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七點過十分，聚會的人這才到齊。范琳娜預(yù)訂的露天座位靠近水塘，好是好，有涼爽潮濕的晚風拂過來，飯店養(yǎng)的魚不時在水里翻騰一下，吡啵一聲，濺起小水花；還有一只黑色的水鴨子一動不動地浮在遠處，眼睛緊緊盯著這邊，好像在監(jiān)視他們，隨時可以撲過來啄上一氣，可是有蚊子！她今天穿著一條短裙，剛坐下來小腿上就被咬了好幾個包。

“我包里有驅(qū)蚊油。”焦倩倩邊說邊轉(zhuǎn)身從椅背上拖過包包，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遞給范琳娜。

“又買新包了？”范琳娜順手摸了一下那款“古馳”。是搶眼的凈色“芙蓉紅”，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

焦倩倩羞澀地笑一下，俯身去看范琳娜的腿，又一下子注意到她的嘴。范琳娜今天說話總是扯著嘴角，咝咝地吸氣，嘴里像是含了一塊冰糖?！坝H愛的，你怎么啦？”她問。

“這幾天有點上火，”范琳娜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醫(yī)生告訴我一個奇怪的名字，‘燈盞凼，你沒有聽說過吧？其實就是口腔潰瘍?！?/p>

焦倩倩也對著她的耳朵說了一句：“上火了吧？讓你家那位好好給你泄一泄呀！”

“跟我的想法完全一致?！彼f。她們看一眼桌子邊的其他人，低下頭一陣竊笑。

戴白帽子的服務(wù)生頂著托盤來上菜，焦倩倩喊住他：“小哥，給我們來一份上湯枸杞葉，我們這位美女上火了。”又扭頭對范琳娜說：“聽我的，沒錯！”

話一傳開，引來大家紛紛送上各種建議：多喝水，天熱；別吃油炸的東西；喝白酒，以毒攻毒，消炎！終于有人想起來問：“范總，今天又有什么好事？升職了還是加薪了？”

“沒有，”范琳娜含蓄地一笑，“那算得什么好事！”

焦倩倩接住話頭：“你們這些老土啊，人家現(xiàn)在是公司高管，吃分紅的，還在乎那點薪水！”

“沒有，”范琳娜又說，“大家好久沒聚了，這不是周末嘛！”

微信群里原本有十幾個人，臨下班前才發(fā)的信息，有幾個人沒接到，有幾個人回復有事趕不過來，加上范琳娜自己，一共來了六個人，足夠了！這年頭，置席容易請客難，請客容易款客難！白吃白喝都有人不愿意呢。群是她建的，群號“老友記”?？胺Q“老友”的也就焦倩倩一個人吧？其余的都只能算“前”同事。那時候他們都在一個大部門里，沒顯出誰和誰特別親近，幾年過去，回頭一看，竟有這么多人先后離職，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留下的理由都是相似的，離開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同。比如焦倩倩，嫁出去之后就再沒回來，一心一意做起了全職太太。出去的人也各有千秋，有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有做了總監(jiān)的，有做了經(jīng)理的，像范琳娜，在新公司里乘上火箭，直接坐上“副總”的位置，各自煥發(fā)出職業(yè)生涯的新活力，應(yīng)合了“流水不腐”的原理。先前在一個鍋里攪馬勺時，不僅分不出親疏，也排不出座次，大家都守著差不多的職級，現(xiàn)在，啪！座次有了。范琳娜也不謙虛，自覺承擔起了“老大”的角色，逢年過節(jié)，做東把大家召集起來，吃個飯，體驗一下一覽眾山小的好心情，各人也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進步。就算是焦倩倩也一直在進步呢！再者，這世道，人脈不可斷，信息值萬金，舊同事越來越像老同學，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的，指不定哪一天這些寶貴資源就能派上用場。

可是，今晚單憑一個“周末”的由頭，范琳娜就突然召集起大家，怎么說都有點蹊蹺。按往常，一般都會提前一天在群里造造勢，讓大家各抒己見，推薦一下哪兒開了一家新館子，菜品如何，環(huán)境如何，價格倒不必多慮；幾輪“民主”之后，實行“集中”，交由范琳娜一票否決或一票通過。聚會的熱情已經(jīng)被鼓蕩起來了，其樂融融的“老友記”只待開場。誰如果這時候回復說不能來參加，大家便一齊上陣，或是督請他想辦法調(diào)劑一下手頭的安排，或是調(diào)整一下聚會的時間，堅決遵循寧卯一村、不卯一戶的原則。等到時間、地點、人數(shù)敲定之后，訂房點菜這些一般都是焦倩倩去操辦。今天卻不是這樣。焦倩倩一直在觀察著范琳娜的神色。一個正上著火——罹患“燈盞凼”的人，吞咽尚且困難，哪有心情吃喝、言說？“這個你可不能吃！”焦倩倩不由分說地一次次去攔截范琳娜的筷子，提醒她忌口，也順路驗證一下她那“燈盞凼”到底潰爛到何種程度，弄得自己也沒踏踏實實吃口東西。

“沒關(guān)系的，你不用管我了。我上午已經(jīng)去醫(yī)院打了吊針?！狈读漳扔行┫铀鯚┝?。

“打吊針？小題大做！你這是小題大做知道不？一點點小病就……”

“行了?！彼f。

她的話怎么就這么多！先前她可不是這樣的性格。先前她可都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面附和、叫好，從來不搶話。像這樣整天憋在家里，倒憋出她的氣質(zhì)和主見了。活見鬼了。不就是嫁了個有錢人嗎，有錢人多了去了！再者，花男人的錢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給男人錢花呀！等你哪天有了這個本事，就會明白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是“龍在上”還是“鳳在上”的問題，大是大非的問題，她一輩子都不會懂?，F(xiàn)如今，她儼然成了育兒、養(yǎng)生、烹飪的專家，做得一手好菜，更有各式西點烘焙絕招。

范琳娜的手機放在臺面上，這時候“叮”的一聲響，微信來了。她一把搶在手里，掃一眼四周，低頭去看。焦倩倩偏過腦袋：“誰呀？你老公查崗來了？”

“不是，”范琳娜身子讓了讓，沒好氣地說，“他才不查我的崗呢！”

微信里發(fā)來了幾個字：“再晚一點點?！?/p>

她回道：“到底多晚？”

“估計要到十一點以后了?！?/p>

范琳娜回了一個“抓狂”的表情，“啪”地一聲把手機丟回臺面?！霸趺蠢?？”焦倩倩像一只蒼蠅一樣，迫不及待地把腦袋湊上來，明明知道范琳娜什么也不可能告訴她。

“公司里的事。”范琳娜沖她無可奈何地一笑?！斑€讓不讓人好好吃頓飯了，屁大點兒事也要請示來請示去的，煩不煩！”

“誰讓你是當大領(lǐng)導的！不煩你煩誰去？”焦倩倩嗤嗤笑著。她要的不就是這句話嗎？在座的誰還想聽，她都可以打包配送。

幾個男的在抽煙，今天的話題有些跑偏了。范琳娜喝下一小口湯，平復一下，也懶得去引導了。老是給這幫沒長進的人做意見領(lǐng)袖，累。她突然感覺到空虛。要是沒有她每次都義無反顧地買單，他們真有興趣繼續(xù)“聚”下去嗎？就像在微信群里，一個個佯裝潛水，做高冷狀，做深沉狀，出來冒個泡、說句話比下個蛋還難，倒像是她這個群主，為了這個群的前途和命運，為了這個群的繁榮昌盛，處處央求著他們、巴結(jié)著他們?？砂l(fā)個紅包就都露陷兒了。二十塊錢分作十份，多則三五塊，少則幾角幾分，幾秒鐘就被搶光！搶到又能干什么？流量都不抵，可就是要搶，就怕吃了虧。

浮在水面上的那只黑鴨子，這會兒正在一點一點往這邊靠近，維持著自己的優(yōu)雅和警惕，乍一看像個玩偶，借助水的浮力被微風推過來的，可炯炯有神的兩只眼睛又表明，它絕非無知之徒。

“看，那只鴨子！”焦倩倩喊一聲，指著水塘。大家全都扭頭去看。天已經(jīng)黑了，水塘在飯店里瀉出去的雜亂的燈光照射下，愈發(fā)黑暗。他們不約而同緘默下來。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突然間縈繞在他們心頭，說不清是什么。那只鴨子此刻像一個箴言，靜靜地浮在夜色籠罩的水面上。

焦倩倩在盤子里翻來翻去，夾起一塊魚，跑到欄桿邊，沖黑鴨子拋過去。黑鴨子紋絲不動，看得出它黑亮的眼睛里含著深深的鄙夷和不屑?！敖官毁?，你去不行，它跟你一樣，是個母的?！庇腥苏f。大家一陣訕笑。

“來來來，你行你上！”焦倩倩說。

說話的人果真湊了過去。還沒等他走近，突然，黑鴨子騰空而起，有力地扇動著翅膀，緊貼水面，像飛翔，又像滑行，轉(zhuǎn)瞬間消失在遠處。

他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寂靜中，范琳娜的手機又是“?！钡囊宦曧?。隔了這么大半天，那人發(fā)過來的竟是表情符號：三個并排的紅嘴唇。她恨不得要打人了。今晚的事情本來是他的“創(chuàng)意”，提前一個星期就約好了，為了他們相識一周年的紀念日。一周年？他不說出來，她真的忘了。他們認識哪止一年？又如何擇菜一般擇得出這么一個具體的日子？他說了，她才記起來。沒錯，是他們“第一次”的日子，第一次，他向她獻身，決不是她向他。那是一個大白天，工作日，他請她喝茶，她早有預(yù)感，仿佛瓜熟蒂落，先前漫長地、一步步地靠近、試探、猶疑，否定之否定，令他們的關(guān)系呈螺旋式上升，終于達到了一個沸點、頂點、轉(zhuǎn)捩點。說的是“點”，可見在最后關(guān)頭、邁出最后的那一步時有多么迅捷，幾乎讓人目不暇接，生米成了熟飯。這才發(fā)覺先前那些過程多么辛苦，多么煎熬人！關(guān)鍵是多么兇險，簡直是險象環(huán)生——稍有差池，一方會錯了另一方的意，或是一方?jīng)]跟上另一方的節(jié)奏，踏空了“點”，一切都玩完，哭都來不及！“緣分”一詞，可不就是指的這個，講不清道理的、算不出結(jié)果的，而結(jié)果又恰如人意的，統(tǒng)統(tǒng)歸功于緣分，這又變回去了，岌岌可危、勝敗懸于一線的險境搖身一變，變成躲也躲不過、斬也斬不斷的命數(shù)，錯過了這村，不怕，必定還有那店。似這般涵義豐富、欲說還休的人生歷練，豈是婚姻之內(nèi)可以體會到的？面對這樣的命題，你只能求助于哲學了！對了，他還真就是一個學哲學的高材生，只不過早已改行做了商人，底蘊卻都在。所以說，他們什么時候因為什么認識的，這些都不是重點，總之他們彼此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沒什么可說。在他，從她答應(yīng)來“喝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事情這就成了八九分。是啊，她不夠漂亮，身材也一般般，那又如何？她是副總經(jīng)理！上市公司！多么年輕！“花瓶”遍地都是，女副總又有幾人？甭管她是怎么做到的，人家終歸是做到了！又有老公，又有小孩，可見“后院”也是穩(wěn)定的。這樣的活“女神”上哪兒找去！偏偏就給他撈上了。這本身就是一種魅惑和刺激，他向她的獻身，他的超自然、超水平的激情和勇猛，完全是純潔高尚的，是天賜。而這樣的潛能，他人到中年才在無意中被開墾，也可說是命數(shù)，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看上去他們完全不可能。年齡、閱歷、趣味，似乎沒一樣對得上點兒。他的女兒——這事他們從來沒有說開過——最多比她小七八歲吧，應(yīng)該算是她的同齡人。這反倒是一種有效的保護色。他并不為這個愧疚，要說愧疚，他也只怪自己的身板，畢竟已過了旺盛期，精力、體力多有不濟。第一次“喝茶”過后，沒多久，她主動約了他出來。這才是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一個邀請，孕育出一個回請，事情就被確認和固化，抵達圓滿，往后的事便都順理成章。他當然欣然前往，期間的花費，他執(zhí)意由他來出。必須的！這是一個紳士流淌在血液里的教養(yǎng)。他不希望他們的關(guān)系染上一點點金錢的惡俗——還真是這樣，從頭到尾，至少截至到目前，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精神和肉體的純粹。她固然在生意上能幫他一把，隨便這里那里，她的公司給他一條電源線做，或者給他一只小金屬按鈕做，對他都能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在她也是職權(quán)之內(nèi)給誰做都是做的事情。但是，他決不會往這方面想，就算她哪天主動提到，他也要慎重考慮一下是否接受。風物長宜放眼量，活到這個年齡，他已過“不惑”，正向著“知天命”奔跑，還有什么想不透的？“這點錢我出得起，”他不止一次對她說，“我知道你比我有錢，可誰叫你是個女人呢！”

有時候，他們匆匆見面，上床，事畢立即分開，各回各家，像兩個肉體上極度饑渴、目標明確的男女。事實上，范琳娜并不饑渴，老公是個本分人——他就是本分得過了頭，凡事遵循規(guī)律，他們床上的頻度不比以前多，也絕不比以前少，單憑這一點，她也深信，他對她出軌這件事毫無察覺。那人就不同了。有時候，他們見了面，什么也不做，他一只手摟住她的腰，一只手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像撫摸一個尚未發(fā)育成熟的女兒。也許這種晦暗的罪惡感比性欲本身更迷人吧。她望著他，他面容清癯，渾身上下的皮膚白皙細膩，顯示著良好的教養(yǎng)和優(yōu)渥的生活品質(zhì)，也因為缺失了部分水分和光澤，那種白顯得蒼白，摸上去缺少彈性。他究竟有什么地方讓她貪戀？為什么？這顯然又是一個“哲學”范疇的問題，是一個關(guān)于“主體”與“客體”的問題，客體都是由主體臆造、創(chuàng)造出來的?！八?，一個理想的通奸對象，是由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你希望他是什么樣子，他就是什么樣子。他告訴她，哲學就是“解構(gòu)”，把顏色解構(gòu)成聲音，把無序解構(gòu)成條文，把莊嚴解構(gòu)成諧謔，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把黑解構(gòu)成白，或者把這幾樣都倒個個兒。

這會兒，焦倩倩已經(jīng)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對面的幾個人。他們正在“敘舊”——這是聚會的保留節(jié)目之一，他們才不會像個老媽子那樣憶苦思甜呢！他們的敘舊，著眼點都在當下和未來，話題自然脫不開“老東家”。雖然，他們都熟知那個已故“國學大師”說過的話：去國如同再醮，不宜多說前夫的好話，更不可再說前夫的壞話——他們可不都是“再醮”的人婦，好話不能說、壞話也不能說，還不得活活被憋死。人非圣賢，誰能做到？那就盡情說吧，說的是，那個少年得志、飛揚跋扈的副總裁，而今被“造人”所困，花了數(shù)十萬元去做人工胚胎植入手術(shù)，——當然，錢對他已經(jīng)不是問題——，終于，老婆給他誕下了一對龍鳳胎，簡直就是普天同慶的大樂事?？蓻]過多久，樂極生悲，龍鳳胎中的弟弟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輩子都好不了了。那個青年才俊外加青年富翁，身心交瘁，已經(jīng)有了抑郁癥的先期表征?！拔揖驼f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卻要人工培植！”對面的人說。 “這會不會是一種報應(yīng)？”焦倩倩說。只有她一個人曾經(jīng)跟副總裁有過正面沖突。

范琳娜這時候冷不防地加入了討論：“我看，你們這是如假包換的仇富心理?！彼凉值匦σ幌拢馑际钦f，你們自己一個個都是“富起來”了或即將“富起來”的人，說出這樣的混賬話，立場何在？良知何在？“你們都放心吧，上個禮拜，我在一個財富沙龍上剛剛遇到過他，人家的狀態(tài)可好著呢！”

說完，她再一次把手機重重丟到臺面上。這一回，不光是焦倩倩，在座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她今天興致不高?！霸趺礃樱慷汲燥柫税?？要不，我們今天散了吧？”焦倩倩搶著說。有幾個人已經(jīng)站起身，只等范琳娜發(fā)話。

范琳娜看了看手表，剛剛八點半，時間比蝸牛還慢?！皠e呀，”她說，“這不剛剛聊到興頭上。要不要再加個菜？”

“夠了，夠了，”焦倩倩說。大家遂坐下來，但是心好像都飛走了。

有個坐下了的人，這時又悄悄站起身繞到范琳娜旁邊，俯下身輕聲對她說：“范總，是這樣的，我明天一早要出差，我得先走一步了。”

“去吧，去吧，”范琳娜大聲說，揮一下手，“路上開車小心一點兒！”

“好的，謝謝范總！各位慢用，慢用！”他朝著大家一拱手，倒退幾步，走遠了。

焦倩倩的手機緊跟著響了。她大步走到一邊的樹影下，低聲道：“你誰呀？……不，不要！……為我量身打造？哼，你知不知道我都有三份保險了！對不起！”遂直接關(guān)了手機，回到座位上，笑嘻嘻地對范琳娜說：“我老公。問要不要開車來接我。腦殘啊，我又不是不會開車！這才幾點鐘？”

“你要是著急走就先走吧。”范琳娜白了她一眼，撇一下嘴，不屑地笑著說。

“不著急，不著急。我真的不著急。就看你——”

這個飯店到九點半就要打烊，不走也得走。今天真是天不遂愿！十一點，而且“之后”這個空檔叫她拿什么去填！一周前就約好的事，他竟敢變故！簡直就是破壞趣味，破壞了她精心布置的好局——一個天衣無縫的“頂層設(shè)計”。今天早上，出門之前她收拾了幾件衣物和洗漱用品，對老公說：“晚上我不回來了。明天一早有個精英峰會，今晚就要入住酒店。”她隨口報了個地名，是鄰近的一個城市。

“你自己開車去嗎？”他的眼睛猶如一泓清水，看著她。

“是啊，當然要自己開車去?！?/p>

“那……路上當心一點兒。周末了，車多?！彼肓讼耄f，“明天早上開車去來不及嗎？也沒多遠?！?/p>

“肯定來不及！”她斬釘截鐵地說，掐斷了他的思路。

“說好了明天帶兒子去學游泳的……沒事，你去吧，我一個人能行?！彼f，先出了門。

范琳娜在心里贊美了一下自己，開上車直奔醫(yī)院，掛了一個專家門診的號。一周前他們一約好日子她就開始上火，偏偏病在口腔，她必須趕在見面之前施以有效的治療。中西醫(yī)結(jié)合，外敷、口服、針劑并用，耽擱了她差不多一個上午。到底是專家，不說口腔潰瘍，說“燈盞凼”，多么高級的詞兒，她長見識了。中午，“遵醫(yī)囑”，她讓公司食堂特地為她做了一小碗小米粥，稀得能照見人影，可憐不？到了下午，她坐在辦公室里，不停地簽字，“同意”“已閱”，再沒別的新鮮詞匯。時間倒是過得飛快。她終于得空喝上一口水，心下竟有些惴惴的，躍動著一線熱流。那人說，今天什么都不要她管，他會在本埠最豪華的酒店訂一個套房，晚餐會送到房間里，供他們慢慢享用；套房自帶的“空中花園”里有花、有草、有樹，令人回歸大自然，回歸原生態(tài)，今夜，她將受到女王般的膜拜和款待?！@才是配得上她的創(chuàng)意。虧他想得出，竟惦記著“一周年”！有了這個“?！保泄偕系捏w驗會有一點點不同吧，他這個前哲學家，自然諳熟精神之于物質(zhì)的作用力，希望會有意外的美妙和驚喜。七點見。

臨下班前，那人的微信來了?？匆膊挥每此贾?，這是來告知她房號了。等一等！“臨時有點要事計劃推遲一下晚飯后才能見”。沒有標點符號，沒有表情符號，語法的混淆、語義的含糊、措辭的簡陋都彰顯著兩個字：忙亂?？吹贸鍪窃谝粋€不方便的地方、一個不方便的時刻匆匆發(fā)出來的，但結(jié)果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她要無家可歸——有家不能歸了。她行李都拿出來了，返回家去怎么跟老公交代？還不能發(fā)微信追問，問什么？“臨時有點要事計劃推遲一下晚飯后才能見”——文字雖不夠干凈漂亮，但核心內(nèi)容表述得十分清晰，新聞報道所強調(diào)的“五要素”都齊全了，她再也無處置喙，留給她的只剩下服從、服從，誰叫她是個女人呢！既然他不方便，她也不添亂了?！昂冒伞?，她回了信息?！霸俾?lián)系”，他回過來。她呆了片刻，想，好事多磨，事情延宕一下，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當即在“老友記”微信群里發(fā)出了今晚聚會的信息。焦倩倩頭一個回應(yīng)。她總是頭一個回應(yīng)，應(yīng)該評她為“模范群友”，獎品是所有男群友每人給她一個香吻。這個創(chuàng)意非常好！就在今晚，她要在本次聚會時宣布出來。

范琳娜看了一眼焦倩倩，她坐在那里，美麗的大眼睛里永遠帶著一絲無知的癡笑。她快樂嗎？毫無疑問她是空虛的。她發(fā)在朋友圈里的那些“節(jié)目”越是豐富多彩，越證明了她的空虛和寂寞。問題是，她會出軌嗎？她體驗過出軌的刺激和銷魂嗎？相信她沒有這個膽識。范琳娜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啦？”焦倩倩本能地摸了摸頭發(fā)。

“什么怎么啦？”

“那你瞅著我笑哈呀？”

“瞅你美呀，瞅你‘有料啊。怎么了，不能瞅嗎？”

“瞅吧瞅吧，想怎么瞅就怎么瞅。”她說。幾個男人哈哈大笑?！澳銈円惨粯樱氤虺蛉?！”

“就只給瞅??？”有人說。

“我呸！你還想怎樣？本宮向來‘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佩服！佩服！”又是一陣大合唱般排山倒海的大笑。

范琳娜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強烈的膩煩。她按捺著滿腔的無名火，清一清嗓子，笑了笑：“你們都吃好了嗎？吃好了我們散了吧！”哪怕流落街頭，她也不想再跟他們泡下去了。

這嘴都還沒抹干凈呢，幾個人一聽這話，像接到特赦令，眨眼之間都不見了蹤影。遠遠的，幾輛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先后傳過來；幾聲短促的喇叭習慣性地在夜空里、在虛茫中回響，一會兒便恢復了寂靜。雖然還不到九點半，附近的露天座位上，看得見的那幾桌早就撤了。這樣下去，純?yōu)楹臅r間，過了十二點可就是明天了。范琳娜果斷給那人發(fā)出了最后通牒：“我已上路。你那邊怎樣？”他的微信飛快地回過來了：“不行?！薄尤?，他竟敢！范琳娜一下子醒悟了。在他們的“第一次”之后，那人邊穿底褲邊對她說過，他“非常非常地看重他的家庭?！焙檬掳?！這樣一種有擔當、有胸襟的大愛、大情懷，當時就把范琳娜感動了。人生在世，需要修為和擢升的方面實在是太多了，反觀自身，自從她“發(fā)達”之后，對老公、甚至對兒子，是不是懷有那么一絲絲的輕慢之心？一絲絲都不能有。他果然言出必行，踐行了自己最“看重”的東西是什么。她應(yīng)該繼續(xù)保持著對他神秘莫測的敬仰之情。

曠野無人，她可以大笑三聲嗎？

事到如今，再去探討那人出爾反爾地毀約是出于“何時何地何事何人何因”，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范琳娜果斷地關(guān)掉了手機，在關(guān)機之前，順手拉黑了那人的手機號、微信號和有關(guān)他的所有信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置她于如此尷尬不義之境。她當然不至于流落街頭。只要不回家，她有一萬種辦法安全地度過這個非法之夜。

她買了單，一回身，焦倩倩杵在她面前。

“你怎么還沒走？”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你老公不是早就在催你了嗎？”

“不管他?！苯官毁徽f，低下了頭。

停車場在右側(cè)，她們并肩走過去。“你的車停在哪里？”范琳娜問。

“我……今天沒開車，打車過來的?！?/p>

“你傻呀，那你又不讓他來接你！這地方，打車難得很呢！”

焦倩倩停下來，望著她，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淚水，“他接我！都不知道他死哪兒去了！幾天沒回家了……”

范琳娜一開始就沒有看錯，這又是一個被殘酷的“命運”放逐的女人。且等著“燈盞凼”上身吧。

“你想讓我送你回家？”

“都行?？茨懔?，你方便嗎？”

“我方便著呢！我全天候地方便，從頭到腳地方便，這輩子都不會有今天這么方便。走吧，上車！”

焦倩倩傻傻地看了她幾秒鐘，拍一拍自己的腦門，揚起她那張愚蠢的陰陽臉，又變得歡喜雀躍了?！拔襾黹_，我來開！讓我開一下你的大‘陸霸嘛！好不好？”

“你行嗎？”范琳娜把車鑰匙一把丟給她。

“沒問題，放心吧！”

車子繞水塘半圈，左拐，爬上一個小坡道，一下子就把那個低洼地帶甩在了身后。范琳娜縮在副駕駛座上，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黑魆魆的樹影一閃而過，夜風在遠處激蕩。如果那人還有半句真話，還有半點真意，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就該他哭爹喊娘了。I will always love you，不對，是I will always lose you，他將永遠失去她。

“你……好一些了嗎？”焦倩倩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突然問了一句。

“你說什么？我有什么好不好？我好著呢！”

焦倩倩噗哧一笑，“我是問你，你的那個‘燈盞凼消了一些沒有?！?/p>

“消了，全消了?？磥磉€真得像他們說的那樣，要以毒攻毒?！?/p>

“全靠我給你點的那個‘上湯枸杞葉?！?/p>

“就算是吧，你開心就好?！?/p>

她們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像那群男人一樣放浪地、視死如歸地大笑。曾經(jīng)，她們還在一個部門做同事的時候，焦倩倩對她無話不談。她們是一對好閨蜜，是兩個潔凈光明的處女。現(xiàn)如今，她們依然無話不談，話里有話，話外有話，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聽鑼聽聲，聽話聽音。

“你是不是真的想……”焦倩倩說。

“想什么？”

“喝白酒呀，以毒攻毒呀！找個地方，我來陪你喝！不醉不歸……”

“得了?！狈读漳瘸料履?。

“不是你自己剛才說的你今天‘全天候方便嗎？我還以為你不著急回家呢！”焦倩倩有點委屈。

“這話你都信！”范琳娜笑道，扭頭看向車窗外?！鞍涯氵@個奶奶送回家，我也要馬上回家了。今天是周末，老公和兒子肯定沒睡，在等著我。”

焦倩倩不說話了。她開車的樣子有些笨拙。

“在那兒，它在那兒！”

突然，焦倩倩大喊一聲，踩了剎車。她渾身上下劇烈地抖動著，癱在車座上。

“什么呀？什么呀？”范琳娜連忙坐直身子。

“黑鴨子，那只黑鴨子……”焦倩倩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隔著玻璃，范琳娜望過去。寬闊的、空蕩蕩的、灰白色的馬路正中，先前浮在水面上的那只黑鴨子此刻正一動不動地蹲著。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了它那雙亮閃閃的、犀利的、悲憫的、睥睨天下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她。

范琳娜的頭轟地一聲響，一股熱血沖上了她的腦門。撞邪了！她解開安全帶，抄起放在腳下的方向盤鎖，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哪有什么黑鴨子？是一團被人丟棄的破布。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