還有些風,吹著她的衣擺,輕輕地揚到了半空,她整個人呆呆地,雙眼直直地望著我的方向。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肩膀聳動,鼻尖通紅,眼淚竟然像斷線的珠子,流滿了整張臉。
那天,天灰蒙蒙的,有細細的雨絲。我坐在高鐵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線一般的雨好像要在玻璃上劃上幾道傷痕。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撫摩車窗,一陣冰冰涼涼的觸感油然而生。我眼角開始濕濕的,在心里重重地給自己抽了幾巴掌耳光,重重責罵自己如此自私、冷漠、沒有良心。
此前的十八年,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前行奔跑的快樂,竟然是建立在他們的痛苦之上的。我也從來不曾回頭看過,他們微笑送別后的臉,早在我背過身之后流滿了眼淚。
記得臺灣文學家蔣勛說過:“盡管我和我媽媽很親,但有時候母愛真的是一種暴力,因為她不知道這個愛對于一個青少年來說是多大的負擔。”這也是長時間以來我對父母的看法,我希望他們不要太多地表達愛,只要我心里明白就好,過多的表白會讓我活得過于沉重,我也就不能闖得心安理得了。
可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使用暴力的是誰,那個人,一直是我。是我一直利用他們的愛,來換取自以為理所當然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空虛寂寞冷的時候,他們理所應當要在我身邊,所以一旦在這一刻出現(xiàn)了意外,比如他們恰好不在,我便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來控訴他們,把自己的難受痛苦放大一千一萬倍,然后心安理得地責備他們冷漠、忽視我、不在乎我,以為什么可怕的字眼都是他們該承受的。而越想越難受的我,現(xiàn)在突然醒悟到,對于我的控訴,他們竟然是不曾還口的,我的記憶里,竟然沒有他們解釋的任何話語。也許在他們心里早已認為,不論對我付出多少,都的的確確是理所應當。我苦笑,不得不自憐自嘲一番,那個指責別人的人一直是我,而最后我卻淪為了那個罪人。
我又打電話去問她最近可好,也許是被我最近極高的關(guān)心頻率所觸動,媽媽說著說著竟然開始抽泣。我才一點一點地意識到爸媽這些年來經(jīng)歷的煎熬。比如,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我那挑剔的臭毛病一上來,夾了幾筷子就放下碗筷,轉(zhuǎn)過身回房,不曾細聽爸爸在后面自言自語:“這不是她平時最愛吃的菜嗎?怎么今天不吃了……”在房間里看書看電腦或者和朋友聊天昏天暗地,我卻不曾理會媽媽的關(guān)心——“十一點了,快點睡吧”。我機器人似的回應,“噢,很快”,接著就不再計較快還是不快,繼續(xù)昏天暗地、醉生夢死。沒過多久,又聽見一個哈欠聲由遠及近,她一遍又一遍敲著我房門,邊敲邊喊“快點睡,快點睡”。而對于這一切細節(jié),對待他們親手端來的真心,我從未認真重視過一絲一毫。
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我連忙拿起來看,果然是媽媽?!芭畠海滦瞧诮禍亓?,我寄些衣服給你,可好?”我飛速回復:“不了,媽,我這星期回家?!薄昂?,好,好。想吃什么這幾天想好后就告訴我啊,我給你做。早點睡,晚安,寶貝!”我可以聽出語氣里抑制不住的欣喜,我看得出來她大概高興地要飛起來了。
我終于有一回真正的心安。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著,也許回家的那天晚上,我會在路燈前看見一個女人,穿著睡衣加長外套,牽著狗。她四處張望,瞇緊了眼睛,緊緊盯著那個我即將到來的路口。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真的在昏黃的路燈下,如果我真的認出了她。那時,我一定會跑過去,抱住她,問她:“你一直等著我呢?這次沒等太久吧?”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