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那是一本被我翻得殘破不堪、如今早已丟失的書——《多情劍客無情劍》,作者古龍。
書里有個人叫郭嵩陽,以一柄鐵劍揚名。他與主角李尋歡決戰(zhàn),對方不忍傷害,三次相讓,郭嵩陽最終收劍認輸。
感念于李尋歡的人格魅力,他以點穴之法羈縻住李尋歡,代替他去和鬼魅一般的荊無命一戰(zhàn)。自知不敵,他以身試劍,故意讓荊無命刺中26劍之后,還用最后一點力氣把殘軀懸掛于瀑布之上,讓水將血污沖刷干凈,以便隨后趕來的李尋歡得以從傷口觀察出荊無命的劍法特點,做到知己知彼。
爾時年少,深感震撼: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被克制的激情
我讀《多情劍客無情劍》時,已是1990年代,那時中國社會的理想主義光輝已經(jīng)暗淡。在理想主義澎湃的1980年代,金庸、古龍,年輕人幾乎人手一冊。
理想主義,其實是一種被集結起來的公共精神,想要以一己之身,去為國家、社會做點什么的自覺意識。武俠小說的流行,正因為它契合了蓬勃的公共精神,激發(fā)了擔當意識。
故而從武俠小說的興盛與式微,可以和不同時代的社會性格建立起某種對應關系。
回顧1980年代,理想主義氣質(zhì)其實相當程度上起于一種集體的稚氣。剛剛改革開放,一個大變革時代來臨,一切價值都在重構,而中國社會并不具備應付這個大變革的心智——因為長時間的陣營壁壘隔阻,人們見過的世面太少。年輕人充滿希望,想要擔當,但不知具體路徑。武俠小說正因為符合這一氣質(zhì),給知識青年的“為國尋路”熱情提供了出口,也為普通人與時代如何建立聯(lián)系提供了最通俗的解釋。我們看到的,有中國自己的東西——傳統(tǒng)文化里一種被克制的激情。
這種激情就是俠義精神,這是在中國歷史上有濃重的烏托邦味道的價值流派。
武俠的祖宗
俠義精神最重要的淵藪,是墨子。在墨子的主張里,這種精神叫“任俠”。
他先解釋了“任俠”的意思:“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相當于“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然后闡明“任俠”的實踐方式:“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不顧一切,扶危救困。
墨家不但有學院派的學術團體負責價值供給,而且有一個嚴密的組織體系來踐行認定的價值。
墨子是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里一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一個超越任何時代的終極道德實踐家。正因其精神的純粹,決定了其不可持續(xù),不說世俗權力與其它秩序思想的攻擊, 他建立的組織本身也會因為內(nèi)部矛盾而瓦解——因為不可能人人都是墨子。
權力是最大的現(xiàn)實主義,墨家在秦朝碰上了死敵法家,在漢朝又遇上了霸道的儒家,再加多種因素作用,于漢代逐漸式微。然而即便長期占據(jù)主流地位的儒家,也不完全否定墨家的價值?!翱自怀扇?,孟曰取義”“見義不為,無勇”,隱約還是有俠義的影子。當然,這個“義”是有限定的倫理基礎的,不是墨子那樣的絕對的人本主義。
“俠”的精神,墨子是最“正宗”的一家,但并非獨此一家,甚至也不是最早的一家。中國人熟悉的“俠”,至少還有兩支。
一是“游俠”。這些人有的踽踽獨行,愛管閑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的被收聚在貴族門下,成為“士為知己者死”的主角,比如孟嘗、春申、平原、信陵手下的一些賓客。
二是“綠林豪俠”。從王莽時期嘯聚于湖北綠林山的王匡、王鳳開始,一直延續(xù)下來,代代有之,基本特點就是反抗官府、劫掠財寶。
這兩類“俠”,都是血勇有余,但價值信念廣度不足。如果說墨子作為一個先知,是良知和仁慈統(tǒng)領智慧與勇氣的一個整體,這些人在最好的狀態(tài)下,也只是其中的一個片面。
金庸和古龍所創(chuàng)造的武俠小說世界,是一個混合了各種“俠客”的江湖,但故事的主人公,一般還是有明顯的墨者痕跡。郭靖是“俠之大者”,而李尋歡本身就是價值化身。武俠小說為了賦予主人公“任俠”的能力,必須虛構給他一身高強的武功。而墨家的“俠”,武藝并不是必要條件,所以墨者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號召。
墨家的“任俠”精神,是一種遙遠的絕響,但因為它是超越任何時代道德的正義訴求,它點燃的星火從未熄滅。亂世,它是一聲內(nèi)心號角,太平時代,它是一種美麗想象。
對“任俠”的愛與怕
歷朝歷代,人們在想象空間里都會對俠義精神著迷,但退回現(xiàn)實生活,他們又會非常自覺地防止俠義精神在初級社群里滋長。儒法并用是歷代國家治理的常態(tài),儒與法,都與“俠”不兼容。
法,自然不用細述,這是一種嚴格否定的秩序,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私力的不受約束。所以韓非子說得非常明白:“儒以文觸法,俠以武犯禁?!薄皫φ摺笔恰拔弩肌敝?,五蠹不除,亡國滅朝。
儒,有“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所概括的廣闊胸懷,但這是為知識分子專設的,知識分子是一個稀有階級,故而這是“體制內(nèi)”的專利。并且這一專利還有公認的轉(zhuǎn)化途徑,簡而言之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心服務于政治秩序。
這顯然與“俠”的存在方式?jīng)_突。墨子會把門徒派到各國去爭取政治地位,但政治身份只是他們積累資源、更好地實現(xiàn)獨特的價值信念的一種手段,如果現(xiàn)實與正義相違背,他們就一定歸附良知。
更重要的是,儒家對知識分子的成長有一個順序安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由家直接到國,沒有給社會留下空間,因而精英的社會化過程其實是一個“國家化”過程。而缺失社會視角,就會缺乏平常的公共精神,從而給普通人樹立利人的榜樣。所以,成為一個對國家重要的人,在一般化的市井經(jīng)驗里,是以“光宗耀祖”的自私形式呈現(xiàn)的,而不是標榜一個人為公共利益做了哪些貢獻與犧牲。
傳統(tǒng)社會的中國人,“家”是最重要的精神信仰,這與“孝道”這一社會治理手段息息相關。人們對歷史可以含含糊糊,對國家大事多數(shù)一知半解,但每一族的族譜、每一戶的家譜都非常完善、精確。今天人們指代腦海中最精確的事情,還會用“如數(shù)家珍”。
每一個普通人家的男性,最重要的身份是家族漫長的傳承鏈條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縱向序列中的一個符號。所以,中國男性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承擔“序列責任”,這一責任中最為重要的一條,則是保全性命,延續(xù)鏈條?!吧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父母在,不遠游”,“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諄諄教誨,在平民百姓的直覺認知中最后都演化為一條——不要冒險,不要死。
所以我們看到,在宋代陳元靚的《事林廣記卷九·警世格言》中,“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樣的句子,堂而皇之成為一種“經(jīng)驗”遺之后世。魯迅先生解釋說,這是“教人要奉公,納稅,輸捐,安分,不可怠慢,不可不平,尤其是不要管閑事”。
這樣的社會土壤,其實對“任俠”精神是敵視的。
除非出現(xiàn)了極端情況,那就是天下混亂,家本身已經(jīng)難以保全,沒有了退路。不論是墨子那種正氣浩然的俠,還是報恩、復仇、劫富濟貧的“俠”,大多出現(xiàn)于整體或局部的亂世。
如此看來,武俠精神的暗淡,其實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