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李靈靈又失業(yè)了。這次失業(yè),幾乎令她心灰意冷。李靈靈長得一般,能力一般,又沒有學(xué)歷,要在這個城市立足難度可想而知,而失業(yè)也成為家常便飯。
去自動柜員機(jī)提了這個月的房租,李靈靈發(fā)了半天呆??ɡ镏皇A藘砂賶K,要是半個月內(nèi)找不到工作,她就只好喝西北風(fēng)去。正往家走,迎面走來一個男人。男人穿黑風(fēng)衣,領(lǐng)子高高地豎起來,跟她擦肩而過后突然又叫住了她。李靈靈不知道什么事,停住了腳步。男人走到她身邊,認(rèn)真地問:“我是個畫家,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嗎?”
李靈靈一愣,警惕地打量男人。他真的是個畫家?男人又說:“一天三千塊,怎么樣?是穿著衣服的模特,不用脫的?!崩铎`靈將信將疑,穿著衣服的模特,一天三千塊,她又不漂亮,這可能嗎?見李靈靈仍在猶豫,男人將一張名片放到她的手上:“動心了就給我打電話。”說罷,飄然而去。
將名片放進(jìn)口袋,李靈靈回了家。一進(jìn)家門,手機(jī)響了,是父親打來的。母親病了,要住院,問她手頭有沒有錢。李靈靈咬咬牙,說有,明天就給家里打過去。合上手機(jī),李靈靈都要哭了。她該去哪兒弄錢呢?丟了工作,想找人借都不容易!
坐在桌邊發(fā)了半天呆,李靈靈突然想起了那個畫家。掏出名片,見淺綠色的底子,印得很精致,一竿修竹,兩個小字:方軍??瓷先?,他應(yīng)該不是個壞人,也許,可以去試試?想罷,李靈靈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方軍。聽她答應(yīng)要做模特,方軍似乎有些興奮,說半小時后來接她。李靈靈說不用,她自己去,只要告訴她路線。方軍答應(yīng)了。
李靈靈正要出門,對門坐輪椅的孫婆來敲門了:“靈靈你能幫我去樓下買包香菇嗎?”孫婆問。
孫婆是個神婆,腿腳不便,平時沒少麻煩李靈靈。李靈靈很不喜歡總是神神道道的她,可還是依舊幫她買東買西。畢竟,她年紀(jì)大了,又不方便上下樓。李靈靈趕緊下樓買了香菇,然后塞給孫婆就走。
在地鐵站,李靈靈還是看到了來接她的方軍。他開著輛半新的起亞,接上李靈靈直奔郊外。李靈靈的心有些忐忑,畢竟是剛認(rèn)識的男人,萬一要是壞人……方軍目視前方,說自己的畫室在郊外的小別墅。那兒很安靜,他們可以畫上一夜。
“在別人眼里,你或許只是個普通女孩,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在我看來,你卻有一種別致的美。這是你內(nèi)在的氣質(zhì)?!狈杰娋従彽卣f。
李靈靈覺得方軍很會說話,而且,他的樣子看上去也很真誠。于是,她稍稍放下了心。
約摸一刻鐘后,方軍將車停在了一幢精致的小別墅跟前,里面燈火通明??墒?,只有方軍和李靈靈。方軍從衣柜里挑出一套民國年間流行的旗袍,對著李靈靈比劃一下說:“穿上旗袍我看看。最近我正在畫一組民國名媛,你的樣子有幾分像當(dāng)時的名媛蘇蔓?!?/p>
李靈靈拿起旗袍,見上面描著金絲銀線,十分奢華漂亮。她關(guān)上臥室的門,很快就換上了旗袍。照照鏡子,竟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方軍看到李靈靈穿著旗袍出來,眼前一亮。他叫李靈靈坐到鏡子前,親手為她將頭發(fā)盤成一個光滑的髻。左右看看,方軍又從花瓶里抽出一朵黃菊插到她的鬢角。
看著方軍為她細(xì)致地做頭,指尖的溫柔迅速傳遞到她的耳邊,李靈靈不禁怦然心動。眼前的男人明朗英俊,如一竿修竹,如果他愛上了某個女人,也一定是格外溫柔體貼的吧!扶正她的肩膀,方軍柔聲說:“看著我,我希望自己的筆能畫出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p>
李靈靈抬頭望方軍,感覺他的目光竟有幾分癡迷,幾分柔情。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整整一夜,方軍一直都在畫。天快亮了,他走到有些疲倦的李靈靈身邊,讓她休息一下。李靈靈真的有些累了。躺到床上,她很快就合上了眼睛。方軍坐到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那目光,讓李靈靈心頭像有一頭小鹿不停地撞。
李靈靈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她睡得格外沉。當(dāng)她醒來,發(fā)現(xiàn)天仍然未亮?;蛘撸搅颂旌??李靈靈起身下床,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她緩步走到樓梯口,朝下探身一望,看到一個身穿旗袍的女子正坐在客廳喝咖啡。她的對面,是方軍??吹贸?,兩人正談笑風(fēng)生。
李靈靈按按疼痛的太陽穴,腳下一滑,差點(diǎn)兒摔倒。這時,客廳里的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回過了頭。剎那間,李靈靈驚得目瞪口呆。她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那是一張并不美麗卻十分熟悉的臉,那是李靈靈自己的臉!李靈靈感到自己的心都要從喉嚨口跳出來。方軍朝她揚(yáng)揚(yáng)手,溫柔地說:“你為什么不回去休息一下?”李靈靈逃一般回去,她一頭沖進(jìn)浴室去照鏡子。
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張皺皺巴巴,如同核桃皮一樣的臉!并且,她是如此地老態(tài)龍鐘,看上去像有七八十歲。伸出胳膊,她的皮膚如草紙般粗糙,而與此同時,一綹白發(fā)垂到了她的手邊!李靈靈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很快,樓下的兩個人走了上來。方軍和女人站在她的床邊,女人輕聲安慰她說:“沒事的,這只是在做夢。我陪陪你好嗎?”
李靈靈沒有答話?,F(xiàn)在,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敢想,不敢看,甚至不敢聽,她覺得自己像被置身于一個無底黑洞,或者一個長久的噩夢中,她不知道該如何掙脫。于是,李靈靈死死地閉上眼睛。這時,她聽那女人柔聲說:“我喜歡蝴蝶,留下了一朵刺青,不知道你是否喜歡,真的很抱歉……”
李靈靈不知道自己在別墅待了多久。她只知道,昏昏沉沉地,她睡了像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清早醒來,李靈靈睜開眼,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方軍的畫室。她坐在椅子里,仍然靠著窗,她只是睡著了。方軍坐在她的前面,一筆筆地描摹著。李靈靈坐起身,方軍放下畫筆說:“畫了一晚,可惜仍沒畫完。不過,我會如約付你三千塊。”
拿著三千塊出門,李靈靈腳下輕飄飄地,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實(shí)。將錢寄回家,李靈靈在陽光下站了很久,一直站到腿酸才往回走。那個夢,真的是太奇怪了!
回到住處,李靈靈覺得很倦,沖了澡出來,低頭換衣服,她冷不丁發(fā)現(xiàn),小腹處竟然有一個蝴蝶刺青。李靈靈愕然,陡然間想起那女人的話:我喜歡蝴蝶,留了一朵刺青……這是那個女人留下的?難道,那不是夢?
第二天一大早,李靈靈就去找方軍??吹剿共康暮?,方軍并不驚訝。他說:“你要是不想留著,我可以幫你去掉。抱歉啊。”說罷,他從口袋里掏出五張百元鈔票遞了過去?!斑@是那天你睡著時,我給你畫的,用了特殊顏料。因?yàn)?,我看過蘇蔓的裸體照,她就有這樣的刺青。畫畫時,我想著身體和靈魂最好融為一體?!?/p>
方軍的話合情合理,況且又拿到了五百塊,李靈靈不再計較。不過,臨出門,她還是講出了那個夢。方軍突然笑了,他說:“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畫?”
李靈靈疑惑不解。方軍打開畫室一側(cè)的門,里面居然還有一個小畫室。打開鎖,李靈靈看到里面掛滿了同一個女人的畫。而且,是一個女人從年輕到年老各個階段的畫像。年輕時身著旗袍,十分地漂亮,中年時風(fēng)韻猶存,年老時則雖有些老態(tài),可風(fēng)采不減。
李靈靈怔怔地看著那年輕仕女畫,半天沒回過神兒來。那是很古舊的畫,可是,畫中人與李靈靈十分相似?!斑@是蘇蔓?”她問。
方軍輕輕嘆了口氣:“是的。在我看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就像你?!?/p>
李靈靈瞬間羞紅了臉。雖然已經(jīng)23歲,可她連次像樣的戀愛都沒談過。方軍這樣儒雅、英俊、體貼而又才華橫溢的男人,她想都不敢想。
在方軍的邀請下,李靈靈又做了他的兩次模特。后來的兩次,時間似乎更長,而且,夢境似乎更離奇。她不僅夢到自己變成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還夢到那和自己面目相似的人跟方軍一起逛街,看電影,吃飯,喝茶,聽?wèi)颉幻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次從別墅出來,方軍給了李靈靈五千塊,說畫作完成了,終于了了心愿。李靈靈感覺累極了,攔了出租車,可剛一上去,人就昏了過去。
這次,李靈靈是在醫(yī)院里醒過來的。醫(yī)生為她檢查之后,驚訝地問:“你今年多大?”
“23歲?!崩铎`靈虛弱地說。
“可是,你的心肺功能,至少已經(jīng)八十歲。你恐怕沒有多長時間了?!贬t(yī)生訝異地說。
李靈靈呆住了。這怎么可能?她的心肺功能怎么可能已經(jīng)到了八十歲?但是,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明顯的呼吸困難,行動遲緩,甚至,她渾身的關(guān)節(jié)都開始感到異常的疼痛。李靈靈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她才23歲,怎么可能就這么死掉?
回到家,李靈靈用力敲孫婆的門。孫婆打開門,看了看李靈靈,眼睛突然變得像鷹一樣銳利:“你,你最近做什么了?你的頭上,怎么會有一團(tuán)黑氣?”
李靈靈渾身一激靈。小時候她聽家人說過,陽氣旺的人頭頂是清氣,陽氣弱的人頭頂是濁氣,快死的人頭頂才有黑氣。她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將檢查結(jié)果告訴孫婆。孫婆睜大眼睛,詳細(xì)追問她最近的行蹤,李靈靈一一道來。半晌,孫婆才說:“那是一種古老的妖術(shù),名為‘畫死。通過作畫把一個人的生命絲絲縷縷地抽走,直到她成為一個空殼,一具骷髏。這是有人找你做替身。告訴我,那個女人叫什么?”
“蘇蔓?!崩铎`靈輕聲說。
孫婆顫巍巍伸出手,將一張黃裱紙寫上“蘇蔓”兩個字,然后投進(jìn)了火盆。一連送了12張,嘴里還喃喃念著咒語。
奇怪的是,自從那天之后,時間一天天過去,李靈靈漸漸恢復(fù)了活力,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后來,李靈靈多次去過方軍郊外的畫室,可是,她沒能找到那幢小別墅。向人打聽,也沒人知道哪兒有這么一幢別墅。不過,李靈靈再打聽方軍,倒是有人告訴了她。這個地方,曾埋過一個名叫方軍的畫家,擅畫名媛。民國初年,他很有名,娶的也是當(dāng)時的名媛蘇蔓??墒?,那幾乎都是百年前的事了。
李靈靈極度迷惑,他遇到了百年前的人?那人要帶走她的靈魂?這樣的事,簡直是匪夷所思。于是,她只好去請教孫婆。孫婆笑了,她給李靈靈講了個故事。一個男人深愛著妻子,可紅顏老去,她很快就化成了黃土。男人思妻心切,直到有一天他學(xué)會了“畫死”,只要找到一個和他妻子面目相似的女子,就能把妻子畫活了。他要把她的魂畫進(jìn)去。可惜,他的畫是畫完了,但就在她接近復(fù)生之際,被孫婆破解了。“所以,你活了,她沒能活。”
“這么說來,方軍還活著?可他看上去卻不像百歲老人?。 崩铎`靈仍舊疑惑。
孫婆嘆了口氣:“這世上,不舍得離開的靈魂處處都可依附。也許,方軍依附在畫中,也許依附于樹林鳥翅間,誰又能知道呢?”聽了孫婆一番話,李靈靈心底黯然。回到住處,她坐在床邊回想種種,竟然一點(diǎn)兒不恨方軍。如果有一天,在街邊再次遇到穿黑風(fēng)衣領(lǐng)子豎起來的方軍,她或許還會上前打個招呼:“嗨,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