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撬月亮的金子(外一篇)

2018-10-22 11:34陳末
西部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凱斯朱家金子

陳末

八月中旬的大月亮長了膘,霸氣地騎在朱家團(tuán)莊的莊尖兒上,影影影綽綽的莊影子把脖子搖上了天,那頭頂便被齊刷刷的月光削了個平。絲綢般的湛藍(lán)之夜馱著這輪毫不客氣的大月亮,直把朱家團(tuán)莊的幾十萬畝棉花誘惑成了白色的海。就在那大月亮的肥臀底下,活生生壓著一個小黑影,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朱家團(tuán)莊最小的開荒者小金子。

小金子把身子橫在棉花地的渠沿板上,兩條閃著金光的胳膊肘子直不愣登地往地頭上一支,歪著頭,把腦袋往第一塊棉花地探進(jìn)去。媽呀,頭一茬棉花開成了鍋,白花花的棉花朵兒像是從黑幽幽的棉田里集體下了海,一朵擠一朵一浪連一浪全部炸成了純潔的五色花,那陣勢,恍若全世界的情話都匯聚到了她的生荒地,撒野來了啊。

小金子又把頭往另一塊棉花田地里伸進(jìn)去,這下子她徹底傻了眼——只見那一批又一批飄蕩在夏風(fēng)中的白色之戀,似乎要把朱家團(tuán)莊的每一種情話都充上氣,那白色的棉花朵兒脹得鼓鼓囊囊,快要在月光里開了膛了,一朵一朵一條一條一浪一浪一片一片的純棉之光,一邊費力地頂著月亮的大下巴,一邊又像是月亮成心撒了卵。那卵,宛若受了祖上的恩惠,受了莊子的禱告,聽了小金子的千恩萬謝,這秋天一到,真是合起伙來開了竅,把那腰一挺,臉一抬,真把這百畝棉田連天接月變成了精啊。

成了。小金子感嘆道。

八月的朱家團(tuán)莊豐收在望。小金子果然趕上了好年頭,今年的棉花受了冬季暴雪的惦念,地表上下的溫差在大雨未降之前徹底收住了心,待那驚蟄一過,大雨一來,那顆及時收住的心便恰到好處地選擇在夏季敞開了懷。蝶舞蜂飛時,溫差像是蘇醒了的蛹,瘋狂地與駐扎在它懷里的每一株棉花接起了吻。八月一到,棉葉生出焦躁的綠,長長烈日下,棉桃脹裂,向陽而生,不出半個月,齊腰高的棉田便成了一片無垠的海,那海上翻起的純棉之白,像是史詩里的辭,白成了仙啊。小金子感嘆道。

然而,小金子還是喜悅不起來。

她把兩只手放在胸前摸了摸了,還好,那兩個圓圓的小家伙還在,還沒在宋小慶的大手里粉身碎骨改朝換代移花接木走了樣,它們依然屬于她的身體,并且在薄涼的衣服底下安靜地向前探視著??墒?,就是有什么東西裝了進(jìn)去,就是有一些意思曲解在里頭,就是有一星濃烈的黑暗之火丟進(jìn)了這些突起的肉里,她明白,這對乳房將永遠(yuǎn)不再是原來的那一對,這兩坨肉將永遠(yuǎn)不再是純潔的肉,這兩個輪廓分明皎潔如月連續(xù)數(shù)年挑戰(zhàn)著鳳凰城的鴿子,已經(jīng)開始在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發(fā)出一聲壯烈的哽咽,真像是被月摁住的兩條魚,輪廓在,魚鱗卻像是丟盔棄甲脫了帽,被男人剝了皮抽了筋傷了面揪了心,快要失了朱家團(tuán)莊做人做事的禮數(shù)了。

棉花是成了,我呢?小金子感嘆道。

想到剛剛從自己的乳房里撤走的宋小慶,小金子的心里莫名地酸。

那宋小慶是鳳凰城里的第三代人,小平頭,高個子,走起路來兩條大腿繃成機(jī)翼,有一種滑翔般的直率勁。宋小慶從農(nóng)大畢業(yè)后,直接加盟了代理商行業(yè),他賣得最好的,當(dāng)然是美國進(jìn)口的“凱斯”CP—660型采棉機(jī),鳳凰城里誰都知道,宋小慶是玩美國貨的生意人,當(dāng)然,朱家團(tuán)莊就更不用說了,只要是種植大戶,每年都得和宋小慶打交道。一臺美國“凱斯”CP—660采棉機(jī)頂一百個拾花工,拾花工耗著你做人做事的耐心,伺候吃喝,還得像孫子一樣迎來送往。這采棉機(jī)就不一樣了,只要搞定一個宋小慶,買,或者租,都是一錘子買賣,省心又省力,因此,宋上慶也成了朱家團(tuán)莊上的名人。每年秋天,宋小慶都親自開一臺“凱斯”來莊子上轉(zhuǎn)悠,美國“凱斯”像洋妞一樣驕傲地在棉田里揚起一股白煙灰,機(jī)身像莊子般高聳而上,酒紅色的外殼像一個城里少年的春夢在朱家團(tuán)莊的棉田里浪蕩一周,這一周,拖延到今年八月,就把小金子順理成章地拖延進(jìn)了宋小慶的懷里了。

宋小慶有女人。一個與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女同學(xué)。高挑,愛收拾,偏瘦,眼睛大,唇長而薄,說起情話來像是蘇州的平彈斷了弦,繞得男人腸子酸。幾年相處下來,竟然把宋小慶的腸壁操練得厚實起來了,除了能消化掉這個女同學(xué)之外,宋小慶也可以空出精力研究起小金子來了。

在鳳凰城里上班時,小金子是宋小慶的得力干將,每年春天,小金子都能給宋小慶銷出去十幾臺美國“凱斯”。小金子操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話,把南北疆的種植大戶說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貨比貨么,得扔;人比人么,要死。你看一看么,想一想么,那新聞里播的、電視里演的、網(wǎng)絡(luò)里火的、銀行里跑的、地里頭轉(zhuǎn)的,哪一個不是大氣的人,哪一個不是跟上了時代的人?跟不上時代的人,就是專門等著吃后悔藥的人??傊?,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不要等你的棉花都黃掉了再來找我們預(yù)訂美國貨?!毙〗鹱拥难劬Φ鵁o味地往種植大戶的身上一掃,透明的玻璃杯里飄浮著幾朵和田的干玫瑰花,聲音不高不低,音色不松不緊,幾個回合下來,種植大戶一惱火,定金就交了。交了定金,這事情就算是上了鎖,鐵了心,美國“凱斯”遲早都是要來提的。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你了呢。宋小慶對小金子說。

喜歡我啥?小金子說。

啥都喜歡。宋小慶說。

籠統(tǒng)。小金子說。

嗯——日久生情呢。宋小慶說。

我喜歡一見鐘情。小金子說。

一見鐘情不長久。宋小慶說。

日久生情才寡淡呢。小金子說。

你懂啥?你又沒談過。宋小慶說。

你談過了,正在談,一談二,你懂?小金子翻著一本厚厚的《棉花種植技術(shù)手冊》,透明的手指在書頁上一打一打,那書里面的字都快要彈到宋小慶的臉上來了。

不和你瞎扯,等你辭工回家開荒去了,看誰對你一見鐘情。宋小慶狠勁一上來,再也沒有和小金子聯(lián)系過。

八月的朱家團(tuán)莊豐收在望啊。今年的棉花受了暴雪的洗禮,天山的雪水化成了瓊漿玉液滋養(yǎng)著,春夏更替,棉苗長得極壯實,滴灌帶里滴出來的水流慢聲細(xì)語地愛惜著一攏攏棉花,這入了秋,烈日當(dāng)頭,陽光飽滿,一切都是剛剛好啊,摘花時節(jié)一到,“凱斯”一來,一百畝棉花收了倉,那銀行的三十萬貸款就還清了。況且,今年的棉花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出現(xiàn)要掉價的征兆,鳳凰城里住滿了江浙一帶的收購商,賓館的住宿費都漲了三成,小金子算著自己收獲棉花的時間差,心里真是又驚又喜啊。

喜的是,第一年開荒就討到了好彩頭。一百畝棉花地,不缺苗,不補苗,無蟲害,花開得烈,桃子在枝杈上擠著腦袋排成了群;立秋后,棉葉像知心姐姐一樣讓著道,陽光從四面八方照著棉桃的心,一入八月,棉桃開裂,還有什么比看見白棉花散了一地更驚喜的呢?驚的是,跟前沒有個好男人,家里沒有個好靠頭,父親去世得早,母親也剛剛離開,剩下她一根獨苗苗,干啥事都得動腦子,干啥事都得求人,嘴要是硬氣一點兒,連莊子上的熟人見了小金子都躲著走呢,她真是急啊,頭茬棉花像饞煞人的大閨女,該嫁時就得嫁,這一拖啊就壞了,出是非呢。眼下,棉花已經(jīng)白成了這樣,必須趕在八月二十號之前把頭茬棉花全摘了,全送進(jìn)鳳凰城,這樣,這地里的棉花才能變成現(xiàn)銀子。否則,過了八月二十號,按照往年的收購慣例,一旦全疆的棉花都開始大面積掉價時,這地里頭就算是開滿了金條子,但摘不下來,送不出朱家團(tuán)莊,進(jìn)不了鳳凰城的棉花加工廠,這金條子也就變成了白條子,無用。

在朱家團(tuán)莊,拾花工不好找,都說朱家團(tuán)莊離鳳凰城有點遠(yuǎn),沒有街逛,沒有女人睡,拾花工覺得沒勁。拾花工找不上,采棉機(jī)尋不上,小金子急得嘴唇上起了一層小水泡,由不得自己地想到了遠(yuǎn)在鳳凰城里的宋小慶。

回到朱家團(tuán)莊都一年了,宋小慶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小金子。往年八月一到,宋小床就如期而至,今年倒好,都八月五號了,那宋小慶還沒有出現(xiàn)在朱家團(tuán)莊,是不是宋小慶死到南疆去了?不可能啊,這眼皮子底下的好生意他能丟?小金子的心真是起了繭啊,這一百畝棉花炸開了鍋,到了八月十號,她再也忍不住,兩腿一邁,進(jìn)了鳳凰城。

小金子先在火車站蹲了兩天點,然后又在汽車站蹲了兩天點,蹲來蹲去,一個包工頭也沒聯(lián)系上,內(nèi)地的拾花工一下火車或是汽車,統(tǒng)統(tǒng)都是去年就和主家聯(lián)系好的,拾棉花的價錢、定金、往返車票,都是往年的主家按照今年協(xié)定好的價格提前支付了的,這半路截人的做法也不是她的做派。于是,她只好去求宋小慶。

路還是那條路,店還是那家店,人還是那個人,唯有心情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心情了,假清高害死人呢。

所以,宋小慶說了一聲“請進(jìn)”之后,曬得黑乎乎的小金子往宋小慶眼前一站時,宋小慶也嚇得夠嗆。

說點正事。小金子下巴一仰,看了一眼宋小慶。

你說,我聽。宋小慶說。

我種的一百畝棉花全開了,聯(lián)系不上采棉機(jī),又沒有拾棉花的工頭聯(lián)系我,我在鳳凰城里已經(jīng)耗了四天了,滿共才從溜墻根的老男人堆里扒拉了十來個人,就這十來個沒精神的老男人,工錢還要三塊錢一公斤,包吃包住,每天只干八個小時就收工,就這個行情不是要我的命嘛。小金子說完,低頭喝了一瓶礦泉水,一口也沒有停。

噎著了,喝那么快。宋小慶說。

水又噎不死人,人噎人才要人命……小金子的嘴巴被礦泉水滋潤了一番后,泛起一片珍珠色,說話時表情淡泊,言語清涼,聽著還是蠻解渴的。

放心,誰噎你我都不能噎你,我不噎你哈,宋小慶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隨意地站起了身,然后隔著一張純花梨木辦公臺,在小金子的嘴巴上用手輕輕一抹,說,走,領(lǐng)一臺“凱斯”給你,機(jī)子我親自開。

你親自開?小金子說。小金子就坐在宋小慶的對面,兩排純白的牙齒在話語間一開一合,宋小慶的心一緊,覺得自己被小金子咬住了神。

我親自開。宋小慶說。

其實,一年多來,這小金子就像一團(tuán)活躍的轉(zhuǎn)氨酶一樣壓在宋小慶的舌頭底下,日子久了,這團(tuán)轉(zhuǎn)氨酶竟然凝固成了一坨閃閃發(fā)光的金子狀,使得宋小慶的舌頭底部生出了幾許風(fēng)霜。今天,這風(fēng)霜親自前來化在宋小慶的舌頭底下,宋小慶已經(jīng)好幾年沒這么激動了?!皠P斯”算什么呢?就算是“凱撒大帝”握在他的手里,他也會連夜開進(jìn)朱家團(tuán)莊里,只要把他的美國貨往小金子的生荒地里一擺,那一百畝開了荒的棉花地算什么事啊,把那“凱斯”往棉花地里一放,跑起來,飛起來,不出三小時,那滿地的金戈鐵馬便變成了小金子和他口袋里的現(xiàn)金流了。秋天,要的就是收獲。

現(xiàn)在,淡定的小金子慌了神,那表情,那黑幽幽的被太陽照壞了的臉,倒是宋小慶眼前最盼望的模樣了。

直到辦完事,兩只大手從小金子的乳房上撤出來后,宋小慶才想起來,離開鳳凰城時過度興奮,作為一把老手,竟然忘記給“凱斯”上潤滑脂了,這種被朱家團(tuán)莊俗稱為“美國黃油”的東西,只有像宋小慶這樣的一級加盟商才能進(jìn)口。宋小慶快步走進(jìn)“凱斯”的作業(yè)倉,把檔位一拉,“凱斯”的底部轟然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檔位直線下沉,速度已經(jīng)起不來了。

壞了,我忘記上黃油了,摘錠和脫棉盤準(zhǔn)是磨滑絲了。宋小慶說。

啥意思?小金子說。

機(jī)械動不了,這棉花現(xiàn)在是采不成了。宋小慶說。

缺東西了?小金子說。

缺了么。宋小慶說。

月光下,小金子的眼神射出兩道絕望的白光看著宋小慶。

你等著,我現(xiàn)在就去鳳凰城里取黃油去,兩個小時后就回來了,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怕嗎?宋小慶說。

除了你,我誰也不怕。小金子輕蔑地咧了一下嘴巴。

我也怕你,行了吧。宋小慶安慰性地說了一句,手抬起來,本想在小金子的身上摸一下以示親密,小金子卻早早地將身子背對他,宋小慶感覺一股生冷的煙霧從小金子的身子里噴出來,像是要鬧鬼。

好,你等著。宋小慶說。

宋小慶走的時候,騎著小金子專用的摩托車,身子伏在摩托車上,穿著白襯衫的背影隨著車速在黑夜里一路游走,先是躍上麥場的停車坪,爾后飛過一片榆樹林,一星白點,隱約飄過黑沉的夜色,那人,就射進(jìn)了鳳凰城的方向,不見了。

宋小慶走后,小金子在地頭站了好久,她站得大腿都發(fā)麻了才轉(zhuǎn)身看了看高大威猛的酒紅色大“凱斯”。真大啊,怪不得一臺“凱斯”要賣三百二十五萬元人民幣,真是用錢蓋起來的高啊。

小金子忽然有一點小小的好奇,想要知道站在“凱斯”的頭頂還能看見些什么呢?這樣想著,她怪不自在地登上了“凱斯”的頭頂,站穩(wěn)后,這才用心地看了一眼掛在眼前的大月亮。八月中的大月亮,圓滿得不近常理,站在地上看,圓滿;站在“凱斯”的頭頂看,圓滿。只是,到了“凱斯”的頭頂后,月亮也就順勢高出去了一寸,多么像是宋小慶的心,有著鳳凰城的物質(zhì)美,不抓緊時如此松軟溫暖,抓緊了后,就生出一絲冷漠來,好比米飯夾了點生,也是熟的,就是吃第一口時驚慌著,再吃第二口時,心和牙齒就開火了,一股不地道的白閃過味覺,讓人怪不自在的。

小金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月亮與“凱斯”頭頂之間的那一寸金黃色,那里,隨著月光那處女般的眼神而隨之飄浮起來的事件像一籠標(biāo)上記號的金條推進(jìn)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一緊,神一緊,魂一緊,在心里哀嘆了一句:“以后,我再也不是處女了。”

一開始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后,小金子的臉還是紅的,初夜過后的紅,把她的皮膚燒成了火,風(fēng)一吹,像是要燙著月亮了。再一低頭,看著踩在腳底的“凱斯”后,情形就不一樣了,這個酒紅色的大馬力,像一個喝高了的大“恐龍”假模假式地臣服在她的腳底下,令她顯得有些滑稽。

這下倒好,棉花沒采成,我倒是讓宋小慶給提前采了。

想到這里,一陣潮濕的頭暈?zāi)垦V苯訌男〗鹱拥奈覆繘_進(jìn)了她的腦門,她急忙抱住腦袋,感覺到頭頂上的那輪圓月好像忽然在她緊閉的雙眼里倒進(jìn)來了一噸鹽巴似的,她的眼睛干枯著,淚水卻頑固地粘在那些鹽粒中央,怎么擠也擠出不來。片刻工夫,她便慌亂地抱著頭瘋子般地從“恐龍”頭頂沖了下來,她一路小跑撲進(jìn)自己搭在地頭上的一個臨用小帳篷里,一只手慌亂地拎出一把磨光了木色的鐵鍬來,另一只手習(xí)慣性地在鐵鍬的鋒刃上重重地一抹,一道鮮紅的血,從她的拇指肚上噴出來,她這才把沾著鮮血的鐵鍬重重地往地上一插,將鐵鍬柄往身體右側(cè)一壓,一腳跺下去,那些已經(jīng)入睡的黑土便在她的眼睛里亮出了一道白色的光。

我要的就是這樣的白呢。小金子想。就是一種埋葬在土里的白。

她就這么呼哧哧地干起活來了,一腳一腳,一鍬一鍬,一團(tuán)一團(tuán),將閃著黑光的荒蕪之土蓋在她為了開荒而臨時搭建的帳篷頂上。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在宋小慶返回來之前,要用地頭上的黑土把這個吃了處女膜的帳篷,徹底地蓋成一座朱家團(tuán)莊里的新墳。

新墳蓋好的時候,月亮低垂了不少,這真是奇跡,在朱家團(tuán)莊生活了二十幾年,小金子竟然不知道八月的月亮?xí)麓?,而不是上升。那月亮的臉盤子靜靜地支在新墳的土尖兒上,手一抓,像是要掉下來。小金子蹲在新墳邊上,看月下垂。她蹲得越低,那月亮離新墳就越近,她便上前用手把新墳的尖頂掃低幾寸,新墳的眼神這才離月亮遠(yuǎn)了幾寸。小金子的心里剛感覺到一絲絲輕飄時,一回頭,又看見了恐龍般的“凱斯”,這一次,她就覺得自己是完全要被這個家伙壓偏了,打敗了,于是,她彎腰重又拎起鐵鍬,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恐龍”的巨輪底下,呼哧哧地沿著一圈黑色的膠皮輪胎開始挖坑,她直挖得鼻涕橫流,汗水如雨,手上起泡,腳底發(fā)麻,渾身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的時候,這才扔掉鐵鍬,看著“恐龍”頭頂那一輪充滿處女意味的月亮。

月亮依舊是那么圓,“恐龍”依舊是那么大,一切都是一場紋絲不動的冷靜與清淡,只有她是燙的,是火紅的,是想要找死的一種慌。那些隨著事件滯留在她身體里的火焰此時正在熱情地追趕著朱家團(tuán)莊的圓月亮,這團(tuán)失身之火燃燒成白色的烈焰灼傷著她的頭發(fā),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陰道,烈焰凝結(jié)起來的羞恥的巖漿像火龍一樣順著那里沖進(jìn)她的腹部,穿過她的胃,直逼她的左心房和右心室,按理說,她的心也應(yīng)該跟著烈火燒死才對,可那心,偏偏在燃燒的巖漿里自燃起來,把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噴射狀的幻覺打在她的情緒上:“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吧,還能怎么樣?”

1

朱娘快不行了,正在等死。

從回到朱家團(tuán)莊的第一天起,朱娘就在等死,并且安靜地享受著兒子們送她回來等死的忌憚。

等死的朱娘,被兒子們請來的醫(yī)生打了針,睡在屋子的一張大床上,手,成了某種鮮活的象征。你看,被針頭救活的那只手上,凹下去的部分泛著細(xì)膩的詩篇,句句都是歲月的問候,底色均勻,無雜質(zhì),只有星星點點蒼老的黑斑,點綴在骨與肉的連接處。那黑斑,倒像是沉默不語的某種承諾,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承諾變成了骨骼群落里的熟客,不冷不熱,顯示出追問生死的某種困惑。

手背上凸出來的部分,則是真的老去了。是活著的青玉般的細(xì)脈,占據(jù)著視線中的惡欲。也許是主人的,也許是我們的。有銀白的針扎在那脈里,安靜的針,將她身體之外的另一條不老之河引進(jìn)來,順著那凸起的血脈源頭一路狂奔至她蒼老的心。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回到了死的深處,相互依偎。

這凹與凸構(gòu)成她的手背,陷在一個印著蘭的絲綢床罩上。她的手指是綿長的,雖然曲成了一個無助的弧,但是卻有美妙的拋物線滑過那些變黑了的承諾,越過小而輕巧的指關(guān)節(jié),向著窗外引進(jìn)的陽光小跑過去,顯得那么急促,像個孩子。她注視著那些追隨她手背的光,那光閃著明快的懇切,驚醒了她的眼,讓她想起朱家團(tuán)莊的小海子水庫。確切地說,是想起了群鳥離開、候鳥未到、那冰層即將融化之前,她所領(lǐng)教過的汪洋般的孤獨。

那么大的一片水,天空都抱不過來了。她想。

她早就醒了。聽著大兒子的聲音滲入她等死的最后幾日。那種聲音是她熟透了的,好像她有無數(shù)個兒子散布在大地之上。那聲音,是忙碌的,疲倦的,困頓的,前進(jìn)的,是從紛擾的生活深處擠進(jìn)她兩耳的海嘯。所謂的生意、商人,此時就立在她的身邊,像水立在她的胸前。

幾米之外,大兒子那偉岸的身影投射在玻璃窗前,他正在處理公司的一個項目,聽著,像是他投資了一個軟件開發(fā)項目,程序設(shè)計師跑了,把最核心的數(shù)據(jù)分析全部都帶走了,他正在動用一個黑道上的朋友,想要在起訴之前達(dá)成某種意外合解。大兒子是真累了。電話打了幾個小時,掛不斷,彩鈴此起彼伏,像伸進(jìn)她手背里的另一個針頭,安靜的液體里流淌著一股超強的消炎功能。不知為何,她覺得她的病已經(jīng)傳染給了大兒子。他們的疼,在朱家團(tuán)莊這棟祖?zhèn)鞯睦衔葑永锊恢\而合,像是物像,要被揭秘了。

她是被大兒子輕輕搖醒的。

天色已經(jīng)進(jìn)入了黃昏,均勻的灰被熱烈的紫紅駕馭著,滾向她的窗前。這個世界,她能擁有的,就只有這樣一扇窗戶了。這是她的老屋,是她丈夫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一直沒有變賣?,F(xiàn)在,她睡在里頭,年輕時的光景總是從老屋的角角落落飄浮起來,撞著她的身子,一擊一擊,像是看一場槍戰(zhàn)片,實彈并沒有射入,那本能的中彈的刺激還是存在的。

眼下,朱家團(tuán)莊的大戶人家全都進(jìn)城了,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的人家也相繼搬遷到了鳳凰城。鳳凰城離朱家團(tuán)莊不遠(yuǎn),開車一個小時就到了。房價不算太高,三四千元一平方米,種地、享受兩不誤。只是進(jìn)了鳳凰城后,舊莊子就落灰了。人們農(nóng)忙時節(jié)才回來在原來的老屋子里住些時日,老屋便像是臨時搭建的窩,雖有人氣,卻少了幾分莊重。

莊子里還剩下幾戶,基本上都是長年種地接連賠了三五年的懶散戶,精氣神已經(jīng)被那巨額債務(wù)拖垮了,不但進(jìn)不了鳳凰城安家,就連平日里過日子也是翻卷著一股懨懨的自卑相,看得人心驚肉跳地疼。還有零星的幾個新戶,是從三峽移民來的,很年輕的幾對夫婦,帶著孩子,孩子們結(jié)伴入托進(jìn)了鳳凰城里,這幾對小兩口便把生活的根扎了進(jìn)來,每天都非常投入地奔向新分的二三十畝棉花地,那干勁,像是要把整個莊子都兜在眼窩里,每過一天,眼前撲來的都是新世界,都是新生活。這幾戶新移民,買走了原先那些大戶人家的老房子,費心地將老屋改造一翻,倒是讓朱家團(tuán)莊忽然間又生龍活虎地?zé)狒[起來,每天雞鳴狗跳,夫喊妻應(yīng),花草突生,煙火裊燒,幾輛嶄新的摩托車嗖嗖嗖地在光光的干道上來回幾番飛馳,莊子又起了活下去的生機(jī)來。

莊子里還住著一個留守的老戶,是陳爺。陳爺?shù)膬鹤觾合眿D到鳳凰城打短工時,被拉石料的大車撞了,齊齊沒了,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孫子,上著技校,住在鳳凰城里。每逢周末,孫子都會坐著班車回來看他,順便要點生活費和談情說愛的零花錢??瓷先?,陳爺?shù)膶O子挺陽光的,該學(xué)學(xué),該愛愛,該要錢要,該看望爺爺就來看,喜歡打打籃球,學(xué)的是汽車修理,手靈活,心不懶。陳爺留守在朱家團(tuán)莊,心也是安的。出了事后,陳爺再也沒有進(jìn)過鳳凰城。那鳳凰城,是直接死在陳爺心里面了。生活在朱家團(tuán)莊,陳爺?shù)娜兆右膊徊睿越o自足,自娛自樂,自悲自喜。再說了,陳爺手里有肇事方賠的錢,存折和老衣放在一起,人生也就齊活了。

朱娘被送回到朱家團(tuán)莊來,最意外的是陳爺。兩家的老莊子離得近,僅隔著一條土馬路,像等著還魂術(shù)的兩具模型,站在歲月兩頭。兩個老人,隔著土馬路相互望上一眼,彼此的魂仿佛就立正了,就回來了,就年輕了,那心里別提有多舒坦了。這一點微波,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與陳爺略有不同,朱娘是朱家團(tuán)莊的大戶人家出身,年輕時嫁給了鳳凰城里的有錢人,很快就贏得了城里男人的愛,操持著家,生了三個壯實的兒子。最小的兒子快十歲時,男人忽然猝死了。這么多年了,朱娘也沒有再找。朱娘自己沒有過多的大事可以說,如果說大事,倒是三個兒子名堂大。大兒子是新疆經(jīng)濟(jì)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一個頭頭,管著幾個科技公司,上市了,忙,娶了三次媳婦,個個都是天仙,除了給天仙們分錢,也沒有鬧上法庭,或者是大打出手,悄無聲息地就把合了離離了合的生活過透徹了。三個女人,三個兒子,加上幾處房產(chǎn)、股票、車、基金、幾百號員工,大兒子的生活也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二兒子是鳳凰城房管局的處長,娶了個中學(xué)老師,日子過得規(guī)矩,唯一的女兒剛剛結(jié)婚,正懷著身孕,看著還算幸福。三兒子雖說遠(yuǎn)在德國,但孝順,經(jīng)常來電話,聊點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的事,也給朱娘寄點德國貨用用,都是生活日用品,杯杯盤盤鍋鍋灶灶,挺好用,于是每每做飯的時候,都覺著三兒子離得不遠(yuǎn),就在鍋跟前站著,等吃。

這三個兒子都還挺愛朱娘的,沒有社會上那么多的復(fù)雜事。父親過早地離開了他們,對他們影響不大,他們有朱娘,家教嚴(yán)、團(tuán)結(jié)、心齊,大的帶小的,老的帶全家,一路過來,每個人的生活都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支點,支在社會的大盤子底下,只要肯低頭,旁人漏下的也夠他們富足了?,F(xiàn)時一切都算是安穩(wěn)的,就是有點小遺憾,朱娘病了,胰腺癌,發(fā)現(xiàn)得太晚,胸悶氣短頭暈眼花面色焦黃茶飯不思一連數(shù)月,怎么治也不見好。其實,病治到這個份上,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這是要去了。七十三八十四,朱娘整七十三,怕是命數(shù)將盡,躲不過了。于是,當(dāng)朱娘給大兒子說想回朱家團(tuán)莊住幾日,三個兒子怎能辦不成。

大兒子送朱娘回朱家團(tuán)莊時,還特意帶了一個家庭醫(yī)生,女的,費用高,聽話,修養(yǎng)好。一起跟來的,還有一輛豐田越野車,車?yán)镅b滿了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鋪的蓋的擺的,成包成捆地擠進(jìn)朱娘的這座老屋,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好模樣。

這些東西,就那么隨意擺著吧,大兒子高興,隨便擺。朱娘想。

大兒子的第三個媳婦也跟來了。年輕,好動,閑不住,一個屋接一個屋地亂竄找活干。屋子是泥做的,年月久了,下灰。一動,灰都能把人吃了。占用了大兒媳的名號,理也多出幾道來。才住了一日,媳婦就動了心思,不停地給大兒子提建議,親愛的,把這個老屋拆了,蓋個新的,沒想到朱家團(tuán)莊的空氣這么好……親愛的,咱把這舊屋拆了蓋個新的,灰少,干凈,冬暖夏涼,一大家子人小住片刻,多洋氣。隔著紗窗,朱娘能聽見兒媳婦的小聲建議,一聲一個親愛的,叫得朱娘的魂又離身子遠(yuǎn)了幾寸。

大兒子關(guān)機(jī)了,正好有空。聽了媳婦的話,沒動。坐在院子里,想屋里的娘。娘離得不遠(yuǎn),就在那窗跟子底下,那窗戶還是他安排公司的人來重新修理的,幾間空房子加上外圍的土院墻,上個房泥,抹個墻灰,裝飾上青瓦,再通上水電,吊上燈,整理一下花草樹木,現(xiàn)買點盆栽,休閑椅子和桌子一擺,各色家當(dāng)一一擺進(jìn)來,屋里屋外也算是換了大氣象了,有活人的味道了。按照媳婦的話說,呵呵,真是變得洋氣了。

大兒子坐在院子里,公司派來的車已經(jīng)等了好一陣了,他必須回一趟烏魯木齊,處理一下軟件開發(fā)的合議一事。沒時間了,再晚項目就上不了會了,北京來的投資公司、評估公司、法務(wù)公司都到齊了,總得有個結(jié)果啊。多少女人多少男人張著口合情合理地跟他要,他不能出狀況。

大兒子坐在院子里,一邊等朱娘的二兒子來接班,一邊想娘。娘就在眼皮底下,可是,娘怎么忽然就離得那么遠(yuǎn)了呢?不像在烏魯木齊云項名尚別墅區(qū)的時候,和娘一起住著,每天看著娘在客廳里看連續(xù)劇,咕嚕、假寐、疼、間接性失憶。那時候的娘,真實,離他是那么近,動不動就要耍耍娘的威風(fēng),煙不讓他抽,酒不讓他喝,夜不讓他熬,電話不讓他打,差不讓他出,女人不讓他碰,還不喜歡孫子們碰英語,說那洋玩意害得三兒子去了德國,一年半載見不著,急死個人??蛇@娘一病,一回到老屋,這情況就變了,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受控制了,娘明顯是放開了思想的野馬,一切都變得不好商量了。

我不回去了,朱娘對大兒子說,我就住下了,死也要死在朱家團(tuán)莊,有靠頭。

娘,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大兒子的心還是會疼的,娘只有一個啊。

我能說些啥?我還能說些啥?住得離天這么近,我還能說些啥?朱娘的語氣不耐煩起來了。

住得離天近?大兒子張著嘴,讓娘一句話頂?shù)陌炎旎罨疃滤懒恕?/p>

2

老屋的院子里,一輪碗口大的銀月罩著兩個老人,一個是陳爺,一個是朱娘。

就著清透的月色,陳爺帶來了雙卡雙用收錄機(jī),巴掌大點,純黑色,可以聽廣播,也可以聽?wèi)颉蚴峭ㄟ^磁帶放出來的,磁帶上帶著兩個小滑輪,滑輪一轉(zhuǎn),咖啡色的膜繞著那兩只小滑輪在收錄機(jī)里頑皮地轉(zhuǎn)。陳爺放的是程派《鎖麟囊》,遲小秋的嗓子一開,唱道:“一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朱娘聽了猛然驚醒,感覺那針管誤了一場人生大事,液體進(jìn)了身子,涼著心,聽著這樣的曲子,像是要把睡意都糟蹋了。于是,朱娘起身把針頭拔了,從瓶塞子上把膠皮管子也一并抽出來,一把將這些跟了自己小半年的雜燴扔出去老遠(yuǎn),那白色的塑料軟管飛將出去,躺在院子里的菜地里,癱成一團(tuán),抽風(fēng)似的??粗且粓F(tuán)抽風(fēng)似的白,朱娘覺得好玩,人死如燈滅,怕也無用。

咋不吊了?陳爺勸道。

吊也是個死么,不吊說不定還能多活兩三天,外面的水喝多了,把身子骨都嗆餿了,死了老衣都不好穿。朱娘笑逐顏開,開起了死的玩笑來。

聽了朱娘的話,陳爺笑得起了咳嗽。陳爺也是拔了輸液瓶子出門來找朱娘喧荒來了。陳爺只不過是小感冒,死活好不透,滿院子飄蕩著陳爺標(biāo)志性的咳嗽聲,由低到高,從稀到稠,聽上去,那咳嗽像是要把陳爺?shù)纳碜庸翘涂樟?,空氣吸進(jìn)去還沒沉到底,又被咳出來,帶著響亮的回音,打著轉(zhuǎn)兒往院子里落。也是打了一個星期的吊瓶,咳嗽是止住了,總覺得那聲音還睹在骨頭里,擠著骨髓,脹得人頭疼。這不,陳爺就把吊瓶也拔了,扔到羊圈里,找朱娘來喧荒了。

其實陳爺沒來的時候,朱娘已經(jīng)睡了一下午,睡得黃昏已逝,月色逼近,清幽的月色把院子里的桃樹海棠樹沙棗樹上烈焰如唇羞怯如玉的各色花兒都照了個遍,朱娘才稍微清醒了一些??粗郝淅锬切┘t的粉的白的黃的半紅半粉半白半黃的花朵們爭相探著身子來看她的死活,朱娘像是被香著了,食道里鋪著一屋厚實的香精,渾身軟乎乎的,像是被春咬了舌。

陳爺裝著收錄機(jī)來看朱娘時,朱娘正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光下的香味把朱娘咬軟慌了。剛好陳爺一進(jìn)來,朱娘從那香里醒過來,臉上便升起一團(tuán)熱鬧的粉,那粉被老年斑團(tuán)起來,堆在顴骨上,那病重后迎來的瘦黃,越發(fā)顯得清晰起來,不過,已經(jīng)沒事了,那粉是自然粉,整個人就活過了似的,像個女人了。

兩個人不說話,閉上眼,聽。

莊子也忽然彎下腰身,湊過來,看兩個老得不行的人。一切都低眉順眼地匯進(jìn)了院子,看朱娘和陳爺一起聽?wèi)?。只聽得那滑輪里登出一段唱腔來,是遲小秋的程派腔,中低音里透著一股厚道,唱道:“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那二胡三弦板子堂鼓順著兩老的心思滾在牙縫里來回拉,那拉的力道又團(tuán)在人的心尖尖上,皮雖老,心還嫩;命將死,情還在,只把那春水流年算個啥么。

你這帶子,音不準(zhǔn)了。朱娘說。

陳爺說,現(xiàn)今的東西哪有個實誠貨,別說是北京,就是咱們眼前的鳳凰城,那改了名換了姓的老百貨大樓,原來叫“合作社”的時候,賣的東西還真是個東西,現(xiàn)如今,那啥東西都是泥塑的,手一碰就酥了。你聽聽這磁帶,才聽兩回音就散了,不亮堂了。陳爺喜歡罵人,煙不離手,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全被煙草熏得黑黃黑黃的,一股子青煙噴出口,姿勢還是在行的,有年少時的輕狂。

有秦腔么?朱娘問陳爺。

有,陳爺說,你想聽么?

有就聽聽么。朱娘說。

我回去取磁帶。陳爺說。

啥曲子?朱娘問。

老曲子么,《周仁回府》。陳爺回首一笑,人已經(jīng)走出了朱娘家的院子。

朱娘今天算是精神好的。大兒子帶著媳婦回烏魯木齊了。二兒子還沒有回到朱家團(tuán)莊。兩個兒子各自忙,這交接起來剛好就掛了個空檔。那女醫(yī)生倒也聰慧,提出些好建議,說是一道回去再帶些衣物來,好準(zhǔn)備與朱娘長住的。朱娘聽了,心里笑了好一陣。那女醫(yī)生真是貼心,在一個人人都已經(jīng)徹底離去的老莊子上,回來的人又能住多久呢?且是為了生計陪伴一個不相干的等死的老人?

就著月色去了又回的陳爺再次回到朱娘身邊時,院子里就響起了《周仁回府》的《悔路》一出,是任哲中的小生扮相版本,那干凈徹底的回聲蕩在空中,似抽非抽,似哭非哭,似恨非恨,悠悠地爬上朱娘的心。這戲聽過無數(shù)回了,回回聽,回回淚,忍不住一雙老眼要噴水。聽著聽著,朱娘又笑了,這戲唱得,有勁道,死了的已死,活了的還得活,人世間多少陰陽兩相隔,那活下來的,也只能是聽音見心,聽心見人,見人悔心了。

你說這幾十年過去了,莊子也老了,我們那一茬老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們還孤零零地守著自己那點小秘密,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么?朱娘問陳爺。

咳,一袋煙的工夫,人也就跟著滅了,有啥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那好煙抽過了,滋味嘗了,就罷了。人活人,都這樣。陳爺說。

你就不想他喊聲爹?朱娘問。

不想!爹多了,兒愁!陳爺說。

朱娘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出嫁的前一夜。那一天,他們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好不容易等朱娘家的親戚都安頓完了,才偷偷拉著手,騎了個自行車,一路蹬到大海子水庫邊,坐在長長的堤壩上,聽?wèi)?。那一夜,他們也是這樣坐著,還是聽那出《鎖麟囊》和《周仁回府》,還是那遲小秋和任哲中的版本。那戲,抽抽噠噠嗚嗚咽咽是聽了一夜,月琴不停,弦子不停,大鑼和小鑼撞著不停,堂鼓一過,眼淚也不?!麄兙湍菢诱Я艘灰梗煌?。那時,朱娘的肚子是不一樣了,碰不成了,人也是要嫁的,擋不住了。這一晃,四十多年的光景沒了,簡直就像朱家團(tuán)莊這些帶灰的日月般,有些事,有些人,往往是自己人碰不得自己人,自己人擋不住自己人,從此以后,人與事才走了老樣子,回不去了。

朱娘掐指一算,一夜都晃了四十二年了,心一驚,手便伸過去,握住陳爺?shù)氖帧?/p>

二兒子回到朱家團(tuán)莊時,帶著一個新女人。腳一踩進(jìn)院子,二兒子先把膩歪了一路的手從新女人的某個部位上挪開了。要見娘了,不能亂了禮數(shù)。兩人相視一笑,才四處開始尋朱娘。朱娘不在屋里。手一摸,那床上的熱氣還在。二兒子著急地叮囑起新女人,老老實實在自家院子里候著,他到陳爺那里去喊娘回來。

二兒子進(jìn)了陳爺家的大院長門,正好看見娘拎著一桶水,呼哧呼哧地幫陳爺和泥巴。陳爺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堆起了一圈土,土中間汪著水和麥草,被泥巴攪在一起,拌均了,癱著,陳爺?shù)蔫F鍬翻著麥草泥,嘴里叼著一根紅雪蓮,那架勢像是要蓋新房。泥巴圈旁邊立著兩排土坯子,一看就是從老院墻上拆下來的。

陳爺,您真能,這么大動靜,要蓋啥呢?朱娘的二兒子問。

盤個炕,念個舊。陳爺說。

哎喲,新鮮呀陳爺,開春這么久了,盤炕做什么?不嫌熱么?

做夢,只準(zhǔn)你們年輕人做夢,就不準(zhǔn)我們老人家造夢么?陳爺說

也對,炕都見不著了,都快成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您這炕一盤啊,這屋子還真是藝術(shù)起來了,有靈氣了。朱娘的二兒子與陳爺閑聊起來了,口氣順從而熱烈。

娘,你不好好打針吃藥,跟過來看啥熱鬧?二兒子問。

閑得慌才湊熱鬧。朱娘說。

朱娘的手上臉上衣服上全是泥點子,皺紋和病樣兒減弱了不少,有幾分嬌氣,二兒子也就沒再說什么。問,啥時候回家啊,娘?朱娘說,先不回,幫他弄完了再回。

那新帶來的女人在菜地旁邊的花草處忙乎著,菜地邊上溜了一排饅頭花,間或放著米蘭,那新女人便調(diào)著那花與花的間距,左挪挪,右推推,屁股隨之而扭起來,忙得不亦樂乎。二兒子幾步奔過去,抱起她進(jìn)了屋,兩人壓在朱娘的床上。

晚上,朱娘回來的時候成了個泥蛋蛋。一進(jìn)屋,多出一個新女人來,晚飯也已做好,聞著那菜香味,定是一手絕活。于是,朱娘沉住了氣,洗了臉,擦了水,抹了油,梳了頭,換了身干凈衣裳,這才坐在飯桌前,開吃。

菜是三素一葷。蒜泥炒毛芹,蒜是整蒜頭,被那新女人用刀一拍,蒜頭裂開幾個小口子,油鍋里一炸,燙出一圈金邊兒,蒜香撲鼻;茄子是切成了絲兒,里頭滾著青椒絲兒紅椒絲兒蔥絲兒,歡實得很;西紅柿炒土雞蛋,盤子沿兒汪出一小圈紅油來,稀稠適度,看著,是想吸一口汁兒的;撥片羊肉爆大蔥,配著小紅干辣椒,蔥還是青綠的,小紅干辣椒被火輾了,閃出黑紅來,羊肉上的粉芡彈起來,霸氣地蓋著上兩樣,那火候,把三樣?xùn)|西是混搭利落嘍。餐桌邊上,安靜地坐著一碗粉絲湯,湯里飄著香菜葉兒上海青葉兒蔥絲兒小蝦仁兒,香油滴進(jìn)去,嗅著,蠻掛味兒。

沒開車?朱娘問二兒子。

沒有。二兒子說。

車呢?朱娘問。

你孫子開著呢。二兒子說。

不是沒班上么,鳳凰城就是個巴掌大的地方,開個好車晃啥么?朱娘說。

練手呢。二兒子說。

還行,不練姑娘就成。朱娘說。

新女人看了一眼朱娘的二兒子,二兒子趕緊在新女人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后把臉支著,等著新女人也那么來一口。新女人靜靜地吸著湯碗里的粉絲,姿態(tài)雅致,也不敢多動彈。

朱娘往新女人碗里夾了一筷子羊肉,說,吃你的,別管他,他那是臉閑得慌,沒處擱了。

二兒子的臉在空氣中頓了頓,沒忍住,又在那新女人臉上親了一口。這下新女人是徹底吃不下飯了,眼睛里泛著淚,有些坐不住了。

那我能帶她去哪里?我就是把她帶到天邊去也不保險,我只好帶到這里來。這里僻靜,沒有監(jiān)控,沒有小人,我讓她跟著我,看看我家的莊子,這莊子多干凈,能洗出一顆好心來。二兒子說著,飯吃得更香了,索性端起其中一個盤子,用舌頭舔著那盤底,饞涎欲滴的樣子,看著倒也是一副沒長大的模樣。

官不當(dāng)了?朱娘問。

當(dāng)啊,二兒子說,改邪歸正,再干十年吧。

哎喲哎喲,計劃不得,計劃不得,日子長,慢慢來……朱娘說著,又往新女人的碗里夾了一筷子羊肉,語氣是親熱的,沒有任何見外的味道。新女人終于上了筷子,放下了碗,抽了張面巾紙,輕輕揩著性感的小嘴,半天才掉頭起身,走到屋子外,不知站在哪里哭起來了。那哭聲打著新修好的玻璃窗,似一屋子的情話,動蕩不安,追上她,一半出了屋,一半還停在屋子里,斷成兩截,合不攏了。

新一輪銀月和昨天沒什么不同。這初夜,照的人有稍許區(qū)別,昨天是陳爺和朱娘,今天是朱娘、二兒子和新女人。新女人哭得低緩、克制、不留意,倒像是她略感微冷就著月光散步似的。

新女人停下來,止住淚,站在一棵海棠樹前,只聽得屋里頭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朱娘依舊和二兒子吃著晚飯,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家常。

朱娘說,你存的那點錢沒造光吧?

沒有,還早。二兒子說。

想花的時候就花吧,留著也是別人的。朱娘提醒道。

她人還在外頭呢,媽,你先別說這個事。二兒子有點急。

女人該哭的時候就得哭,男人該花的時候就得花,你懂啥?朱娘說。

我,我也快老了。二兒子說。

朱娘忽然回了一聲罵腔,那罵腔越過院落的月色沉入了新女人的耳,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鼐谷幌袷堑纬鲅z絲來了。

我明天就是一個死人了,今天還覺著年輕呢,你看你年紀(jì)輕輕一副老氣橫秋的慫樣子,一個男人家,要像個男人的樣子,啥事情攤到頭上了,要提前想好退路,你這樣腳不沾地過日子,你自己輕閑了,別人咋活????朱娘說到這里,噔噔噔從屋子里沖到海棠樹下,一把拉著新女人的手,三步并作兩步牽到飯桌前,厲聲道,坐著,吃飯也要像個吃飯的樣子,飯都吃不好的女人,能干好啥?

新女人這時才明白,世道要變了……朱娘的二兒子帶她回到朱家團(tuán)莊來,不是來撕窗戶紙的,是來和她告別的。她的活只有她自己受,她的死也只有她自己受,指望朱娘的二兒子為她造個明路,這算是活糊涂了。想來,這個莊子上的一切活法都是一種稀少的儀式,平常的事情到了這里不管拉了多么長的前奏與戲碼,活人口一開,才明白對方的臉是早就上了妝才登上了場,登上了場才可以盡情地唱著日月與春秋,她的呢,肯定是忘情了,一頭栽進(jìn)來,想要靠個有兒女的男人過日月,那日子便成了沒有上過彩的戲,寡淡后面盡是荒涼。

3

柳樹是頂著日月長開了。大。粗。樹干都長空了。左邊一排,右邊一排。兩排對立著,像是仇家。碧藍(lán)的天空從高處垂下來,令仇家握手言和。樹下長滿了苦豆子、野蓖麻和泡泡刺,苦豆子草頂著胖墩墩的白花,有點煽情;野蓖麻不好惹,有刺,只要輕輕一碰,玫紅色的刺就纏上身,像老女人深藏的某種疼;泡泡刺雖然名譽上占著刺的份兒,開出的花兒卻溫柔多情,豆?fàn)畹拿倒迳?,一串串,溫情脈脈的,伸手一捏,個個都能噴出一股火焰來,那始料不及的一小驚,也挺調(diào)皮的。

從柳樹窩子穿過去,上了石子路,走上三千米,一大片瘋狂的紅柳樹旁邊,就是朱家團(tuán)莊的入口。莊子最大的土馬路兩側(cè),一個莊子是陳爺?shù)?,不太大,土黃色,墻皮上隱約露出陳年的麥桔來,沙子吹進(jìn)來,坐在那些土黃色的小土坑里,再一陣風(fēng),沙子又滑下來,墻在動,用力地頂起陳爺燃起的煙,還蠻像個家的。另一側(cè)的莊子就是朱娘的了。大。白墻,青瓦,朱紅的大鐵門。銅把手嶄新地吊著。磚砌的大院墻包著整棟老屋,挺氣派。朱娘家的莊子,遠(yuǎn)看是了不得的一團(tuán)鮮;近看那些顏色雖是倉促了些,也算是可以過個眼,透著一股安穩(wěn)勁兒。屋頂上,也遠(yuǎn)遠(yuǎn)地冒出一股炊煙來。兩股炊煙并行升騰在莊子最前頭,那晨曦也像是來相親了,紅著個小臉不言語,站在莊子里頭看動靜。

兩家都是吃了早飯的,又覺著不過癮。這一邊,二兒子和新女人在朱娘家嘻嘻哈哈地做些閑飯, 一個小鍋煮著洋芋,一個大鍋準(zhǔn)備著做羊肉粉湯,配料都要從案板上溢出來了。再過兩個多時辰,大兒子和媳婦就到了。大孫子和大孫媳婦也要一起來,抱著朱娘的重孫子,看朱娘。再加上女醫(yī)生和兩個司機(jī),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的,搞得新女人也沒有力氣先折回鳳凰城了。那新女人被朱娘看破了相,又被朱娘的二兒子煩了心,本想立刻走人的,卻又被朱娘的二兒子摁倒了一回,這一回,又忘了哭,山盟海誓地留下來了。于是,兩個人像分了合合了分的小伙伴,一起開始在鍋灶上忙乎開了。

那一邊,是陳爺和朱娘,在燒炕??皇顷悹斪騼簜€才盤利索的。燒了一天一夜,土坯和泥巴都快要燒熟了。泥巴里的水分已經(jīng)完全揮發(fā)掉了,僅剩下一點兒潮氣,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土腥味,在屋子里竄。那炕也不大,寬兩米,長兩米三,新床罩子鋪上去,滿眼的蘭花花怒放著,剛剛好,看上去既喜慶又清麗。

陳爺從柳樹窩里撿回來的枯樹枝在炕洞里烘著,噼噼叭叭響起來,這開春已經(jīng)很久的老屋子里,頓時熱騰騰地生出幾分春色來,搞得人糊里糊涂想睡覺。陳爺收錄機(jī)里的兩只小滑輪照常轉(zhuǎn)悠著,那輪子一滑一滑,遲小秋又開唱了:“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dāng)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轎內(nèi)的人兒彈別調(diào),必有隱情在心潮……”唱的,正是那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一幕。

陳爺坐在朱娘身邊,兩人一起剝著棉花桃,開春從莊子的地里頭拾回來的,還挺新鮮的,就是棉桃外面的殼子裂了,軟中帶硬,割著人的肉,防不勝防地疼。陳爺取了云南白藥粉,把朱娘的手指放在嘴巴里吸了又吸,血點子不見了,才把那藥粉抹上去,用手摁摁,不讓朱娘再剝了。

秦腔還聽么?陳爺問。

不聽了。有些悲,不想再聽了。朱娘說。

時間沒剩下多少了。陳爺說。

就是的,從烏魯木齊到朱家團(tuán)莊也就兩個多小時,他們出來都快一個小時了。朱娘應(yīng)著。

都回來了?陳爺問。

回了一部分,娶了三個,前兩個只有等我死了看看能不能回來看看我。朱娘說。

孫子呢?陳爺問。

回來了一個,其他的都在國外。朱娘說。

重孫子回來了吧?陳爺問。

回了。朱娘說。

那三兒呢,咋不回?陳爺問。

在德國,說是護(hù)照審得嚴(yán),審?fù)昃陀啓C(jī)票回來了。朱娘說。

哎喲,你勢力大啊,老了還跑回來嚇我一跳。陳爺把身子一怯,故意盯著朱娘的眼說。

朱娘不做聲,提起一截子柳樹根打陳爺,邊打邊說,你定定蹲在莊子上,我忙了一輩子,倒是給你鋪了個天蓋了個地。朱娘說。

大二兒子帶著半家子人趕回到朱家團(tuán)莊時,新女人已經(jīng)把粉湯端上了桌。粉是粉面子現(xiàn)煮現(xiàn)切的,寬窄均勻,彈性足,粉條也是細(xì)悠悠的紅薯粉,滑溜得很,羊肉和菠菜都是鳳凰城里現(xiàn)買的,新鮮,湯里頭把那白胡椒粉兒一熗,海鮮醬油和醋一調(diào),那味兒就別提有多鮮了。大家圍坐在一起吃的時候,新女人一直在炸油香,在溫開水里頭攪拌上適量的雞蛋香豆粉青油,和著白面粉揉搓勻了,團(tuán)成一個個的小面團(tuán),把小面團(tuán)用搟面杖搟成圓餅,放在油鍋里一炸,便成了軟酥香脆的油香了。一屋子人吃著,拉著家常話,那新女人就拼命地炸著,速度也是跟上的。朱娘看著,就想起了很久遠(yuǎn)的事情。仿佛那鍋灶上忙著的,就是年輕的她。

莊子上最寂靜的時候,就是半夜失眠時,此時月亮早已散完了渾身的勁道,只留下一屋子的薄霧纏著朱娘的心。人一老,瞌睡少得可憐,一點兒動靜就醒了。朱娘一看時間,才四點,雞都沒起床呢。這離天亮還早著呢。朱娘這才伸出手,把旁邊的新女人碰了碰,說,去把窗戶關(guān)緊點吧。那新女人也不說話,起身默默地把窗戶查看了一遍,又走到門跟前,推開,聽了聽外面的呼吸聲,才又把門緊閉上,回來,站在朱娘的床邊上等著。

朱娘半坐在床沿上,指了指保溫杯。新女人默默地把杯子拿起來,把杯蓋子打開,將杯子里的水倒在杯蓋子里,試了試手溫,這才放心地遞給朱娘。朱娘一連喝了幾大口,緩了緩氣,看了看女醫(yī)生扎進(jìn)她胳膊里的針頭,伸手拔了,一滴鮮血從那針頭的肉洞洞里吐出來,晃了幾晃,也沒有新的從肉里再頂上來,那血珠子便安穩(wěn)地立住了。新女人撲過去,用嘴一吸,咽下去了,又趕緊從地上的針頭上把膠布扯下來,貼在朱娘的血珠子處,兩個人才算是徹底安靜下來,可以說話了。

家大,業(yè)大,都沒有人心大,你明白吧?朱娘說。

明白。新女人說。

老大家,女人多,孫子多,外人是沒人能插進(jìn)去的,可惜了。朱娘說。

新女人立著,眼睛一閃,看著朱娘。

老二家清靜,臨了又多出個你來。朱娘說。

新女人把頭扭向窗外,臉色一片慘白。

依我看,你這回怕是懷上兒子了,看你那后腰,粗成啥了……朱娘說。

我自己生,我自己養(yǎng)。新女人說,眼睛又是明亮地一閃。

朱娘聽罷,一陣?yán)浜狗虾蟊硜?,這句話那么耳熟,對面站的分明就是四十二年前的她。

我兒都不可靠,從朱家團(tuán)莊走出去,眼睛小,讓錢和官瞇了眼,外人看不透。朱娘不是在勸說新女人了,其實是在勸說她自己了。

我可以一個人過。新女人說。眼睛里并沒有眼淚,聲音里多出幾份殘酷來。

你這月份小,路還長著呢么。朱娘說。

要不,我就給您看莊子?等孩子生下來了,我再到別處去。新女人說。

這個屋子盛不下你。朱娘說。

那我明天就走。新女人說。

朱娘聽罷,從枕頭里抽出一件自己的新衣裳,往衣裳口袋里裝了一個軟乎的絲綢小包,對新女人說,你等不到明天了,這世上哪里有活人干等事情來找自己麻煩的,你現(xiàn)在就走,到旁邊的陳爺家去,你把這新衣裳和這絲綢包送給陳爺,陳爺一看就有辦法了。

這朱家團(tuán)莊就是這么個閑莊子,離天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活人,欠下的啥賬還啥賬。

天剛亮透,朱娘家的院子里就響起了哭聲。朱娘的大兒子對著移動電話大聲喊著,叫你馬上從德國趕回來趕回來,你到底是離祖國有多遠(yuǎn),啊,你有多遠(yuǎn),你趕不回來?你是去了新大陸嗎?……

二兒子正在忙著找朱娘的一箱子老衣,自己親自帶著朱娘去鳳凰城最大的壽衣店里縫制的一件龍鳳呈祥真絲綢上衣死活找不見了,朱娘早就和二兒子說好了,等她死了,這新衣裳一定要給她穿上。二兒子把朱娘睡的老屋翻了個遍,那新衣裳死活找不到,真是活見鬼了。外面的哭聲響成一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二兒子伸手一摸,朱娘的手還有些微溫,一切似乎都來不及細(xì)想了,先給娘穿老衣吧,有了老衣在身,人生也就圓滿了。

馬路那側(cè)的陳爺家已經(jīng)燃起了鍋灶。新女人坐在鍋灶前燒著一鍋白開水,準(zhǔn)備把陳爺家的家什好好洗個透,灶火里的枯樹枝噼噼啪啪地燃燒著,旺得像是小火龍升了天,女人的臉看著也就有了幾分血色。那陳爺則叼著煙,一個人坐在炕洞前,一口一口靜靜地吸著,煙入口,一口一口吞進(jìn)去,沒有一絲一縷蕩出喉嚨。這才是真正的吃煙呢。

唉,一袋煙的工夫朱娘就不見了。陳爺從炕洞前站起來,一邊往屋子外面走,一邊像是路過旁人家似的對新女人說了這么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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