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侯小風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棵樹的枝條上,樹大而枝葉茂密,像一張密集的綠色大網(wǎng),只有他能穿過網(wǎng)子居高臨下觀察樹下的人而他們卻看不見他。這一夜睡眠很好。往常他失眠到半夜,天快亮時才能勉強睡一會兒,次日必定眼青面腫。侯小風欣喜萬分。
眼下他雖然懶得糾結(jié)是怎樣來到樹上的,腦子里卻一直在打轉(zhuǎn),思考著昨晚的事情。
昨夜他走進一家旅店,身上的錢不多了。旅店的老板見他面生,又或者是看他像個賴賬的人,與他糾纏許久,最后又是押身份證,又是拍照留存,脫了他一百五十五塊錢的大衣掛在廳堂椅子上(書中才有的情節(jié)也讓他遭遇到了),暫時替他保管。之后,他如愿住進了一間非常不錯的豪華單間。
來的時候他就打算好,要好吃好住,絕不虧待自己。從前虧待自己的都要趁著這次旅行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說不定這是此生唯一的旅行,估計往后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然而此刻蹲在樹上,他心里卻充滿猶疑:一次旅行能拯救什么?
他想起那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喜歡她,可她冷冷淡淡,眼神鄙夷。現(xiàn)在仿佛聽到她在說:“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以為你能走多遠呢!”
腦子亂哄哄的。旅店老板的樣子又浮現(xiàn)出來。又聽見他說:“一周內(nèi)要把欠我的錢匯過來!你這個人真奇怪,明明可以住便宜的不用欠賬,偏偏要住這么貴的?!?/p>
侯小風想到這兒晃晃腦袋,使自己清醒。
“真是沒有想到。”他自言自語。
要知道今天早上會在樹上醒來,昨晚又何必鬧那一通?,F(xiàn)在摸著口袋,一毛錢不剩,大衣抵押了,身份證也扣下了,還欠了錢。侯小風越想越不劃算,搖頭拍腦。之后,他仔細查看樹下環(huán)境,完全不是昨天見到的那個地方的樣貌。鬼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侯小風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淡定,緊張的時候他想從樹上下去,但怎么也下不去,淡定的時候心里一點兒也不著急。他摸著樹干和枝條想:這環(huán)境還不差,管他娘的那么多呢!他在樹干上拍了一掌,樹葉應(yīng)聲掉落幾片。等他完全平定心情,便下決心哪兒也不去了,所有的事情都拋開,要舒舒服服在樹上睡一覺,乘此機會過幾天清靜日子。在哪兒不是玩呢。
午后,他在樹上睡了個午覺。夢中聽到有鳥飛來,睜眼卻望不見一只。到了傍晚,陽光就從樹上徹底消退,樹上的夜晚來得比地面更快,樹枝將夜色全部攬進,光卻留在了外面。地上的路燈不能直接穿照到他所在的位置,也就只好早早地籠罩在黑暗當中。好在他能聽一聽樹下的路人偶爾談?wù)摰膸拙湓?,不過也只是細微地聽到一點兒聲音,并不能聽懂他們的話。他們口音奇怪,之前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聽誰講過,傳進他耳朵的僅是一片細微的嗡嗡聲。
侯小風感到無聊了。這棵樹的好處是不會令人失眠,壞處是白天太短,夜晚太長。他平常有晚睡的習慣,現(xiàn)在卻不能不改變習慣。
他躺在昨晚睡覺的那根樹枝上,頭枕著雙手,眼睛往上一抬,看見樹頂上有一個亮開的豁口,這肯定是隨著夜深一點一點分開的口子,原先并未察覺。
“太奇怪了!”侯小風為這個發(fā)現(xiàn)吃驚不小,但心里十分高興。
他正打算找點新鮮事情打發(fā)時間,不想這么早睡。
這棵樹相當古怪,豁口看上去像一張嘴。他雙手捏住臉,懷疑昨天晚上是被這棵樹吞進來的。但這種奇異的想法瞬間就沒有了。他的精力集中在那個神秘的豁口上。
風從頂口灌下來,像秋天的風,帶著熟透的果實的味道。侯小風心里還在盤算要不要上去看,肚子已經(jīng)餓得不行,整個白天滴水未進,覺得喉管都要黏在一起了。他可能沒有力氣爬到那兒去。
“上來吧,侯小風?!?/p>
一個清脆的姑娘的聲音從樹口傳下來。
侯小風眼睛大睜,看不見什么人,但覺得聲音非常耳熟。他順著樹干爬上去??粗挥幸恍《尉嚯x,卻費了很多時間。不過他總算是站在了豁口邊,一陣更大的風吹起他的頭發(fā)。侯小風吸了一口氣,尋找那位說話的姑娘。
“誰???剛才誰在說話?”他小聲問。
沒有回答。
樹木在風里搖動,枝條茂盛且面積很寬,像是處于一片草地當中。上空一片薄薄的月亮,不圓,光芒十分暗淡,像被一團棉花蓋住,是人們形容的那種毛月亮。周圍時隱時現(xiàn)的灰云,像隨時準備落雨。
“是哪個?剛才是哪個喊我?”侯小風覺得自己的聲音更小了。
樹枝一晃一晃地打在他的手上,樹葉像掃把一樣趕著他的衣角。就在他準備收起雙手往下滑的時候,那姑娘又說話了:
“你往這邊看呀,嗨,傻子?!?/p>
侯小風扭頭看去,望見自己的同事小田。
“是你?。 彼X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小田向他招手說,“再往上抬一步你就找到臺階了?!?/p>
侯小風不敢相信,這棵樹往上又是一片新天地。他往上抬了一步,果然觸著了臺階,再往上走,就真的到了一片草地上。小田站在一所精巧的房子門口,穿著他最喜歡看到她穿的那條碎花連衣裙。
“您真的是在叫我嗎?”他不敢相信小田的態(tài)度會變得這么好。她可是一向不愿多看他一眼的,對他的追求更是視而不見,連平日對她禮貌的招呼都顯出幾分厭煩?,F(xiàn)在她竟然變得這么熱情。
“難道這兒還有另一個人嗎?”姑娘反問。
侯小風激動萬分,搖頭。
“你以后就不要您啊您的,讓人以為我欺負你?!?/p>
“不是,我……”他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了。小田的口氣像是在對他撒嬌。突如其來的變化令他無法應(yīng)對。他們之前不是鬧了一通矛盾嗎?!他對她已經(jīng)失望了,覺得這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僅僅有一副好看的外表,內(nèi)心卻刻薄無情。她喜歡公司里那個最帥的小伙子,他比自己有錢,比自己會哄女孩子高興。他覺得這位姑娘與別的姑娘沒什么不同。而他侯小風要的絕不單是外表好看,要和他靈魂相通才行。至于他追求什么樣的生活——這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對方都能理解和支持??墒切√锊粫辽僮蛱熘?,他認為她不會。
眼下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她應(yīng)該住在城里十三樓的豪華單間。對于那棟樓,侯小風印象深刻,他曾經(jīng)在那兒唱情歌,假裝喝多了酒,把十樓以下的住戶全都鬧醒了卻沒有將歌聲送到十三樓。她離他太遠了。
“侯小風——”小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侯小風立刻回過神來,對著她笑。笑得有些茫然。
“你不認識我啦?”小田也很奇怪。
“不是的,我覺得……你怎么在這兒呢?”
“這是我家。我不在這兒在哪兒?”
侯小風感到腦??帐幨幍摹奈绰犝f她家在這么個奇怪的地方,并且眼前她態(tài)度那么好。難道從前生活在幻覺里嗎?
“進屋坐吧。媽在等我們呢?”
“媽?”侯小風覺得奇怪,“你媽不是……”
“噓!進屋再改口不遲。小聲一點兒,我媽不喜歡別人大聲講話?!?/p>
侯小風臉上熱辣辣的,心里卻在回憶。記得以前在某個閑談里說起,她母親早就不在了。腳步緊跟小田。即使之前鬧了矛盾,現(xiàn)在她的轉(zhuǎn)變又把他的心軟化了。
一位白發(fā)老婦坐在墻角的一只籠子里。那籠子精心編織,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透風。老婦只伸出一張臉,眼睛圓圓地盯著侯小風和小田。侯小風初看到時,嚇了一跳。
不等侯小風說話,老婦就拍了拍籠子說:“隨便坐?!?/p>
侯小風心里還是很害怕,覺得這婦人對待客人的臉色不好。
“媽媽,我把他喊來了?!?/p>
老婦點頭但不說話,上下打量侯小風,把他看得不知怎么辦才好。要不是侯小風平日在公司上班,少不了老板甩給他的那些臉色和冷眼,現(xiàn)在只怕早已兩腳發(fā)軟。
“媽!”小田加重聲音。
“好啦,短命鬼,我曉得你的意思?!彼戳丝葱√?,對侯小風說,“你說說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女兒?!?/p>
侯小風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且問得這么直接。他望了小田一眼,從前那種癡心又回來了。他堅定地說,是,并且永遠不改變。
老婦很滿意他的回答,拍著籠子說:“那就這么定了吧?!?/p>
小田也很高興,像是早就盼著這個答案。
侯小風還有很多疑惑沒解開,但是管它呢。世上有多少東西是解得開的呢!何況小田的手在聽到母親的話之后,立刻伸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老婦困極了的樣子,歪著臉靠在籠子邊,有氣無力,閉著眼睛說:“你們出去吧?!?/p>
小田一邊拉著侯小風往外走一邊說:“她得了怪病,怕風,只有躲在那兒她才覺得好受一點兒?!?/p>
“誰會把自己困在籠子里還覺得好受呢?”侯小風說。
“所以說是得了怪病嘛!”
“誰給她準備的籠子啊?”
“她自己?!?/p>
“不可能啊。”
“她自己!”
“不可能嘛……”
“有什么不可能?”小田站住腳,認認真真地說,“全都是一樣的。她們那一輩的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給自己準備這樣一只籠子。我們這兒的風俗。這是規(guī)矩。”
侯小風不知說什么好。既然是風俗又是規(guī)矩,還有什么好說的。
“以前不知道你還有這么一間房子呢?!彼朕D(zhuǎn)換話題。
小田很不高興他這樣說。他管得太多了,并且這句話沒頭沒腦。
為了打消她的不悅,侯小風只好閉嘴。
兩人走到房子背后,望著那輪毛月亮把云彩戳開,又被云彩吞掉。地面上長著一些蔬菜,侯小風先前聞到的果實味道可能是從這兒傳下去的。
“你來這兒多久啦?”他問。房子看上去很舊了,像是祖宅。
“我媽媽一直住在這兒。”
“我是說你?!?/p>
“記不清了??赡苡袔讉€月了吧,也可能昨天來的。我這人記性差,你知道?!?/p>
侯小風點頭。她要是記性不差的話,怎么可能忘記那么多事情,她喜歡那個帥氣的男同事,愛得死去活來,聽她的鄰居說,她差點從十三樓跳下去。而現(xiàn)在卻突然轉(zhuǎn)變了和他在一起。僅僅過了幾天時間,他認識的小田就是另一個態(tài)度。眼下她的手還挽著他的胳膊,多不真實。
“你在想什么?”
他趕緊搖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毙√镎f。
“我們不要在這里吹冷風了,去那邊認識一下其他人吧,反正你早晚是要認識他們的?!毙√锲鹕?。
侯小風這才注意到,除了她的房子,遠處還隱約可見別人的房屋。只不過這些房子都隔得太遠,一眼看不清。
順著蔬菜園往遠處走,月亮像一盞燈跟著移動,灰薄的月光照著那些房子,很多個造型獨特但說不出是什么風格的房屋出現(xiàn)在眼前。
侯小風剛站穩(wěn)腳,想查看有什么人在那兒活動的時候,所有房屋里的燈都亮了。
許多人走了過來,他們面帶笑容卻不免遲鈍的樣子,盯著侯小風半天才從嘴里吐出一句話:“你就是那個新來的人吧?”
侯小風點頭。這些人神色奇怪,不過對他沒有惡意。
“我?guī)麃砜纯茨銈儭!毙√镎f。
“看看是可以的?!彼麄兓卮?。
一幫人站著互相說話。是侯小風先前在樹上聽到樹下路過的人所說的那種方言。他聽不懂。
“如果沒有什么事的話,我們要干活了。”他們說。
小田急忙做手勢,讓他們自己忙,不用招呼。
那些人就全跑到自家的蔬菜園里除草去了。
“這是怎么回事呀?”侯小風搞不清狀況,“這些活兒白天不能做嗎?”
“白天太熱。他們怕熱?!?/p>
“為什么呀?從來沒聽說哪個地方的人是晚上干活的?!?/p>
“你不要這么看著我。這是我媽媽的老家,我到這兒的時間比你多不了多少,也是才知道有這種風俗?!?/p>
侯小風覺得她在說謊。這根本就是她長大的地方。一個人在哪兒長大,就會把哪兒的風色都長在臉上,即使她將來去了別的地方,也抹不掉她臉上附著故土的特質(zhì)。小田身上透露出來的之前他不能理解的勢利和冷漠,如今看到這兒的樣貌完全理解了。這個地方處處可見蔬菜園子,也僅僅只能見到這些了,除此連一棵樹都長不起來(小田告訴他的,也是來的路上就著月光看到),遍地的草深得可以將人埋藏。如果一個旅人來這兒,他肯定喜歡眼前的情景,風吹他的臉他會感覺心情舒暢,一個久居在這兒的人心情就不一樣了,他會感到無盡的落寞,深草永遠裹著他的身子,風吹在臉上他只會覺得一片茫然。
小田肯定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從這兒離開,到城里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然后,她因為見識了城里不一樣的風色,才想過另一種生活。誰會愿意在黑暗中勞作,推開正常的睡眠,并且年老之后將自己的余生裝進一只籠子?所以,現(xiàn)在他懂了,她堅持要和那個帥氣的男生好,是因為那個人有足夠的家底可以成就她另一種人生,并且他的家住得很遠。她會跟著那個人走得遠遠的,回一趟家會非常麻煩,而這是最好的理由,她幾乎就不用回來了??墒呛钚★L不行,他的家就在這座城市的邊上,兩個小時的車程就能將她送回原地。她之前盤算的肯定是逃離這片地方。他感覺到,至今她的臉上還有恐慌的神色,是那種無法逃出宿命的委屈。而她現(xiàn)在竟然肯舍遠求近,就搞不清是什么緣故了。
“我會帶你離開這兒的?!焙钚★L說。
他的話剛出口,原本正在干活的那些人突然直起腰,把手里的活甩開,兇狠地望著他。侯小風嚇了一跳,本能地解釋說,他的意思是這兒風冷,準備帶著小田回她的房子里去。他們聽后才又繼續(xù)干活。
小田的臉上倒是因此多了一絲喜色。她像是對侯小風另眼相看似的,非常謹慎且小聲地觸著他的耳朵說:“我也想離開這里。你帶我到樹上去吧。我們哪兒都不去了,就在那里隱居?!?/p>
侯小風覺得她這個想法太有意思,也很心動。如果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住在哪兒有什么關(guān)系,何況自己確實挺喜歡那棵樹,那不僅僅是能治愈他的失眠癥那么簡單。說起來那棵樹足夠大,在樹上造一所房子肯定不成問題,麻煩的是怎樣弄到吃喝。
小田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對他說,完全不用操心吃喝的問題,他們可以趁著白天這些人睡覺的時候來這兒拿,想拿多少都可以。
侯小風偷看了那些人一眼,發(fā)覺他們也悄悄地看他,像是監(jiān)視他的舉動。他們不像表面上那么和善,態(tài)度越來越不友好。
“你不用怕。吃喝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毙√镉终f。
侯小風搖頭,表示不會讓她一個人來冒險。
大概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在那兒實在看得無聊了。侯小風平時睡覺的生物鐘到來,眼睛蒙蒙,腦子昏沉。他本來想喊小田趕緊走,他困得不行了,但不知怎么卻說不出話來,力氣全無,只好順勢往地上一蹲,雙手摟著膝蓋就起不來了。
“你送他到屋里休息一下?!?/p>
他聽到那些人對小田說。
他感覺自己被小田(也可能是別人)扛在背上往什么人家的路上走。肯定不是小田的房子。她聽見她在和一個小孩子說話。那個孩子是帶路的,把他們帶進一間房子,然后對小田說:“就放這兒吧。”
侯小風感覺自己躺在一張竹子做成的床上,冷冰冰的。
“你去燒火。不要燒太大,免得嗆著你奶奶?!毙√锓愿滥莻€孩子做事。
“你怕他飛走嗎?為什么你不去燒火?”那孩子語氣很沖,明顯是瞪著小田說的。
“哼,按照輩分,你得喊我一聲爺!”那孩子說完這句氣話走開了。
過了一刻鐘,屋子亮了起來。侯小風感覺背底下暖和許多。
“好啦,侯小風,睜開你的眼睛吧。”他聽到旁邊一位老婦的聲音響起。等他睜開眼睛,看見墻角有一只籠子,籠子的那道小門里裝著一張老婦的臉。這張臉非常陌生,但總像在哪兒見過,當然不是小田的媽媽,她不是這種樣貌。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他壯著膽子問。
“當然了,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侯小風想,可能是小田告訴他們的。畢竟他曾經(jīng)那么惹她心煩,一定是跟這些人訴苦來了。
“小田出去了?!崩蠇D說。她看出侯小風在找人,又細聲問,“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和她在一起???娃娃,你可想好啦?”
侯小風弄不清她為何這么關(guān)心他。心里想了一下,磨蹭半天才說:“我想好了?!?/p>
老婦嘆了一口氣,十分惋惜地表示,事情恐怕沒有這樣簡單,這兒的人是不會輕易放小田走的。小田生來就屬于這個地方,誰也不能帶她走,并且這兒的姑娘沒有誰愿意嫁到外地。小田這么好看,就更不可能放她出去。反正侯小風的愿望注定要落空。她說,看在難得有這樣一場見面的緣分上,勸他及早放棄這個想法,否則只會自己傷心。
侯小風聽了一陣兒,覺得沒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和小田在一塊兒,為什么要放棄。
小田走了進來。
老婦靠在籠子的小門上,有氣無力地朝小田病懨懨地揮揮手眨巴兩下眼睛。
“怎么……她剛才還好好的,和我說了許多話。”
“瞎說呢!李奶奶從未開口講話。”小田把最后四個字咬得很輕,湊到侯小風的耳邊說,“她是啞巴?!?/p>
侯小風奇怪地望著小田,不知道為何她要這樣說。李奶奶本來就和他說了話,怎么會是啞巴。
小田無法當著李奶奶的面跟他解釋。她和那些鄰居一樣,弄不清李奶奶的耳朵是不是真的聾了。十幾年前她的確害了一場大病,從此變成了啞巴。但是人們都懷疑她的耳朵還有聽力,并且因為那場大病,她變得神經(jīng)兮兮,喜歡下雨天跑到人家的窗門外偷聽,這里的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更不敢說她的壞話。她的脾氣非常暴躁,雖然和別的老人一樣,遵循著古老的規(guī)矩住在籠子里,但是只要到了下雨天,她就要打破規(guī)矩,挨家挨戶去偷聽他們講話。只要有人說她不好,她就會沖進屋子,將所有的東西砸得亂七八糟。她的力氣很大,發(fā)起火來連青壯年人也拉不住。最早到這兒居住的人就是她,輩分最高,所有人都受過她的關(guān)照,這兒的土地和播種的用具也是她分給他們的。
“你別瞎說了?!彼F(xiàn)在只能這樣阻擋侯小風說出別的話來。
李奶奶靠在籠子里,像是受了極大干擾似的,皺著眉頭。
“我們不要耽誤奶奶休息了。”小田說。
侯小風只好跟著她出門。他走到籠子旁邊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李奶奶,發(fā)覺她的眼眶里像是窩著兩滴淚水,面色悲傷。
到了先前那些人勞作的地方,人們還在低頭忙活,小田挽著侯小風的手輕腳走過去,雖然這些人做出沒有發(fā)現(xiàn)兩人離開的樣子,但侯小風依然察覺他們在悄聲悄氣地注意著他們的離開。
“我感覺那些人對我有敵意?!弊吡艘欢尉嚯x之后,侯小風說。
小田安慰他,千萬不要這樣懷疑,這些人只是面貌有點兇,人很好。
侯小風不便與她爭論。
他們推門走進房間。小田的母親早就等在那兒了。屋里亮著一支細小微弱的蠟燭。
“媽媽?!毙√锖傲艘宦?。
“嗯?,F(xiàn)在你出去找點吃的吧。他留在這兒?!?/p>
小田聽了吩咐走出房間,把侯小風留在了屋里。
“你怕我嗎?為什么發(fā)抖?”
侯小風也不知怎么會手腳發(fā)抖,他心里并沒有感覺到害怕。
“我可能生病了。”侯小風只好這樣說。
“看來你并不適應(yīng)這兒的環(huán)境。吃完飯趕緊回你的地方去吧。大概李奶奶已經(jīng)跟你說過話了,我看得出來,她的話還寫在你的臉上呢!”
他立馬抬眼望過去。她怎么會知道這些呢?而且,她為什么沒有說李奶奶是啞巴?疑問只能捂在心里。他不敢多問。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這兒除了李奶奶,就是我的資歷最高。你也看見了,我和她的年歲是差不多的?!?/p>
“是?!彼c頭。
“雖然我是小田的媽媽,來這兒也比較早——小田是最近才來的,她對這里的規(guī)矩知道不多——現(xiàn)在既然你們要在一起,就必須征求所有人的同意,光是我的意見還不行,你必須得到所有人的許可。眼下看來你并沒有得到他們的好感??纯茨愕哪樅诔墒裁礃幼恿?!你對他們不滿?好,我看出來了。勸你少生一點兒悶氣,多動動腦子。既然他們還在防備你的誠意,那就過些日子再說你和小田的事吧。你先回去吧。”老婦一副好言相勸的樣子。
“可是……”
“別可是了!”
她果斷阻止他的話。
侯小風垂頭喪氣,不曉得怎樣替自己辯解。這兒的規(guī)矩也太多了。
小田走了進來。
“你們說什么呢?”她笑著問。
侯小風急忙搖頭。老婦也不做聲。
所謂的飯就是一筐白蘿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一只碗里放幾塊。
侯小風一向不愛吃蘿卜。
老婦掀開籠子,從里面走出來。她的個頭比侯小風還高,只是人比較瘦,兩個眼眶都凹進去了,鼻梁很塌。侯小風想不明白,這么大的歲數(shù)竟然還有小田這么年少的女兒。她們看上去像祖孫。
“吃吧。吃完飯趕緊離開。過了十二點,這兒是不允許生人出現(xiàn)的?!崩蠇D叮囑他,并且遞過來一雙筷子。
侯小風只好抓住筷子,即使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他偷看小田,發(fā)現(xiàn)她對這個要求沒有反駁。
“吃完飯我送你出去。”小田見他沒有動筷子,只好這樣說。
侯小風不想吃,但是老婦一直盯著他,只好夾起一塊蘿卜放進嘴里。僅吃了一塊蘿卜,說來也奇怪,他覺得自己飽了。
飯后,老婦又回到籠子里。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小田送他出門時說。
侯小風有點傷心,事情變化得這么快,原本以為和小田終于可以在一起,現(xiàn)在又被莫名其妙地趕出來。
“等你習慣了這兒的環(huán)境再和他們商量。你的手腳一直發(fā)抖,這樣下去可不好?!彼终f。
侯小風跺了跺腳,搖晃兩下,除了手腳確實偶爾顫抖以外,沒覺得哪兒不舒服。
他忍住心里的辯駁,手輕輕放在小田的肩膀上。
“你回去吧?!彼ら_身子,像是故意躲開。
侯小風走到樹洞口,身體往下一縮,滑了下去。
底下又是空寂的黑,腳下的路燈亮著,行人偶爾經(jīng)過,也不再說話,只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頂上的樹洞已經(jīng)閉合,可能風小了,葉片將它堵住了。
侯小風胡思亂想一陣,疲倦地睡去。
次日天亮很久后,他渾身酸痛地醒來。一睜眼看見頂上的豁口開著,驚喜萬分。這時候上面那些人肯定都在補覺。
“上去看看吧?!彼?。
剛挪動腳步,底下就有人扯著嗓子喊他。
“侯小風!我知道你躲在上面。你趕緊給我下來!”是公司那個帥氣同事的聲音。他竟然也跑到這兒來了。
“哼!你這個……”侯小風心里不痛快,卻立刻止住說話,他不想任何人知道自己躲在這里,尤其是那位同事。
“侯小風,旅店老板已經(jīng)說了,你不用還他的錢,你趕緊去拿了衣服跟我走吧?!蹦俏煌潞孟褚材貌欢ㄖ饕?,不確定侯小風是否真的躲在上面。他圍著樹走了一圈,又大聲喊幾句。
“你真的確定他躲在樹上嗎?”
旅店老板走了過來。那位同事趕緊過去問店老板。侯小風從葉縫間看下去,兩人面色焦急地對望著。
“當然了,我的眼不瞎。”店老板說。他在生氣。
侯小風看他們著急的模樣,忍不住心里發(fā)笑。
“那就怪了。”
“對了,您貴姓???您是他的同事,能不能替他把錢還給我???”店老板放下怒氣,討好地問。
“你別這么說啊,我和侯小風是在一起工作,但我們的交情還不到替他還錢的份上。老板,您自己賒賬給他,這個麻煩不能連累我。你還是自己喊他下來還錢吧。”
“不是,我說你……”
“您可以叫我劉青?!?/p>
“好吧。如果這樣的話,我也幫不上您的忙了。這棵樹是我們這里的先祖?zhèn)冊韵碌?,按照?guī)矩誰也不許爬上去,我們自己也是不能上去的,要不然我早就把他抓下來了?!?/p>
“什么規(guī)矩這么神奇?不就是一棵樹嘛?!?/p>
“這你就不懂啦,”店老板怕驚擾了什么似地說,“它不吉利。爬上去的人沒有一個下來的。不是他們自己不想下來就是想下來下不來。”
“算啦算啦,你把我繞暈了?!?/p>
劉青雖然嘴上不在意,但是急忙用手阻止他繼續(xù)說。對于這個舉動,侯小風看在眼里,心里卻忍不住嘲笑。劉青最膽小。這個人除了臉長得好看以外,膽氣還不如女人。
“您如果回去的話,可不可以給他的父母捎信,讓他們過來還錢,請……”店老板是攆著劉青屁股后面離開的,他邊走邊請求。
“他父母已經(jīng)死啦!”劉青頭也不回地說。
店老板剎住腳步,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慢騰騰地朝前走。
侯小風看著他們遠去,吐了一口氣。
他爬到樹頂,腦袋剛冒出來就被一陣腐草氣味的風給吹瞇了眼。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望見的是一片枯黃的草地,許多破爛的衣服亂七八糟地落在草皮上。這像是城里人專門用來投放垃圾的場地。當然,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用來投放垃圾的,現(xiàn)在已徹底廢棄。草地上看不見一所房子,蔬菜園更是沒有。
侯小風呆住了,想想昨天的場景,對照眼下的模樣,越看越糊涂。他不死心,抬腳走到草皮上,四處亂轉(zhuǎn),企圖看到小田的身影。
他的腳被枯草扎出血,流在紅色的土面上。扒開草葉,土壤紅得像血。他從未見過這種土地。
侯小風張著嘴,有氣無力地坐倒在草皮上。
“現(xiàn)在你死心了吧?年輕人啊,我跟你說過,這兒的環(huán)境你是受不了的。”
侯小風左右看看,見到突然說話的人。
“李奶奶?”他急忙起身。
“坐吧,不要站起來?!?/p>
侯小風趕緊蹲在地上。他渾身越來越酸痛,手腳發(fā)顫,兩眼發(fā)昏。
“娃娃,你是不該來這兒呀!”李奶奶用非常遺憾的口氣說。
“為什么這兒……”
他話還沒說完,李奶奶趕緊讓他住嘴。不聲不響地坐了很久,她才說:“這兒本來就是這樣的。只不過晚上你什么也看不清而已。你盡量不要說話。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你的聲音在這兒留下得越少,你今后的日子會越輕松。趁你還不是這兒的人,也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他們暫時發(fā)現(xiàn)不了,趕緊離開。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小田不會跟你走。這兒的人不會同意你把她帶走?!?/p>
“如果我留在這兒的話,我就是這里的人了。我可以不帶小田離開。李奶奶,請您相信我?!焙钚★L嘴里這樣說,心里卻很悲傷。這兒過于荒涼,留下來日子不會好過。
“不,你不是這兒的人。你還不是?!?/p>
“我早晚會是的?!?/p>
“嗐,我過的橋比你吃的鹽多!最煩你這種嘴殼硬的?!崩钅棠糖弥照?。
侯小風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拐杖。這根拐杖越看越眼熟。突然,他無法忍住傷心,嚎啕大哭?!澳棠?!”他吼出兩個字,拽著李奶奶的手跪在地上,滿是眼淚的雙目盯著拐杖。這根拐杖是他親手做的。
“好啦,我知道了。你總算有點眼力?!崩钅棠陶f完,扯開他的手。
“您怎么在這里???我不知道為什么之前認不出您,奶奶,我……”
“好了,不說那些了。你父母都好吧?”
“不。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奶奶,我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城里,是個孤兒了。”
“難怪呢!我說最近搬到那兒居住的兩個人十分眼熟,這樣說來我沒有看錯?!?/p>
“奶奶,您在說什么?”
“你不要問這些?!崩钅棠谭畔鹿照龋肓擞窒?,像是決定什么大事的模樣說,“我跟你講啊,千萬要牢記!往后不要跟小田來往。你該回到城里去,如果暫時不愿意回去的話,就回到樹上去吧,畢竟那是你自己選的,還好我從前已經(jīng)給你觀察過——我就知道你會這樣選——以你這種性格,在那兒避一避也好。什么?你沒有什么可以避的?我知道你是來旅行。都一樣!你總之是不滿意城里的日子才跑這么一趟。這樣也好,至少我們見了個面。我之前沒有想過還有這種緣分?,F(xiàn)在你不用擔心了,只要想著樹的頂上還住著我——你的奶奶,你的親人,就不會覺得是一個人住在那兒。你要是準備在樹上建一所房子我也不反對,離我近一些也好,城里確實遠了一點兒。放心好啦,雖然你不能再到我們這兒來,但你的聲音多少留了一些在這兒,想念我的時候,還是可以在這兒和我輕松對話的。當然我這樣說你會越聽越糊涂,大致的意思你還是懂了吧?”
侯小風搖搖頭,覺得奶奶在說胡話。人離開之后,他的聲音怎么可能會活在這片土地上,還能進行對話?不可能,一定是說胡話。像她這種年齡的老人在城里時常走丟——奶奶就是走丟的,這是父母活著的時候告訴他的。那時候他還很小,很多事情后來記不起。現(xiàn)在她說這番話時,看上去神色恍惚,肯定又是腦子不清醒了。
不過他內(nèi)心深處卻不排斥奶奶的說法。父母走了之后,他正是覺得他們的聲音還活在世上。
“你這個孩子太笨了。”奶奶又說了一句。
侯小風突然想,要帶著奶奶和小田回城里居住。
“你別想那些。我知道你在想啥。我是不會回去的,小田也不會?!?/p>
侯小風搞不清奶奶為何堅持要留在這里。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想起奶奶說,她是這兒資歷最高的人。難道她放不下這些?可什么事情能比親情重要?既然她資歷最高,說話有分量,只要她同意的事情誰還敢有話說。
“奶奶,您跟我回去吧。我也不住在樹上了。我們回城里去,在那兒有更大的房子,環(huán)境也好,我們彼此能照顧。”
“那不行!”李奶奶打斷他的話,“我有我的活法。何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你的奶奶了?!?/p>
她的轉(zhuǎn)變讓侯小風吃驚。
“我現(xiàn)在有自己的孫子。雖然他只是我領(lǐng)養(yǎng)的孫子。這些年我們相處得很好,我是不會把他丟在這里的。再說城里的生活我已經(jīng)過夠了。難道你沒有過夠嗎?如果你沒有過夠,你不厭倦,你就不會出來旅行,又怎么會被逼到樹上來?這兒看上去不好,但我不厭倦它?!?/p>
“我也不知道怎么到樹上來了,奶奶,但絕不是被逼,是莫名其妙第二天醒來就在樹上躺著?!?/p>
“那就更證明你的現(xiàn)狀糟糕透頂,連自己都無法掌握地落入困境?!?/p>
“不是這樣的,奶奶,您聽我講……”侯小風并沒有想好怎樣說。
“反正都一樣。我要回去了?!崩钅棠糖们霉照取?/p>
侯小風扯住奶奶的衣袖,希望她不要走??伤玖舨蛔 ?/p>
眼淚還掛在臉上,風不停地吹著紅色的土,有的枯草被連根吹起,掉在侯小風跪著的雙腿上?!澳慊厝グ??!彼牭竭@樣一個聲音,像是奶奶的又像是小田的,卻找不到人??葑艘粫海仨樦鴺涓膳老氯?。
晚上。等他傷心睡去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樹下有小孩子在做游戲,在唱什么順口溜。侯小風往下看,正好看見其中一個,十歲左右,他也在看侯小風。
“你要是現(xiàn)在想下來的話,我可以幫你啊?!蹦莻€孩子說。
“你能看到我嗎?”侯小風吃驚地問。這個孩子竟然可以站在樹下看到他,并且說的話他聽得懂,其余孩子的話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這有什么難的?!焙⒆诱f。只是一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爬到侯小風所在的位置了。
“我會說很多種話?!彼€(wěn)了之后說。
“你怎么敢上來?有人說這棵樹不吉利?!焙钚★L想嚇嚇他。
“就是我說的唄。”
“瞎吹牛!明明是那個店老板說的?!?/p>
“是我告訴他的。這棵樹也是我栽的?!?/p>
侯小風嫌棄地瞪他一眼。想不到這么小的孩子吹起牛來眼都不眨。
兩個人對望了一會兒,侯小風心事重重,想起白天那片荒涼之地。
“你知道樹上有個地方吧?你肯定知道?!焙钚★L說,眼睛抬得高高的,“就是那兒?!?/p>
“我當然知道。新修的。看到地上站著的那些水泥柱子沒?都是用來撐住那個地方,免得塌下來?!?/p>
侯小風仔細瞧了瞧,才注意到那些柱子。
“你是說,上面那些地方是假的?”
“也不假。是他們修的不假。但現(xiàn)在各管各?!焙⒆诱f。
“我怎么看不見你說的那些柱子了?”侯小風再仔細去瞧之前看到的那些柱子,卻一根也看不見了。
“你別管那些了。你就說要不要下來吧。”
“不?!焙钚★L說,“我要下來用不著別人幫忙?!?/p>
“你又在想小田?”
“大人的事情不要問?!?/p>
“哼,大人?按照輩分你得喊我爺?!焙⒆余椭员?。
“小娃兒,你脾氣很不小啊。這么點兒大就想當人家爺爺?!焙钚★L隨口說的后面這句話使他想起李奶奶的孫子,他也是這么和小田說話,聲音似乎也相同。于是盯著孩子看了看,也沒看出什么。那天晚上他只聽到了孩子的聲音,沒有見著人。
“別廢話了,你要不要下去?”
“為什么我下去一定需要你的幫忙呢?我自己就可以。”
“你自己恐怕難?!焙⒆映爸S地說。
侯小風往下伸伸腿,抖得像觸電了似的。這種毛病是出門之后才有的。難道是癱瘓的前兆?他不敢想。
“你信了吧?沒有我還真不行。”
“我再等一會兒吧?!?/p>
“你要等小田?她不在那兒啦!他們把她藏起來了。我們這里人手不足,不會放走任何一個人。”
“‘我們?你就是那個和小田鬧嘴的小家伙、我奶奶收養(yǎng)的孫子?”
“是的?!焙⒆硬亮瞬聊?,“不過她不是你的奶奶。是我的?!?/p>
侯小風不想與他爭論。
“我再等你一會兒。如果不死心就等等看唄,小田是不會來的。那個樹洞也不會再開。如果不是我奶奶讓它打開,那些人就會死死堵住洞口,根本沒人上得去?!?/p>
侯小風低下頭,將兩只耳朵貼在左右膝蓋內(nèi)側(cè),干脆不聽他的了。
“好話不當寶?!焙⒆佑拄[他一句。
頂上的樹洞是閉合的,腳下路燈熄滅之后,夜色一層層加深,再被樹葉包裹,便成了比黑暗更暗的場所。侯小風坐在樹枝上像一塊夜的補丁,偶爾翻動身子,睡著了。而那個孩子精神抖擻地在樹上跳來跳去。侯小風還沒有閉上眼睛的時候,聚精會神地看他在眼前晃動,看不清身影,卻能感覺到帶著風聲的腳步?;蛟S正是這種腳步聲將他帶入睡眠。夢中,響動并未消失,孩子的跳躍變得更輕盈,有時似乎還發(fā)出鳥一樣扇動翅膀的聲音。他想睜開眼睛看個明白,又實在無力。
“送他走吧?!?/p>
這個聲音像是李奶奶的。
侯小風覺得自己正在做噩夢,一頭栽向深淵,耳邊有風聲,心懸著。之后,眼皮上的光線逐步變亮,過了一小時或者更短的時間,就完全處于白晃晃的光線中。他突然睜開眼,望見屋里熟悉的一切。這是他城邊上的家,墻上還掛著旅行前的涂鴉:一只巨型水鳥。
這倒更像是在做夢了。
可是樓下車流涌動,攤販們叫賣早點,窗口吹進一股強風。侯小風從恍惚中徹底清醒。
他習慣性爬起來走到窗邊,伸頭朝樓下張望,找尋攤子上愛吃的食物。原地晃動腳步時,突然想起昨晚雙腳抖顫,渾身無力。他本來計劃天亮之后回城里看病,誰料一睜眼發(fā)覺躺在家中。
正在為發(fā)生的事情感到驚怕時,門鎖轉(zhuǎn)動,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是小區(qū)的管理員。旅行之前他拜托對方為他照管房子。
“啊,辛苦給我看房子了!”他走去握住管理員的手。
“好啊,醒了就好。昨天你的租車錢是我墊付的。你喝了好多酒。經(jīng)常一個人喝那么多酒嗎?”
侯小風聽他這樣一說,心里疑惑不解。他并沒有喝酒呀。
“聽司機說,是一個孩子把你從樹上弄下來的,用繩子捆著把你吊下來,然后攔了他的車子,付一半車錢,讓他連夜把你送到這兒。真是厲害,如今生活水平好了,小小年紀就能長一副大人身板。”
“是這樣的嗎?啊,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焙钚★L吃驚。
“喝那么多肯定不會有印象。是我把你扛上樓的。剩下的一半車錢也是我給的。你看看,租車的憑條還在這兒呢?!?/p>
侯小風拿了憑條,看見出發(fā)地正是那個旅行地。
之后的幾天,他四處去醫(yī)院看病。雖然雙腳已經(jīng)不抖顫,什么病痛也感覺不出,但依然不放心。醫(yī)生們當然要認真對待,讓他在各種儀器上進行檢測,最后的結(jié)論是:沒有檢查到病變現(xiàn)象。
這個結(jié)果讓他不敢輕信。之前差點從樹上抖顫著掉下來。誰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狀況呢?他認為雙腳正在病變,許多人就是突然癱掉的。只能說現(xiàn)在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一代不如一代。
他跑的醫(yī)院更多了,幾乎城里所有大小醫(yī)院包括診所都跑遍了。
好在這段時間他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像眾多患病的人那樣躲在家中休養(yǎng)。白天他杵著拐杖,在房間里小步走路,只要聽到門口有人路過的腳步聲有力地傳來,他就十分羨慕,并痛苦地望著自己的雙腳。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一個月,他沒有會見任何朋友,不出門,吃的食物全都從網(wǎng)上購買??爝f員將東西放在他指定的門邊,他趁著無人時偷偷拿進來。他的這種生活習慣漸漸被周圍的人察覺,尤其是那個管理員,他可以直接在攝像頭那邊發(fā)覺一些怪異的舉動。半夜,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偷偷來到門口,侯小風可以感覺出那種屏氣吞聲的謹慎,很顯然這是來打探他的動靜。他隱約從朋友打來的慰問電話中——他和外界的聯(lián)系只是通電話——知曉,人們已經(jīng)對他議論紛紛,鄰居之中有人膽小謹慎,懷疑他不是患了怪病,而是去外邊染了什么惡習,比如吸毒或者突然加入了某種黑暗組織,躲在房間里謀劃有害眾人的事情。
管理員隔天就會跑來敲門,用他關(guān)切的語氣試探侯小風在做什么。
侯小風心里痛苦極了。他深深懷念起住在樹上的日子,懷念小田居住的那個地方,那兒雖然荒涼,那兒的人似乎更冷漠,那兒的風色使他雙腳不能自由,人們好像也互不關(guān)心,但卻少了眼前這種群居麻煩。眼下他的生活真是一團糟,他知道鄰居們正在籌劃,鬼鬼祟祟打探,他知道那位管理員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一個行事小心的眼線,在他對面的房子里住著。小區(qū)房就是這樣一棟擠著一棟,要想把一個人的私人空間完全剝出來,很容易做到。
他不能跑去跟管理員理論。人們有權(quán)利懷疑任何一個人并且維護自己和更多人的平安。他只能掛上深色窗簾。這是目前唯一可以阻擋外界干擾的防線。
又過了一個月,是個晴天的早晨,窗口上空飄著大朵亮白的云彩,侯小風心情暢快。恰好這時候劉青來敲門,他便丟了拐杖,開門放他進屋。
劉青給他帶來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老板的辭退信。
“你被解雇了?!眲⑶嗾f。
“你別這樣盯著我。不關(guān)我的事?,F(xiàn)在頂替你位置的是小田。當初她是你的助理,直接升到這個位置也是老板的意思,說她比較適合接手這個工作?!?/p>
“小田不是在她老家嗎?”
劉青搖搖頭,說小田一直在公司上班,而且自從侯小風請假之后,她的工作能力一天比一天強,得到老板多次表揚,現(xiàn)在簡直是老板的心腹了。有什么好的項目,老板都會親自和小田溝通。并且,劉青不知當說不當說的樣子,在得到侯小風的點頭之后才開口說,老板做出這個決定,一大半原因出自小田。她在這期間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說起侯小風,特別是在會議中更是直截了當?shù)靥崞?,像侯小風這樣的人恃才自傲,太過于自作主張,不與周圍人合作,雖然個性能戰(zhàn)勝許多東西,能帶來許多奇跡般的成果,但顯然并不是特別有才能的人,他的性格也屬于平庸者中的神經(jīng)質(zhì),他以往那些小小的創(chuàng)造成果就是來自他偶爾神經(jīng)質(zhì)中超水平的發(fā)揮,僅僅是偶爾才有的幸運。一個真正有才能的人,是不需要靠著痛苦激發(fā)的那一點靈感,而是長期不懈的努力加天生的靈氣。這樣普通、實際上卻更可靠的人,公司里除了侯小風之外,差不多都是。她認為,讓侯小風繼續(xù)坐在那個位置不太妥當。何況他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把工作完全丟開,完全不顧及因此給別的同事加重的負擔。同事們聽了小田的話,都覺得有道理。老板更是連連點頭,反正最近小田說什么老板都愛聽。
“小田不是在她老家嗎?”侯小風又問了一次。不過他心里想的是,小田肯定這幾天才回的公司,一切都是劉青胡說八道,很可能小田甩了他心里有怨恨。被老板辭退的事情與小田絕對沒有關(guān)系。
劉青想了一下說:“我沒有聽誰說她回老家了,她也沒跟我們說?,F(xiàn)在我和小田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樣了,有些事她不會跟我說的。以前小田喜歡我,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她的眼界更開了。我之前去找你,就是想讓你趕緊回來上班,要不然工作就丟了?,F(xiàn)在我也幫不了你了?!?/p>
你哪會這么好心,侯小風想。他可是親耳聽到劉青和店老板的談話。劉青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想著幫一個與他關(guān)系不到位的人,他只是想看看熱鬧罷了。
晚上,他果斷地跑到小田住的那棟樓,扯著嗓門又朝十三樓喊。十樓的住戶故意潑下一盆冷水。過了一會兒,小田突然從樓道里出來,踩著紅色高跟鞋,一身艷色長裙。
“落湯雞了啊?!彼滩蛔『眯Φ臉幼印?/p>
“賣什么呆呢?有話就說?!彼硎竞苊Φ囊馑?。
“你也是才從老家回來吧?”他試探道。
侯小風盯著眼前的小田,跟前幾日在她老家見到的完全兩樣?,F(xiàn)在穿得太花哨,說話也是另一種腔調(diào)。當然,小田一直就是這種裝扮,當初正是因為這身時髦的裝扮才使他魂不守舍。只不過前幾日他見到的小田,穿戴素凈,又是另一番味道,現(xiàn)在想來,那清淡的裝扮倒更合眼,與他更親近。
“我兩三年沒有回去過了。”小田說。
侯小風覺得她說這句話時臉上有點奇怪,本來盯著他看,一下子扭開視線,好像在故意逃避什么。
過了一會兒,小田又很奇怪地打量侯小風,用精怪的語氣逼問他,為什么對她的行蹤那么上心,這幾年她已經(jīng)跟他說得很清楚,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希望以后不要在樓下喊話,弄得鄰居們以為她是什么人,面子上過不去。
想不到小田說話這么絕情。她是完全將老家發(fā)生的一切都推干凈了。但是,她為什么要在那兒裝得和他情投意合呢?想來想去,估計是恰好遇上這么一張擋箭牌,不愿意留在那兒,就找個可以脫身的理由。侯小風想起當時說要帶她離開時她感動的樣子,真不愿相信自己只不過是一塊跳板?,F(xiàn)在她出來了,也就不需要繼續(xù)跟誰糾纏。
他越想越難過,望著小田,嘴里有話要出來,到牙齒那兒又咬碎吞掉了。
“聽說……你在公司里取代了我的位置?!彼K于忍不住。這話說了等于徹底撕破臉。
“侯小風,你的臉皮真的很厚啊!自己做不好事被炒魷魚,怎么隨便誣賴人?”
侯小風想了想沒說話,覺得自己像一只老孔雀,他對她開屏,可她站在他的后面。
小田鄙視地橫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她對他的嫌棄已經(jīng)不是“嫌棄”兩字可以形容了。
回到房間,擦干頭上被潑的冷水,躺在床上,侯小風回想著小田的話,那句“你的臉皮真厚啊”一直飄在腦海。
他確實臉皮厚。誰的臉皮不厚呢。所有的東西都是靠著這樣的厚臉皮獲得的。在世上活久了就會摸索出經(jīng)驗,任何東西都要放下面子才能獲取好的走向。她永遠不會知道,曾經(jīng)一個言語遲鈍、被人定義為“傻子”的人,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的磨練才混到如今這番模樣。她不會清楚一個孤兒的處境,在冷風呼嘯的夜晚,獨自坐在窗邊,啃著一包過期的方便面。他還沒有學會怎樣生存的時候父母就早早走了。那段時間,他撿了很多條流浪狗,在父母留給他的那間房子里,和它們一起居住,與它們說話,學它們說“汪”,也教它們說“人”。直到被人舉報,說他可能是做屠狗生意的,那些狗全部被清理走,他才如流浪狗一樣流浪到城市中心,又經(jīng)過流浪狗般的生存體驗和訓練,他熬了過來,有了現(xiàn)在居住的這所房子??墒撬姆孔又两癯艘粡埓?、一些廚房用具,再無其他。有時候他也猶豫,要不要再撿一些流浪狗回來。但一個人不能老是重復過去的生活,并且如今這樣的狀況,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喂養(yǎng)一大群狗。鄰居們也不會同意的。
追求小田,是要獲得另一種人生。一個人擁有一所房子,不能總是養(yǎng)一大群狗。他這樣決定之后,才有了無限勇氣跑到小田的樓下扯著嗓門喊??瓷先ニ窃诤靶√铮瑢嶋H上是在喊他的另一種人生。相信以自己的真心,一定會獲取姑娘的歡心??删驮趧偛?,時間過去不足一個小時,他被十樓的住戶潑了一盆冷水。
他打了一個噴嚏。又一個噴嚏。
旅店老板沒想到侯小風會親自來還錢,接過他手中的錢時,不免有些感動。只不過這次見到的侯小風整個人瘦了一圈,不,是大病一場的樣子。
“我現(xiàn)在可以拿走那件衣服了吧?”
“當然可以?!钡昀习遐s緊過去拿了衣服,掃掉上面的灰塵,又順手將之前寫的那張龍飛鳳舞的欠條當面撕毀。
“你的身份證。”店老板客氣地說。
侯小風伸手去接,卻沒有馬上接過來,而是想著什么心事地說:“你先幫我存著?!?/p>
侯小風走出旅店,想不好去什么地方便不自主地來到那棵樹下。
店老板攆了上來——他肯定偷偷注意他的行蹤——大喘氣說:“難道你還要爬到樹上去嗎?”
“哎呀我跟你講,這棵樹不吉利的。要不是看你實誠,我也不好和你說這些?!彼D(zhuǎn)眼查看四周,見無人注意到這邊,才放低聲音說,“這上面死過人!”
侯小風皺了皺眉頭。
“你不信嗎?哼,那幾個人也是不信。最后是我們這兒的人抽簽決定誰上去把他們背下來。誰愿意主動上去呀!都臭了!我也背過一回。你還是安分點吧,不想餓死在那兒的話?!?/p>
“我還沒問,上次我是怎么到上面去的呢?我明明住在你的店里?!?/p>
店老板臉色一變說:“這我怎么曉得!說不定是你自己爬上去的。反正你現(xiàn)在聽我的是對的?!?/p>
“你這樣說我倒非要上去看看才行了。有些事我還沒搞清楚。一個朋友住在上面。你知道那個地方的吧?樹頂上?!彼麑Φ昀习逭f。
“知道?!钡昀习逡豢诨卮?。
“那就不要攔著我了?!焙钚★L抿嘴笑笑。
“你見得到她再說這種話吧?!钡昀习搴苤钡臉幼?,“我敢說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樹洞是朝著兩個方向的,你一旦走錯,往后就總是接著錯,這是很奇怪的,說了你也不懂,而且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其中的一邊荒無人煙。那幾個人肯定總是走錯方向,才會困死在上面?!?/p>
“我不會的?!焙钚★L咬咬牙。
“哼,那幾個人也是這樣想的吧。我敢說?!?/p>
侯小風不說話。
“兄弟,我瞧你現(xiàn)在這模樣,一定是受了什么氣。但不管怎么樣,肯定不至于是天大的災(zāi)難,你只是想象力豐富了一點兒,對生活中遇到的某些事情看不清楚,想逃避,我說得不錯吧?”
侯小風還是不說話。
“如果是這樣,你住在樹上也解決不了問題,在哪兒受的麻煩應(yīng)該在哪兒解決。什么?你很厭倦目前的生活狀況?說實在的,我也厭倦這兒的生活了,但是,不要以為你姓侯住到樹上就能變成猴子。什么都改變不了。你住到樹上也變不成猴子。趕緊回城里去吧,時間長了一切就淡了?!?/p>
“你跟我說這么多也沒有用。我還是要上去看的。”侯小風說。
“嗐,晦氣!老天爺保佑你吧,最好別那么快從上面掉下來?!钡昀习鍝u搖頭,很失望自己浪費了一番好心。
侯小風醒來已經(jīng)是傍晚了。清涼的空氣,腳下暖和的路燈以及頂上的樹洞,這一切眼熟的景象使他根本不在意先前店老板說的那些話。他在樹杈上睡了半個下午,心情比在地面的時候清爽許多。樹洞是開著的,開得非常圓而且小,像個虛造的月亮,他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要是從前他會立馬穿過樹洞去找小田,現(xiàn)在卻不想上去了。
突然又想起李奶奶(他的心里還是不太習慣喊奶奶,總覺得她和記憶中的奶奶不大一樣)的話:一個人離開了,他的聲音還活在世上。
那是不是說,比如小田,她只是聲音還留在她的老家,本人已在新的地方過上完全不一樣的生活,連性格都變了。想起她妖嬈的裙子,她的高跟鞋,她說話時高高揚起的眉目,她嫌棄的眼神……
侯小風越想越害怕,對于自身處境也開始懷疑,說不定他根本只是想象中的來到樹上過著傳說中的瀟灑生活。他曾經(jīng)在哪本書上看到一句話:一個人想要自由就會住到樹上去。他大概是被這句話帶入情境的。也就是說,真正的自己還在城市里找下一份工作呢。他掐了自己的臉,沒有覺出疼還是不疼。
腦子胡思亂想停不下來,他望著樹洞,心里慌張不已。
現(xiàn)在只要朝上面喊一聲……可以喊一聲的話,小田可能會出現(xiàn)。如果一切都像最初想的那樣,心愛的姑娘愿意和他住在樹上,在這兒建一所小房子,那一切都好辦了,一切都可以拋開和不多想。只要朝著上面喊一聲。
可是夜色更深了,像一塊無邊無際的石頭。他要喊的話全部堵在喉嚨。
大約十一點左右,路燈熄滅了。侯小風享受著這片黑暗。他的手在樹枝上拍一下,感受到一股真實的涼意。這讓他很高興。
如今再次身處暗夜之中,已經(jīng)不像第一次那樣覺得它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可以看見黑夜里的東西,就像生了夜眼的馬,坐久了看,還能看見樹葉上輕微蠕動的爬蟲。一只蟲子在黑暗的樹葉上趕路——這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見的事物越來越清晰。
“來樹上是對的?!彼匝宰哉Z。
“早應(yīng)該來這兒了。有幾個人死在這里有什么關(guān)系?人遲早都要死。他們一定不是困死的,他們只是想通了,有的人要精神活著就在樹上活著,有的人要軀體活著就在樹下活著。”他自言自語。
“樹下的人怎么會知道樹上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處于黑暗中看似可憐孤獨的人,他們怎么會知道他看見了什么然后甩掉了什么。他看見一只趕路的蟲子,就像看見他自己在地面上荒涼的一生,他們怎么會知道?”他自言自語。
再次爬到樹上是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沒有聽店老板的話是對的。
他陷入了更深的幻想當中。夜風掀起一片葉子打在他的臉上。
就在這個時候,頂上傳來小田的聲音:“你總算回來了?!?/p>
侯小風想了想說:“是的,我回來了?!?/p>
聽到她的聲音,之前的怨恨就拋得一干二凈。
“我現(xiàn)在也搞不懂你了。你一會兒在城里一會兒在這里。你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我還能相信你的話嗎?對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覺得到哪兒都能遇上你?”
他的腳勁不錯,實際上是連他自己也沒搞清楚怎么爬上來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jīng)站在小田身邊。
“反正你在哪兒想見我,就一定能看到我咯。不說這個。聽店老板說,你找我有事?”
“你認識他?”
“認識。我們這兒上上下下沒有不認識的?!?/p>
“你們這個地方,底下的襯子能撐多久呢?那些東西遲早腐朽了要倒塌。你還是要到城里去。那時候你的態(tài)度又變了?!焙钚★L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當他看見小田臉上委屈的神情,忍不住走過去握住了小田的手。但是對方一把抽走了。
“我媽來了!”她驚叫一聲。
侯小風還在發(fā)呆。緊接著,他兩邊的膀子就被人卡住,他被抬了起來。
來的不止小田的母親,還有另外兩個村民,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不費什么功夫就把原本已經(jīng)瘦弱不堪的侯小風抬起來飛跑,只是轉(zhuǎn)眼間,他已經(jīng)坐在了顯然是小田母親事先為他準備好的那張竹椅子上。之后,那兩個人不吭聲地走了。
小田的母親鉆進籠子,在小門中擺出臉,很生氣地說道:“我還得親自去請你!”
侯小風急忙搖手。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去哪兒了。雖然我當初說,你和小田的事情要鄰居們都同意,光我答應(yīng)還不行。但既然我一開始沒有排斥,你就不能擅自離開。你這是逃避我的決定嗎?我知道你回城了。自作主張!我只是讓你在樹上等待,等候我們的意見。還沒有人敢背叛我的話呢。一定是找到靠山了吧?是那個姓李的婆子嗎?她一個人就代表了我們所有人的意見嗎?她真是管得太多了!”
“沒有,不是這樣的?!焙钚★L說。
看來李奶奶確實受人排斥。小田的母親臉上滿是不服氣。
“沒有最好。我們這里規(guī)矩很多,既然闖進來了就必須遵守。”
他急忙點頭,心里卻不服氣。就是個人造的村子,裝那么多神秘好沒意思。這兒的人個個都可以去唱大戲。
小田“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我就知道你不想留在這兒!那位店老板說得對。你根本不是來找我的。瞧這不服氣的臉,還沒成為我們這兒的人呢,就敢甩臉色!”
侯小風沒想到第一次挨打是落在女人的手中,還是自己喜歡的人。他捂著嘴,想打回去又不敢。但他居然打回去了。天知道怎么就打了出去,打在了小田左邊的臉上。她像受了大傷似的,嘴里吐出一口血。
小田的母親哭叫著想要沖出籠子,卻只是搖晃幾下,又安靜下來?!八懔?,”她說,“家丑不能外揚。小田,趕緊轟他出去,不要讓那些人看到,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后會笑話你?!?/p>
侯小風坐著不動。他完全蒙在鼓里了。他是真的沒有想出手打人。
“我沒有想打你。但我也搞不清楚怎么打了出去?!彼酒饋斫忉?,盯著自己的手掌。
“你心里想打就打了唄。”老人語氣拖沓,失望地說,“這樣也好,是你自己把路斷了,不是我們。”
侯小風被趕了出來。是小田親自將他攆出來的。
他獨自走在黑路上,不知怎么走的,走過了下到樹上的那道門,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等他清醒頭腦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之前到過的那片荒地上。
那兒站著一個人。是李奶奶。
“來得很準時啊?!?/p>
侯小風沒有聽出她的意思,也不管她為何站在這兒。反正現(xiàn)在有人能和他說幾句話就好。
“吃了倒霉了吧?”
李奶奶肯定是笑著說的,他聽得出來。
“你要是聽我的勸,回城里安分一點兒別再跑回來,哪會受這種閑氣。這兒的規(guī)矩多,我早跟你講過?!?/p>
“我沒有打她?!?/p>
“你心里想打就打了唄?!?/p>
“怎么你和她媽媽是一個口氣!”
“嗐,膽子不小了!現(xiàn)在連尊稱都不用了??跉庀嗤惺裁雌婀帧R悄阕屑毬?,這兒所有人都是一個口氣,甚至面貌都差不多,至于生活方面,只不過比地面上又多了一些規(guī)矩和不一樣的習俗?!?/p>
“是這樣的嗎?”侯小風心想。
“就是這樣的?!崩钅棠陶f。
侯小風心里緊了一下,覺得自己就是一把篩子,什么話都藏不住。
“我早就讓你不要來這兒,你就是不聽?!彼莺莸乜此谎?,“你根本不適合在這兒住??纯?,我一提起這個你的腿就使勁發(fā)抖。你害怕那些籠子嗎?”
侯小風點頭說:“我才不會把自己裝進籠子里呢?!?/p>
“難怪了,”李奶奶說,“你害怕那些籠子的心思被她們看穿了?!?/p>
侯小風說不出話。
“這就是小田的媽媽為何突然變卦,然后你挨了一巴掌的原因。”
“反正我以后不會來了。”他傷心地望了一眼李奶奶。
“你想通了就好。那姑娘和你明顯不對路,她的心思深,你的心思淺,混到一起你要吃大虧的。小田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媽媽,永遠不離開村子?,F(xiàn)在她已經(jīng)摸到甜頭,那幫人很聽她的安排??此夏锏男乃?,是要培養(yǎng)起來做這里的主人呢。我才不稀罕。但是我要好好出一口惡氣。明天晚上我就去砸爛她家的窗子?!?/p>
李奶奶說完就走,她居然丟下拐杖,腿腳利索,一轉(zhuǎn)眼就看不見影子。侯小風想伸手撿起拐杖,發(fā)覺那不過是一節(jié)快要朽爛的普通棍子。
回到樹上時,路燈已經(jīng)亮了。
他想繞過樹枝坐到原先的位置,卻發(fā)現(xiàn)李奶奶的孫子已經(jīng)將那個位置占住。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些被單,將樹干纏了一圈,兩邊打了吊子,是個吊床的模樣。
“好啦,你別再往這邊走了,中間的枝條我都修剪了,你過不來的。以后你住樹那邊,我住樹這邊。你還打算回城里嗎?”
侯小風搖頭。
看看腳前,中間一大段距離的樹枝都被砍掉了。
“你怎么不回上面去?”
“跟你一樣啊,高不成低不就唄,哈哈?!?/p>
侯小風睜大眼睛,很氣憤這個搶了他位置的少年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不過上次受了人家的幫助,騰個位置報答一下也說得過去。
“我說笑的。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吵架沒有意思。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我是來樹上體驗生活的,看看這兒與上面和地面有什么不一樣。聽說很多人遇到麻煩都會別出心裁地找到一棵樹,然后住下來,直到老死在樹上。這兒看起來不上不下的,倒也貼合某種心境。我來看看它有什么魔力。”
“不是老死。那位店老板說,是餓死或者病死,總之是困死在這里。再說了,你才多大點兒,體驗什么生活。像你這種年紀的孩子,最好回到你奶奶身邊,我可沒有閑心照顧?!?/p>
“你怎么也和他們一樣盡說瞎話?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用這種愚蠢的眼光看我。我聽說了,你不相信小田。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算你還有點小聰明。別解釋啦,我才不會相信你是來找小田的!”
“我是來找她的。”侯小風說。
“才不是這樣呢。要我說穿嗎?你那些過去的事情可瞞不住我。不信?那你聽著,看我說得對不對?!?/p>
侯小風找了根舒服點的樹枝靠著,做出“聽你瞎編”的樣子。
“你只是通過那群曾經(jīng)飼養(yǎng)的狗看到了人世悲涼,感覺到生存的困惑。我說的是,對,先前說過了,你無法擺脫恐懼。在那些狗被全部趕走之后,你的恐懼更深。無法與同類和解也無法與他們繼續(xù)相處,這不是你投身鬧市就能解決的問題。這種早年的傷害已經(jīng)植入身體,無法復原,所以才元氣大傷跑到這棵樹上,落在這個夾縫當中。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當然知道。想搞清楚你的事情很簡單呀。好啦,你不要再‘孩子、小娃兒、猴崽子這樣喊我了。瞧瞧你,小老頭兒,腦門上的皺紋像鏈條一樣鎖著你,要是再不抓緊時間坐到那根樹干上,你就會從這兒掉下去,那就應(yīng)了那位店老板的話,不是老死,而是夭亡。”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胡話。就算你不是孩子,是個小老頭兒,也不該用這種腔調(diào)和我說話。我做什么事情不該受你的管束。何況,要是像你這樣說的話,你不也和我一樣嗎!你也住在夾縫里,不,是吊在那里,看起來更糟。”侯小風很不服氣。
“我和你不一樣。我吊在這里是因為我把自己當成一只猴子?!?/p>
那孩子的話越聽越古怪,語氣急躁,隨時準備發(fā)火的樣子,聽起來是那個店老板的聲音。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吃了一驚。難道這兒的人真的像李奶奶說的那樣,用相同的音調(diào)和語氣說話嗎?
侯小風想走過去仔細看看那個孩子,可雙腳不隨心愿,就像他的雙手總是在以為等來好運的時刻突然制造麻煩,他就這樣朝著反的方向走開,像個老實的臣民遵守著上面制定的規(guī)矩和忠告——他確實感到兩腳抖顫,手上無力,視力昏昏,隨時會掉下去。
過了一會兒,在樹的這邊,聽到那邊傳來的聲音小下去。頂上垂下一點兒微光,他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在樹葉間蕩來蕩去,確實像一只猴子。他可能真的是店老板。每個人都有爬到樹上的想法,只是有的人不顧一切爬了上來,有的人上來又很快逃走,有的人只是靈魂在樹上游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樹上的這一個,是靈魂是聲音還是自身?
侯小風裹緊衣服,還好他在上樹之前取回這件大衣。眼下這就像他最后的羽毛。他抱緊這些羽毛,也摟緊樹干。他可不想從樹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