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斌
奶奶在世時,住在那間光線不太好,也不是很通風(fēng)透氣的房里。房挺陰寂的,但夏涼冬暖。我不常到她的房里去,我喜歡寬敞明亮的房間,一到她房里,便有一種壓抑的感覺。
奶奶的身體一向不健壯,上班忙的時候,也還不見,自退休以來,便羸瘦虛弱,百病滋生,沒有過過幾天舒服日子。爺爺中年早逝,給奶奶的打擊很大,所以家人總想幫奶奶做些什么,但奶奶老是讓我們插不上手,而且,很自持地注意不打擾我們,電視不久看,話也不多說。
打前年過年起,她的病情加重了,常常默默地睡到我房里來。我房里開了兩個鋪,一個是專做客鋪的,奶奶就睡在客鋪,盡量地不發(fā)出聲音,連呻吟和嘆息也是輕輕的,生怕吵著了我。
一天,我從書店買回張十分特別的畫,畫的是怒目圓睜、手握利劍、丑陋無比的鐘馗,準(zhǔn)備貼在自己房里。奶奶看到后,竟也十分鐘愛,我便給了她,并幫她貼在她房里一個顯眼處。自那以后,奶奶很少到我房里來睡了。
我知道鐘馗是嚇鬼、捉鬼、打鬼的,鬼一見到他就會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小時候聽我伯父講過,說鐘馗由于長得丑,便養(yǎng)了只蝙蝠跟著他。每次回家,蝙蝠便把燈燭扇滅。但有一回蝙蝠沒有扇滅燈,鐘馗的妻子看到了他的相貌,嚇?biāo)懒?。鐘馗也就自殺了,到了陰間,鬼看到他丑陋兇惡的樣子,都嚇得不得了,因此他的畫像也能驅(qū)邪壓煞。
開始,我以為奶奶睡到我房里來是很自然的事,她老了,又有病,夜里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yīng)。這時,我才明白她原來是怕,也許她在長夜漫漫的病魔的纏繞中,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腳步聲。相傳人們在生命火焰日漸式微時,便會有鬼現(xiàn)身,欺嚇活人。
去年冬天,奶奶去世了,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我們把她埋到黃土下面,在一個短短的滿長小松樹的山坡上。清風(fēng)明月,野鳥山花,自此永恒地伴著奶奶了。
奶奶去世后,她的房間就空著,我們很少到里面去。有一個停電的晚上,小妹說她聽到了房里傳出奶奶的嘆息聲。媽媽也說,那房間里常有響動,在夜半三更時,父親到房里看了看,沒說什么就出來了。我也到房里去,見奶奶的東西原樣地保持著,只有墻上的那張鐘馗畫,剩下一口圖釘,歪歪斜斜地掛著。父親找來幾口圖釘,我們父子倆于是將鐘馗畫重新貼好,然后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地走了出來。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奶奶的慈祥和通情達(dá)理,鼻子酸酸的,且在此后的許多日子,我心里都難得平靜,總在譴責(zé)我們的殘酷。奶奶活著時,是那么的好,而一旦成了鬼,我們卻是如此地懼怕她,甚至想用兇神惡煞的鐘馗來鎮(zhèn)壓她。我因此特別懷念奶奶,同時更憎惡起人性的無情來。
又過了些時日,父親說他夢見了奶奶,夢境少有的清晰,奶奶穿著青布漢衫,笑瞇瞇地看著父親。父親問:“您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奶奶說:“遠(yuǎn)近灣?!眽舯阈蚜?。
遠(yuǎn)近灣在什么地方呢?父親問,我也問。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們又似乎都知道,只不過是說不出來。
記得看過一個外國小說《青鳥》,里面說:死者活在思念的凈土上,當(dāng)我們思念他們,他們便活了。我呆呆地想著句話,忽然看到窗臺上擱著一只空花缽,那是奶奶去年春天買回來想栽花的,由于病一直沒有栽。
奶奶一生素喜栽花,她年輕時一手栽下的桂花樹,如今已有水桶般粗了,枝葉亭亭如蓋,每到八月間,桂花開,十幾里外的人都能聞到香味。我不愛花,所以也沒問她想栽什么花,這時卻覺得應(yīng)該栽上一株花了。但栽什么花呢?奶奶當(dāng)時是想栽什么花的呢?
現(xiàn)在也不能去問奶奶了,盡管我知道她住在遠(yuǎn)近灣。想到遠(yuǎn)近灣,我如有所悟。是的,什么花也不要栽,就讓它空著吧??罩臅r候,就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