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大雪彌漫,寒氣透骨。舒州城外,十里長亭,方義山還在勸秦海:“賢弟,回家吧,回家再慢慢掙。”秦海除了搖頭,就一句話:“尋不回銀子,我即便死,也死于舒州!”
方義山和秦海從老家奔波千里,來到舒州,本打算販一批茶葉回去賺一筆,不料在進(jìn)山路上將銀子給弄丟了。近半個月來,兩人幾乎翻遍了那一片山的每一塊石頭,也沒找回銀子?,F(xiàn)在,兩人連吃飯的錢都快沒了,方義山?jīng)Q定回家,也買好了船票,打算再勸一次秦海,無奈秦海鐵了心不走。
皖河里,半個月才開一趟的船就要起錨。方義山起身,從袖口里掏出幾顆碎銀,遞給秦海:“賢弟,一旦尋不回,下一趟船,一定回家?!鼻睾=舆^銀子,潸然落淚,鞠躬致謝。方義山去提自己的行李,可凍僵的手沒抓牢,行李包滾到亭外。方義山走下去,拿起行李包,就要上來,秦海看見剛剛被行李包滾過的雪地里露出一個小包裹,就叫方義山拿起來看看。方義山撿起,掂了掂,很重,打開一看,是兩根大號的金條。
秦海一把從方義山手里拿過一根金條,臉上綻開了花:“方兄,有此金條,你我丟失的銀子,算是回來了?!?/p>
“當(dāng)然當(dāng)然……”方義山突然停住笑,“不可!”
“為何不可?”秦海不由大睜兩眼,“方兄,是小弟最先看見,你我一人一根,不可謂不公??!”
“賢弟想多了?!背钤浦赜只氐椒搅x山臉上,指著金條上刻著的“襄陽汪”字,“賢弟,這位丟金的汪兄,此時身在何處?又何種心情?”
“要么正在四處找尋,要么已然尋了短見,就像你我這些天里……”秦海似乎明白了什么,拉起方義山要走,“方兄,休管許多,你我速速回鄉(xiāng),永不回來?!?/p>
“賢弟,你我這些天過的日子,還是人過的嗎?”方義山坐到椅子上,“賢弟,將心比心,你我不能走?!?/p>
“方兄,你我丟銀時,誰又比了你我之心?再者,這金條充其量只抵得上你我的失銀,你我沒有貪占,也沒有昧心啊?!鼻睾6逯_,看方義山的表情,又想到他平時的為人,嘆口氣,“方兄,小弟不阻止你做圣人,也請你不逼迫小弟做圣人。方兄,既然你不走,就請將船票轉(zhuǎn)讓于小弟,好讓小弟即刻回家。”
“賢弟,為兄還請你三思……”
“望方兄成全!”秦海抱拳,給方義山深深一鞠躬。
方義山想了想,長長地嘆口氣,拿出船票,給了秦海。兩人互道珍重,別過。
天色已晚,風(fēng)大雪大。方義山靠在亭柱上,手里緊緊地攥著那根金條,眼睛不停地四處搜尋,他希望丟金的人早點(diǎn)找來。可是,長亭上下,暗沉沉一片,連一個行人的蹤影也不見。方義山又冷又餓,想進(jìn)城找一點(diǎn)吃的再來等,又一想,失主一旦找來就會錯過,一錯過就再也碰不上了──這些天尋找失銀的經(jīng)歷告訴他,此時的失主,一定在四處奔尋,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等待。
迷迷糊糊中,方義山被一些聲響驚醒,揉揉眼睛,雪地上,一盞馬燈散發(fā)著昏暗的光,一個人正跪在他撿到金條的地方,拼命地扒著雪地,氣喘如牛。方義山咳一聲。那人沒聽見,雙手捧臉,伏地痛哭。
方義山大咳一聲。那人大驚,急忙爬起,又撲通跪下:“爺,看到我的金條嗎?我的金條啊,我不活了……”
“朋友莫急,你丟了幾根金條?”方義山想站起來,可雙腳僵硬不得動。
“一根……哦不,兩根?!蹦侨怂坪蹩吹搅讼M?,“上面刻有‘襄陽汪?!?/p>
“這一根,是嗎?”方義山拿出熱乎乎的金條。
那人撲上來,一把奪過,又撲到馬燈下貼著眼睛看,忽然大哭:“是我的,是我的金條?!庇只仡^伏到方義山腳下,咚咚咚磕頭,“爺,恩人啊……”
方義山拉起那人,一聲長嘆:“朋友,你丟的是兩根,可是我只有這一根啊。”
那人似乎才想起什么,笑了:“恩人,只有這一根!那一根,是假的,是我預(yù)防路上遭遇歹人以糊弄他們而鑄的鉛條,只是鍍了一層金水……”
天色漸亮,風(fēng)雪俱停。襄陽汪姓商人要到城里將金條換成銀子,再用銀子感謝方義山。方義山不答應(yīng)。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一群人從城里跑向這邊。兩人迎上去,一問才知道,昨天傍晚從皖河開出的船,才走上一個鐘頭就被風(fēng)浪掀翻,一船人無一生還……
兩天后,當(dāng)方義山請人將老鄉(xiāng)秦海打撈上岸時,秦海的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根他以為是金條的鉛條。方義山不禁淚流滿面:“賢弟,死的人,應(yīng)該是我啊……”
選自《三月三》2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