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晚清時期的東北邊屯落霞嶺。
那時的落霞嶺,三面靠山,一面臨河,山水相依,宛若傳說中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小媳婦戚翠花就住在屯子東頭。
提及東北媳婦,很多人會說她們性子直,爽快,甚至彪呼呼,大咧咧,但在鄉(xiāng)民眼里,戚翠花是個例外。每日出院,低眉順眼,見人三分笑,說話輕聲細語甚是好聽。在家里,一天到黑忙不完的洗衣做飯,伺候老爺們,卻從不見她心焦急眼。
戚翠花的男人名叫田娃,比她小將近5歲,是個小丈夫,所以動不動就擺臭架子:“翠花,給我燙酒去!”“翠花,我脖子疼,給我捏捏!”戚翠花向來寵慣著他,邊做邊抿著嘴兒笑。但這年春上,田娃嘚瑟大勁了,居然跟一個叫陶花香的俏女子跑出了山,奔去了花花世界。
這事兒,說來話有點長。陶花香生得桃腮俊眼,模樣兒確實受看。去年的時候,一個收皮貨的商販進了落霞嶺,待他離開,陶花香也沒了影兒。鄉(xiāng)民們紛紛猜測,該是被皮貨商花言巧語拐走了,賣進窯子也不一定。誰料轉過年,陶花香又回來了,腮上涂了胭脂,頭發(fā)燙起了卷兒,旗袍開到了胯,一扭一扭走過,滿身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鉆。
當然,陶花香也成了落霞嶺最有見識的女子。什么花館煙館等,嘰嘰咯咯從她的紅嘴唇里蹦出來,總勾得人心癢眼饞。一天晌午,陶花香又站在田娃家門口嘮上了:“你們就不想進城去瞧瞧?”
“想啊??蓮脑勐湎紟X到城里,隔著200百多里地,十幾個山頭呢。山山都有土匪,長多少腦瓜子也不夠他們砍啊?!币粋€街坊嘆道。
陶花香一聽,撇了嘴角:“這都猴年馬月的事兒了。你們沒聽說前些年,獾子嶺出了個狠主兒,江湖立萬烏頭鳳,沒兩年就把各山頭給蹚平了。唉,到了她也沒得好,又叫官府給剿了,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當大伙嘁嘁喳喳說這些時,田娃動了心思。那年,他已21歲,從出娘胎到長大,到19歲娶了戚翠花,還從沒走出過落霞嶺的地盤。父一輩子一輩,都差不多同樣的活法,吃魚下河,吃肉上山,野雞狍子有的是,壓根兒用不著往外跑。可陶花香說得也在理,不走出去,一輩子都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有多花花,等于白活。
正尋思間,媳婦戚翠花笑吟吟走出了院:“喲,這不是香妹嗎,這么熱鬧,你們說啥呢?”
“別打岔?!碧锿抻盅b上了,“去,把裝瓜子的笸籮拿來,讓香妹和大伙邊嗑邊嘮?!?/p>
戚翠花仍舊笑著“嗯”一聲,擰身回了屋。陶花香瞅著她的背影打趣道:“都說女大四,生兒子,女大五,賽老母,翠花嫂子是拿你當兒子疼呢。你要不聽話,小心她抽你屁股。”
“她敢!在這個家里我說了算?!?/p>
“你是我男人,你說了不算誰說了算?”戚翠花把笸籮遞給陶花香,接著道,“我表姐要生了,我去陪陪她,住兩天再回來,行嗎?”
戚翠花有個表姐,住在落霞嶺南的孤松鎮(zhèn)。表姐夫是個瘸子,生性老實巴交,田娃和戚翠花的親事還是他給撮合的呢。他說,田娃心地熱誠,人不賴,就是有些托大,愛咋呼。就像這功夫,見媳婦當著人面軟著口氣問他,他牛得臉都仰上了天:“去吧去吧,路上小心點?!?/p>
戚翠花沖大伙笑笑,走出了巷子。也便是在這日傍黑,田娃把家里的幾張狼皮狐皮和一包鹿茸塞進麻袋,扛上肩,拔腿奔去了山口。
山口處,月光下,陶花香正在等他呢。
“田娃哥,你這一走,就不怕嫂子發(fā)脾氣?”
“嘁,她那脾氣,都沒蚊子踢腿來得猛?!?/p>
田娃滿心急切,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山路盡頭,邁進城里去。
這一走,便是一宿又大半天。直到次日午后,田娃和陶花香才找了家山野客棧歇息。田娃也的確累了餓了,扒拉了兩碗高粱米飯,往客房大通鋪上一躺,鼾聲四起。哪知這廂睡得正沉,忽聽一陣驚叫撞入了耳鼓:“滾開,別碰我!救命啊──”
是陶花香的動靜!
田娃頓覺心驚肉跳,一骨碌滾下炕,抄起爐鉤子就往客房外跑。可不等跨出門,便被一個兇眉惡目、臉上橫著條巴掌寬刀疤的家伙打翻在地,鼻涕眼淚流了個滿臉。
“你干嗎打我?還有沒有王法?”田娃抱頭痛嚷。
“老子是山上的,老子就是王法,想打誰就打誰!”刀疤臉反綁了他的雙手踹到墻角,拎走了那袋獸皮鹿茸。而此時,隔壁房間則傳來了陶花香撕心裂肺的哭喊嘶罵聲,惡匪得意的狂笑聲……
所幸片刻之后,田娃總算掙脫繩索,偷偷溜出了客房。前堂,尋了快活的大當家正和刀疤臉等幾個土匪胡吃海塞;隔壁門內,受了欺凌的陶花香正披頭散發(fā),跌坐在炕沿下嚶嚶嗚嗚地哭。
“香妹,這伙胡子殺人不眨眼,咱跳窗走?!碧锿薜吐曊f。
“那個混蛋把我……我……我沒臉活了!”
“那也得活著。”田娃忙扶起陶花香,把她從后窗送了出去。恰恰這當兒,一個胡子噴吐著酒嗝晃了過來。田娃暗叫聲糟糕,也一頭栽了出去:“香妹,快跑!”
客棧后身,山林密密匝匝,田娃扯著陶花香,如沒頭蒼蠅般也不知跑了多遠,一座工棚出現在了眼前??蛇B呼帶喘湊近一瞧,田娃頓時傻了眼。
坐在里面等他的,卻是打劫客棧的那幫胡子,為首的正是刀疤臉!
“把這小騷娘們給大當家送去。把她的腿打斷,省得再跑惹麻煩。”陰沉沉說罷,刀疤臉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田娃,“我們大當家改行了,現在做正經差事,給俄國佬修鐵路,眼下正缺勞工。既然來了,就放乖點,好好干?!?/p>
田娃深居落霞嶺,并不知道彼時沙皇俄國為攫取中國東北礦產資源、稱霸遠東地區(qū),正在搶修極具戰(zhàn)略意義的中東鐵路,即中國東方鐵路。因線路漫長,又穿山過林,工程量巨大,在一些危險地段,俄國佬想出了重金分包的法子。于是,各山頭的土匪也紛紛下了山包活兒。至于雇工和工錢嘛──田娃剛想說我不干,頓聽工棚外響起了陶花香的幾聲慘叫,直驚得他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幫該天殺的胡子,真把陶花香的腿給打斷了!驚恐中,又有兩個面黃肌瘦、勞工模樣的男人被推進了工棚。
聽得出,兩人試圖逃跑,被抓了回來。刀疤臉惡狠狠冷哼:“給老子灌啞藥和迷糊藥,弄成傻子,看他們還跑不跑!”一個勞工見求饒不成,拼了老命往外奔,刀疤臉操起鬼頭刀便砍了過去……
轉瞬,一死一傻,田娃哪還敢說回家?接下來,他被押去了工地,錘打釬鑿,劈山碎石,與數十勞工忙到黃昏日落,才在監(jiān)工的吆喝聲中撂下家什,開飯。別看只干了兩個時辰,田娃已累得頭昏腦漲,手上也磨出了一個個亮亮的血泡。他忍痛端碗,只喝了半口,又“噗”地吐出了嘴巴。
米湯是餿的,比漚過的泔水還難喝。
“敢浪費糧食,我看你是餓得輕。給老子干活去!”監(jiān)工罵咧咧過來,掄鞭就抽。
“啪”,鞭梢落肩,鉆心的疼。監(jiān)工抬手又要抽,驀地,人如一坨爛泥般癱坐下去。
與此同時,一個人攙住了迷迷糊糊的田娃。
“看到大洋馬沒?”
“沒有?!?/p>
“進花館沒?”
“沒有?!?/p>
“這就是你巴望的花花世界,還想看嗎?”
“我想回落霞嶺,找我媳婦。我進城,是想賣了狼皮鹿茸,給媳婦也買香妹擦的胭脂穿的旗袍,我不是去找大洋馬的?!?/p>
田娃心頭泛酸,想哭。但很快,他就覺出了不對勁。這說話的動靜,咋那么像媳婦戚翠花?愣怔抬眼,恰瞅見刀疤臉倒提鬼頭刀奔了來。而扶他的人,是個女子,果真是戚翠花!只見她手臂一揚,一柄鳳頭鏢便迅疾飛出,洞穿了刀疤臉的心口!
“翠花,你咋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碧锿拊僖部刂撇蛔∽约海ё∑荽浠▎鑶璐罂?。戚翠花拍拍他的肩,像哄孩子似的說:“還記著家就好。走,咱回家?!?/p>
“不能走,得救救香妹呢,她遭人欺負了。”田娃喉頭哽咽正說著,卻見陶花香和幾個男人急急火火趕了來。
咦,她的腿好端端的,走路利落著呢。再看跟在她身邊的男子,不就是在客棧里凌辱得她要死要活的土匪大當家嗎?一時間,田娃如墜五里云霧,蒙了頭。而狹路相逢,只一眼,大當家便驚叫道:“你是烏頭鳳!你沒死?!”
至此,田娃愈覺萬難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終日給他洗衣做飯,細聲慢語沒脾氣的媳婦,竟是曾名震山林的獾子嶺女胡子烏頭鳳!
原來,烏頭鳳的老爹是個鏢師,走鏢遭劫,血染山林,功夫過人的烏頭鳳便挾仇帶恨拉起了桿子,先后蹚平了數座山頭匪窩。大仇得報,官府殺來。想想刀口舔血,你死我活沒完沒了,烏頭鳳恨消了,氣泄了,便遣散一眾兄弟姐妹,布了被剿滅的局,從此隱姓埋名在落霞嶺過起了尋常小日子。但見陶花香搔首弄姿勾引田娃,她深知外面的花花世界對一個男人的誘惑有多大,能攔得住人,卻攔不住心,索性故作不知,實則暗中尾隨,瞧瞧陶花香到底在耍啥鬼名堂。一路跟蹤,她查明白了:陶花香已做了匪首花貍子的姘頭,也便是那個把她從落霞嶺忽悠出來的皮貨商。而她的活兒,則是像騙田娃一樣四處搜羅勞工。
“花貍子,你認錯人了。”戚翠花道,“烏頭鳳已經死了,我叫戚翠花,是他的女人。”
“大當家,她不可能是女胡子烏頭鳳。她就像軟柿子,在田娃跟前都不敢大聲說話?!碧栈ㄏ阋囿@愕得下巴差點兒脫臼。
“我伺候我男人,要啥脾氣?”戚翠花斜脧著她冷笑道,“你和我男人是老鄉(xiāng),卻坑他騙他,搶他的狼皮害他做苦力,心夠陰的?!?/p>
“大當家,快殺了她,讓她閉嘴!”隨著陶花香嘶喊聲起,花貍子出手了。但田娃看到媳婦更牛,出手更快,兩柄鳳頭鏢猶如靈蛇吐信,飛射而出。
近在咫尺,躲無可躲,花貍子應聲仆地。陶花香轉身欲逃,卻撞進了被她騙來的勞工人群里。而就在嘈雜混亂之中,突然,一支白芒破空而至,沒入了戚翠花的后心。
田娃一怔,旋即悲聲大叫:“翠花,媳婦──”
戚翠花死了,是被流箭射死的。田娃撫尸慟哭,直哭到月上半空、鴉噪枝頭才背起她,踉蹌走遠。但數日后,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中小屯落霞嶺,田娃家卻又傳出了他那臭嘚瑟的動靜:“翠花,我肩膀酸,給我捏捏!”
事實上,院內田娃正給戚翠花揉肩捶背呢。據說那一箭,是瘸表姐夫射的。別看他又瘸又老實,不顯山不露水,當年卻是戚翠花布在孤松鎮(zhèn)的眼線。還有表姐,也是“四梁八柱”中的一號人物。當然,戚翠花必須“死”。不然,一撥一撥的胡子會來找她,或尋仇或請她出山,哪還能過上安穩(wěn)小日子?
也是,花花世界再好,終抵不過一方小院的安寧恬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