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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男人(上)

2018-10-26 03:58楊東明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媽

楊東明

這是個設(shè)計別致的住宅區(qū),頭小肚大,形狀有些像尊。尊,酒器也,居住在這個小區(qū)的人們或許能夠?qū)さ揭环N陶然如醉的感覺。時值春末,住宅區(qū)的花壇綠地在艷陽下全都鮮明著,因而這尊就燦爛得猶如康熙窯的五彩釉了。蒼翠的草坪是綠釉,錦簇的花團是黃釉和紅釉,串珠狀的甬道燈是白釉……它們色濃釉細,甚而有了名瓷的“蛤蜊光”,有了玉的質(zhì)感。

坐在輪椅上的鄒鳳翎穿著一套嶄新的織錦緞夾衣,中式襻扣,圓立領(lǐng),乍一看頗像尊上描畫的仕女。鄒鳳翎的頭發(fā)是精心梳整過的,只是已經(jīng)花白,那仕女也就成了仕婆。在后面推輪椅的是老伴兒田松石,他佝僂著身子,一步一笑地挪著腳,那模樣就像飯館里殷勤的侍應(yīng)生在推著餐車。田松石是生日那天娶的親,他常說老婆是他的生日禮物,是他的生日蠟燭和蛋糕。田松石今天七十歲了,結(jié)婚也整整四十年,所以老兩口的臉上都喜慶得很。

如果說田松石的身體只是瘦一些,別的似乎也還差強人意的話,那么鄒鳳翎可就差多了。卒中后遺癥,晚期糖尿病,讓她和輪椅成了伙伴。雖然家里有保姆,況且輪椅是電動的,鄒鳳翎自己也還能操弄,可是田松石總喜歡親自推著老伴兒到室外去放風。小區(qū)里的住戶們見了他倆都點頭,都說這對老夫妻感情深。每當這種時候鄒鳳翎就會聞聲轉(zhuǎn)眸,向?qū)Ψ轿⑿Α_@一笑就很像慈眉善目的觀音,尤其是那雙眼睛,圓圓的亮亮的頗有神采,讓人想不到因為尿糖作怪,它們已經(jīng)半眇,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輪廓。

田行道一進院子就看到了父母,他遠遠地叫了一聲“爸,媽”。田松石把輪椅停下來,直起腰捶著背。鄒鳳翎急慌慌地扭過臉,向兒子的身后看。沒有看到小孫子那模糊的輪廓。田行道把手里的蛋糕盒揚起來說:“媽,這是從索菲特大酒店訂的,無糖型?!编u鳳翎擺擺手,無滋無味地說:“回吧,回。小玲該把飯做好了。”小玲是家里的保姆,能燒幾樣家常菜。田松石拍拍輪椅背,對田行道說:“你和你媽先回,我到門口鹵香園拿幾樣鹵臘去。”

田行道和父親換了手,慢慢地推著輪椅走。進了家門,田行道就和鄒鳳翎坐在客廳里聊閑話??蛷d的三面墻全是紅木做的博物柜,高低錯落的擱板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件件古舊的瓷器。龍泉窯青花玉壺春瓶,磁州窯龍鳳紋大罐,鈞窯乳濁釉渣斗,隆慶黃釉魚紋碗,茄皮釉里紅三足爐,孔雀綠釉八卦紋洗……它們一個個仿佛剛剛從土穴里鉆出來,在溟蒙幽暗之中,透著沉郁玄秘的神采。

這些瓷器都是田松石的收藏。田松石早年做布料生意,在本市的布料一條街上擺著個不大不小的布攤。手里漸漸有了錢,就轉(zhuǎn)行做服裝,在服裝批發(fā)市場上開了個不小不大的店面。先前的布料和以后的服裝都是從江南進的貨,那些年,田松石也就常常在江南一帶游蕩。不知不覺中,田松石就濡染了一些江南人的風習,品綠茶,喝黃酒,吃醋魚,還喜歡上了江南的青花瓷。起始也不過就是弄來一些龍泉窯的青花瓷片罷了,慢慢地上了道兒,碗、盤、瓶、罐、杯、壺、爐、洗什么的一路兼收并蓄,青瓷、白瓷、斗彩、粉彩、釉里紅、郎窯紅、黑釉什么的應(yīng)有盡有,儼然有了收藏的格局,有了博物的氣象。至于后來,生意萎了,店關(guān)了,前半輩子的心血就這么換作了幾架子的舊瓷。

古瓷鑒別霧重潭深,魚龍難識,真贗莫辨,或許正因為如此,才益發(fā)引人入癡吧。父親的博物柜上不乏此類書籍,田行道耳濡目染,也就約略地知曉了幾分。此時,田行道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和母親說話的。而母親鄒鳳翎卻依舊坐在輪椅上,她一邊和兒子說話,一邊操控著輪椅緩緩地在博物柜前移動。鄒鳳翎的手里拿著軟布,她將伸手可及的那些瓷器一件一件地拿下來擦了,然后再一件件地放回去,那情形就像老婆婆在撫弄自己寵愛的老貓咪。

鄒鳳翎還操心著她的小孫子羽升?!坝鹕墓φn咋樣啊?”鄒鳳翎開口問兒子?!斑€不錯?!碧镄械篮鼗卮稹!鞍Α编u鳳翎呻吟似的嘆口氣。她的頭卻仰著,那雙半眇的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望著天空。田行道離婚之前,羽升一直住在爺爺奶奶這兒,老兩口含飴弄孫,日子過得美滋滋的。田行道一離婚,把小孫子給離沒了。老兩口見不到羽升,整日就像丟了魂兒。對于田行道來說,羽升是個既無奈又尷尬的話題。多虧此時老爸提著鹵臘從街上回來,才把這個話題給打斷了。

田松石進了客廳,看到鄒鳳翎正拿著他心愛的瓷器把玩,頓時臉色一沉,著急地嚷嚷:“別別別,別動!”鄒鳳翎皺起了眉頭:“喲,你這是怎么了?”“跟你說別擦別擦,當心摔壞了。”那是個粉青貫耳瓶,田松石撫了撫,一踮腳,把它放到了博物柜的最上面,然后才提著鹵臘去了廚房。

鄒鳳翎若有所思地怔愣著。田行道說:“媽,你眼神不好,腿腳不靈便,就別動我爸的東西嘛?!编u鳳翎神情異樣地向兒子勾勾手,田行道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坝腥税鸭茏由系拇善?,換掉了?!编u鳳翎在他的耳邊悄悄說。田行道搖搖頭:“不會吧?不可能?!薄澳?,把那個給媽拿過來?!编u鳳翎向博物柜上指著。田行道抬抬手,把一個八方花觚從擱板上拿了下來?!安?,不是它,是第四層第二個,觀音尊?!编u鳳翎分明閉著半眇的眼睛,卻仿佛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康熙年間的郎窯紅,釉色澄澈晶瑩,望上去猶如牛血初凝。尊身上有字:“有客問浮世,無言指落花。”字形是漢隸,蠶頭燕尾,結(jié)體寬扁,逆筆突進,一派古厚之氣。鄒鳳翎把它抱在懷里,摩挲了一陣,然后遞給田行道說:“道兒,你摸摸?!碧镄械澜釉谑掷铮瑩崃艘粨?。那釉層細膩如玉,光滑而溫潤。“挺好的,怎么了?”田行道不解地問。鄒鳳翎斷然地說:“這不是原來的那個!摸摸這兒,你摸?!编u鳳翎拉著兒子的手,在尊底上摸了又摸?!斑@兒原來是殘的,有個豁兒,像綠豆那么大?!碧镄械涝倜倏???刹皇锹?,米湯色的底足完整無缺,沒有絲毫瑕疵?!俺龉砹税桑砍龉韲D。”鄒鳳翎搓搓手,詭異地“嘿嘿”了兩聲。驀然間,田行道的脊梁骨躥出一股涼氣。此時再看那觀音尊,厚厚的釉面仿佛變成了一層冰,冰層下面罩著無可窺測的幽秘。

他惶惑地將目光移向母親,卻看到母親在咧著嘴笑。如此一來,她那半眇的亮眼就變得神采奕奕,頗像慈眉善目的觀音了。觀音是什么?觀音是千手千眼佛,手心里是有眼睛的。

羽升躲在母親呂如藍的身后,偷眼看著面前這位心理科的醫(yī)生。羽升使勁兒抓著呂如藍的衣服,那情形就像膽怯的女孩子緊張地拉著秋千的索繩?!笆前嘀魅涡l(wèi)老師建議我們來心理科檢查檢查的?!眳稳缢{說,“衛(wèi)老師擔心這孩子心理上有問題?!薄班??!贬t(yī)生向呂如藍點著頭,目光卻注視著羽升,“過來坐嘛,小朋友,過來坐?!庇鹕⒉煌白?,他畏怯地往媽媽懷里縮。呂如藍只好將他半抱半摟著,坐在了醫(yī)生的面前。醫(yī)生耐心地問:“小朋友,告訴叔叔,你在學校出了什么事?”“我們班上體育課,男生踢球,女生跳繩?!庇鹕穆曇籼馓?,聽上去就像女孩子,“男同學分成兩邊踢,兩邊都不要我。他們說我是女生,他們讓我去跳繩。”

“跳繩可是沒有人能跳得過我兒子,我才跳一百多,他一口氣能跳兩三百。”呂如藍不無自豪地撫著羽升的小腦袋?!斑?,跳繩是跟媽媽學的嗎?”醫(yī)生探究地望著羽升。羽升羞澀地點點頭。呂如藍怕胖,要瘦身,她在家里練跳繩,羽升也就陪著她跳,跟著她玩。羽升的動作極像媽媽,腳踝彈得很輕盈,手腕轉(zhuǎn)得很圓柔。羽升在那次體育課上就是這樣跳的,跳繩蕩甩成一輪圓月,羽升就在圓月里波浪般起伏,于是女生們就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

女生這邊如此熱鬧,就把那邊的男生趙迪給吸引了過來。趙迪繞到了羽升的背后,跳繩被趙迪的腳踩了一下,忽然扭轉(zhuǎn)起來絆住了羽升的腿。羽升猝不及防,一下子摔了個嘴啃泥。羽升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捂住臉哭了,是那種嚶嚶的啜泣,猶如石塊壓抑之下的細泉,幽幽咽咽地瀉流。呂如藍哭起來就是這副樣子。自從與丈夫田行道離婚之后,她自己在家里常常會沒來由地哭上一陣子。那情形就像感冒之后需要發(fā)汗,汗一出來,人似乎就輕松了許多。到底是媽媽的兒子,羽升的哭相和媽媽一模一樣。

惡作劇的趙迪看到羽升像女人一樣低低地啜泣,于是就變得越發(fā)興奮。趙迪得意地拍著巴掌,節(jié)奏分明地大喊大叫:“羽升,女生;羽升,女生……”心理醫(yī)生聽完羽升的講述,嘆了口氣說:“那個孩子欺負你,你就不生氣?你就沒想和他動拳頭?”“沒有沒有,我兒子從來不打架,我兒子從來不動手?!眿寢尨鎯鹤幼隽嘶卮稹?/p>

醫(yī)生觀察了一下媽媽,又觀察了一番她的兒子。醫(yī)生注意到了,這位媽媽用雙臂緊緊地環(huán)抱著兒子,那模樣就像老母雞在膀子下面衛(wèi)護著她的小雞。醫(yī)生笑了笑,接著又問:“小朋友,除了跳繩,你還喜歡做什么?”“畫畫。”又是媽媽替兒子做了回答?!昂?,你隨便畫張畫吧?!眳稳缢{拉著羽升的手,讓兒子拿起一支筆。于是,羽升就在檢查單的背面畫了起來。圓珠筆在紙上精心地移走著,細膩圓潤的線條慢慢勾勒出一朵小花。醫(yī)生夸獎著:“這孩子上過美術(shù)班嗎?”“沒有,都是跟我學的?!眳稳缢{的語調(diào)里透著自得?!澳氵€喜歡什么呀?”“他還喜歡唱歌。”又是媽媽替兒子做了回答。一番忸怩之后,羽升開口了。“月亮出來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輕悠悠……”小男孩的歌聲很柔美,還透著憂郁和感傷。醫(yī)生神色肅然:“這也是跟你學的?”呂如藍點點頭?!霸趺炊际悄悖职帜??”“出車禍,死了?!眳稳缢{的聲音冷冷的。聽了這一句,羽升受寒似的打了個噤?!斑@孩子平常除了跟你在家,還會去哪兒?”醫(yī)生探究地望著呂如藍?!袄牙鸭?。”“他跟姥爺玩嗎?”“姥爺去世了?!薄斑?,我看這就是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了?!毙睦磲t(yī)生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是個男孩子,在他的身邊卻恰恰少了一個角色。一個做父親的角色……”

男人把自己的好友稱作“哥們兒”,女人把她們的好友稱作“閨密”。呂如藍的“閨密”名叫馮敏,她是《綠城晚報》的編輯。馮編輯編的版面叫“情感實錄”,專供那些感情受傷的癡男傻女們倒倒苦水,訴訴哀怨。馮編輯呢,則用她的“編者按語”為這些呻吟者揉揉按按,讓她(他)們減輕一些痛苦。從這個意義上說,馮敏是一位感情按摩師。

此刻,在“戀戀女子美容美發(fā)中心”的兩張?zhí)梢紊希T敏和呂如藍正蒙著面膜,享受著美容師戀戀的服務(wù)。呂如藍絮絮叨叨地講起帶著兒子看心理醫(yī)生的事,馮敏嘆口氣,誠心勸道:“如藍,說真的,你就不能讓羽升經(jīng)常見見他爸爸嗎?”呂如藍決絕地說:“不行,他想見兒子,沒門兒!”美容師戀戀也隨聲附和:“對,他越想見,咱就越不讓他見。我原來那個死男人也是,當年丟下我和兒子,跟別的女人跑了。后來又死皮賴臉地拿著兩萬塊錢來求我,說是想見我兒子。哼,一邊兒待著吧?!瘪T敏給呂如藍出主意:“如藍,既然醫(yī)生說羽升那么需要爸爸,那你就趕快再給羽升找個爸爸嘛。”呂如藍反詰道:“馮敏,你說得挺輕巧,怎么只見你換男朋友,就是不見你結(jié)婚哪?”馮敏懶洋洋地打個哈欠,臉上的面膜差點兒掉下來?!拔蚁腴_了,我那些男朋友,都是臨時工?!睉賾僬f:“我想得更開,我找的那些,都是鐘點工?!?/p>

馮敏突發(fā)奇想,說道:“哎,如藍,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們可以先給羽升找個鐘點爸爸嘛?!眳稳缢{撇撇嘴:“你什么意思嘛?!瘪T敏說:“我把你和羽升的情況寫個采訪實錄,咱們給羽升招聘個‘鐘點爸爸’,看看哪個男人愿意關(guān)心羽升,承擔當?shù)倪@份責任?!睉賾僭谝慌詷凡豢芍В骸肮?,‘鐘點爸爸’,這可是個金點子喲!”呂如藍不無擔心:“會不會有人渾水摸魚呀?”馮敏大包大攬:“如藍,你放心,我?guī)湍惆殃P(guān)。來應(yīng)聘的人,我先替你篩選,先替你做好審查?!睉賾倥捻懥税驼疲骸安诲e不錯,搞不好啊,鐘點工就變成了臨時工,臨時工呢,最后就轉(zhuǎn)正啦。”聽了這句,呂如藍和馮敏一起笑了起來。

去掉面膜,呂如藍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望著鏡子里那個頭發(fā)染成亞麻色的時髦女人,呂如藍難以相信這女人就是她自己?!鞍パ桨パ剑以趺醋兂蛇@個樣子?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啦!”那尖叫與其說是抱怨,毋寧說是自我欣賞?!班?,漂亮,漂亮?!瘪T敏意味深長地點著頭,“不漂亮怎么行?你想選‘鐘點爸爸’,人家‘鐘點爸爸’也得選選你吧?”“討厭?!眳稳缢{做生氣狀,嘴角卻掛著笑。

當呂如藍在美容店陶醉的時候,兒子羽升正好放學。孩子們潮水似的從校門口往外涌,羽升神情抑郁地裹在其中。剛剛出了校門,他就放慢腳步,離開人群,形單影只地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走著走著,小巷深處忽然閃出了幾個大孩子。領(lǐng)頭的那個指指羽升,向同伙使了個眼色,于是這幾個大孩子就橫著排開,封住巷道,向羽升迎面而來。羽升掉頭就跑?!罢咀?!”這群孩子一邊喊,一邊在羽升的身后追。羽升顯然不是這群大孩子的對手,他很快就被追上來的大孩子們撞翻在地。對方拳打腳踢,羽升在地上翻滾著,沒有絲毫的反抗意志。“錢呢?把錢拿出來!”為首的大男孩一邊打,一邊掏空了羽升的衣袋,翻出了一點零錢。為首的大男孩把目光落在了羽升的手腕上。那是一只雅馬哈運動型手表?!皨尩?,把手表拿過來?!蹦谴竽泻⑷氯轮!皠e,別,求你們了,這是我爸送給我的?!庇鹕s護著?!拔?,你嚇唬誰?誰不知道呀,你沒有爸爸了……”那大男孩伸手攥住手表,使勁兒扯。塑料表帶斷掉了,雅馬哈運動表被他擼在了手里?!拔?,走嘍——”大男孩們哄笑著跑開。

這一幕呂如藍當然未能目睹,羽升在小巷被人攔劫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到了家里。母親梅薇在廚房里忙著燒魚,燙染了一腦袋亞麻色頭發(fā)的呂如藍站在母親的身后,興沖沖地喊了一聲:“媽——”梅薇回轉(zhuǎn)身:“喲,這是誰呀?我都認不出來了?!?/p>

就在此時,羽升用脖子上吊著的鑰匙打開了大門。他聽到大人們在廚房里說話,就徑直跑進了廚房??吹嚼牙押蛬寢?,羽升無限委屈,他嘴巴一咧,不禁大放悲聲??粗鹕抢仟N不堪的樣子,當姥姥的又驚訝又心疼?!鞍パ?,我的小祖宗,你這是怎么啦?”“乖乖,讓媽看看。告訴媽出了什么事?”呂如藍展開雙臂,欲要抱住兒子哄。羽升望望呂如藍的亞麻色頭發(fā),感到分外陌生。他不由自主地閃開,像藏貓似的躲到了姥姥的身后。

招聘“鐘點爸爸”,這是一個金點子。那一天,呂如藍從街口的報刊亭前走過,看到幾個路人圍著報刊亭,正在挑選報刊。亭主招徠說:“買份《綠城晚報》吧,上面有篇文章可有意思了?!薄笆裁次恼拢俊北娙撕闷娴貑?。亭主說:“文章在‘情感實錄版’上,叫作‘心有千千結(jié),我有千千解’?!币粋€正在低頭看報的人把報紙“啪啪”地拍響了,“就是這篇,講的是一個離婚的小媽媽,要給她兒子招聘‘鐘點爸爸’哩?!庇腥诵α耍骸拔?,不會是這女人要招聘‘鐘點老公’吧?”……

呂如藍聽了,連忙對亭主說了句:“給我也來一份《綠城晚報》?!蹦玫綀蠹?,呂如藍匆匆地掃了一眼。《誰想做我兒子的“鐘點爸爸”?》,這標題讓她頓時心跳耳熱,她像得手的小偷一樣神情緊張地低下腦袋,卷起報紙就走?;氐郊遥瑓稳缢{把這篇文章嚼了一遍又一遍。那情形就像嘴里嘬著一根雞翅膀尖兒,越嘬越有味兒。這時候,手機響了,是馮敏打來的。馮敏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寫你的那篇文章一見報,熱線電話都快被打爆了?!薄笆潜硎就閱??”“豈止是同情,這是在搶購嘛。搶購者,都是爭當‘鐘點爸爸’的男人?。 薄皢褑褑?,嚇死人啦,嚇死人啦?!眳稳缢{心里高興,嘴里卻吐著怯懦的語氣,“我可是怕落入歹徒的魔掌哦?!薄安挥脫?,我已經(jīng)幫你選了一個?!眳稳缢{興奮了:“能透露一下,他長得什么樣嗎?”想必是呂如藍的語氣過于亢奮,馮敏立刻在那邊回應(yīng):“我提醒你哦,別瞎想。他是你的鐘點工,他是應(yīng)聘‘鐘點爸爸’,去幫忙照顧你兒子的?!?/p>

聽到這話,呂如藍仿佛看到了馮敏豎起一根指頭,向她表示警告的樣子。電話那邊的馮敏隨即緩和了語氣:“我和這個男人談過了,他最喜歡男孩子。我可以給你打包票,他一定會對你兒子好的?!?/p>

按照馮敏的安排,呂如藍第二天八點半從家里出發(fā),到報社去與那位名叫鮑圭的“鐘點爸爸”會面。擔心騎自行車會壓皺了裙子,呂如藍特意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把她送到地方,然后掉頭離去,她才忽然想起手袋還在后車座上?!鞍ィ?,等等,等等!”她招著手,拔腿就追。“哧——”一輛“帕拉丁”越野車穩(wěn)穩(wěn)剎在她的身邊?!靶枰獛兔??”搖下玻璃的車窗后,男人的目光冰凌般澄澈?;蛟S是這份澄澈讓呂如藍瞬間生出了信任,她跳上“帕拉丁”越野車的副駕駛座,指著前方的出租車說:“追,快追上它!”“帕拉丁”顯出越野的姿態(tài),在馬路上飆起來。前方的出租車似乎渾然不覺,依舊大模大樣地在車流里穿行。“帕拉丁”左突右擠,近了,近了,那輛出租車的屁股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不料紅燈忽然亮起,前面的一輛私家車循規(guī)蹈矩地停了下來。“帕拉丁”鳴響喇叭,方向盤一打,斜插過去,居然闖過了紅燈!呂如藍聽到哨音尖厲,猶如被踩疼的貓的叫聲。繼而,警用摩托車就出現(xiàn)在了后視鏡里。就在“帕拉丁”逼停出租車的同時,警用摩托車也擋住了“帕拉丁”的腦袋?!拔业氖执眳稳缢{拉開出租車的后車門,拿回了自己的手袋。交警詳細詢問了原委之后,毫不留情地開出了罰單。

呂如藍說:“這錢,應(yīng)該我交?!蹦腥说娘L度未能戰(zhàn)勝女人的執(zhí)著,“冰凌”只好由著呂如藍,陪她去附近的網(wǎng)點交了罰金。交完罰金,兩人一起從網(wǎng)點出來,“冰凌”問:“你去哪兒?”“綠城晚報社。”“冰凌”偏偏腦袋,示意呂如藍上車。仿佛經(jīng)此一難,再度乘坐“帕拉丁”已是理所當然的事,呂如藍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

去報社的那段距離讓人感覺短得出奇。車至報社大門口,呂如藍說了句:“到了,再見?!蹦腥藚s說:“別,咱們進去。”

“帕拉丁”居然有報社的入門證,徑直開進了院子里。呂如藍下車之后,向駕駛座搖搖手,“再見”兩個字,卻沒有再說出口。她向辦公樓的方向快步走去,就在進入大廳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回了回頭。這一瞥,讓她的心沒來由地跳了起來,“冰凌”!“冰凌”怎么會跟在后面呢?

“如藍,你遲到了啊?!瘪T敏從寫字臺后面站起來,迎接閨密?!皩Σ黄?,對不起,路上出了點兒意外?!眳稳缢{連連道歉,“那人來了嗎?”馮敏看看表說:“奇怪,說好了十點整,你遲到了,他也遲到了?!瘪T敏的話音剛落,房門邊就傳來一個響亮的男聲:“報告。”兩個女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男人雙手貼著褲縫,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門邊。那是個裝模作樣的姿態(tài),猶如一個遲到之后不敢走進教室的小學生。呂如藍愣住了,這不是“冰凌”嘛。馮敏“撲哧”一聲笑了,她也做出班主任老師的樣子,寬容地招著手說:“沒遲到,沒遲到。進來吧,快進來。”“冰凌”一邊走,一邊瞧著呂如藍。馮敏熱情地說:“來來來,我給你們倆介紹一下。這位小媽媽叫呂如藍,就是她,想要給兒子聘請一個‘鐘點爸爸’。這位大男生叫鮑圭,他就是應(yīng)聘者喲。”鮑圭和呂如藍同時握住對方的手,二重唱似的笑出了聲。馮敏訝然:“怎么,你們倆認識?”呂如藍就把方才鮑圭帶著她追趕出租車的經(jīng)過講了一番。馮敏飛快地盯了一眼鮑圭,然后若有若無地舒了口氣。馮敏分別向兩人介紹了對方的情況,呂如藍這才知道,原來鮑圭開著一家戶外裝備店,他是個戶外運動愛好者。

“你們談,你們倆自己談?wù)劙伞!闭f完,馮敏便借故離開了。此時此刻,只剩下一男一女默默對坐,那情形有點兒像談戀愛的人在公園的長椅上約會。雖然已是沙場老兵,呂如藍卻有些緊張。腦袋瓜就像個復讀機,翻來覆去地播放著當初策劃此事時自己想過的那句話:“或許一舉兩得,就這么又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呢……”

仿佛這句話對方能夠聽到,呂如藍穩(wěn)穩(wěn)神?!安缓靡馑?,我我我,恐怕付,付不了太高的工資?!眳稳缢{變得結(jié)巴起來,“一個小時只能付二十塊錢……”“沒關(guān)系,這不是問題?!眳稳缢{不由得生出疑惑:“像你這樣開店的,老,老板,難道還需要掙這點兒小錢?”“呵呵,算不上什么老板。開個小店,自己給自己掙飯吃吧?!滨U圭開朗地笑著,“我喜歡男孩子,喜歡那種給男孩子當父親的感覺。所以嘛,我才來應(yīng)聘,想試著做一做‘鐘點爸爸’。”鮑圭的嗓音帶著磁性,而磁是有吸引力的。鮑圭的回答給呂如藍留下了許多想象的空間。揣摩這番話里的意思,似乎他既沒有做父親,更談不上有男孩子。不過呢,他看上去應(yīng)該有三十多歲了,難道他還沒有結(jié)過婚?呂如藍很想問個究竟,但是直到分手,她也沒有貿(mào)然觸碰這個話題。

第二天是周末,按照事先的約定,呂如藍請鮑圭先到家里和羽升見見面,然后三個人再一起去人民公園。聽說要去人民公園,羽升立刻想到要給他的“海狼”號快艇充電。羽升護著他的充電器,呂如藍便轉(zhuǎn)移到客廳去熨裙子。電視里正播放著連續(xù)劇,連續(xù)劇仿佛有兩套伴音,一套是電視劇自帶的,另一套則是從衛(wèi)生間那邊傳過來的?!爱斘覀冞€年輕,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告訴你愛我,當我們年輕時候……”這是呂如藍的母親梅薇在唱歌。梅薇喜歡一邊淋浴一邊唱——是那種經(jīng)典的美聲,舌頭仿佛被喉科醫(yī)生用舌板壓迫著。衛(wèi)生間就是歌劇院,嗡嗡的回聲顯然讓歌者自己很陶醉。呂如藍離婚之后,母親對她說:“你爸先走了,撇下我一個人,實在冷清得很。你帶著小外孫住過來,也讓我熱鬧熱鬧嘛?!眳稳缢{明白,老媽這是在憐惜她。呂如藍在個人生活上遭遇挫折,能回來傍著老媽,畢竟是個精神慰藉。再說了,和前夫田行道共同生活的那些房間,處處都留著田行道的痕跡,住在那里時時都會感到田行道的影子仿佛還在屋里晃晃悠悠。

老媽在衛(wèi)生間洗浴之后,換上了一身外出晨練的便服。而此時,呂如藍也穿上了熨得平平整整的真絲長裙。老媽上下打量著女兒,不無詫異地說:“喲,天還沒熱到要穿裙子吧?當心可別受涼了?!眳稳缢{夸張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汗說:“還不熱呢?瞧,我都出汗了?!崩蠇屵€想說什么,呂如藍的手機響了,是馮敏打來的?!爸苣┰趺窗才叛剑俊婞c爸爸’要正式上任了。”呂如藍開心地說:“我們這就出發(fā)。已經(jīng)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人民公園。也算是,磨合磨合吧。”“哦,去人民公園磨合呀。對,磨合期很重要,新車磨合,可不要急著上高速哦。”

馮敏的語調(diào)似乎有點兒怪。

呂如藍看了看老媽?!拔覌尵驮谂赃吥兀诮o我發(fā)懿旨。咱們回頭再聊?!闭f完這一句,呂如藍就掛斷了電話。老媽方才一直豎著耳朵聽電話,此時不無擔心地問:“你要開新車嗎?你什么時候拿的駕照?”呂如藍哭笑不得地推了推老媽,指著墻上的電子鐘說:“媽,時候不早了。你不是要到濱河公園活動嘛,快走吧?!边@一指,呂如藍就看到與鮑圭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門鈴還真就響了起來。呂如藍下意識地搶上一步開了門,果然是鮑圭如期而至。一條牛仔褲,一件套頭衫,整個人瞧上去既精干又瀟灑。老媽疑惑地望望來客,呂如藍趕忙做介紹:“媽,這是鮑先生?!崩蠇屒魄茀稳缢{,再瞧瞧鮑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皨?,他是我請的鐘點工,照顧羽升的?!眳稳缢{壓低聲音解釋。“好好好,媽知道,媽知道?!崩蠇寯[擺手,臉上掛著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神情。呂如藍再要解釋,老媽已經(jīng)下了樓。

羽升早就待不住了,見鮑圭來到,他連忙抱起“海狼”號,迫不及待地嚷嚷著:“媽,鮑叔叔來了,咱們走吧!”鮑圭拉開“帕拉丁”的車門,羽升搶先跳上了副駕駛座。呂如藍向鮑圭笑著搖搖頭,獨自坐進了后排。

“帕拉丁”開到了人民公園,在停車場泊好。羽升猶如小馬識途一般,徑直進了公園大門,嘚兒嘚兒地獨自往前跑?!坝鹕?,等等啊,你到哪兒去?”鮑圭不放心地喊。呂如藍笑著說:“別管他,隨他便?!眳稳缢{心里清楚,兒子這是要去劃船呢。過去他們一家三口進了公園,兒子就是這樣蹦蹦跳跳地往停泊游艇的小碼頭跑。羽升跑在前面,呂如藍和鮑圭就成了并肩漫步。林蔭道是蜿蜒在人工湖邊的,斑斕的五色石,婆娑的垂柳枝,走著走著就讓人走出一些多彩而柔軟的情調(diào)來。小游艇仍然是過去的小游艇,圓圓的蘑菇狀,看上去猶如卡通畫里的小房子。里邊是面對面的兩排座,可以容納四個人。往日上了游艇,呂如藍夫妻倆都是并排坐著的,兩人并排踩著踏板,讓小船前行。這一回不同了,羽升要和媽媽一起坐,于是鮑圭就坐在了母子倆的對面。

如此一來,呂如藍就與鮑圭四目相對了,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呂如藍忽然覺得裙子的下擺太高,領(lǐng)口又太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膝蓋處拉了拉,在脖子前提了提。等到把手放下來,她心里自嘲地笑了:裝什么裝,這裙子不就是因為他才著意穿來的嗎?

羽升興奮地站起來,他像張開的船帆一樣,在風中獵獵地抖動。“全速前進!全速前進!”“船長”神氣十足地下達著命令。兩個水手盡力踩著踏板,讓小船加速。往昔的情景仿佛在呂如藍的眼前重現(xiàn)了,所不同的是另一個水手不再是田行道,而換成了鮑圭。他好像比田行道更有力氣呢,呂如藍在心里暗暗地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掃了一下對方。那一刻,相觸的不只是目光,還有兩人的膝蓋和小腿。欣悅的戰(zhàn)栗迅疾地從呂如藍的全身掠過,讓她不禁有些心慌。仿佛有所期待,呂如藍的膝蓋和小腿仍然待在那兒。而對方的膝蓋和小腿卻回縮了。

小船漸漸劃向了湖水深處。“咱們靠到橋那邊,休息休息吧?!眳稳缢{提議。那是一座彎月形的拱橋,湖水從橋下穿過,幽幽的橋洞和橋畔的垂柳合成了一大片涼蔭。把船泊在那里小憩,是個不錯的主意。要靠岸了,船打著轉(zhuǎn)兒,卻泊不到樹蔭和橋洞里。鮑圭伸出了他的大手。這雙手骨節(jié)堅硬,筋腱強韌,猶如盤抓著巖石的樹根。小船仿佛被這雙手拉拽著,乖乖地泊在了橋洞旁邊的樹蔭下。呂如藍從提袋里拿出塑料桌布鋪在地上,三個人團團圍坐在樹蔭下?!澳銍L嘗,這紅富士很脆很甜?!背鲇诳蜌夂投Y貌,她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蘋果先遞給了鮑圭?!爸x謝。”鮑圭接在手里?!坝鹕蕴O果吧?”呂如藍又問兒子?!安怀裕 庇鹕龕瀽灢粯返負u搖頭。呂如藍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她猜得出兒子的心思,羽升之所以擺出這副模樣,不過是因為媽媽方才沒有把蘋果先給他,而給了鮑圭。呂如藍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鮑圭。鮑圭似乎會心地笑了笑,他把蘋果放下,親熱地貼近羽升說:“喲,這就是‘海狼’?。窟@船好漂亮!”“嗯?!庇鹕氩遣徊堑貞?yīng)付了一聲,然后自己俯下身子,把“海狼”放進水里。他扳動遙控器,“海狼”抖擻了一下,旋即昂起腦袋,輕捷地劃開水面,飛快地向前駛?cè)?。來而復往,往而復來,湖面上頓時變得生機勃勃。

呂如藍怡然地四下眺望。遠遠的拱橋上,站著一個女人,在探身向小船這邊看。女人的臉被手中的陽傘遮掩著,然而那身姿卻有幾分熟悉。那是誰呢?呂如藍心里正在嘀咕,拱橋上忽然傳來鬧嚷嚷的喊聲?!皽缌怂?!”“滅了他!”一群男孩子從拱橋上跑下來。領(lǐng)頭的兩個孩子,手里各自拿著一艘遙控船,在同伴的簇擁下來到湖邊,然后將兩艘遙控船放進了水里?!巴?,‘海鯊’!”羽升發(fā)出一聲驚嘆。一白一黑,那兩艘遙控船的船首都夸張地畫著鯊魚的腦袋。腦袋上最醒目的是兩排尖利的大牙齒,它們張揚地齜咧著,仿佛隨時都會撲上去嚙咬獵物。兩頭“海鯊”的塊頭看上去比“海狼”大得多,它們在湖面上齊頭并進,直奔“海狼”而來。羽升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他連忙撥動操縱桿,讓“海狼”返航。不好,不好,兩頭“海鯊”在中途截住了“海狼”。白“海鯊”從左邊擠,黑“海鯊”在右邊撞,“海狼”歪歪斜斜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傾倒。

兩頭“海鯊”就在羽升乘坐的這艘游艇邊耀武揚威地巡弋,那情形就像拳手把對方擊倒之后,得意揚揚地在旁邊蹦跳,單等對方爬起來,好再次把他擊倒。就在羽升畏縮怯陣之時,鮑圭的大手掌撫在了他的腦袋上?!坝鹕?,咱們的‘海狼’比‘海鯊’跑得快?!薄罢娴??”羽升目光亮亮地抬起了頭?!爱斎?,‘海鯊’塊頭大,很笨。它們不是‘海狼’的對手?!滨U圭語氣斷然地說?!安皇俏业膶κ?,他們?”羽升頓時欣欣然起來,那情形就像意外地從考試卷上看到了高分。

“來,聽我指揮?!滨U圭把手一揮,“目標,正前方,出發(fā)!”“出發(fā)!前進!進進進!”羽升興奮地高叫著,“海狼”猶如脫弦之箭,疾速地在湖面上劃過。白色的水花在后尾盛開,然后化為一輪一輪的波紋,舒暢地擴展開來。徘徊在游艇附近的兩頭“海鯊”看到“海狼”居然還敢露面,立刻兇狠地撲了過來。它們在“海狼”的身后緊追不舍,恨不能頃刻間咬住“海狼”,將它一口吞下去。“全速前進!”鮑圭將手掌攥成拳頭,揮向前方?!叭?!”羽升興奮地操縱著“海狼”,讓它筆直地向前沖。此刻,羽升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海狼”果真比笨“海鯊”更快更輕捷。

“左轉(zhuǎn)。目標,黑“海鯊”的肚子。進攻!”鮑圭的手臂像指揮刀,有力地揮砍下去?!皼_??!”羽升激動地喊著,他完全領(lǐng)會了鮑圭的意圖。左轉(zhuǎn)之后的“海狼”對準黑“海鯊”的肚子,迅猛地撞了上去。黑“海鯊”猝不及防,被撞了個趔趄??吹酵槌粤颂潱住昂u彙边B忙趕來支援。有了初勝,羽升信心大增。不等鮑圭發(fā)話,他就操縱“海狼”向右偏轉(zhuǎn),疾速地兜到白“海鯊”的旁邊,然后朝著白“海鯊”的肚子撞去。白“海鯊”被撞得團團打轉(zhuǎn)兒。

“耶!”鮑圭像個孩子似的,與羽升擊掌慶賀?!鞍?,咱們贏了!”羽升脫口說出“爸”這個字,讓鮑圭愣了。他不由自主地與呂如藍對視了一眼。呂如藍不無歉意地苦笑了一下。羽升對自己的口誤似乎毫無察覺,他只顧沉浸在快樂里。在游艇回駛碼頭的返程中,這孩子不停地說說笑笑,而且執(zhí)意要自己蹬踩踏板,讓游艇往前駛?cè)?。拱橋上,那個打著遮陽傘的女人也沿著湖岸向碼頭這邊慢慢移了過來。游艇靠岸時,鮑圭率先跳了上去。然后,他又回過身,把羽升拉到了岸上。游艇上只剩下了呂如藍。她邁一步,船就搖;她動一動,船就晃。于是,她只好站在那里“哎呀哎呀”地叫著,笑著。她向岸上伸出手。“媽媽,讓我來拉你?!庇鹕诎渡蠌澫卵M量把自己的胳膊伸長。呂如藍卻把她的手交給了鮑圭。鮑圭用勁兒一拉,呂如藍就上了岸。依著慣性,她幾乎撲到了鮑圭的懷里。羽升忽然斂了笑,用牙咬了咬嘴唇。

“如藍,你們玩得好開心哪。”湖岸上,那個打著陽傘的女人嬌然發(fā)聲。陽傘移開,露出了馮敏的臉?!斑?,馮敏,你怎么來了?”呂如藍驚奇地說。鮑圭只是朝著馮敏點點頭。“周末不想宅在床上,就爬起來到公園散散心唄?!瘪T敏一邊高聲笑著,一邊走攏來,挽住了呂如藍的胳膊,她在對方的耳邊悄悄低語,“說真的,今天是‘鐘點爸爸’的首秀,我有點兒不放心?!眳稳缢{也向馮敏耳語道:“嗯,這人不錯,挺喜歡我們家羽升?!庇鹕舾械厝氯缕饋恚骸皨寢?,你們在說我吧?大點兒聲!”呂如藍連忙放開馮敏的手,走過來拉住兒子?!坝鹕瑡寢寗偛攀呛桶⒁躺塘?,中午和鮑叔叔一起去‘老蔡記’吃蒸餃餛飩?!薄安蝗ゲ蝗ィ一丶?。”羽升撇下大家,獨自走開。呂如藍賠著笑臉,在后面喊:“兒子,你忘了?原來咱們都是先到公園劃船,然后再去‘老蔡記’吃午飯哪?!薄澳鞘窃瓉??!庇鹕龜嗳坏負u搖腦袋,走得更快了。

下午四點整,田行道就推著自行車出了地震局的大門,他得趕到實驗小學去接晨晨。田行道就職的地震局是個清閑的機關(guān),機關(guān)設(shè)立至今尚不曾預(yù)報過一次地震?;蛟S就是因為閑出來的毛病,田行道的婚姻才鬧了地震。局里有個影像數(shù)據(jù)室,半邊墻上掛著銀幕,一些業(yè)務(wù)數(shù)據(jù)資料片兒通過投影機放出來,聲畫效果挺不錯。影像數(shù)據(jù)室的鑰匙是掛在田行道腰里的,所以看碟子少不了有田行道的份兒??傆泻玫涌词且驗閿?shù)據(jù)員苗圓圓的朋友雷莉每次都會帶了新碟子來。雷莉是附近職工醫(yī)院的司藥,她的身上總是若有若無地散發(fā)著一點兒藥味兒。和她坐在一起看碟子,會讓人覺得仿佛置身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剛開始,田行道還有些不習慣。漸漸地,田行道就進入了角色,覺得自己是個病人了。心慌,出汗,亢奮感,軟弱感……有病的癥狀猶如潮水般陣陣襲來。病人喜歡拉住醫(yī)生的手,或者讓醫(yī)生拉住自己的手。所以,在若明若暗之中不是雷莉握了他,就是他握了雷莉,讓人覺得很愜意。

那是一種若滿足若缺憾的感覺。那缺憾一點一點地積累起來,終于有一天,在看完碟片站起來之后,田行道打著哈欠脫口說了一句:“一般般,沒勁沒勁?!崩桌蚝鋈唤恿嗽捨舱f:“明天晚上去我家,讓你看個來勁兒的?!崩桌虻难凵裼行┰幟?,猶如沒有刮開的獎券,蒙著一層懸念。田行道周身一顫,哽著喉嚨道:“再,說吧。打,電話,聯(lián)系……”那語調(diào)竟透著一點兒怯意?!坝涀?,打電話?。 崩桌蛐∽靸好蛑?,揚起手,和田行道勾了勾指頭。雷莉轉(zhuǎn)身離去,田行道望著她的背影,禁不住一陣陣發(fā)呆。雪白色的露背裙里,那光潤而又白嫩的脊背仿佛是另一張臉,在半掩半露地向他笑著。這張臉,分明比前面那張臉還要嫵媚還要動人。雷莉的背影消失了很久,田行道還沉浸在遐想里,那情形就像拿到了護照,向往著要到異國去旅游。

田行道心里揣著鬼念頭,神色與往常就有些不同。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婆呂如藍望了望他,忽然問道:“今天單位里有事嗎?”“沒,沒有??瓤瓤取币豢诿鏃l湯居然嗆住了他,湯湯水水地噴放出來,飄了羽升一臉?!鞍选庇鹕种?,哭喪起小臉。呂如藍一邊用餐巾紙給兒子揩臉,一邊埋怨說:“喂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瞧瞧你那樣子吧,咋看咋不對勁兒?!碧镄械捞搹埪晞莸胤磽粽f:“你說誰不對?就是你不對嘛。吃著吃著飯,你偏偏要和人說話。食不言,寢不語,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呂如藍給他個后腦勺,懶得再搭理他。老婆總是這樣,慣用后腦勺來表示不屑。

也好也好,不搭理正合田行道的心意。他離開餐桌,去了小北屋。窗子朝北的這個房間原本是放雜物的,眼下塞了一張單人床一套桌椅一個書架,權(quán)做書房用了。雖然沒有什么材料要寫,桌子上還是裝模作樣地鋪了稿紙。人枯坐著,魂兒虛飄著,下意識地用手里的筆在紙上胡涂亂畫……房間的門忽地打開,呂如藍猶如一股霧氣似的鉆了進來。田行道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將稿紙掩住?!皩懯裁茨?,還保密?”呂如藍端著碗,站在旁邊問了一句。“給辦公室寫總結(jié)。唉,真煩人,沒詞兒……”田行道煞有介事地苦著臉?!皠e熬得太晚,早點兒睡?!眳稳缢{放下碗,轉(zhuǎn)身離去。那是一碗剛煮開的牛奶,白色的濃汁細膩如瓷,熱騰騰地飄散著奶香。田行道心頭熱了一下,有些感動也有些慚愧。兒子臨睡前照例是要喝牛奶的,老婆煮的時候順帶也就有了田行道的一份。老婆曾經(jīng)不無滿足不無恩愛地說過這樣的話:“在咱們家,我得照顧兩個孩子呀……”

那個孩子并不調(diào)皮,這個孩子卻要搗蛋了,田行道自嘲地想。他把桌上的稿紙拿起來,這才赫然看到一幅拙劣的鋼筆素描畫:落地燈燈桿一樣細長的女人,上面吊著兩個大燈泡,燈罩是懸在后面的——那是圓圓的肥臀。真是懸崖啊,真是要勒住馬啊,不能往前走那一步,不能。田行道慶幸自己拆除了一顆隱蔽的炸彈,重新得到了安全。他甚至有點兒沾沾自喜:自己居然會有如此這般的自制力。

睡前喝奶益于睡眠,可是田行道卻在小屋的單人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新婚那段時間,他們夫妻倆就像親熱的對蝦,整晚整晚地摟著,誰也不愿分開。不知何時,肌膚相親變成肌膚相擾了,于是分開了被子。雖然還在一張大床上,卻是你睡你的被筒,我睡我的被筒,只剩下腦袋還挨著,彼此相投著聲氣。又不知何時,彼此的聲氣也讓對方不堪了,你嫌我打呼嚕,我嫌你愛磨牙,于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研究起分床和分房的課題來。這課題有些難度,它和疏遠、冷淡之類的含義都有些牽連,而此類含義夫妻倆都是既不愿承擔也不愿接受的。這課題就擱置起來,暫且懸而不決。及至有了兒子羽升,這課題忽然迎刃而解。主臥室和大雙人床自然而然地歸屬于家庭的新中心——兒子,于是做父親的也就退居了二線。

兒子稍大,有了屬于他自己的房間,卻時不時地還要回到主臥的大床上去睡。呂如藍那邊母愛盎然,樂得小兒在身旁陪伴;田行道這邊去留無意,并不求回歸原位。不知不覺中,夫妻之間的那點兒床事就變成了需要之時悄悄爬上爬下的湊合。已經(jīng)很晚了,田行道還在小屋的單人床上不停地打著牛奶嗝,身子也漸漸地燥熱起來。算算日子,居然有半月之多不曾爬上老婆那邊的大床了。嘗試著去凝想老婆的身體,遙遠得猶如朦朧的星空。倒是另一個女人的脊背清晰如畫,歷歷在目。那是雷莉的脊背。媽的,都是餓出來的,吃飽就老實了!田行道自嘲地罵著自己。他慢慢地爬起來,做賊一般躡手躡腳地往臥室那邊摸過去。主臥室里黑著燈,老婆和兒子想必已然入睡。田行道摸到大床邊,微光中看到大床上一大一小并排著兩個黑乎乎的隆起,田行道伸出胳膊,把手搭在了那個大的隆起之上。手背上一陣疼痛,那是老婆掐了他。田行道并未退縮,他把屁股挨到了床邊。席夢思床墊就像一個肌膚松弛的女人,吃驚地“呀——”了一聲。小隆起居然動了動。老婆的手狠狠地推走了他。田行道長長地舒了口氣,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心里與其說是沮喪,毋寧說是竊喜。就在方才的一瞬間,他決定留著力氣去找那個生著乳酪般脊背的女人。那情形就像猶豫不決的擲幣者,讓命運為自己做出了選擇。哼,誰讓你不呢,誰讓你不呢!田行道心里恨恨的怨怨的,繼而又坦坦然然的,仿佛這個選擇有了充足的無可辯駁的正當性。

田行道騎著自行車拐過街角,在海倫面包屋買了一袋酸奶一塊面包,小心翼翼地放進前面的車簍里。再婚老婆雷莉交代了,晨晨正在長身體,這些營養(yǎng)要在晨晨放學之后立刻補充上去。田行道瞇著眼兒,面前就仿佛出現(xiàn)了雷晨那副嬌嬌的樣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耳朵,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唇向前嘬著,似乎總在津津有味地吸吮著什么。田行道第一次見到晨晨,是在雷莉家看碟的那天晚上。雷莉家的餐桌前坐著三個人:田行道、雷莉,還有晨晨。雷莉做了幾個菜,主食是饅頭和雞蛋面。菜是什么菜,田行道如今已經(jīng)無從憶起,印象深刻的只是晨晨吃面條的樣子:因為齙突的門齒向前鼓著,所以嘬起來的小嘴就像一個漏斗。面條被那漏斗吸進去,發(fā)出刺溜刺溜的聲響。田行道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雷莉,女人生著平平薄薄的嘴唇和齊齊整整的牙齒,完美得近乎無可挑剔。于是,田行道就遙遙地推測起晨晨爸爸的樣子。那男人生著如此品種的嘴巴,抱起女人親吻時,吻相就有些搞笑了。當然,雷莉的男人并不在家。這個男人總是不在家的,他在一個挺遠的城市做著一個什么藥廠的醫(yī)藥代表,四處推銷藥品。田行道和雷莉母女一起用完了晚餐,雷莉就笑著說:“你先坐著看看電視,我一會兒就回來?!闭Z調(diào)很客氣,卻透著一種安排的味道。田行道乖乖地點點頭。雷莉不是獨自離開的,她手里扯著晨晨。獨自待在別人家的客廳里,田行道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些不安。沙發(fā)、茶幾、花盆、電視柜……都用陌生的目光望著他,似乎他是一個溜進來的賊。待的時間越長,這種不安感就越清晰越強烈。他一次又一次地望望窗子望望門,仿佛隨時準備跳起來逃將出去。

就像趕來救命似的,雷莉及時地打開門走了進來?!皩Σ黄?,讓你等急了吧?”不等田行道回話,雷莉就拉住了他的手?!案襾?,我們到那邊去看碟子,到那邊去。”雷莉的手拉得很緊,仿佛不是她在解救田行道,而是田行道在解救她。她拉著田行道穿越過道,徑直進了臥室。田行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張席夢思大床上,然后才是大床對面的電視機。打開電視機,放入碟片,然后雷莉自己先躺在了床上?!皝?,上來呀?!崩桌蛟谏磉吪牧伺?。像受到主人鼓勵的小貓小狗,田行道跳了上去。果然是“來勁兒”的,是田行道從來沒有看過的裸“動作片”。那些動作因為過分真實而顯得似夢似幻,那些動作因為毫無掩飾而顯得驚心動魄。將不能示人的示人,將不能表演的表演,于是就有了異乎尋常的效果。雷莉的胳膊率先動作起來,似乎無意地貼住了田行道的手臂。投桃報李,田行道的小腿也動了動,挨上了雷莉的腳踝?!澳闩畠耗??”田行道終于忍不住發(fā)問?!八妥吡?。放心,今晚不回來?!蹦且灰梗麄儌z做了許多動作,也說了許多感天動地的誓言。那些動作讓人很快樂,當快樂達到極點的時候,就要說一些極端的話。這些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是無所謂虛假也無所謂真實的,那情形就像痛到了極點,就要呻吟就要喊叫一樣。

黎明時分,田行道迷迷糊糊地還在夢中,雷莉就催他起身了?!皩Σ黄?,你得走了。等一會兒,我得去接晨晨回來吃飯,然后送她去幼兒園。”原來,昨夜晨晨就被臨時寄放在后面的那幢樓里。那家的孩子和晨晨是幼兒園同學,那孩子的母親是雷莉的好友。田行道完全醒了,他抽抽鼻子,這才感覺到被頭上有一股陌生的腦油味兒。他穿著拖鞋到衛(wèi)生間撒尿,這才發(fā)現(xiàn)拖鞋很長很大,他的腳在里邊有點兒曠。于是他知道了被他頂替的是個腦油很重個子很高的男人。田行道匆匆地從門洞里走出來的時候,回身看了看昨夜棲身的這幢建筑。三層樓,四個單元樓洞,后陽臺改造成了廚房……這樣式和他家的宿舍樓并無多大差別。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以為你尋到了什么新洞天嗎?其實天下的樓房,都不過是大同而小異罷了。大街剛剛蘇醒,車和行人不多,田行道遲疑地站住了,一時間竟不知該往何處?,F(xiàn)在去單位還早,回家呢,家是回不去的。走過幾個街口,忽然看到路邊的招牌,“居家小廚”,人出人進的,正在賣早點。他邁步進去,找個靠窗的空位置坐下,胡亂點了小菜、包子和稀飯。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老婆熬的粥,粥里有許多紅棗和綠豆。此刻,兒子羽升想必已經(jīng)刷了牙洗完臉,正坐在餐桌前用早餐吧?

此刻,田行道抬起頭,又看到了“居家小廚”的招牌。還沒到供應(yīng)晚餐的時間,飯館里的人在忙著清理店面。店門開著,一條紅地毯被拖出來刷洗,那情形看上去怪怪的,像是敞開的嘴里伸著一條暗紅色的大舌頭。田行道騎著自行車從店前慢慢繞過去,剛想加速,卻被人群擋了道兒。那是一些到幼兒園門口接孩子的家長。

幼兒園放學了,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他忽然怔住了。那不是老爸嘛!沒錯,那是父親田松石和他的小三輪車。田松石穿著藍格子短袖衫,腦袋上戴了頂棒球帽,瘦精精的,瞧上去還挺精神。小三輪是紫紅色的,車把和輪圈鍍得晶亮晶亮,在夕陽下熠熠閃光。咦,老爸到這兒來干什么?田行道疑惑地盯著田松石,不由自主地往那邊靠過去。田松石沒有發(fā)現(xiàn)田行道,他專注地盯著幼兒園的大門。忽然,田松石的那張臉綻開笑意,他張開雙臂半蹲了下來。田行道順著父親的視線看過去,于是就看到了一個顛顛蹦蹦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瘦精精的,穿著雪白的連衣裙,黑發(fā)用黃絲帶扎著,在風中搖搖擺擺。小女孩撲進田松石的懷里,田松石緊緊地摟著她,在她的臉蛋上親了又親,然后才把她舉起來放進了小三輪的后廂。后廂里擺著一把小椅子,小女孩坐穩(wěn)了,田松石又拿出一串糖葫蘆遞給她。好乖巧的小女孩,她把糖葫蘆伸過去,先讓田松石咬了一口,然后才含進她的小嘴里。這一幕讓田行道看呆了。這小女孩是誰?她和田松石為何如此親近!田松石蹬起小三輪車,帶著那小女孩走了。田行道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差不多跟了兩條街,又覺得如此尾隨似乎不妥,這才停了下來。壞了,忘了接晨晨!

田行道拍拍腦袋,心急火燎地蹬著自行車趕到了實驗小學的大門口。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雷莉打來的?!澳闩苣膬喝チ??怎么不接晨晨?。 笔琴|(zhì)問的口氣,猶如法官審訊嫌犯?!拔?,我就在學校大門口……”田行道想解釋。對方懶得聽,把手機掛斷了。在他和雷莉的關(guān)系還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那段時間,田行道也曾經(jīng)替雷莉接過晨晨。說實話,那不過是為了討好和獻殷勤罷了。晨晨那時還是幼兒園大班的孩子,每當田行道用自行車把晨晨接回來送到雷莉家,雷莉總要做幾個好菜來犒勞他。如今真成了一家人,再做這些事反倒成了負累。

其實當初田行道并沒有想過會和雷莉弄成一家子,那情形就像觀光客到旅游景點兒轉(zhuǎn)著玩兒,原不過是尋新奇尋開心罷了,一不小心鬼迷心竅,竟把自己弄成了原住民。人就是那么賤,偷偷摸摸地在雷莉家尋個歡做個樂不就行了,還非要學那魚呀鳥呀,擺著尾巴四海里游,奓著翅膀滿天下飛。這事也怪雷莉,她總是叨叨說這個城市眼睛太多,她只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倆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念叨得多了,田行道就真的大起膽子帶著她一起去云游四方。兩人去過西湖靈隱寺,去過南京雨花臺,去過陜西兵馬俑……最后一次是去廣西,游了桂林漓江,又坐車到龍勝洗溫泉。那是在十萬大山的深處,車在云霧里走,越走山越高越走林越密越走人越少。雷莉緊緊抱著他,在他耳邊吹著氣說,怪不得這里出土匪哩,瞧這兒多荒涼多偏僻。那座溫泉賓館建在一處陡峭的山崖下,除了每個房間里安裝的浴盆之外,大樓的前面還修造了一個數(shù)十平方米的溫泉池。夜幕降臨之后,這溫泉池看上去就像一個深墨色的龍?zhí)?。偌大的池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頭上是滿天星斗,嘩嘩的溫泉水從上面的山谷里流淌下來,猶如天河一般在微光中泛著白霧。萬籟俱寂,此夕何夕,讓人恍如置身于仙境。雷莉忽然游過來,緊緊地摟住了田行道。哦,她渾身上下居然光溜溜的,不知何時脫去了泳衣。田行道也褪去了那點兒遮掩,于是他們成了深潭里的兩條魚。欲仙欲死的時候,雷莉喃喃地說:“我離婚,你也離婚吧。咱們倆永遠在一起……”“好,離!”田行道隨口應(yīng)著,聲調(diào)猶如夢囈。

這也算是對天盟誓吧,這誓言當時無比真實,過后就覺得有些虛妄。從廣西歸來,雷莉那邊并沒有動靜,田行道亦不曾向老婆提起什么離不離的話題。大約是回來后第二個周末,田行道接到了雷莉的電話,讓他晚上去她家。那應(yīng)該是例行的幽會吧,田行道心里喜滋滋的。他向老婆打招呼,說是晚上要陪單位的領(lǐng)導打打麻將。男人嘛,總要考慮升遷的問題,不能不與上司周旋周旋應(yīng)酬應(yīng)酬吧。

雷莉家的安全門上有按鈴,雷莉通常都是在鈴響時望望貓眼,看清了是田行道就放他進來,然后才在過道里擁吻他。這一回卻大不相同,安全門甫一打開,雷莉就撲進田行道的懷里嗚嗚大哭。到燈下再看雷莉,不得了,兩個眼睛一大一小,顴骨上還有幾塊青紫,嘴唇腫厚,看上去猶如肥脹的兩瓣橘子。田行道一怔,吃驚地問:“你這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了,他就動手打我……”女人抬起頭,止住了啜泣。田行道心中一悚,脫口道:“你告訴他什么了?”“我告訴他分手??!我說了,分手!”女人的神情既堅定又自豪,就像奮不顧身地拉響炸藥包的英雄。田行道的腦袋轟地炸成了碎片,他心思紛亂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為我挨了打……”“別這么說,不是為你,是為我們。我不后悔,我不怕?!迸艘贿呎f,一邊緊緊地抱住他,女人抱攏的手臂是繩子,田行道的身和心都像被捆住了一樣喘不過氣。他口里喃喃著:“對,不怕,不怕?!迸诵α?,她欣慰地問:“你那邊,怎么樣?”“也說了,也鬧了。”田行道淡淡地回答。女人激動地將臉貼在田行道寬闊的胸膛上,她把田行道的這份淡定看作是男人的沉穩(wěn)和豁達。有這樣并肩作戰(zhàn)的盟軍,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力量和安慰。于是,她喋喋不休地訴說起與丈夫攤牌的細節(jié)。田行道竭力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腦袋卻嗡嗡作響,全然不知對方所云。田行道心中感嘆,完了,完了,戰(zhàn)端一開,從此將再無寧日!

雷莉終于說累了,她閉上嘴,開始動手脫卸田行道的衣褲。面對女人的激情,田行道只得勉為其難地應(yīng)付。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任務(wù),田行道起身要走,雷莉說:“別走了,你不是已經(jīng)和老婆攤牌了嘛?!碧镄械佬睦锇l(fā)慌,嘴里卻附和著:“就是就是,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還怕個屁?!崩桌驑妨耍汛矄沃匦抡苏f:“來來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碧镄械罃倲偸肿龀鲆桓睙o奈的樣子,說:“今晚不成,改天吧。我來的時候,兒子發(fā)高燒。整晚不歸把她惹惱了,故意拖著咱們呢?”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譴,田行道推托說兒子發(fā)高燒,兒子那晚當真燒了起來,體溫直奔三九度五。呂如藍帶兒子到醫(yī)院打吊針,一直折騰到后半夜。娘兒倆回家剛躺下,田行道就進了門?!巴娴茂偘?,兒子病了都不回來!”呂如藍抱怨。田行道嘴里還在強辯:“我又不知道,又不是我讓他發(fā)燒的?!眳稳缢{身子累,心里焦,嗓門兒就提了起來?!按蚴謾C,你關(guān)機。玩了一晚上,你倒有理了?”田行道虛張聲勢地嚷:“吵什么吵什么?張書記打麻將最討厭受干擾,大家的手機都是關(guān)掉的。”呂如藍生氣了:“咦咦咦,打麻將重要還是兒子重要???”望著老婆瞪圓了的牛眼睛,田行道靈機一動,趁勢說出了那句說不出口的話?!俺吵吵?!這么過著真沒意思,離婚,離婚!”呂如藍只當是氣話,隨口接道:“離就離,誰還怕誰呀?”“你說離的啊,你說離的!”田行道重復著,以做確認。“我說離了,我說離!”聽到老婆復述這句話,田行道心里暗自一喜。繼而看看兒子的臉,再瞧瞧老婆那懵懂而無辜的眼神,他又感到自己很殘忍。

田行道走進家里的時候,特意把給晨晨買的酸奶和面包提在胸前,那情形就像掂著禮盒賠著笑臉,登門去討好自己的上司。雷莉不買賬,她看到田行道回來,沉下臉嚷嚷道:“死哪兒去了,你死哪兒去了,?。亢⒆右莵G了,我看你咋賠!孩子要是丟了,我看你咋賠!”“死”和“丟”這兩個字,聽上去都有點兒驚心動魄。田行道穩(wěn)穩(wěn)神問道:“晨晨回來了吧?”

“爸爸……”晨晨不知何時從書房里走出來,扯住了田行道的褲腳。孩子嗓音怯怯的,“爸爸”這兩個字吐得有點兒艱難,有點兒生澀。田行道心里一熱,連忙俯身抱起了她?!岸脊职?,爸不好,沒有接著你。你怎么回來的?”“爸”這個字,田行道說得也有些生硬,仿佛那是一條撿來的領(lǐng)帶,讓他難以堂而皇之地系在脖子上?!拔易约簭膶W校走回來的?!背砍炕卮稹!芭?,晨晨真勇敢?!碧镄械离S口贊許著,腦袋里卻仍舊想著自己的兒子羽升。記得當初雷莉興沖沖地告訴田行道,她終于得到了晨晨的撫養(yǎng)權(quán)時,田行道的心里沉了沉,意識到自己要放棄羽升了。田行道不能不把離婚的事情告訴父母,所舉的理由無非是志趣不同啦、性格不合啦,等等。天下的母親幾乎都是偏向自家兒子的,母親苦勸了一番之后,少不了埋怨幾句待廢的兒媳不賢不慧不勤不儉什么什么的,父親卻太了解男人的把戲了,他擺擺手,止住了田行道的啰唆。父親先是狠狠地吐出一句“他媽的”,然后深深地嘆口氣,又接了一句:“孩子小,就讓孩子跟娘吧?!庇谑?,羽升就隨了呂如藍。

此時,田行道坐在沙發(fā)上,心里只顧想著兒子羽升,竟沒有留意飯菜和碗筷已經(jīng)擺好,雷莉母女已在飯桌前落座了。雷莉用手指輕輕捅了捅晨晨,于是這孩子就像被鍵入了指令一般發(fā)出了聲音:“爸,吃飯。”仿佛是電子聲,聽上去竟然有些虛假。“哦哦哦?!碧镄械揽桃獾貪M臉掛笑,趨身而往,猶如接到盛邀的賓客。這頓飯一家人吃得相敬如賓,離開餐桌的時候田行道和雷莉竟不約而同地舒了口長氣。兩人怔怔地對視了一眼,彼此的嘴角都掛出一絲疲憊的笑意。

晚餐后是一家人放松休閑的時段,雷莉和田行道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起看電視??拷L窗的地方擺著晨晨的電子琴,晨晨有模有樣地一邊彈一邊唱。田行道驀然生出此身是客,此生如寄的感覺。他終于坐不住了,起身說道:“我想出去遛遛彎兒。”聽到這一句,雷莉敏感地轉(zhuǎn)過臉,深深地剜了他一眼。當初田行道與呂如藍做夫妻的時候,晚飯后田行道常常說是要去外面隨便遛遛彎兒。其實呢,他一遛就遛進了公園遛到了河邊,那是他和雷莉偷偷約會的地方。此刻,雷莉的眼神仿佛是在說,你那套花樣我還不懂嗎?你想去和哪個女人幽會呀?雷莉的眼神讓田行道雙腿發(fā)軟,幾乎又要坐下來??墒撬麑嵲谔珢?,實在不想委屈自己了。“真的,就是遛遛。”他解釋著,竭力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半S你便吧。”雷莉說完偏過腦袋,仍舊看她的電視。仿佛對方罪已犯下,而她只不過是寬大為懷罷了。

夜空清冷而寥廓,田行道出了門就深深地吸口氣,然后往街心花園那邊走。燈光暗淡,樹影搖曳,街心花園里徜徉著成雙成對的男女,讓田行道越發(fā)覺得孤寂和無趣。仿佛是要躲避什么,他有意地趨往僻背之處。田行道枯立良久,忽然掏出手機,給老爸老媽打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聽到聽筒里傳來老媽的聲音和家中電視機的伴音,田行道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家的溫馨暖意?!袄蠇?,你在看電視呢?”“唉,媽在聽電視。”“我爸呢?”“你爸沒回來。說是幾個老朋友請他喝酒哪?!碧镄械佬睦镆怀?,驀然想起傍晚時分在幼兒園門口看到老爸接孩子的情形。田行道的喉嚨仿佛被魚刺卡住似的,再也說不出話。“行道,行道,你咋不吭氣呀?”“嗯,媽?!薄皟鹤?,媽給你說句心里話?!笔謾C里傳出的是那種刻意壓低的嗓音,顯得有點兒神經(jīng)兮兮?!皨尭铱隙?,你爸把架子上那個康熙年間的郎窯紅,換成假的了?!碧镄械赖哪X袋嗡地響了一聲,就像中了病毒的計算機一樣,整個操作系統(tǒng)都崩潰了。

離婚之后,呂如藍一直帶著兒子羽升住在老媽這邊。呂如藍習慣了每天清晨六點半上衛(wèi)生間,如此一來就與老媽的生活習慣沖突了。老媽是六點鐘就進衛(wèi)生間的,方便完了還要刷牙洗臉沖淋浴,常常弄得呂如藍窘迫難忍。今天早上,呂如藍是被老媽的歌聲吵醒的。“當我們還年輕,在美妙的五月早晨……”還是那首老經(jīng)典,嗓子刻意壓低了,像是嘴上捂著一條手絹。如果呂如藍和羽升沒住在這兒,老媽原本是會痛痛快快放開嗓子的。呂如藍很想再睡一會兒,可是老媽那邊又弄出許多響動來。呼呼呼的,那是電吹風,老媽的頭發(fā)精心染整過,滿頭黑發(fā)卷,居然看不出一根銀絲。啪啪啪的,那是衣柜的開合聲,老媽又在選衣服了,這回穿的是西裝裙還是綴花真絲衫?篤篤篤的,那是半高跟鞋的敲擊聲,老媽向這邊的臥室走來了。“如藍,媽去活動了。”梅薇推開門站在那兒,臉盤兒眉眼兒和口唇都是涂抹過的,那模樣就像是站在舞臺上的報幕員?!班牛?。”呂如藍笑了笑,在床上半坐起來。梅薇說的“活動”,也就是到人民公園去唱歌。人工湖邊有個土山包,一幫老頭老太太每天早晨都站在山包上,扯著喉嚨又喊又唱的。那情形有些像聚在枝頭上的秋蟬們,越覺得冬天臨近,叫得就越嘈雜。

老媽出門之后,呂如藍也就沒了睡意。她一邊干著家務(wù)活兒,一邊盤算著今天做些什么。呂如藍想去逛逛商場,給自己挑選幾件換季的衣服。離了婚的女人,更要光光鮮鮮,不能灰頭土臉一身晦氣。雙休日,羽升不上學,呂如藍自己去逛街,把孩子一個人撂在家里總覺得不放心。鮑圭要是能來就好了,讓羽升跟著他……一想起鮑圭,呂如藍的眼前就仿佛浮現(xiàn)出鮑圭那筆桿溜直的后背和脖子,耳畔也仿佛響起了鮑圭那磁性的聲音。于是,呂如藍的周身就像受到磁力吸引的鐵屑一般,支棱了起來。當初說好了,鮑圭是按鐘點兒服務(wù)的,接接送送每天三個點兒。此刻打電話讓他來,似乎有些唐突。

書房里擺著一臺計算機,那還是梅薇從建工學院退休前購置的東西,運行起來就像老人在散步。羽升從書包里拿出游戲光盤,往計算機上安裝他最喜歡的計算機游戲《戰(zhàn)爭警戒》。羽升興致勃勃地安裝著,忽然氣急敗壞地嚷嚷起來:“媽媽,你來看,這是怎么回事呀!”呂如藍過去瞧,果然不對頭。計算機屏幕像是犯了病,軍事基地里的那些發(fā)電廠呀、礦石精煉廠呀、戰(zhàn)車工廠呀、空軍指揮部呀……全都變了形。呂如藍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羽升不甘心,可憐巴巴地央求道:“媽,你讓鮑叔叔來看看好不好?讓鮑叔叔來看看什么問題嘛?!边?,這主意真不錯,呂如藍笑了。以這個理由請他上門,名正言順。于是,呂如藍就把鮑圭的手機號告訴了兒子。電話一打通,那邊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莫名的慌亂從呂如藍心頭掠過,她轉(zhuǎn)身進了臥室。對著梳妝鏡,呂如藍薄薄地打了粉底,細細地描了眼線,淺淺地涂了口紅,頭發(fā)也精心地梳順了,然后又噴了發(fā)膠……接下來是換衣服,脫下居家的便裝,把衣柜里的衣服比試了一件又一件,怎么也選不出來。到底穿哪件衣服,呂如藍再也拿不定主意。時間就這么耗過去了。門鈴響了。呂如藍穿著剛套上身的一件連衣裙去開門。鮑圭望著呂如藍的那身裝扮,脫口道:“怎么,你要出去嗎?”“哦,是要出去的。哦,那就不出去了……”呂如藍居然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鮑圭很快把電腦修好了,羽升又央求媽媽,讓鮑叔叔留下來陪他玩電腦游戲?!澳隳芰粝聛硗嬗螒騿??”呂如藍的目光是垂下來的,仿佛在向地板發(fā)問?!皼]問題,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回去也沒什么事。”家里就他一個人!呂如藍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抬起眼說:“那就付你加班費吧,請你再陪陪羽升玩?!滨U圭坦然地把目光迎過來,笑著說:“別說什么加班費,是羽升陪我玩嘛。”呂如藍擺擺手,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她知道鮑圭是不會要加班費的,那就留人家吃頓飯吧。她從冰箱里取出肉餡,動手調(diào)餡包餃子。手動著,心思也是動著的,渾然不覺竟把醋當成了醬油,調(diào)進了肉餡里。他是一個人呢!他是沒結(jié)過婚?還是結(jié)過又離了?呂如藍用手中筷子使勁兒地打著餡,兌了料酒、花椒、香油和高湯的肉餡慢慢地纏上了勁兒,猶如發(fā)面似的鼓脹起來。呂如藍的身體里也好像鼓脹起了一面風帆。餡好了,面好了,呂如藍自己搟皮兒自己包。不知不覺地竟然包出了兩蓋簾?!皨專U叔叔要走?!眱鹤诱驹趶N房門口說。鮑圭探進頭來,擺擺手說:“是啊,攪和了一上午,真該走了?!薄鞍ググ?,別走啊。沒拿加班費,還不吃個加班餐嗎?”呂如藍連忙站起來,送又不是,攔又不是,目光中滿是挽留。鮑圭笑了,他彎下腰看著餡盆和面板說:“喲,包餃子呀?!薄笆前?,已經(jīng)包上了,你就嘗嘗我的手藝嘛?!?/p>

鮑圭說:“讓我來搟吧,我搟得快?!边?,男人居然會搟餃子皮兒?呂如藍將信將疑地交了權(quán)。羽升說:“媽,我發(fā)現(xiàn)你沒有鮑叔叔搟得快。”呂如藍聽了,用指頭點著羽升的小鼻尖說:“喲,你人兒不大,倒挺會發(fā)現(xiàn)的。你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哪?”“等我發(fā)現(xiàn)了,再來告訴你?!庇鹕槐菊?jīng)地說。眼看到了中午,梅薇從人民公園玩夠了回來。她一進門,就看到圍著桌子說說笑笑的三個人,于是脫口道:“喲,瞧這一家子,真夠熱鬧的。”呂如藍連忙解釋:“媽,是羽升打電話請鮑叔叔來,幫他弄計算機?!滨U圭站起身,想說什么,梅薇擺擺手開口道:“我就喜歡家里人多。人多了,吃起飯來才有味道?!逼綍r,起居室里的飯桌都是靠墻擺放的,三個桌邊三把椅子正好坐下三個人。今天多了個鮑圭,梅薇就把飯桌拉到房間的正中間。四個桌邊,恰好坐下四個人。梅薇左看看,右瞧瞧,樂呵呵地對女兒說:“嗯,這么一坐,可就圓滿嘍?!眳稳缢{轉(zhuǎn)過身,說是要去廚房下餃子。忽然聽到門鈴又響起來。老媽詫異地說:“咦,這時候誰會來呢?趕飯點啊?!眳稳缢{去開門,馮敏樂呵呵地走進來。馮敏的手里掂著一些從街店里買來的涼菜,嘴里嚷嚷著:“如藍,阿姨,我來和你們湊湊熱鬧。周末一個人在家里吃獨食兒,怪沒意思的?!眳稳缢{心里覺得意外,嘴上卻說:“好啊好啊,你來得真巧,剛好趕上吃餃子?!泵忿敝褂鹕溃骸坝鹕?,去給馮阿姨搬一把椅子來?!滨U圭看看手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說道:“不用再搬椅子了,就讓馮記者坐我這兒吧,我得走嘍?!眳稳缢{愣了愣,問道:“怎么,不是說好了,在這兒一起吃餃子嗎?”鮑圭笑著拍拍腦門兒說:“怪我,怪我。有件重要事差點兒忘記了?!?/p>

鮑圭就這么告辭了,呂如藍滿臉都是掩不住的失望。梅薇說:“如藍,你陪小馮說話,媽去下餃子?!薄鞍ググ??!眳稳缢{神色恍惚地點點頭。馮敏就和呂如藍閑聊,呂如藍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一句也沒聽進去。煮熟的餃子端上桌,羽升迫不及待地先下了筷子?!皨?,餃子怎么是酸的呀!”梅薇聽了,也夾起一個餃子,慢慢地嚼了嚼。“嗯,真是有點兒酸。我的傻閨女,調(diào)餡的時候,你是不是把醋當成醬油了?”馮敏咬了一個餃子在嘴里,怪怪地說:“確實酸??磥恚疫@個從來不吃醋的人,這回也得吃醋了?!?/p>

老城區(qū)的護城河是一處古色古香的風景,河堤上生著古槐,護堤的石欄也是仿古風格的。閑閑散散的,少不了有許多人到這里漫步。不知不覺的,就出現(xiàn)了許多賣古物的地攤兒。古物攤兒也有細分,有的是字畫專賣,有的是玉器獨營,有的主打古幣,有的偏重青銅……古瓷有十幾個攤位,水深的要數(shù)亭前郗老師和槐下竺老師。

亭前郗老師留著長髯,時常穿著一身中式對襟衫,腳蹬圓口黑布鞋,手里搖著紙折扇,瞧上去像是從古畫上走下來的人。沒人知道郗老師的來歷,有傳言說郗老師早年是做水利的,時常在鄉(xiāng)下走動。走著走著,水利不做了,就在鄉(xiāng)下收起了古瓷。與亭前郗老師不同,槐下竺老師瞧上去就像是大學里到了退休年齡又被返聘的女教授,花白的齊耳短發(fā),閃亮的金絲眼鏡,白襯衣衣領(lǐng)從西裝外套里翻出來,猶如熟透的棉桃綻露著耀眼的銀絮。只要有人站在她的攤位前,她就會開講,請往這里看,這是卵白釉描花鳳紋碗,它是明朝的官窯器,你瞧這四個字,“天順年造”,這就是它的款識……竺老師做過博物館的講解員,因此擺在她面前的那些古瓷器也就有了館藏文物似的光彩。

到?jīng)鐾で肮忸欅蠋煍偽坏亩嗍切┮谏忱锾猿鲂┙鹱拥娜?,他們買的是“僥幸”,買的是“便宜”。他們總想花個雞價錢,就能買回鳳凰來。竺老師那兒則迥然不同,在老槐樹下聽竺老師開講的每每是些一分價要買一分貨的人。他們買的是“對”,買的是“真”,他們怕只怕花了鳳凰錢買回的卻是一只雞。如此一來,亭前郗老師和槐下竺老師的攤位雖然相隔頗遠,卻有了一種對臺唱戲的陣勢。田行道是由東往西順著河堤走過來的。經(jīng)過亭前郗老師的攤位時,他佯做觀望河景,偏轉(zhuǎn)了腦袋。田行道不想讓郗老師看到他,他知道郗老師與父親有交往。有那么幾次,田行道回家去,看到父親在客廳里與郗老師對坐,二人像老朋友似的,相談甚歡。此刻,田行道拎著提包疾行一陣,徑直來到了槐下竺老師的攤位前。田行道把提包拿到面前說:“我?guī)Я思|西,想請竺老師看看?!闭f完,他把提包拉開,取出一個浴巾包裹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將浴巾揭開,于是,那件觀音尊就露了出來。竺老師接過去看了,目光倏地一亮,旋即又掩住了眼簾。那情形就像不經(jīng)意地誤開了膠片照相機的后蓋,又慌忙蓋上一樣。田行道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切地問:“它,是假的嗎?”“這是康熙年間的郎窯紅?!斌美蠋熥屑毜啬﹃?,“你瞧,這釉面開細片紋,還有牛毛絲紋。你再瞧底足,這黃顏色像什么?”“像……”“對,它像小米湯。”不等田行道回答,竺老師就自己說了出來。她不過是設(shè)問罷了,那是一種講解的技巧?!斑@就是典型的‘米湯底’,是康熙郎窯紅的又一特點。”竺老師再指指觀音尊的釉身說道,“你瞧,這釉身有什么特點哪?”“它的特點是……”田行道隨意跟了半句,然后就停下來,洗耳恭聽。“對,它的垂釉沒有流過底足旋削線,行話稱之為‘郎不流’?!薄澳牵美蠋熡X得這件東西是……”田行道先自把心吊了起來?!皼]問題,它是‘對的’,康熙郎窯紅?!斌美蠋熣f得斬釘截鐵?!爸x謝,謝謝竺老師給我長眼?!碧镄械篱L長地舒了口氣,將觀音尊復又裹好,收入了提包中。這下好了,母親再不必多心,竺老師已經(jīng)判定它是“對的”。田行道離去的時候,特意向亭前郗老師那邊望了望。郗老師和他的攤位離這邊遠遠的,看上去就像罩著霧籠著云一般朦朧。

田行道看看表,差不多到了放學時間,他心里忽然牽掛起了兒子羽升。離婚的時候,法院將羽升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了呂如藍。接下來協(xié)商田行道的探視權(quán),呂如藍說了句,“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怎么都行。”田行道當時心頭一熱,還覺得前妻真是通情達理。沒想到恰恰是因為沒有明確規(guī)定,所以“什么時候都可以”竟然變成了“什么時候都不可以”,“怎么都行”則變成了“怎么都不行”。離婚之后,田行道發(fā)現(xiàn)探視權(quán)落空。惱怒時,他也曾打算撞上門去與前妻爭執(zhí),深想想,卻又躊躇了。夫妻分手,本已傷了兒子,又怎能在新痂上亂戳亂捅?無奈之下,田行道只得在想極了的時候跑到學校門口,等著羽升放了學,匆匆地與兒子見上一面。此刻,要見兒子的念頭騰升起來,讓人難以抑制。于是,田行道就拿出手機,給雷莉打電話。“喂,今天中午有飯局,我接不成晨晨了?!薄澳呛冒?,我去?!碧镄械浪煽跉庹獟鞌啵沁厖s忽然追問一句,“誰請客???”田行道來不及多想,隨口道:“老慶?!碧镄械乐匦驴缟献孕熊?,往羽升就讀的建國路小學那邊騎。一路上,他心里不住地犯堵:當?shù)娜タ纯磧鹤釉臼翘旖?jīng)地義的事,可是又怕影響現(xiàn)任妻子的情緒,只好胡亂搪塞。你說你活得窩囊不窩囊?匆匆地趕到建國路小學,看見學校門口黑壓壓地聚著許多家長,田行道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沒有放學,那就守株待兔,在學校門口等吧。

路邊擠著一些兜售飲料和食品的小商販,田行道抽抽鼻子,尋著氣味看過去,于是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賣烤紅薯的。當初和呂如藍一起過日子的時候,田行道偶爾也去學校接過幾回羽升。羽升喜歡吃烤紅薯,田行道總是在校門口買好了烤紅薯,然后拿在手里,眼巴巴地等著兒子從校門里走出來。兒子見到烤紅薯,兩眼就會喜滋滋地放光。孩子很乖,吃之前總要把烤紅薯塞到田行道嘴邊說:“爸,你先咬一口。”田行道輕輕地一吮,稀溜溜的薯泥就會像蜜糖一般,沿著舌尖向內(nèi)里滑淌,一直甜進心里頭。

此刻,田行道買了一個最大最軟的烤紅薯。他望著薯頭薯尾滲出的濃汁,眼前就浮現(xiàn)出羽升親昵地與自己分享這美食的情景來。家長們忽然騷動了,一隊隊學生正像開閘放水一樣擁出來。田行道一邊往前擠,一邊捧著烤紅薯興高采烈地張望著,那情形就像是要給遠道而來的貴賓獻上鮮花。一大片黑壓壓的小腦袋螞蟻般地攢動著,田行道目不轉(zhuǎn)睛地掃來掃去,唯恐錯過了兒子那張小臉。沒有看到,沒有。田行道好像溺進了深水里。他喘著氣,一把撥開保安,就往校園里邊闖。上了樓,然后順著走廊往前走。他看到三年四班教室的門是開著的,里邊傳出孩子們的說笑聲。田行道繃緊的身子放松了。“羽升,羽升!”人未進門,他就在走廊里高聲喊。有個掃地的孩子直起腰對田行道說:“今天不該呂羽升值日,呂羽升已經(jīng)走了。”田行道蒙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呂羽升是誰。操,呂如藍把兒子的“田”給改掉,隨她的那個“呂”了。

走出教學樓好遠了,田行道才感覺手上有點兒黏。他低頭瞧瞧,那塊烤紅薯已經(jīng)被捏成了一坨稀泥蛋子。他下意識地將那稀泥蛋子捂到嘴邊,狠狠地吸了一下。稀溜溜的薯泥滑進口中,竟像體檢時吞下鋇餐似的,讓人生出一陣呃逆來。田行道沮喪地出了校門,推上自行車茫然失措地往前走。走著走著,抬頭看到路邊有一家羊肉湯館。田行道覺得饞蟲子忽然從喉嚨眼兒里爬了出來,忍不住一腦袋鉆進了羊肉湯館里。也好也好,反正給雷莉說過了,有人請客,晚飯不回去吃。田行道在小館里坐下,點了兩碟小菜一大碗羊肉湯泡鍋盔,外加兩瓶啤酒。他自斟自飲著,吃得既自傷又自哀。田行道記不清楚他是如何摸回家里的。雷莉開門放他進屋時,用那樣的一種眼神望著他,仿佛他是一條走失之后,又厚著臉皮溜回來的臟兮兮的狗?!昂俸俸?,這頓飯……我吃得,好。你和晨晨,吃了嗎?”田行道涎著臉笑。雷莉冷冷地回答:“我給老慶打電話了,他沒請客?!闭f完轉(zhuǎn)身就走,把田行道一個人撇在了那兒。田行道又尷尬又惱火,他氣咻咻地尾隨著雷莉進了臥室?!澳隳隳?,打電話!你你你,調(diào)查我?告,告訴你,我沒去老慶那兒吃飯,我,我去看兒子啦!”“別給我說你去哪兒了,我又不能給你兒子打電話。”雷莉瞇縫著眼兒,嘲諷地望著他,那情形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老師看穿了一個老愛撒謊的小學生?!罢嬲嬲?,真的!”田行道吼得像牛叫。雷莉疲憊不堪地在床沿上坐下來?!疤镄械溃銊e給我來這套好不好?你不是說過嘛,這些花招全都讓咱倆練完了,今后咱倆誰都別想唬住誰!”聽女人指名道姓地點出這番話,田行道心里不由得一陣陣泛苦。當初兩人偷偷相好時,為了瞞住呂如藍,他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許多鬼花招。雷莉那時就心里犯嘀咕:“行道,你的鬼點子這么多,將來結(jié)了婚,你還不把我耍暈了?”田行道安慰她:“我這點兒小把戲,咱倆都一起練過了,將來還能蒙得住你?”唉,現(xiàn)如今,耍者真的是無心再耍,可是疑者卻依舊生疑??!

田行道心里真是窩憋得很,他雙目鼓脹,青筋凸突,看上去猶如一條即將被打爆的輪胎。

雷莉被他的模樣嚇住了,她膽怯地退縮著說:“你你你,怎么了?你你你,你可別……”哪知輪胎卻沒有爆響,自己撒氣,癟了下來。“嗚嗚嗚……”身架那么魁偉的男人,捂住臉,抖著肩,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鞍褑眩憧奘裁囱剑俊笨吹教镄械肋@副樣子,雷莉大感意外。“都是我,都是我不好……”男人哭得越發(fā)傷心,像是即刻就要塌方。女人只好堵口子?!鞍パ剑际俏也缓?。別哭了,別哭了……”女人到底是泥做的,說是來堵呢,水一泡,自己先稀了。夫妻倆就這么相對著抹眼淚兒。晨晨聞聲跑了進來:“媽媽,爸爸,你們這是怎么了?”田行道伸出一只手,在晨晨一邊的小肩膀上撫了撫;雷莉伸出一只手,在晨晨另一邊小肩膀上也撫了撫。兩只手仿佛會傳遞什么,晨晨小嘴兒一撇,也跟著哭出了聲。在以后的日子里,田行道又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如此這般的一幕,那情形就像一個輸?shù)纛伱娴钠迨秩滩蛔∫獮樵?jīng)下過的一局臭棋復盤。田行道把一切都歸結(jié)到酒上,酒能讓男人變得豪放,也能讓男人變得脆弱。如同劍在水里淬了火,就變得峣峣易折了。

呂如藍提前下班,特意轉(zhuǎn)到海鮮市場買了些大活蝦。晚飯她要露一手,照著菜譜做一道焦炸鳳尾蝦。其實,呂如藍并不喜歡下廚房,之所以如此躬親,是因為要留鮑圭在家里吃晚飯。作為招聘來的“鐘點爸爸”,鮑圭對這份工作不僅是盡職盡責,而且也在盡著心盡著情。呂如藍悄悄觀察過他,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似乎總是罩著一層不甚分明的憂郁。當羽升出現(xiàn)的時候,那層憂郁即刻神奇地消散,于是整張面孔就像迎著陽光一般變得明朗。他是真心喜歡羽升啊,呂如藍這樣想著,心底就會升起一股柔情來。呂如藍多方打探鮑圭的底細,雖然未得其詳,但也摸了個七七八八。鮑圭眼下可以說是單身,幾年前他老婆就帶著孩子去了新加坡,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這兩口子已經(jīng)離婚,也有人說這兩口子正在離婚,這事兒外人都不清楚。眼下簡化了離婚程序,在外面看不到蘑菇云,核爆炸只需在地下就完成了。其實,把情況摸到這種地步,呂如藍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隨著交往日深,鮑圭似乎在慢慢融入這個家庭。當初雙方議定的那個時間和報酬的框架已成虛設(shè),鮑圭的到來越來越像是游屑對磁場的歸附。想到這兒,呂如藍的心猶如食品袋里的活蝦一樣,忍不住蹦跳起來?!皢?,買這么多蝦,家里有客呀?”呂如藍回過神,看到說話的是鄰居彭姨。彭姨應(yīng)該算是媽媽的朋友,那些年父親臥病在床,彭姨跑前跑后地張羅,沒少給媽媽幫忙。彭姨是人民公園老年舞蹈隊的領(lǐng)舞,此刻她穿著一身大紅運動服,站在呂如藍面前一邊說著話,一邊扭著胯晃著腰,雙腳還踢踢踏踏地動個不停??粗硪棠腔盍Τ渑娴臉幼樱瑓稳缢{隨口夸了句:“彭姨真會養(yǎng)生,您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呢!”彭姨聽了,樂滋滋地說:“你彭姨這還叫年輕???你到公園瞧瞧你媽去,那才叫返老還童哩?!迸硪坦首魃衩氐毓垂词?,呂如藍就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彭姨貼著呂如藍的耳朵悄悄說話:“藍藍,你媽可是唱瘋啦!你媽是女領(lǐng)唱,還有一個男領(lǐng)唱哩。高個頭,寬肩膀,滿頭銀發(fā),亮光閃閃,就像戴著一頂王冠呀。那才叫一個威嚴,那才叫一個風度??!你猜大家叫他啥?國王!國王和你媽媽一對唱,出彩啊,出彩啊,沒人不給他倆鼓掌……”彭姨的話音兒怪怪的,呂如藍聽了愣在那兒,竟不知說什么才好?!八{藍,你沒見過國王吧?趕明兒,你到公園去見見他?!闭f完這句,彭姨笑嘻嘻地走了。

回到家,呂如藍立刻動手做飯。等到鮑圭把羽升從學校接回來的時候,呂如藍已經(jīng)做好了最后一道菜——炸蝦。鮑圭好像是剛剛出差回來,他一手掂著個旅行袋,另一只手掂著個透明的食品袋,里邊裝了一只油亮亮的烤雞。有了那只烤雞,再加上呂如藍做的幾個菜,飯桌上的晚餐就稱得上豐盛了。碗筷早已擺好,羽升已經(jīng)急不可耐,可是身為家中長輩的梅薇卻依舊不見蹤影。

呂如藍正在納悶,老媽打來了電話。說是她在外面有飯局,就不回家吃了?!帮埦帧边@兩個字兒從老媽嘴里冒出來,讓呂如藍覺得有些不搭界。這些年來,還不曾有什么人請過老媽的客。老媽這是赴的什么飯局,當?shù)哪拈T子賓客呀?

于是,飯桌前只坐上了呂如藍、羽升和鮑圭。羽升先是夾起一只鳳尾蝦,粗枝大葉地嚼咽了,然后又夾起一塊烤雞,細細地在嘴里倒騰。“嗯,媽媽的蝦,沒有鮑叔叔的烤雞好吃。”鮑圭和呂如藍聽了微微一怔,不禁對視一眼,彼此會心地笑了笑。羽升仿佛看穿了他們的什么合謀,他的臉頓時暗淡下來。望著兒子沉下來的臉,呂如藍不由得打了個噤。蒜頭鼻,黑豆眼兒,蛤蟆嘴兒……這一切都太像他那個孬爹了。羽升也就是圓臉盤隨媽媽,其余的全都隨他爸。唉,地是你自家的地,長出來的卻是別人的莊稼。

盡管有些自傷自哀,呂如藍的臉上卻竭力掛著笑?!坝鹕?,媽媽是照著菜譜做的鳳尾蝦,你再嘗嘗,可好吃了。”呂如藍用筷子搛起最大的一只蝦,送到羽升的嘴邊。羽升把蛤蟆嘴兒張開,咬著大蝦嚼了幾口,噗的一聲把嘴里的蝦吐了出來。“蝦皮硬,扎嘴!”羽升煞有介事地伸著小手,在嘴里掏個不停。呂如藍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田行道的嘴臉。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像他爹,羽升這犟筋也太像他那個孬爹了。

羽升把嘴里的大蝦吐干凈,然后開口說:“媽媽,今天他去學??次伊??!薄八本褪怯鹕哪莻€孬爹田行道,呂如藍聽了這話就像聽到警報一樣緊張起來?!澳阕屗戳藛幔俊蓖赣H那張臉,羽升表功似的回答道:“沒有。我在學校大門前看到他在那兒等著,就轉(zhuǎn)回去,悄悄從學校后門溜走了?!薄昂?,好,真是媽媽的好兒子!”呂如藍嗓子哽咽,眼睛里居然盈出些淚花來。她用手撫了撫羽升的小腦袋,快慰地說:“哈,他現(xiàn)在想你了,當初怎么不想呢?自作自受吧,自作自受吧?!滨U圭恍悟道:“唔,怪不得我在學校大門口也沒有等到羽升呢。當時轉(zhuǎn)了個念頭,想著去學校后門瞧瞧,還真讓我給碰上了?!眳稳缢{拍著手:“就這樣,以后就這樣。你和鮑叔叔商量好,今天前門走,明天后門走,氣死那個壞家伙!”羽升說:“那,要是萬一碰上了呢?”呂如藍說:“碰上了,你就扯緊你鮑叔叔的手,他還能上來搶?”“他要是真搶呢?”“你那個孬爹,沒有鮑叔叔高,也沒有鮑叔叔壯,他還能搶得過你鮑叔叔?”羽升望望呂如藍,再望望鮑圭,低低地“哦”了一聲。他目光一暗,腦袋也垂了下來。“哎喲,至于嗎?”鮑圭伸出大手去撫羽升的頭,“瞧你,把孩子嚇住了。”羽升腦袋一偏,躲過那只手,然后屁股一歪,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呂如藍嚷嚷:“飯沒吃完,你往哪兒跑?”“飽了?!庇鹕龗佅逻@句話,頭也不回地鉆進了他自己的小房間。鮑圭也從餐桌前站起來,指著羽升的房間說:“我去陪陪他?!眳稳缢{歉然道:“讓你沒吃好飯?!薄帮柫?,飽了?!滨U圭笑著拍拍肚皮,然后提起他帶來的那個旅行袋,轉(zhuǎn)身進了羽升的房間。

呂如藍一邊收拾著桌上半殘的飯菜,一邊收拾著半殘的心情。唉,當初與田行道離婚的時候,鐵姐們兒馮敏就勸過她,讓她把羽升交給田行道帶,這樣她就可以輕輕松松安排自己的生活。血緣血緣,身上流著誰的血,就和誰有著割不斷的緣分。你沒見那些被人抱養(yǎng)大的孩子,老了老了還惦著要尋找生父哩,何況羽升和他爸一塊兒過了這么多年?呂如藍不是不知道這個理兒,她只是一想到羽升和自己分開,就會像丟了魂兒一樣心神散亂。田行道的背棄已經(jīng)將她割得鮮血淋漓了,如若再割羽升這一刀,只怕自己真的會仆然倒下。唉,還是娘兒倆不舍不棄,彼此相依為命吧。呂如藍將一百二十分的心思都投在了兒子身上,這一百二十分的愛像充在氣球里,是經(jīng)不起碰撞和摩擦的。被兒子稍稍一碰,略略一磨,呂如藍就會心驚肉跳地生出一種破滅感。自憐盡管自憐,自哀權(quán)且自哀,事后,呂如藍卻會把愛加倍地添給兒子。于是那氣球就脹得更大更圓……

呂如藍嘆口氣,且去廚房洗碗,水嘩啦啦地從不銹鋼水槽里溢出來,呂如藍卻毫無察覺,她的心都系掛在羽升那邊。草草地收拾好碗盤,呂如藍再到羽升的房門邊諦聽,唔,里邊好熱鬧,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又是跺腳又是拍巴掌,還夾雜著一種“哧日哧日”的怪聲音,聽上去就像半空中盤旋著一架直升機。他倆搞什么名堂呢?呂如藍終于忍不住,她伸手去開門。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分明被什么頂了一下,隨后就聽到羽升的驚叫:“法拉利!”

一輛火狐般的小跑車正從軌道的峰頂向下沖,是的,是在軌道上沖。一條巴掌寬的塑料軌道盤旋著蜿蜒著,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呂如藍開門的時候,撞散了下面的一段軌道,于是法拉利跑車就像滑雪表演一樣在軌道的斷開處飛了起來。呂如藍欲要轉(zhuǎn)身躲閃,那小東西卻已經(jīng)撞在了她的腳上,然后四輪朝天,發(fā)出一串痛不欲生的哀鳴。呂如藍望望椅子上那個敞開口的大旅行袋,再望望鮑圭,不無驚奇地說:“這些東西,是你帶來的?”鮑圭點點頭。不等呂如藍再說什么,羽升已經(jīng)抱起地上的法拉利,指著散開的軌道嚷嚷起來:“媽媽,你把它弄壞了!你賠,你賠!”鮑圭笑著說:“別急別急,這軌道是接起來的,咱們再把它接好就是了。”于是,呂如藍也成了軌道修理工。

執(zhí)掌了家庭的財政大權(quán),田行道才知道財政部部長這把交椅不好坐。當初和呂如藍過日子,田行道沒操心過錢的事。工資卡往老婆手里一交,回家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穿,倒也輕省。換了老婆換了政策,人家雷莉把整個人往你手里一交,把工資卡往你手里一交,就甩手不管了。這才叫毫無保留哩,這才叫完全信任哩,你只能既感動又感慨地接下這份老天降下的大任。真是花錢如流水呀,田行道認真研究之后,才發(fā)現(xiàn)泄水的閘門不外乎有這么幾個:第一是燃氣水電;第二是肉魚雞蛋、果蔬油鹽;第三是晨晨的學費生活費什么的;第四則是其他了。前兩項是維持三個高等動物生存的必要條件,流水大約占十分之四。第三項晨晨的花銷既不算多也不算少,田行道精心地將其控制在十分之二到十分之三之間。這個第四項“其他”卻讓田行道大傷了腦筋。它的流量很難控制,稍不留神就要泛濫。比如去“戛納影城”看電影吧,每張票五十元,這是一個可控的定量。可是,如果再買美國爆米花,再買橘汁可樂,再買小胡桃開心果什么的,那就難以估計了。另外,夫妻倆的置裝費也歸在這個“其他”里。男人的衣裝可以一成不變,女人的衣裝卻必須常常更新。還有那些少不了的脂粉錢,既然做女人,就不能是毛坯房,少不了要把自己裝修一番。當初田行道討好雷莉的時候,先后給她送過兩瓶法蘭西的“香奈兒”香水。用了這檔次的香水,尋常的香水就成了驅(qū)蚊水。那情形有點兒像眼下的官場,只要上去了,就很難再下來。田行道既然將雷莉提拔到了“香奈兒”級,從此雷莉就在“香奈兒”的位置上坐穩(wěn)了。

今天是周日,說好了一家三口去逛街。田行道和所有的男人一樣,也有恐逛癥。雖然心里恐著,臉上還要裝出大無畏的樣子,欣欣然相陪。一家三口去的是人民廣場商圈,那里是全市最熱鬧的地方。一座座高大的商廈將廣場圍圈起來,儼如垛墻環(huán)屹的城堡。圓的周長總是遠遠大于直徑的,既然是圈就比一條直街要長得多,更何況每座商廈的每一層又都是一個個回環(huán)往復的圈圈,一想到要在這些圈圈里打轉(zhuǎn)兒,田行道就雙腿發(fā)軟。還好,雷莉流連的只是化妝品、服裝、鞋、包包這一類的柜臺,因而要拉練的路途就縮減了許多?!鞍ィ匆豢囱旁娞m黛??!雅詩蘭黛彈性緊實活顏潤膚霜,讓你的嘴角隨著彈性指數(shù)一起上揚……”導購小姐向雷莉一招徠,雷莉就魚兒入了網(wǎng)。雷莉照著鏡子看自己的嘴角,田行道趁機瞧了瞧包裝盒上的價格簽,天!

“我們現(xiàn)在做活動,五折優(yōu)惠。”導購小姐把一瓶雅詩蘭黛彈性緊實活顏潤膚霜塞到了雷莉手中?!爸x謝?!崩桌驖M意地笑著。田行道緊張地屏住了氣?!拔蚁氲絼e處再看看?!碧镄械滥强跉膺€沒松下來,雷莉已放下瓶子,轉(zhuǎn)身離開了化妝品柜臺。

那邊賣的是箱包手袋。黑色白色紅色綠色黃色褐色……圓形方形梯形菱形……擺在環(huán)形貨架上的各式各樣的手袋就像坐在環(huán)形體育場里的觀眾。那可都是些名媛顯貴啊,路易威登、迪奧、巴寶莉、芬迪、愛馬仕……雷莉隨意地將米黃色的路易威登挽上了臂彎。路易威登和雷莉一起優(yōu)雅地晃來晃去,田行道的心也隨之懸吊起來,猶如神經(jīng)兮兮的風鈴。六千四百元啊,那是兩千斤大米一千六百斤雞蛋五百多斤裹紅夾白的五花肉!“行道,你覺得怎么樣?”雷莉楊柳一擺,做了個秀?!昂煤煤??!碧镄械烂Σ坏攸c頭?!斑?,這個更好。”雷莉棄了路易威登,又挽住了迪奧。如果說路易威登是精巧的話,那么迪奧就是雍容了。這不是手袋,這是面袋,寬寬松松肥肥大大,看上去就像隨意吊掛的一整張羊皮。田行道瞧了瞧價格牌。哇,九千八!可不是貴嘛,皮子用得多,而且是意大利山羊皮。雷莉肩上吊著迪奧,悠然地一旋。她那筆挺的身子好像桅桿,白色的大手袋兜張著,儼如鼓掛的船帆。“美不美呀?”雷莉顧影自盼。田行道噤了聲。晨晨拍起了小巴掌:“媽媽真漂亮!”唉,二比一,田行道在心底嘆息,人家是有同盟軍的。

僥幸僥幸,白帆終于落了下來,雷莉離開箱包區(qū),來看服裝。服裝區(qū)才是真正的名牌大軍集結(jié)之地,法蘭西的都彭兵團,意大利的華倫天奴聯(lián)隊,德意志的波士集群……聲名赫赫,如雷貫耳。田行道此時已是波瀾不驚。橫死豎死,反正就這么一回。錢包里有四千多塊錢,早折騰完,早省心。田行道帶著晨晨,屁股穩(wěn)穩(wěn)地坐在試衣間對面的靠背連椅上,笑瞇瞇地望著雷莉頻頻地進出試衣間。走T臺的模特兒也不過就這么?!涟?,雷莉扭臀送胯,貓步款款,自得自美地走了幾回。“不行,不行,沒有合適的?!崩桌蚪K于拋下那些服裝,嘆口氣,掉頭而去。那情形就像一個挑剔的食客推盤離席了。

雷莉領(lǐng)著他們又來到了名鞋區(qū)。范思哲、托德斯、香奈兒、芬迪……僅只看一眼就讓人心醉。當然要醉,當然會醉嘍,它們不是鞋,它們都是些酒器啊!盅、爵、杯、盞、觴、觚、豆……細細圓圓高高挑挑,畫出一條條曲彎有致、韻味盎然的弧線?;蛟S,女人最誘人的地方不是臉,不是胸,不是臀,而是她們的腳踝吧?田行道記得最初的動心就是跟在雷莉的身后上樓梯,長裙下那雙白嫩的腳踝輕盈地晃動著,于是田行道就像飲多了瓊漿玉液一般,霎時變得恍惚起來。此刻,雷莉蹬上了一雙雪白的范思哲軟羊皮靴,柔韌的靴筒恰恰地貼繃在雷莉的小腿肚上,然后以妙不可言的美弧向下滑落,活色生香地裹托出那對細巧的腳踝。仿佛是意猶未盡,那美弧依然向下延伸,延伸……化成尖尖的靴跟。如此一來,它們便挺然婷然,猶如豎立在帝王酒案上的尊爵。導購小姐嘴甜,連聲地贊道:“哇,大姐的皮膚好,腿型好,這靴子就像是專門為大姐定做的!”“嗯,這樣的靴子,應(yīng)該配一條淺色的厚毛裙才行?!崩桌蜃匝宰哉Z著。田行道立刻垂下了頭。還,還要買裙子!唉,真是人心難足啊?!把プ邮遣诲e,可惜裙子太難配?!崩桌蛞贿呎f著,一邊毫不猶豫地卸載著雪白的范思哲。田行道這才明白,雷莉叨叨著無裙可配的用意。

雷莉逛了一上午,什么也沒買。大家的肚子卻餓了。田行道忽然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仿佛是要補償什么似的,他提高了嗓音說:“走,咱們?nèi)コ浴黄孵r’。“干嗎干嗎呀?”雷莉斜斜眼兒,“又不是要請客擺席面,花那錢。”“想吃啥就吃啥,也別自己虧待自己了。”田行道燒鵝一樣軟著身子硬著嘴巴。雷莉扯扯女兒的手,俯身問:“晨晨,你想吃什么?”晨晨張口就答:“麥當勞?!毙θ菘赊涞柠湢敔斢脻h堡包、炸薯條、番茄醬和咳嗽水一樣的飲料來款待他們一家人。吃來喝去,三個人也就是消費了一張鐵銹紅的人頭票?!扒?,你啥也沒吃?!碧镄械啦粺o歉意地望望雷莉。“誰說的?我吃得好飽?!崩桌蚺呐亩瞧?,還打了一個可樂嗝。“瞧,你啥也沒買?!薄罢l說的?我把要買的都裝到眼睛里了?!崩桌蜻^足癮似的眨眨眼。真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女人,田行道在心里由衷地感動了。一家三口從麥當勞出來,去找公共汽車站。走著走著,晨晨忽然扯住了雷莉的手?!皨寢?,我想到這兒看看……”

那是“天上仙曲”樂器行。晶瑩的落地玻璃幕墻,玻璃后面的人影和傳出的音樂聲都像是來自天外的夢。是晨晨要到夢里去的,一進去,她就站到了鋼琴旁。龐大的琴身是漆黑的,而那排琴鍵卻是異乎尋常的白,看上去就像一頭黑色的怪獸齜著一口白牙?!皨寢專乙獜?。”晨晨眼巴巴地指著鋼琴凳,屁股歪歪地坐上去了。晨晨上過電子琴培訓班,她能磕磕巴巴地彈完十幾支練習曲。晨晨坐在鋼琴凳上彈了又彈,忽然張口道:“媽媽,我要買鋼琴?!碧镄械老乱庾R地聳了聳肩,雷莉的目光瞥過去,迅捷而尖厲?!靶〗?,請問這鋼琴多少錢?”雷莉問?!斑@是初學者用的練習琴,原價兩萬二。本周搞活動,優(yōu)惠,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睂з徯〗懔嫜览X?!芭丁!崩桌螯c點頭,然后轉(zhuǎn)臉對田行道說,“行道,這琴也不算貴啊?”田行道從鼻子里含糊出一個“嗯”字來,轉(zhuǎn)身就往店外走。雷莉連忙扯住晨晨跟上來,她低聲說:“行道,晨晨還真需要一架鋼琴呢。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樣,素養(yǎng),素養(yǎng)很重要……”“咱們今年沒有這個預(yù)算哪。”田行道半是詼諧,半是認真地說,“明年吧,明年怎么樣?”

雷莉慢慢站住,田行道也只好停下來?!拔易屗职仲I?!崩桌驌釗岢砍康念^?!八职帧边@三個字說得很清晰。說完,雷莉扯著晨晨就走。田行道在她們娘兒倆后面緊趕慢趕地追。眼看到了公交站的站牌下,田行道站住了,雷莉卻沒有停下腳步,仍舊帶著晨晨往前走。田行道垂下腦袋,在心里自嘲道:“瞧,人家不愿和你站在一起了吧?!钡鹊教镄械捞痤^時,他不禁怔住了。他看到雷莉和晨晨鉆進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一溜煙地開走了,把他孤零零地拋在了那兒。

鑒定觀音尊是老媽布置的地下工作,當然不能在老爸面前暴露。田行道回家復命之前,特意給老媽打了電話,得知老爸上街去了,他才急忙往家奔。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因此就不免有些顛震,裝著觀音尊的旅行袋只好掛在了脖子上。到了家門前,田行道彎下腰鎖車,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老爸的聲音,“道兒,你回來了?”田行道心驚手抖,居然啪的一聲將自行車帶翻在地,待要躬身去拉自行車,脖子上的旅行袋卻滑蕩起來,慌得他急忙用手按。田松石上前把自行車扶好,拍拍車座說:“道兒,瞧你,這么大人了,還毛手毛腳?!薄昂俸俸??!碧镄械姥陲椀匦χ?,脫口說了句,“爸,你不是上街去了嗎?”田松石的眼睛瞇縫起來:“你怎么知道我上街去了?”“我我我,打了電話,給媽。”田行道居然結(jié)巴起來,“你,你,怎么就回來了?”“唔,我原本想逛逛菜市場。走著走著,覺得這兒疼?!碧锼墒噶酥负蟊??!笆情W著腰了吧?來,我給你捶捶。”田行道伸出的手被田松石擋了回來。“不是閃腰,是里邊不舒服?!闭f這話的時候,田松石不經(jīng)意地咧了咧嘴。這一咧,整個牙槽骨幾乎全都露了出來。它們是如此的嶙峋和枯槁,望上去幾近骷髏。田行道驚訝地說:“爸,你最近咋這么瘦?”“有錢難買老來瘦嘛?!碧锼墒龀鲂Φ臉幼樱绱艘粊?,就在嘴角扯出許多苦澀的深皺。那真像老樹的枯皮啊,田行道不禁周身一凜?!澳?,掂個旅行袋做什么?”田松石垂皺的眼簾一抬,射出逼人的銳光。“同事出差,想借我的旅行袋用用?!碧镄械谰o張地把旅行袋從脖子上摘下來,怕?lián)屗频姆旁诹松砗蟆?/p>

田行道跟著父親前后腳地進了屋,竟然一下子就不見了老爸的蹤影。咦,奇了?!鞍?,爸——”他高聲喊。“叫什么叫,喊魂呀?在廁所呢,拉大便?!毙l(wèi)生間里傳來老爸那沒好氣的聲音。田行道搖搖頭。老爸今天不對勁兒呀,讓人感覺怪怪的?!帮S颯颯”,那聲音猶如疾風穿林,原來是鄒鳳翎操縱著電動輪椅從她的房間里駛了出來?!暗纼?,你來了?!崩蠇尵珳实貙㈦妱虞喴卧谔镄械烂媲皠x穩(wěn),那張慈眉善目的觀音臉正正地對著兒子。這張臉上最有神采的是那雙明亮的圓眼,可它們幾乎是擺設(shè)。田行道每次看到老媽坐著電動輪椅在家中那些回彎折曲之間掌控自如地游走時,心中都會生出一番慨嘆。

鄒鳳翎說:“告訴媽,你打問的怎么樣?”“見著了,見了個懂行的專家?!碧镄械酪贿呎f著,一邊打開旅行袋,把觀音尊取出來。“那行家說,這確實是一件康熙年間的郎窯紅?!薄安粚Π??”鄒鳳翎狐疑地將觀音尊接過來。“媽,你摸這兒?!碧镄械滥弥赣H的手,在釉面上摸,“那行家說這釉面開細片紋,還有牛毛絲紋,地道著呢?!薄班??!编u鳳翎翻來覆去地摩挲著。“媽,你再摸這兒。”田行道把母親的手移到觀音尊的底部,“這兒是底足?!?/p>

“媽知道,媽還能不知道?!编u鳳翎拍了拍兒子的手背?!翱上憧床磺宓鬃愕念伾?,行家說這叫米湯黃?!薄斑恚S,米湯?!薄皨?,還有這兒,你這樣摸?!碧镄械滥弥赣H的手在觀音尊的整個釉身上撫了一遍。然后又滑下底足,旋繞了幾圈?!皨?,你覺得上面和下面有啥不一樣?”“上面光光的,下面澀?!薄皩?,垂釉沒有流過底足旋削線,用行話說,這就叫‘郎不流’。”“咦,莫不成你爸又弄了個真的拿回來?”鄒鳳翎探究地偏偏腦袋,那神態(tài)就像一只舉足不定,探頭探腦地遠望著食盤的老母雞。

田行道走到博物柜前,小心翼翼地欲將觀音尊放回原處。咦,不對了,有人動過這兒!第四層第二個位置,田行道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拿走觀音尊的時候,特意把那些瓷器重新排挪,以掩飾觀音尊留下的空缺??墒茄巯逻@個位置卻空缺出來,分明在暗示:這里少了一件東西。田行道問:“媽,你動過這兒嗎?”鄒鳳翎搖搖頭:“沒有?!碧镄械肋€要再說什么,卻聽到衛(wèi)生間那邊傳來抽水馬桶的放水聲,老爸要出來了。田行道匆匆忙忙地把觀音尊擺放好,田松石就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昂呛?,你們娘兒倆聊得開心?!碧锼墒蛑?。鄒鳳翎說:“松石,你不是上街去了嘛,怎么眨眼工夫就回來了?”田松石自嘲似的撇撇嘴:“懶驢上磨屎尿多。這不,一出門,就給憋回來了?!?/p>

望著父親的神態(tài),田行道心里暗暗驚奇。方才在大門外見到父親時,他還佝著背塌著腰,滿額頭都是細汗,怎么一下子就變了過來?“爸,你背不疼了?”田行道關(guān)切地發(fā)問?!八墒?,你背疼?”鄒鳳翎把那張觀音臉正正地對著田松石,又圓又亮的眇目眨也不眨,像是竭力要把老伴兒看清楚。“哦,有那么一點兒,可能是閃了一下吧?!碧锼墒S口應(yīng)著,一屁股坐進了沙發(fā)。如此一來,田松石就和另一張沙發(fā)上的田行道彼此相對了。田松石的目光黏在田行道手邊的旅行袋上,讓田行道不由得為之一顫。糟糕,方才見老爸時旅行袋還鼓鼓囊囊,此刻卻癟癟塌塌!大意,大意,把觀音尊掏出來之后,塞點兒舊報紙進去就好了。

田行道望著田松石的臉只顧想心事,冷不防田松石眼皮一抬,兩道銳利的目光倏然而至,與田行道的目光不期而遇了。田松石那對黑豆小眼兒平夙總是隱在豆莢里的,偶爾一開,就有擊射的感覺。田行道的目光頓時墜下,那情形就像中了彈丸的飛鳥。過了一會兒,田行道才又悄悄地抬眼向父親偷覷。這一覷不當緊,田行道的心又懸了起來。父親正仰著頭抬起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向靠墻的博物柜張望。那視線尋準的目標,可不就是田行道方才擺上去的觀音尊嗎?“你看什么呢?”田松石驀地回頭,臉上掛著幾分狡黠幾分得意,那情形就像老貓出其不意地撲住了小麻雀的屁股。“看,看……爸,你看玻璃上的人影。嘿嘿,咱倆長得多像!”田行道向博物柜指著。博物柜上的防塵玻璃擦得很亮,清楚地映出兩個人的腦袋。同樣的蒜頭鼻,同樣的黑豆眼兒,同樣的蛤蟆嘴兒……

田松石卻抬手向茶幾上“啪”地一拍,勃然變色道:“哼哼,你哪里像我?你要是像我,就不會把你媽弄得這么難受!”田行道蒙了,不知道老爸發(fā)的哪門子火。鄒鳳翎開腔道:“老田,吵什么?有話好好給兒子說?!薄澳銇砟銇?。”田松石從沙發(fā)上跳起,一把扯住田行道,然后進了鄒鳳翎的臥室。人老了,怕互相影響睡眠,老爸老媽早就分房而居了。鄒鳳翎的房間里除了大床之外,還放著一張小床。小床原本是羽升睡的,如今那小褥子小被子小枕頭還在,羽升喜歡的玩具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似乎羽升并沒有被他的母親弄走,依舊每天晚上都在這里陪奶奶。田松石手腳亂顫地指著:“你看看吧,你看看!你媽每天都坐在這小床上摸,摸……”田松石加重語氣呵斥道:“我告訴你,你媽想小孫子,想得都神經(jīng)了!”

只一句,就將田行道徹底擊垮。他像剔了骨的肉排一樣癱軟下來,嘴里喃喃著:“都怪我,怪我……”田松石這才和緩了口氣說:“人老了,有時就愛胡思亂想。你得多開導開導你媽,起碼別再添亂?!备赣H沒有一個字兒提到觀音尊,可是田行道怎么聽,怎么像是父親在拿此事暗暗敲打他。田行道諾諾連聲地應(yīng)著:“好好好,明天我就把羽升接回來。明天我就接?!弊尃敔斈棠虂G了孫子,罪莫大焉!田行道就像長了去不掉的霉點兒,隨時都會被掂出來曝曬敲打。此時,他在父親面前心虛著、怯著,小肚子神經(jīng)質(zhì)地咕嚕嚕一響,竟有了便意。

“爸,我去上個廁所?!碧镄械赖纛^就跑。等在坐便器上安穩(wěn)了屁股,忐忑的心才慢慢安穩(wěn)下來。此時開閘,卻瀉無可瀉,只不過排放了一串虛氣而已。運行了揩擦的程序,將潔凈未染的手紙丟進紙簍的時候,田行道忽然瞥見紙簍里有一個異樣的東西。在許多白黃混雜的綿紙之中,那錫箔片兒有點兒惹眼。仿佛靈光乍現(xiàn),田行道下意識地把手探了過去。待他把手縮回,那錫箔片兒就收獲在了他的指間。這情形猶如野外勘探取到了預(yù)料之外的巖樣,讓人拿著它,有點兒不知所措。錫箔片兒已被揉皺,將其展開,就看出是一種藥物的包裝。Morphine,嗎啡!田行道周身一陣痙攣,仿佛是自己吸了毒,神志頓時恍惚起來。怎么怎么怎么?吸吸吸,毒毒毒!剎那間,父親的枯槁和嶙峋,父親額上虛沁的細汗……似乎都有了答案。

離開老爸老媽之后,田行道十分郁悶。雖然觀音尊并非贗品,但是老爸涉毒,卻幾乎確定無疑了。這個家里藏著一個可怕的謎,老媽還蒙在鼓里,一無所知。老媽真可憐。唉,此謎眼下無解。唯一能做的,是讓老媽見見孫子,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田行道拿定主意,要去建國路小學接回羽升。他騎上自行車正往學校走,忽然想到上次給羽升買了一套厚運動服,正好順便給孩子捎過去。于是田行道就掉轉(zhuǎn)頭,先回了自己的家。臥室里有一個大壁柜,下面是一層層的隔架,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田行道和雷莉日常穿用的衣物。上面卻沒有分層,只隔出一個箱子似的空間來。因為太高不方便,所以這里邊只是胡亂地塞著一些不用的被褥和雜物。田行道站在椅子上,伸手向舊褥子下面探了又探,居然沒有摸到裝運動服的塑料袋。咦,莫非是雷莉發(fā)現(xiàn)之后翻走了嗎?糟糕,小金庫就塞在運動服的包裝袋里,只怕也讓雷莉搜去了!想到這兒,田行道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摔下來。后悔的念頭從往事中慢慢地洇顯而出,那情形就像尿濕過的床墊,雖然刷了又刷曬了又曬,一遇陰天,卻免不了還會泛出黃色的舊斑。唉,當初和雷莉偷偷相好的時候,曾經(jīng)把自己如何在呂如藍眼皮底下藏匿小金庫的花招當作笑談,不無得意地講給雷莉聽。這一下可好,恰恰就是這塊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田行道雖然沮喪,卻不甘心,他踮起腳仰著頭,將壁柜頂層塞卷的那些東西一件件地拉出來,隨手甩在地上。水一落,石頭還真就露了出來,那套運動服的紅色包裝袋就像流產(chǎn)一樣從舊被卷里滑出,一臉無辜地躺在了地上。裝銀行卡的信封仍舊完好地藏在運動服里,不曾被人染指。

田行道把拋在地上的那些舊被褥重新塞回壁柜頂層,又隨手從衣鉤上取下了一個塑料提袋。提袋是雷莉買化妝品時拿回來的,挺素雅的淡白色,上面只印了“Dior”幾個字母,運動服正好裝進去,儼然是原配。田行道提著袋子往大門那邊走,門鎖嘩啦嘩啦一響,竟是雷莉開門走了進來。雷莉早上出門時穿的是厚毛裙,天氣驟變,她在辦公室冷得坐不住,于是就臨時回家換換衣服。冷不防見到雷莉,田行道下意識地把手向身后一避。雷莉沒想到會在家中碰上丈夫,眼下又看到丈夫鬼鬼祟祟,不免疑竇頓生?!皠e藏了別藏了,啥寶貝呀?快拿出來瞧瞧?!薄昂俸伲憧窗?,你看?!碧镄械乐缓冒涯莻€袋子蕩出來?!皢眩珼ior!”雷莉尖聲念出袋子上的字母,“高級化妝品哪,你這是要送給哪個美眉?”不等田行道解釋,女人早已伸出手,將提袋一把搶了過去。沒掏出瓶子什么的,卻掏出一套孩子的運動服。這結(jié)果讓女人有些意外,也有些尷尬。“我給羽升買的?!碧镄械澜忉尅!百I就買唄,還藏著掖著的?!迸巳耘f有理,把袋子甩了回來。

雷莉拋下他,徑直走進臥室,換她的衣服去了。田行道就尾隨著雷莉進了臥室,開口向雷莉請假?!拔覀儏f(xié)作單位來了人。中午要應(yīng)酬,我恐怕接不成晨晨——”雷莉沒接話,只是驀地轉(zhuǎn)過身盯著他,那目光就像是要給死魚開膛破肚。田行道不由得把腦袋垂下,以避開這鋒銳。腦袋剛剛一低,田行道就知道自己錯了。干嗎呀干嗎,干嗎自己把自己弄成個賊?管她受不受刺激,開誠布公地告訴她,自己要去接兒子羽升,所以就不去接晨晨了?!澳憧粗?,看著我!”果然,女人的聲和色全都嚴厲了起來。田行道在那呵斥聲里抬起了頭?!澳愕难凵裾泄┝耍阍谌鲋e。”女人鐵口直斷。田行道很想大喊大叫,然而他只是搖了搖頭,眼神里滿是疲憊?!爱敵跄阏椅壹s會的時候,不就是用這種借口向你老婆呂如藍告假的嗎?哼,你這點兒小伎倆!”“真的,真的?!碧镄械酪荒槦o辜,竭力誠懇地說?!澳銗鄹墒裁淳透墒裁慈?,我自己接我閨女就是了?!迸税选拔议|女”三個字咬得很重。她轉(zhuǎn)過身,在穿衣鏡前顧影自盼,仿佛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田行道這個人。

田行道離開家,在街上踽踽獨行。秋風似無情似有情地掠了掠人的臉,然后頭也不回地去了,只留下幾片枯葉在地上哀哀地打旋兒。田行道轉(zhuǎn)過十字街,遠遠地看到了那個并不起眼兒的招牌,“過家家”。當年田行道和雷莉偷偷相好時,這里曾是他倆的約會之處。小小的餛飩店,店面僅僅只有一間房。兩個人在小桌前坐下,面對熱氣氤氳的兩碗餛飩,身心就仿佛籠在了居家的溫馨里。此刻,田行道騎著自行車又從“過家家”的店前經(jīng)過。他偏偏腦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浮掠而過,看到窗內(nèi)的景物亦隨之轉(zhuǎn)瞬即逝,他的心神不由得恍惚起來。仿佛當年與雷莉在小店內(nèi)的經(jīng)歷只是虛幻的心影,它們是那般的遙遠而迷離。

眼下最真切的現(xiàn)實是接兒子,田行道飛快地騎著自行車趕到了建國路小學。三年級四班,他沿著走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探頭探腦地靠近窗子往里看。哈哈,那不是羽升嗎?靠墻的那一列倒數(shù)第五個座位,那個熟悉的小腦袋向前探伸著,猶如一只等著母親捕食歸來的小豹子。圓頜、圓眼、圓鼻子,頭頂?shù)拿l(fā)和鬢角都有點兒自來卷……這孩子長得可真像他爺爺!哦,這其實是像自己啊,田行道感嘆著。一股骨肉相連的親情在他周身熱乎乎地涌起,他的眼眶居然濕潤了。田行道正怔忡間,講臺上的老師忽然向窗子這邊偏了偏頭,室內(nèi)的孩子們也隨即偏了腦袋向窗子這邊張望。田行道連閃帶縮,慌忙躲開,心里不免自嘲道:“唉,原本是來當?shù)?,誰知道卻像是在做賊!”雖然閃得快,田行道還是捕捉到了羽升的目光。父子的目光分明有一個瞬間的交匯,這個小人精,莫非他預(yù)感到是他的爸爸來了嗎?田行道揣著這份溫情,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教室里“嗡”的一聲,孩子們便黑壓壓地蜂擁而出。孩子們一出教室便分了流,一股朝向走廊這邊,一股朝向走廊那邊。田行道趕忙往教室門口走,卻被迎面而來的孩子們堵住了。

田行道透過最近的那扇玻璃窗向教室內(nèi)張望,居然沒有看到羽升,他心里驀地一驚,仿佛被人掏走了錢包。他慌忙移了目光向走廊那邊找,只見那邊的孩子們推推搡搡,鬧鬧嚷嚷,已經(jīng)到了樓梯口。田行道匆匆地掃了幾眼,那邊的孩子群里沒有羽升;迎面而來的這群孩子里也沒有羽升。咦,羽升去哪兒了?此時田行道已經(jīng)擠到了教室門口,他側(cè)側(cè)身閃了進去。教室里一覽無余,羽升已經(jīng)不在了。田行道掉頭就朝旁邊的樓梯口跑。顧不得禮讓,顧不得先后,田行道幾乎是跌跌撞撞沖下去的。放學之際,校園里人頭攢動,哪里去找羽升的影子?焦躁之中,田行道心里猛地升起一個絕望的念頭:這孩子是故意躲開的,故意!

這念頭自殘般地戳著他,他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摔倒。他像挨了槍彈的狼一樣彎下腰,深深地嘆了口氣。等他再度直起身,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正向他投射過來。那是一道光束,一道穿透林霧的光束——羽升的目光。這孩子已經(jīng)走到了校門口的噴水池旁,他的身體還在向前移動,頭卻回轉(zhuǎn)過來,猶如一只翹首回望的小鹿?!坝鹕?!”田行道撕心裂肺地大喊。他的嗓音在焦灼中透著凄愴,引得許多人都驚訝地向他張望。羽升就像被擊中的鳥兒一樣,呆定了。田行道沖過去,一把將兒子摟在了懷里。羽升弱小的身子在田行道的臂彎中微微顫抖,讓田行道的體內(nèi)隨之生出一陣陣悸動?!皟鹤?,兒子……”他喃喃著。“爸,爸——”羽升輕輕地推他。田行道仿佛清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好奇的目光。對對對,我們又不是供人觀賞的珍稀動物,快走快走。田行道拉起羽升,就往學校大門那邊走。羽升卻說:“爸,咱們走這邊?!庇鹕I(lǐng)著父親,從學校的后門出去了。

其實,羽升今天本該走學校的前大門,這是鮑圭和他約好的。鮑圭在學校的大門口沒能等到羽升,他隨后也去了教室。鮑圭沒能在教室里見到羽升,但他大致猜出了這是怎么一回事。鮑圭回到呂如藍那兒交差,呂如藍瞧著他沮喪的樣子,不禁“撲哧”一聲笑了?!皼]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準是被那個壞蛋給接走了。那是他兒子嘛,也讓他去忙忙吧?!眳稳缢{一邊安慰鮑圭,一邊端碗擺筷子,“辛苦了辛苦了,吃飯,快吃飯?!滨U圭一副無功受祿的樣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飯桌前坐下。天涼了,呂如藍做的是電火鍋,海米白菜粉絲墊底,上面浮著魚丸子。魚丸子是呂如藍昨晚精心制作的,一條活草魚,宰殺后用刀鋒豁開魚背處的厚肉,像刮竹篾一樣刮了又刮,肉屑就細粉粉地掉下來。待肉屑聚多了,再用刀背剁成肉茸。先放蔥末姜末,再放蛋清粉芡,然后一邊兌入花椒水一邊用筷子攪打。魚肉茸被打上勁兒,做成丸子在沸水里一煮,就變得又白又泡又韌,咬上去口感極佳。如此制作很費功夫,必須有樂于付出此種功夫的心情。

此時此情,就在呂如藍的體內(nèi)充盈。

苗圓圓到雷莉家串門,就像進出自己家一樣。苗圓圓原本就是雷莉的閨中密友,加之當初還是她把雷莉引至地震局的影像數(shù)據(jù)室看碟子,田行道才得以與雷莉相識的,因此那密友之上儼然又多了一重紅娘的身份。苗圓圓上門聊天的時候,晨晨正彈著電子琴的練習曲,苗圓圓一時技癢,就把晨晨換了下來。苗圓圓會彈貝多芬,鋼琴是她家客廳里最惹人注目的擺設(shè),晨晨彈的曲子她彈過N遍。未有琴聲先有形,苗圓圓雙手的起勢很專業(yè),臂肘輕抬手腕松垂,那樣子就像直立的袋鼠愜意地耷拉著兩個前爪子。接下來,她的十指敲向黑白琴鍵,只聽得珠滾玉翻,浪碎濤裂,叮叮咚咚了好一陣子,總算收了尾?!斑@種電子琴的鍵盤,太沒感覺了?!泵鐖A圓皺著眉說。她不停地活動著十指,把它們甩了又甩,揉了又揉。于是,接下來苗圓圓和雷莉聊天所有的話題都變成鋼琴和電子琴如何如何的不同了。

這還不算完,苗圓圓告辭的時候又親切地對晨晨說:“晨晨,你回頭到阿姨家去練吧,阿姨家有鋼琴。這種電子琴,把手感都練壞了。”雷莉客客氣氣地把女友送出門。等她轉(zhuǎn)回來時,晨晨跑過來抱著她的腿說:“媽媽,我要鋼琴!”雷莉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火,朝著晨晨,抬手就是一巴掌。晨晨眼里流淚,卻憋著聲不敢哭?!澳隳隳?,你打孩子干什么?”田行道連忙將晨晨摟到了懷里,接下來又說了一句,“苗圓圓這家伙,有時候很討厭?!?/p>

或許正是雷莉這一耳光,讓田行道暗暗下定了給晨晨買鋼琴的決心。

星期天,雷莉要去做美容。田行道說:“去吧去吧,今兒個天不錯,我?guī)С砍咳ナ兰o歡樂園玩玩?!币患胰诔隽碎T,雷莉騎著小坤車走了,田行道就用他的自行車載著晨晨拐上了另外一條道兒。晨晨說:“爸,歡樂園不是在南邊嗎,你怎么往北走?”晨晨將那個“爸”字叫得挺甜。于是,田行道就像摸小貓一樣摸摸晨晨的腦袋說:“爸先到單位,取點兒東西?!彪p休日沒有人來,辦公樓的走廊寂靜而清冷。鑰匙嘩啦嘩啦地響過,辦公室的門開了,然后再開寫字臺的抽屜鎖,在一沓檔案下面摸出了那個裝銀行卡的信封。

田行道揣上銀行卡,就帶著晨晨直奔那家“天上仙曲”樂器行?!俺砍浚悴皇窍矚g這架鋼琴嗎?”他撫摸著晨晨的小腦袋。晨晨沒有回答。墨黑的琴身猶如夜空般深邃,雪白的琴鍵如同銀河般晶瑩……晨晨遙望似的瞇起了眼睛?!澳闵先ィ瑥棌椏础!碧镄械垒p輕地推她。晨晨怯怯地抖了抖,仿佛這一推之下,觸醒了上次彈鋼琴帶給她的余痛。導購小姐不失時機地趨前,兜售她的熱情:“小朋友,試試嘛?!背砍课醇盎貞?yīng),就被田行道雙手一抱,坐上了琴凳。貝多芬,月光……漸漸地投入,漸漸地忘情。天然的稚嫩流淌出天然的琴律,別有一種動人的韻味兒。

“這鋼琴我買了,交錢!”田行道豪邁地揮揮手,仿佛他要買下的是整個世界。這小金庫里的錢原本是留給兒子羽升的,如今就這樣割舍了。想到這兒,田行道不由得向晨晨瞥去:小眼睛小耳朵小鼻頭……還有,那個標志性的器官,“天包地”的雷公嘴!田行道閉上眼,仿佛看到了給予晨晨生命的那個男人。唉,這個晨晨,不過是個陌生的異己罷了。不知道,不知道還能不能給羽升再攢出這筆錢來!田行道嘆口氣,將目光從晨晨臉上移開。幾乎就在這同時,一種犧牲般的快樂感和滿足感在他的心里升起,那情形就像是剛剛給別人獻了血,捐了器官。

交款之后驗貨,貨要由專人專車送上門,說是明天才能安排。于是,田行道就帶著晨晨去了世紀歡樂園。世紀歡樂園很大,游樂項目也很多,必玩的極致之處當屬那架摩天輪。這情形就像游泰山,附屬景點可看可不看,泰山極頂卻不能不登。巨大的輪圈不慌不忙地旋轉(zhuǎn)著,周而復始,去去又回。輪圈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吊裝著一組帶護廂的座椅,那情形讓人不由得想起舊式水車的圓輪。似水流年啊,田行道的心底驀然生出了人世滄桑的感喟?!鞍?,它轉(zhuǎn)得好慢好慢。”晨晨著急地扯了扯田行道。“不慢,不慢。其實,它很快,很快?!碧镄械老袷青哉Z。時光緩慢的感覺只屬于孩子,閱歷越深,年齡越長,就越會感受到時光的匆促。僅有一次的人生猶如這摩天輪,它給人的機會僅僅是幾十個輪轉(zhuǎn)而已。

這樣想了,田行道的心里竟有些惶惶。忽然,他的目光似乎是無意地落定在一組座椅上。那是一高一低兩個背影,一大一小兩顆腦袋緊緊地靠著,呈一個橫放的葫蘆形。他們此刻被摩天輪帶到了最高處,似乎要像脫線的風箏一樣飄飛而去……然而,他們還是慢慢地轉(zhuǎn)落了。越來越低,越來越近。怪了,田行道忽然感覺那兩個背影和腦袋似曾相識。在轉(zhuǎn)輪最低點的位置上,那大腦袋偏轉(zhuǎn)過來,正正地對著田行道。老爸!沒錯,是田松石。田松石正開心地朝著身邊的小女孩大笑,他那咧開的嘴里露出了嶙峋而又枯槁的牙槽骨。小女孩春芽似的眉眼在陽光中一晃,田行道認出她正是前些時候父親在幼兒園門口接過的那個孩子。“晨晨,咱們不坐摩天輪了。”田行道扯住晨晨的手,想要走開?!盀樯叮俊碧镄械乐噶酥改μ燧?,隨口說:“你看,它轉(zhuǎn)得多高啊,太危險。”晨晨認真地說:“爸,我不怕?!碧镄械揽嘈α耍前?,自己又沒做鬼事,干嗎生怯呢?生怯的好像應(yīng)該是父親,而不是他。想到這兒,田行道不由得再向那組座椅看去。就在此時,他似乎看到田松石的目光也向他閃了一閃,旋即便鎩羽般墜下。摩天輪仍舊旋轉(zhuǎn)著,那組座椅復又升起。田松石的身子明顯地側(cè)轉(zhuǎn)過去,像是在躲避著疾風。那組座椅越升越高,田行道心里的疑團亦越來越重。這小女孩究竟是什么人?父親為什么老是與她在一起?

上一組坐摩天輪的人下來了,父親和那妞妞漸漸走遠了。田行道才和晨晨坐上了摩天輪。

從世紀歡樂園出來,田行道帶著晨晨去“回味樓”吃包子。對于田行道來說,在“回味樓”吃包子還有另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情。多年來,他已吃慣了前妻呂如藍做的灌湯餃,這習慣竟像煙癮酒癮似的難以戒掉。本城沒有一家飯館能吃到呂如藍做的那種灌湯餃,唯有“回味樓”的灌湯包倒還差可相比。也是如此這般的嚙咬,也是如此這般的吮吸……吃著吃著,就像吃回到了和呂如藍一起過的那些日子。它們遙遠而又切近,模糊卻似清晰,讓人陷入似夢非夢的混沌之中。咦!分就分了,離已離了,莫非還有什么留戀不成?細想想,也說不上留戀不留戀的,只不過是無法切割曾經(jīng)的人生罷了。這情形就像是在海棠樹上嫁接了蘋果枝,雖然上半截已然掛出了蘋果,下半截卻永遠是海棠。當然,這感受不能告訴雷莉。

他倆還在上樓梯的時候,就聽到上面他們住的那層樓有些嘈雜。“搞錯了吧?沒有,我們沒有買鋼琴……”這是雷莉的聲音。晨晨怔了怔,隨即便兔子似的往樓上躥。她一邊躥一邊嚷:“媽媽,那是我的鋼琴!”果然是樂器行的人,他們臨時加了車,把貨提前送到了。田行道昂著腦袋,猶如凱旋的功臣一般來到雷莉的面前,微微一笑說:“是的,那是我給晨晨買的鋼琴?!碧镄械罌]有聽到褒獎。雷莉的目光只是熾烈地閃了一下,旋即便暗淡下來,那情形就像鎢絲斷熔的燈泡?!澳呛茫銈儼唁撉俜诺竭@里吧,請放到這里。”雷莉向客廳那邊走去。那邊原本擺著電子琴,她要把它移開。田行道連忙過去幫忙,兩人面對面地抬著琴架,本該有說有笑的,雷莉卻木著臉,對他視而不見。田行道郁悶了,他搞不懂,女人這是別住了哪根筋?

就像來了一位身著黑絲絨晚禮服的客人,嶄新的鋼琴雍容華貴地立在客廳里,讓整個客廳頓時光彩起來。晨晨迫不及待地坐到鋼琴前,叮叮咚咚地操弄起來。雷莉卻背轉(zhuǎn)身,掉頭進了臥室。田行道連忙跟進去,女人悲愴地抬起手,指著他的鼻子問:“……你別瞞!說,你的小金庫里還有多少錢?”

完全是女法官的口吻。田行道蒙了。

呂如藍就像失意的蜘蛛,懶洋洋地渾身提不起勁兒。那么精心地織好了網(wǎng),眼看著飛蟲就要粘到網(wǎng)上了,可是它卻振振翅膀,掉頭而去。那天晚上在呂如藍家里,鮑圭把魚丸子也吃了,把酒也喝了,把衛(wèi)浴間也進了……就等著要入臥室的時候,他卻說了拜拜。唉,不曉得鮑圭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真的懵懂不覺,還是有意裝糊涂?懷著如此心事,再見到鮑圭的時候,呂如藍就有些尷尬。放學回家來,羽升背著書包走在前面,呂如藍的目光卻落在后面鮑圭的臉上。那張臉無波無瀾,坦坦蕩蕩,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呂如藍張揚著聲勢對兒子嚷了句:“羽升,你給我過來!”羽升瘦小的肩膀抖了一下,蹭蹭磨磨地挪著腳,眉眼中全是怯懦。呂如藍從未感覺過兒子居然如此的猥瑣,一股抑不住的怪火升起來,讓她有些暈眩。都怪這孩子,都怪他!他那天要是老老實實地跟著鮑圭回來,家里就不會只有兩個人吃飯,當然,也就不會有兩個人的那出戲?!皨寢尅庇鹕抢履X袋,站到了呂如藍面前。呂如藍爆發(fā)了:“說好了,讓鮑叔叔接你回來。你為啥溜了?為啥!”羽升用腳踢踢地板,把腦袋別了過去。這一別,就別出了后脖頸兒。長長的,硬硬的,從耳根扯到鎖骨,一條像弓一樣繃著的犟筋?!皶窳税?,會犟了!”呂如藍揚起胳膊,一掌打過去,羽升躲過了。呂如藍揚手再打,手卻掃掛到書包上。書包的背帶上有硬金屬卡,呂如藍“呀”了一聲,就見那嫩白的手心里爬出一條紅痕,出血了。呂如藍忽然覺得委屈。那是天大的委屈,男人對不起她,兒子對不起她……仿佛世上的人都欺負了她,然后又棄她而去。對于孩子來說,再沒有什么比母親的哭泣帶給他的壓力更沉重更可怕。羽升緊張地撲到呂如藍的懷里,用小手胡亂地替她抹著眼淚?!皨寢?,我錯了。媽媽,我再也不敢了……”呂如藍張開雙臂摟緊兒子,哭得卻越發(fā)傷心。孩子也驚慌失措地咧開嘴,跟著哇哇大哭。他一邊哭,一邊痛責著自己?!皨寢?,都是我不好……媽媽,壞蛋到教室去了……壞蛋說要帶我去見爺爺奶奶,壞蛋說爺爺奶奶想我想得都快神經(jīng)病了……媽媽,都是我不對,鮑叔叔和我約好了在學校前大門等,可是我卻帶著壞蛋從后門出去啦……”

奇怪,兒子的檢查和坦白非但沒有讓呂如藍舒心,反而使她更加痛楚。這一刻,她真切地看清了自己:是她自己不對。是她將那一晚與鮑圭相處時的尷尬和失落,遷怒到了孩子的身上。想到這兒,呂如藍下意識地脧了鮑圭一眼。對方銳利的目光直射而來,仿佛已然將她看穿。她自愧自慚,自責自憐,只有垂下頭,用雙手將兒子摟得更緊。鮑圭居然也會生氣。只見他皺皺眉頭,用粗重的嗓門斥道:“羽升,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怪了,讓鮑圭這么一吆喝,羽升還真的停止了抽泣。孩子仰起小臉兒,乖乖地望著鮑圭。鮑圭卻又舒眉展眼地笑了,他用大手撥拉撥拉羽升的腦袋說:“得了得了,你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錯嘛。以后啊,再遇上你爸爸要帶你走,你就給我打個招呼,別偷偷開溜就是了。”“嗯。”羽升破涕為笑地點點頭。

咦,我家的事兒,你怎么就……呂如藍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鮑圭一眼,鮑圭卻轉(zhuǎn)過臉,只做沒有看到。就在這時,大門那邊傳來一陣鎖響,是梅薇從外面回來了。呂如藍去接老媽手里的菜,老媽卻貼近她的耳朵低語道:“小藍,我剛才回來的時候,好像有人一直跟著我!”呂如藍打趣說:“老媽呀,瞧你穿得這么漂亮,八成是迷住了哪個小伙子?!崩蠇屓滩蛔∪氯缕饋恚骸澳膬喊∧膬喊。莻€女的。也就三十多歲,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開始跟到我后面的。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停她也停,我走她也走,一直跟進了咱們家屬院?!闭f著,梅薇走到窗戶旁邊,東瞅西瞧地向外張望。忽然,她指指窗外說,“就是那個女的,就是她。”鮑圭和呂如藍湊到窗前往外看,果然看到甬道旁的大樹下有一個穿風衣的女人,正與鄰居彭姨聊著什么。呂如藍不由自主地起身出了門,鮑圭機敏,也隨后跟了出去。兩人出了單元樓門洞口,再找那個穿風衣的女人,已沒了蹤影,只有彭姨獨自彎著腰,在樹下拾掇幾個舊花盆。呂如藍走過去和彭姨搭訕,鮑圭疾步如飛,向家屬院大門那邊跑了過去。

呂如藍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芭硪?,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誰?”彭姨神神道道地擠擠眼兒,壓低了聲音說:“哦,你是打聽那個穿風衣的吧?我也挺奇怪,她老是問來問去的,也不知道她是干啥的?!眳稳缢{大著嗓門說:“她都問什么了?”彭姨說:“她問你們家這套房子住的是誰,家里都有什么人。”“你怎么說?”呂如藍皺了皺眉。彭姨滿臉堆笑地說:“放心吧,閨女,你還不了解你彭姨嗎?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你彭姨絕對不會說。”呂如藍苦笑了一下,便轉(zhuǎn)身離去。她太了解這位鄰居了。能說的她會說,不能說的她也都會說。

呂如藍去往家屬院大門那邊迎鮑圭,正遇上鮑圭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呂如藍問:“怎么樣,追上了嗎?”鮑圭說:“追上了。那女的走了沒多遠就招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薄皢?,看來那人住得可不近哪。”呂如藍有點兒吃驚。鮑圭點點頭:“是的,那么遠地過來跟蹤一個人,也真夠下本兒的?,F(xiàn)在的社會治安,可是不怎么樣哦。”鮑圭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又一次將呂如藍打動了。她不想讓鮑圭擔心,于是故做輕松地笑笑說:“嗐,大不了是個來踩點的吧?踩就踩唄,怕啥,一屋子舊家具舊家電,隨便拿隨便搬。”

越是臨近周末,呂如藍心里越是忐忑。她想讓鮑圭與自己一起過周末,卻又不知道找個什么借口,怎么給對方說。鮑圭仿佛知曉她的心事,周五的時候,鮑圭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這個禮拜天,我請你和羽升一起參加我們戶外俱樂部的活動吧?”呂如藍喜出望外,嘴里卻答道:“戶外!要睡在荒郊野地嗎?那太嚇人了?!滨U圭笑了:“沒關(guān)系,戶外俱樂部的朋友挺多,大家都會保護你。大家一起到黃河灘吃燒烤,野營?!眳稳缢{笑著,連連點頭。

周日大清早,鮑圭果然開著那輛帕拉丁來了。他的后面緊跟著一輛路虎車。路虎比帕拉丁威猛,路虎車里下來的男人也比鮑圭虎一些,老一些。鮑圭向呂如藍介紹車主人:“董全勝,我們俱樂部的董主任?!薄靶危愫?!”不等鮑圭再說話,董全勝已經(jīng)緊緊地握住呂如藍的手,像攥住方向盤似的,不肯松。呂如藍試著抽抽手說:“添麻煩了,董主任?!薄安宦闊宦闊?。上車吧,請上車?!倍珓僖贿呎f,一邊將呂如藍向路虎車那邊牽拉。呂如藍決然地掙脫了?!爸x謝,謝謝,我和孩子已經(jīng)坐慣了鮑圭的車。”呂如藍想讓鮑圭說句話。她回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鮑圭已經(jīng)坐進了帕拉丁的駕駛室里,正隔著玻璃窗向她招手告別。呂如藍猶豫了片刻,還是扯著羽升走了過去。“羽升,想坐這輛車……”話說了一半,呂如藍就咽了下去。她看到帕拉丁的后排座上,坐著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藏獒。大藏獒旁邊的女人,竟然是馮敏?!班?,如藍,我藏在這兒哪。我原本打算抵達目的地之后再露面,給你一個驚喜?!瘪T敏燦爛地笑著。

“醫(yī)生建議馮敏多做戶外活動,對治療抑郁癥有幫助?!滨U圭似乎在替馮敏做解釋。藏獒晃了晃獅子一樣的大腦袋,羽升立刻往后縮。“媽媽,咱們?nèi)プ禽v車?!眳稳缢{別無選擇地坐進了路虎里。董全勝是個話癆,從呂如藍坐上車的那一刻起,他的嘴就像開鍋粥似的“嘟嘟”個不停。呂如藍間或答一個“嗯”或“哦”字,算是給對方禮貌地回應(yīng)。其實,呂如藍的腦鍋里翻來覆去就煎著一個念頭:為什么那只狗不咬馮敏?馮敏為什么不怕那只狗?……這念頭煎來煎去,呂如藍就嗅到了焦煳味兒,嘴里也感到有點兒苦。嗨,何必呢,何必讓自己不開心。這樣想了,呂如藍再抬頭看駕駛員后視鏡里董全勝的那張臉,頓時覺得挺有喜氣。呂如藍下意識地朝那張臉笑了笑,于是那張臉就越發(fā)喜氣洋洋。董全勝一邊開車,一邊自嘲自虐地講述著他的發(fā)家史。起步時,在“家家味兒”飯館門前擺攤兒賣烤魚,支起一個豬食槽似的燒烤架,槽里填著紅炭火。一條整魚,用刀從腦袋到尾巴片成兩半兒,架在炭火上烤。一邊烤,一邊翻,往魚身上撒著鹽撒著胡椒粉兒孜然粉兒辣椒面兒……炭火烤著魚也烤著他的臉,火灰攪著嗆人的各種雜味兒鉆進鼻孔、嘴巴、耳朵眼兒。深夜,飯館打烊,董全勝拖著死魚一樣的身子回到小租屋,腦袋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第二天醒過來,還聞得到滿身的火灰和魚腥氣。老婆哩,是,那時候是有個老婆。董全勝支著炭火架烤魚的時候,老婆就在旁邊剖魚。食客看中盆里的哪條活魚,老婆就從水里撈出來,當場過秤當場剖肚當場刮鱗掏鰓……這活兒夏天還好,冬天就受老罪了。兩只手凍得像胡蘿卜,上面滿是魚鱗一樣的皴皮裂口子。來年夏天,老婆就跟人跑了。說是跑到深圳那邊,去掙大錢。也就是當年冬天,董全勝開了“董記麻辣烤魚店”。雖然只租了一間門面房,卻是自己的店?,F(xiàn)在?現(xiàn)在全市已經(jīng)有五家連鎖店了。

聽董全勝唱了一路獨角戲,呂如藍的心情居然漸漸舒展了。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河灘,枯水期的黃河遠水接天,空廓而寥邈。平坦的沙洲之上,葦草萋萋,水鳥翔集。鮑圭和董全勝開到之時,聚集地已經(jīng)有了七八輛越野車。二三十個男男女女在一起說說笑笑,還有幾個圍著他們跑來跑去的孩子。這些戶外俱樂部的成員在河灘上支起了燒烤架,展示各自野炊的手藝。雖然是分散作戰(zhàn),卻又互相跑動串聯(lián),品嘗和分享彼此不同的美味。鮑圭帶來的是羊肉、魷魚和貝類,馮敏大快朵頤,贊不絕口。董全勝從車載冰箱里取出來的不過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草魚片,用鋼簽串著,拿在燒烤架上翻翻顛顛地烤。他的雙手起起伏伏,敲敲打打,別有一種韻律和節(jié)奏,那情形就像高明的樂手在全神貫注地擊打著揚琴。董全勝特意從魚脊上撕下一塊最好的魚片,拿給呂如藍。“嗯,真好吃。”呂如藍細細品味,情不自禁地夸贊。鮑圭挑著大拇指:“當然當然,我只是業(yè)余,客串一下大廚?!瘪T敏在旁邊幫腔:“董大廚,那可是專業(yè)級!”

董全勝得意地向呂如藍晃晃腦袋,一副包打天下,舍我其誰的樣子?!摆s明兒到我店里去坐坐,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專業(yè)烤魚?!瘪T敏說:“董大哥,你就請呂如藍一個人,把我扔一邊啊?”董全勝認真地爭辯:“小馮,你你你,不講良心哪。你算算,你到我店里吃過多少回了?”

在黃河灘搭帳篷野營,讓呂如藍覺得既新鮮又刺激。折疊式的防雨帳篷撐開之后,猶如在空中鼓脹的降落傘,帶著一種天外來客的神秘。這些帳篷一個人睡十分寬松,兩個人睡進去正好,兩口子帶一個小孩兒也還將就。羽升當然是要和媽媽一起睡的,可是呂如藍又希望身邊再多個馮敏做做伴兒,似乎這樣更安全?!坝鹕岏T阿姨和咱們一起睡吧?”呂如藍扯扯羽升的手。羽升立刻甜甜地對著馮敏笑:“馮阿姨——”沒等羽升把話說出來,馮敏就斷然地搖搖頭:“不行不行,我有失眠癥。一個人睡慣了,只能一個人睡。”

在黃河灘上野營與睡在家中的感覺迥然不同,沒有了城市的喧囂和燈光,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沉寂之中。羽升玩累了,躺下之后就再也不動。呂如藍緊緊地摟著兒子,就像落水的人抱著一根浮木。不知道何時入睡,也不明白緣何突然驚醒,呂如藍在黑暗中睜開眼,恍恍惚惚猶如人在夢中。風的氣息帶著陌生的野性,稍一動彈,身下的河灘就毫無忌憚地蠕動起來,讓人不由得心中生駭。呂如藍定定神,鉆出了帳篷。萬籟俱寂。微弱的月光下,一頂頂帳篷就像一座座地堡,散布在開闊地上。呂如藍向前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兩個小小的光點,定定地向她瞄來。稍頃,毛茸茸的黑團洇出輪廓了——藏獒。這警覺的大狗如同守墓神一樣,蹲踞在鮑圭的帳篷前。呂如藍立刻停下腳,轉(zhuǎn)過身。于是,她看到了馮敏的帳篷。呂如藍下意識地走了過去。睡袋是空的,帳篷里沒有人?;蛟S,她是大方便還是小方便去了?她,可真有膽兒。

幾乎所有幼兒園的大門口都會有一些賣零食的攤販:甜糯的煮玉米,淌著汁水的烤紅薯,花花綠綠的各色果凍,名目繁多的軟飲料……這里是商販向孩子們出擊的有利位置,誰占據(jù)了這里,誰就搶得了先機。田行道把自行車扎在烤紅薯的大桶后面,半倚著車座,不慌不忙地四下張望??斓浇雍⒆拥臅r間了,幼兒園的大門前圍滿了人,田行道像擇菜似的一棵一棵地挑著,想挑出老爸那張瘦精精的臉。這一次田行道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搞清老爸接的這妞妞究竟是什么人,老爸與她有何關(guān)系。

幼兒園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孩子們就要出來了,可是田行道還沒有看到老爸的小三輪車。只能盯住那妞妞了。她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了,雪白的連衣裙,披散的黑發(fā),飄拂的粉絲帶……小小的毛果兒卻透著一種早熟的氣息。是那妞妞,是那個小女孩。那妞妞陽光般地笑著,張開雙臂向前撲跑。順著那妞妞跑動的方向,田行道看到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大嫂,田行道心里不由得一沉,眼前竟浮出老爸的面容來。那妞妞樂呵呵地撲進大嫂的懷里,撒歡兒似的彈著腿。大嫂在那妞妞的臉蛋兒上親了親,然后將她抱上了自行車后座。大嫂在前面騎,田行道的自行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也就是過了兩條街,將車把一拐,進了金河小區(qū)的樓院。十號樓,田行道看清楚大嫂把自行車推進二單元的門洞里,于是也扎好車子往里進。等他進了二單元的門洞,大嫂和那妞妞都沒了影兒,只有大嫂那輛帶童座的自行車像是拴系在槽邊的馬兒一樣,安然地靠在樓洞里。咦,她們在幾樓?。渴菐讟堑哪膫€門?田行道躊躇地踏著梯階往上走,探頭探腦地循著樓梯的扶手向上看。他剛剛上到二層,冷不防旁邊的門開了,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拔梗阏艺l?”小姑娘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我找……那妞妞,剛才上樓的那妞妞?!毙」媚锫犃艘贿吅爸傲麋鳎腥苏?!”一邊“噔噔”地跑到三層去拍門。樓上傳來開門的聲音,田行道卻已經(jīng)下了樓梯。開自行車鎖的時候,田行道舒了舒眉頭。哦,那妞妞叫柳琪琪,她應(yīng)該是一個姓柳的男人的女兒,和老爸沒有什么關(guān)系??墒?,等田行道騎上自行車往前走,一個疑問卻又涌上了心頭:老爸總是和這個琪琪在一起,不會沒有原因吧?田行道想得走神兒,居然騎到了馬路牙子上。車子的舊前胎不堪其蹭,頓時撒氣,癟軟下來。田行道推著自行車,順著街邊去找修車鋪,手機忽然間響起來,是老婆打來的。老婆在電話里張口就問:“你在哪兒?”田行道隨口回了句:“單位呀?!崩掀耪f:“不對吧,你在泰山路的修車鋪,那鋪子旁邊就是金博購物城的停車場。你往金博購物城的停車場那邊看,看到第三根彩旗桿沒有?”田行道聽話地轉(zhuǎn)過身,回望過去,然后回答說:“看到了,看到了?!崩掀庞终f:“旗桿下面停了輛白色本田,那是圓圓的車。圓圓剛才看到你了,她就在車里等你呢?!碧镄械酪粫r無話,心里一悸一悸的。他尋思著,老婆的這位密友該不會是經(jīng)常開著車跟蹤自己吧?老婆在電話那邊仿佛洞悉了田行道的心思,她解釋道:“圓圓幫咱們晨晨找了個鋼琴輔導老師,你跟她一起去看看合適不合適?!碧镄械劳破鹱孕熊囃刈?,看到旗桿下那輛白色本田車的旁邊,苗圓圓揚著胳膊在向他招手。田行道也抬起胳膊擺了擺,算是回復了旗語。

苗圓圓帶他去見的朋友叫溫榕,這人是師范學院音樂系的老師,彈鋼琴是人家的本行。溫女士是藝術(shù)界人士,也就需要藝術(shù)的服飾來裝扮。清平路上有一家為私人設(shè)計訂制服裝的高級門店,叫作“雷奧”,溫女士是那兒的???。恰巧苗圓圓在服飾和穿著上也喜歡特立獨行,最怕在大街上與人撞衫。于是,兩位常到雷奧定做服裝的女人志同道合,就在這里成了知心朋友。苗圓圓已經(jīng)和溫榕老師談妥了,先不要晨晨交費,跟著學就是了。晨晨要真是塊料,再說錢的事兒。

苗圓圓上了門,溫女士夫妻倆就到客廳里陪坐??蛷d的四墻上掛的都是男主人自畫的山水,墨濃墨淡,筆重筆輕,做著寫意的揮灑。田行道客套地說:“海老師,瞧你這山水,畫得真叫那個!”“哪里哪里,聊做補壁,聊做補壁?!焙@蠋熾S口虛應(yīng)。田行道卻認真起來,他起身走過去,站在了旁邊的博物架前?!昂@蠋熞蚕矚g收藏?”“唔,談不上收藏,就是見到舊物,忍不住要喜歡喜歡吧?!?/p>

這博物架也稱得上琳瑯滿目了,上面擺滿了大小不同形狀各異年代有別的瓷盞、瓷洗、瓷罐,瓷觚、瓷香爐……田行道偏偏頭,仿佛不經(jīng)意地指著隔架說:“那觀音尊,是康熙年間的郎窯紅吧?”“田先生好眼力,哈哈,好眼力?!焙@蠋熑∠掠^音尊,遞給了田行道。“有客問浮世,無言指落花?!碧镄械劳鹕系膬尚锌套?,不禁呆住了。“田先生也喜歡這字嗎?蠶頭燕尾,形體寬扁,這是典型的漢隸。有它們點睛,此尊就更有古樸之氣了。”“是是?!碧镄械缿?yīng)酬著,“不過,我更喜歡它的釉色,晶瑩如玉,凝如牛血。”田行道的手在釉面上撫來撫去,嘴里念念有詞,“如果不是贗品,它的垂釉應(yīng)當沒有流過底足的旋削之線……”話未說完,田行道已順勢伸手向尊底摸了過去。豁口!綠豆大的豁口……仿佛受了電擊,田行道周身震顫起來,面前浮現(xiàn)起母親那半眇的雙眼。母親說得不錯,家里的那只觀音尊被調(diào)包了,沒想到它居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朦朧中好像是在下雨,這雨下得怪,時而淅淅瀝瀝時而嘩啦嘩啦。雨是從樹冠上滑落的,仿佛打在傘面上,然后才往下淌。那是春天的雨,蘊著勃發(fā)的春意。翻翻涌涌的,那是春蟲在蠕動;啾啾啁啁的,那是春鳥在鳴唱。呂如藍醒了。動靜是從衛(wèi)生間傳出來的,老媽在洗澡,一邊洗一邊唱。呂如藍在床上賴了一會兒,這才起來。她在門廳里見到了老媽,老媽的頭發(fā)被發(fā)膠整固得有型有款,眉和眼都是勾勒過的,兩頰還隱約著淡淡的腮紅。見女兒出來,老媽就慌著走,呂如藍偏偏橫了橫步。女兒的目光在老媽的臉上黏著,老媽掩飾般地低了頭。這一低,引得呂如藍揚了聲兒說:“媽,你的口紅太濃?!毕窈⒆颖唤掖┝诵“褢虬?,老媽連忙說:“我沒,沒涂呀?!币贿呎f,一邊還胡亂地用手在唇上抹了抹。見老媽如此惶惶,呂如藍有些不忍了。她柔著聲兒道:“媽,涂一點兒就成,來,我來給你涂?!眳稳缢{在自己的化妝袋里挑了支深色的唇膏,要給老媽涂。老媽此時已恢復了常態(tài),她擺擺手說:“別別別,待會兒我要在外面吃早飯,還不把它吃到肚里去了?!眳稳缢{問:“你不回家吃飯了?”老媽說:“嗐,晨練完了,在外面隨便喝點兒豆?jié){,吃根油條就行了?!?/p>

老媽走了,呂如藍打個哈欠,嘆了口氣。唉,星期天睡懶覺的好機會,就這樣生生讓老媽給攪了。呂如藍提提神兒,索性騎上自行車去了府院街菜市場。在立交橋下拐彎時,她蹭著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呂如藍慌忙剎住車,道聲對不起。那女人趔趄著瞥她一眼,旋即回過頭,匆匆忙忙走她的路。望著米黃色的風衣飄擺而去,呂如藍心里咯噔了一下。咦,這不是尾隨過老媽的那個女人嗎?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也尾隨這米黃而去。前面的米黃有些怪,自行車不騎,老是推著。瞧瞧車子前后胎,沒癟呀。琢磨來琢磨去,還真琢磨出了門道:這米黃是在盯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板板挺挺的西裝,好像是要出席會議做嘉賓,腿腳下卻蹦蹦顛顛的,分明是在晨跑。做為目標,“嘉賓”很惹眼,一頭銀發(fā)熠熠地閃著,像是一個引導瞄準的靶子。過馬路拐彎的時候,“嘉賓”偶爾也會偏偏腦袋轉(zhuǎn)轉(zhuǎn)身。這時候米黃就現(xiàn)出了閃避之狀,猶如躲貓的耗子。米黃是私人偵探嗎?這個行當據(jù)說眼下供需兩旺,生意紅火。米黃跟蹤過老媽,此刻她又跟蹤這個“嘉賓”干什么?想到此,呂如藍越發(fā)鍥而不舍。她一路相隨,不知不覺竟進了人民公園的大門。人工湖的環(huán)形道通向小山,眼看著米黃正沿著石階拾級而上,呂如藍連忙鎖好車子,跟了過去。石階是盤旋而上的,呈現(xiàn)“之”字形,一個個“之”字折進濃密的樹林里。甫一走入林中,米黃就消失了。小山上傳來歌聲,仿佛唱歌的人們就站在她的腦袋頂上。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尖嫩的女聲驀然升騰而起,宛如一只驚訝的小鳥。伴它飛翔的是竹笛,笛音顫抖著,像鳥翅在拍打空氣。有好一會兒工夫,呂如藍都沒能明白用這種嗓音領(lǐng)唱的是她的母親梅薇。在呂如藍的印象里,老媽唱的是那種“噢噢噢”的“美聲”,嘴巴張得又大又圓,那情形就像耳鼻喉科的大夫在用壓舌板為病人檢查喉嚨。

盯著人群里老媽那張臉,呂如藍覺得自己的面皮有些發(fā)熱。老媽在竭力做笑呢,那笑把老媽臉上的皺紋擠深了,像是沒有熨過的粗布?;蛟S正是因為這粗皺的襯托,老媽那對晶亮的眸子才顯得格外澄澈,甚而還透著幾分嬌媚。呂如藍再向嬌媚投送的方向看去,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嘉賓”正笑吟吟地向老媽那里走呢。近了,近了,老媽伸出胳膊,拉住了“嘉賓”的手。于是,“嘉賓”就站在了老媽的身邊。樂隊奏響了下一支歌的過門兒?!凹钨e”把頭一昂,開口領(lǐng)唱起來。“當我們還年輕,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告訴你愛我,當我們年輕時候……”唔,“嘉賓”的嗓門兒居然如同小號一般激昂而嘹亮!那是標準的美聲唱法,仿佛此刻他正站在歌劇院的大舞臺上,所有的追光燈都照射著他,他那滿頭銀發(fā)隨著歌曲的節(jié)拍頓挫有致地抖動著,顯得瀟灑而又典雅。老媽側(cè)過臉,明媚地望著他,宛如一只靜靜的玉盤,在幸福地承受著蹦蹦跳跳的珠璣。第二段由老媽領(lǐng)唱,她和“嘉賓”保持一致,改唱了美聲。她的嘴唇攏成一個圓,“噢噢噢”地叫個不停?!俺鹆舜褐瑁且魳肥嵌嗝磩尤?,你告訴你愛我,當我們年輕時候……”天哪,不是音樂動人,是老媽動人!身心投入的老媽居然如此神采煥發(fā),讓呂如藍簡直難以置信。呂如藍的心里一動,驀然想起鄰居阿姨說過的話:你媽是女領(lǐng)唱,還有一個男領(lǐng)唱哩,高個頭,寬肩膀,滿頭銀發(fā)亮光閃閃,就像戴著一頂王冠。那叫一個威嚴哪,那叫一個風度呀。你猜大家叫他啥?國王!沒錯,“國王”想必就是這位“嘉賓”了。

沿著石階從丘頂下來,老人們的歌聲和笑聲仍在身后和頭頂回響。遠了,遠了,那聲音縹緲起來,宛如是在云空之中,是在另一個世界。

呂如藍離開人民公園,這才騎著自行車去往府苑街菜市場。她從菜市場出來,又拐進了旁邊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雞零狗碎地買了幾件小東西。差不多已是半晌午了,市場的后門口有家特色小吃店,專賣豆沫湯和牛肉水煎包,呂如藍就想帶回去一些給老媽和羽升換換口味。呂如藍一進店門,就聽到店里有個女人高腔大嗓地嚷嚷,好像是在吵架,卻又聽不到回吵的人。呂如藍好奇地擠進圍觀的人群里,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咦,這不是穿米黃風衣的那個女人嗎?那個女人像射擊手槍一樣抬著胳膊,食指正向旁邊的廂座點點戳戳?!鞍?,你說你這是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從家里溜出來,到現(xiàn)在還不落窩!一大家人都等著你吃早飯呢,你知道不知道?”義正詞嚴,聲色俱厲,那口氣那架勢都像是在訓斥一個被當場抓獲的逃學的孩子。筆挺的西裝,整齊的領(lǐng)帶,銀白的頭發(fā)……“國王”在廂座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坐在“國王”對面的是梅薇,她氣定神閑,旁若無人,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只管嚼著牛肉水煎包喝著豆沫湯。

好不容易又趕上個星期六,田行道美美地睡了個懶覺,然后照例去鐵路俱樂部打乒乓球。田行道進去的時候,十幾個乒乓球臺子都有人捷足先登了。田行道選了一個“爭霸王”的臺子,在后面排上了隊。一局二十一個球,誰勝誰就做霸王,占著寶座等著下一個人來挑戰(zhàn)。那天運氣好,田行道幾乎當了一上午的“霸王”,心情爽透了。

從綜合館出來,兩旁是連在一起的幾個籃球場,喊叫聲和“哐哐哐”的砸籃聲響成一片。忽然,一個熟悉的尖嗓門兒觸動了田行道。尋聲望去,田行道意外地看到是兒子羽升在打籃球。田行道曾經(jīng)教過羽升投籃,那是一個最簡單的動作——“端尿盆”。站在籃下原地不動,雙手把籃球端在小腹處,然后用力往上拋。眼下羽升的投籃動作是“端尿盆”的升級版,由原地不動升級為三步上籃,一,二,三,大步跑至籃下,然后再把“尿盆”端上去。嘩,進了。羽升興奮地尖叫,旁邊還有一個男人也跟著跺腳拍巴掌。這男人的嗓音太磁性了,這男人的體態(tài)太健美了,這男人的……這男人在給羽升做示范:疾步運球,閃奔籃下,跳起勾手,哇,這動作也太NBA了!羽升拿起一罐飲料屁顛屁顛地跑過去送給了那個男人,那男人“啪”的一聲拉開,卻將那罐飲料又送回到羽升的嘴邊。羽升笑著灌下一大口,這男人此時又將另一罐飲料拉開,干杯似的與羽升碰了碰,然后才開心地喝起來。這男人一邊喝,一邊還伸手撥拉撥拉羽升的腦袋瓜,那舉動親昵得就像是孩子的爹。田行道的心里頓時刺痛起來,他媽的,這動作是你能做的嗎?

“羽升!”田行道粗聲粗氣地喊。羽升尋聲望過來,頓時呆住了。孩子的眼睛眨巴眨巴,嘴唇張張合合,既不說話,也不動彈。田行道走了過去?!坝鹕?,走。”羽升仍舊站著不動,卻抬頭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是羽升的爸爸吧?”這男人外交家似的笑著,伸出一只手要和田行道握?!班?。”田行道卻把雙手放到了羽升的肩膀上:“我要帶我兒子走?!薄皯?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边@男人點著頭,“不過呢,真對不起,這孩子是我從他媽媽那兒帶出來的,我有責任,你知道。那好,我給她打個電話?!边@男人用手機撥通電話,講了講這邊的情況。呂如藍在那邊嚷嚷:“把手機給羽升,我要跟羽升說,跟羽升說!”男人就把手機遞給了孩子?!皨寢尅庇鹕忧拥貙χ謾C吐出兩個字?!皟鹤?,不許跟那個壞蛋走,聽到?jīng)]有?”“聽,聽到了?!庇鹕贿吢牐贿叞涯抗馔断蛱镄械溃翱墒强墒?,如果就帶走一會兒呢?”“不行不行,馬上跟鮑叔叔回來。你要是跟那個壞蛋走了,你就永遠不要回家,媽媽沒有你這個孩子了!”羽升頓時哭喪了臉:“知道了,好吧?!庇鹕咽謾C交還給這男人,瘦小的身子也隱到了這男人的背后。“媽媽不讓我跟你走?!庇鹕怪X袋,腳上的運動鞋在地上踢搓著,發(fā)出煩人的噪音。田行道認得那雙運動鞋,李寧牌,那是上個月田行道在專賣店為孩子挑選的。一種角斗士般的沖動讓田行道的喉嚨發(fā)緊,恍然間,仿佛他已經(jīng)撲過去將兒子搶到了懷中。他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站在原地。于是他就像患了口瘡一樣痛楚地扭了扭嘴角,帶出了一個苦笑。他不能與自己的兒子角斗,他不能。

“抱歉,我得帶羽升回去了?!睂γ娴哪莻€男人聳聳肩膀攤攤手,“如果你想帶孩子玩,還可以去他媽媽那兒接?!边@男人是開著越野車來的,田行道眼巴巴地看著越野車絕塵而去,忽然憋悶得透不過氣。如同拔槍射擊一般,他飛快地掏出手機,撥通了呂如藍的電話?!拔梗瑒偛拍羌一锸悄愕哪信笥褑??”話一出口,田行道自己就有些吃驚,怎么語氣悻悻的?就像是錯賣了一只績優(yōu)股,眼巴巴地看到它又漲了上去?!笆牵衷趺礃??”女人的回答透著挑戰(zhàn)與得意?!肮补?,你也釣到了金龜。”田行道竭力大度著,“也好也好,咱們扯平了,咱們一樣了。”“什么也好也好,誰和你一樣!”女人仍舊激憤?!澳阒匦掳才抛约旱纳盍?,你應(yīng)該對羽升放手了?!碧镄械老袷悄托牟嫉赖膫鹘淌?。女人勃然大怒,她歇斯底里地在那邊叫:“放屁,他爸爸已經(jīng)死了!他不叫田羽升他叫呂羽升,他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田行道也嚷起來:“胡說八道,我是他爸爸,在法律上我有權(quán)力!”田行道的權(quán)力是對著掛斷的手機宣布的,他氣狠狠地動手,想要再次撥號,手機卻突然叫了起來。

是雷莉從家里打來的?!拔?,怎么搞的?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雷莉操著興師問罪的口吻。田行道一時無語?!皢柲隳?,給誰打電話呀?那么大勁兒,沒完沒了?!崩桌虿灰啦火?。田行道爆發(fā)般地吼道:“給呂如藍打呢!行了吧,還想問啥?”雷莉啞了好一會兒,才換了聲調(diào)說:“糖醋魚做好了,等你呢,涼了。你吃不吃飯哪?”田行道甩出兩個字?!安怀?。”雷莉尖著聲兒嚷嚷:“你什么意思?”“有飯局。”田行道沒好氣地掛斷了。

田行道等待著老婆把電話再打過來,他構(gòu)思著如何回擊老婆的責罵。然而,打過去的球卻不見打回來,得,人家不和你玩了。田行道實在不想回家看老婆的冷臉子。哪里有什么飯局?自己請自己罷了。田行道拐過街口,看到一家滋補羊肉燴面館。門臉不大不小,吃飯的人不多不少,價格不低不高。于是,田行道就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他點了兩盤涼菜,香菜拌木耳、拍黃瓜,又要了兩瓶啤酒一碗羊肉燴面。田行道本想就著涼菜下酒,誰知道就的全是惡心自己的事,嚼在嘴里滿不是味兒。一會兒嚼的是載走羽升的越野車,一會兒嚼的是被老爸施了調(diào)包計的郎窯紅觀音尊,一會兒嚼的又是雷莉那審判員一樣的腔調(diào)……不知不覺中兩瓶啤酒居然全都灌進了肚子里。田行道沒什么酒量,他醉蟹一般散開肢體,橫在了那里。這一橫就橫住了過客的腳。人家吃了這一絆,趔趄著撞到了端送燴面的服務(wù)員,于是熱湯熱面就灑在了過客的身上。過客一邊擦著,一邊罵。田行道正窩火,那火也就隨著舌尖躥射出來。舌戰(zhàn)隨后升級為肢體戰(zhàn),肢體不足,器物輔之。田行道抄起的是自己桌上的空啤酒瓶,人家抄起的是旁邊桌上的一瓶啤酒??瞻鼜椗c實心彈的差別隨后就見了分曉,空瓶子擊中人家的肩膀,人家只是歪了歪身子,實心瓶砸在田行道的腦袋上,咚的一聲悶響,他便栽倒在地。昏昏沉沉的,他聽到有人驚叫?!把?,頭破了,好多血!”“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田行道想動卻又動彈不得,仿佛此時軀殼已歸他屬。操,原來人就是這么死的……他恍恍惚惚地想著,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再睜開眼時,田行道看到飯館的兩個服務(wù)員在擺弄自己?!靶蚜诵蚜??!蹦莾蓚€人說。田行道掙扎著坐起來:“沒事兒,沒事兒,就是頭有點兒蒙?!碧镄械婪炊参科鹉莾蓚€服務(wù)員。田行道晃晃腦袋,就像晃傘一樣,有水珠甩下來。他伸手在額上抹一把,看到了淡紅色,是啤酒沖淡過的血。他心里一驚,居然忽地站了起來。離這兒近些的是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田行道騎上自行車緩緩而行。風迎面兜來,只覺得頭皮傷處毛扎扎地生疼。身子是飄飄悠悠的,有一種騰云駕霧的愉悅感。

到了醫(yī)院,外科醫(yī)生告訴他,這感覺來自輕微的腦震蕩,休息休息就會消失。他聽任醫(yī)生在他打了麻藥的頭皮上縫針。他忽然想到了縫襪子,于是笑出聲來,倒讓醫(yī)生吃了一驚。縫過針的腦袋上敷了紗布塊,還兜頭兜腦地罩了個紗網(wǎng)。瞧瞧鏡子,就像球網(wǎng)穩(wěn)穩(wěn)地兜住了籃球,田行道就這樣穩(wěn)著腦袋往外走。醫(yī)院的走廊里人不多,田行道的目光穿過那些人影,不禁呆住了。老爸,琪琪,還有郗老師!那是廊道的轉(zhuǎn)彎處,三個人像三只小船一樣靜靜地泊在那兒。田行道的腦袋不穩(wěn)了,他扶扶額頭,想竭力弄清三個人在這里同時出現(xiàn)的含義。郗老師仍舊穿著中式大衫,腳蹬圓口黑布鞋,手里搖著紙折扇。仿佛此刻他還是在河堤的古物攤兒上賣他的壇壇罐罐碟碟碗碗。不同的是他的身邊偎著琪琪,琪琪用雙手摟著他的一條胳膊,那情形看上去就像落水的人緊緊地抱著一根漂漂浮浮的樹枝。老爸獨自站著,脊背靠著墻,望上去猶如一條掛在墻上的空癟的麻袋,如果懸吊他的某根釘子松脫,他就會頹軟地滑落在地。

田行道正不得其解,忽然看到靜泊的三只小船移動起來,于是他便匆匆跟了過去。過去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走廊的這個轉(zhuǎn)彎處是個分叉點,就像下水道的三通彎頭,把水流分導到不同的方向。郗老師扯著琪琪,向左邊的廊道走了。帶著箭頭的標示牌上有醒目的三個字:住院部。老爸是向右拐的,他幾乎是貼著右墻走,走一走,就會朝著墻壁碰一碰靠一靠,仿佛那墻壁是相伴而行的摯友,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彼此的親密。片刻的猶豫之后,田行道選擇了尾隨老爸。于是,田行道來到了門診大樓的第二層。

快步向前移動的時候,田行道覺察到了頭頂懸掛的標示牌:腫瘤科。是的,腫瘤!他下意識地又向上看了一眼,那黑壓壓的陰影就像失事的客機,仿佛隨時都會墜落下來。老爸的身影拐進了廊道盡頭左邊的那個診室。等了好久,老爸終于從里邊出來,身體佝僂著,像只干癟的大蝦一樣消失了。

田行道立刻沖進專家室。“請告訴我,剛才這個人的病情。請告訴我……”“你是……”“我是他的兒子,兒子!”專家很職業(yè)地打量著他,然后會意地點了點頭?!白掳?,請坐。你父親是胰腺癌,晚期。是的,已經(jīng)全身轉(zhuǎn)移。是的,手術(shù),也不是不可以做,但是……病人什么都清楚,要求保守治療,維持。還有多長的生存期?很難說,幾個月?對,就是這個部位,放射到背部,直不起腰。很疼,發(fā)作起來,即使用止痛藥物,也……”

從專家診室出來,田行道不禁大慟。給了自己生命的這個人,使自己得以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很快就將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仿佛時空中存在不可思議的黑洞,正活生生地將這個人吸走。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人漸漸沒頂,漸漸消失,卻無從施以援手。想到此,田行道的眼前好像又浮現(xiàn)出老爸佝僂著腰,滿臉虛汗的情景,耳邊又響起衛(wèi)生間里抽水馬桶的嘩嘩聲。是的,嗎啡,可那不是吸毒,而是止痛。

啪!懸蕩著的聲音透著幾分空靈。過了好一會兒,田行道才覺得半邊臉頰有些熱,有些痛。那是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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