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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的光

2018-10-21 16:37:42馮六一
百花洲 2018年4期

馮六一

一條小徑,像誰從東井嶺上隨意甩下的青草繩,在空中留下幾圈晃動的虛影,慢慢落下來,末梢延伸至東井邊,抖索幾下子,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刻,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我感覺東井的圓口是一個圈套,不知在等待誰鉆進(jìn)去。

井臺上的麻石板,長一塊,短一塊,錯落著鋪砌,射線一樣散開,泛出古舊的微黃光色。有的邊角生出了簇簇苔蘚,暗暗的,綠沉沉的,像幾只蜷縮著不愿動彈的烏龜。井臺子的內(nèi)緣凸起,石面微微往外傾斜,鑿刻著粗糙的防滑紋飾,還有一圈石板擋著,高出井沿一些,以防取水的人發(fā)生意外,跌落井里。井外邊鑲嵌著一條青石板水槽,流向下方不遠(yuǎn)處的菜地。

東井大約是清朝末年官府修砌的。古城依著洞庭大湖,從南宋朝開始繁盛起來,縱橫交錯的老街老巷里,留下了許多宋元明清時的古井。東井、南井、觀音井、三家井、乾明井、韓家井、金嶺井、洞庭井、桃花井、北門井、呂仙井……現(xiàn)在舊城改造,房屋開發(fā),削平了丘陵,填埋了池塘和洼地,驚得塵土像無數(shù)只細(xì)微的黃蝶,貼著裸露的地面逃竄。要不了多長時間,又雙手變魔術(shù)似的,那些騎墻連體的青磚瓦屋,還有被無數(shù)腳步磨得光光滑滑的麻石板消失的地方,三四十層高樓,像盒子一樣疊起來了。脖子往后仰,同時還要扭動,望那高處門窗勾勒的圖形,你說那不是鳥窩又是什么呢?宛若換了肌膚一樣,殘存古樸清幽的細(xì)密紋理,倒像一些凌亂疤痕,粘貼在城市身體上。如今舊城的老井,只剩下作為古跡保存下來的南宋的桃花井、明朝的觀音井了。

雖然各個朝代的古井式樣不盡相同,可井水蘊(yùn)含樂感的聲音都是清脆的,井水閃爍碧玉的質(zhì)地都是透明的,它們留存了過去時光的隱秘,獨處舊城區(qū)僻靜的旮旯,相伴幾聲細(xì)弱蟲鳴,偶爾將碎月印在心底,像避世的老者,也像絕世的美人。桃花井在岳陽樓下一個小區(qū)里面,因為怕細(xì)伢子玩耍跌入井里,上面壓上了厚厚的水泥蓋子。如果陌生人從它身邊經(jīng)過,以為是一個尋常的下水道,不會知道這是一口千年古井,而且水源沒有枯竭。

我舅哥的岳父陶爹住在桃花井,將后面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就能看到水井漾動的濕氣。陶爹祖上是岳州城里的富家,他也算個公子哥兒,除了讀書,就是玩樂,到他手上,家業(yè)幾乎散盡。這倒也好,1949年后,只落了個小工商業(yè)主的名號,他就這么稀里糊涂混過來了。80年代,市里群眾藝術(shù)館的人收集民間故事,聽說陶爹讀過古書,找上門來了。幾把靠背椅子圍著坐起,一輪井水泡的清茶下來,陶爹給他們講起了桃花井名字的來歷。1275年3月,春寒走兩步退一步,退一步走兩步,正在洞庭湖邊猶疑不定。一個叫阿里海牙的人,率領(lǐng)由蒙古人、韃靼人、色目人組成的元軍,殺入了岳州城。當(dāng)他們來到岳陽樓下的街巷,眼前晃過一個影子,一個江南粉紅影子。他們揮舞刀劍,緊緊追趕。被追趕的是桃花井的桃花姑娘,她被逼到巷子盡頭一口水井邊。面對惡浪一樣席卷上來的淫笑,她粲若桃花的臉龐一繃,跳入了井里。第二年春天,井邊長出了一棵桃樹。又過了幾年,桃樹伸出的枝條,開出粉紅的花瓣來,桃花像女人把古井做了顧影自憐的鏡子。陶爹說,每年二三月間,清亮亮的桃花井水,能品出幾絲絲甜味兒。桃花井的陶爹前些年已經(jīng)走了,但陶爹版的桃花井故事,還在流傳。

從上觀音閣左邊拐進(jìn)去,羊角巷子兩側(cè)住的大多是碼頭職工和他們的家屬。巷子半腰上,凹進(jìn)一塊小地坪,觀音井就坐落在這里。井是四方井,線對線,角對角,端莊而又溫潤的模樣。三級踏石板臺階,伸到井水邊,對面有個不到一米高的青石神龕,老巷子里住的幾個婆婆姥姥供奉著柳毅的小石像。經(jīng)常有人在石像前插上幾支紅香,擺放幾個橘子,或者香蕉蘋果,直到果子水分流失,干癟得現(xiàn)出婆婆姥姥的臉相,才會有人換上新供品。由于被各種生活垃圾污染,觀音井水不能飲用,附近的居民甚至連洗洗刷刷都不到井里提水了,觀音井似乎成了一種擺設(shè)。古井也許真老了,老得只剩下了幽幽古意,讓往來的目光在堅硬的青石上去揣摩,去辨識。

老城區(qū)由于挨近洞庭大湖,處處是水源,即使有的地方?jīng)]有修砌堅固石井,隨便拿把鋤頭挖個土坑,一夜之間,清冽冽的水蚌殼里的珍珠般往上直冒,將水凼溢得滿滿蕩蕩。柳毅傳書救了牧羊的龍女,后來被封為洞庭龍王,土地菩薩諂媚討好,在出入龍宮的水域,造出君山島,并且修砌了柳毅井。井里的神水成了源水,沿湖凡是百姓取水的地方,供位上擺放的都是新龍王柳毅,這也有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意思。我們總是在密切相關(guān)的器物里,灌注腦子里那些虛構(gòu)的想法,融進(jìn)它們的身體內(nèi),好像如此這般,它們便開啟了心智。其實,我有時倒覺得,那些器物一旦成型,就有了生命,有了神性,站在對面,能奇妙地與我們對話了。

岳州城里的水井隨便修砌在什么地方,都是與君山島上柳毅井貫通的。如果洞庭大湖起風(fēng)暴,井里先滲出幾抹黃色的水跡,然后發(fā)出吱吱吱的響聲,像嚙齒動物在暗處相互撕咬得不可開交。緊接著混濁的泥沙被地下的火煮沸了一樣翻滾大朵大朵蓮花,井腔里時而閃爍白光,時而飄升薄霧,像有什么活物要騰出來。東井嶺上的老船工米爹,坐在木門旁,抬頭望望滿天沒了主意般亂竄的黑云,又望望嶺子下的東井,端起精巧的銀酒壺,抿了一小口,自言自語道:柳相公又是么里事發(fā)脾氣噠,行船的人要當(dāng)心點??!米爹住在我家后面一排房子,他總端著銀酒壺,仿若是一件須臾不離的道具。他在巷子里行走,米娭毑說是一壺谷酒在行走,散發(fā)著酒氣。人家開玩笑說,那米爹困瞌睡呢?那是一壺谷酒在困瞌睡。米爹灰白長胡子,遇到風(fēng)會像柳條一樣飄拂,我看那神情,倒是有點像連環(huán)畫里倒騎毛驢的張果老。

東井嶺不是我的出生地,聽母親說是船??啃聣哟a頭時生下了我,后來父親駕船帶著全家來到了岳陽城。我只能想象那時的情形,抹著厚實桐油的遮棚縫隙,透進(jìn)來幾束從水面反射的光斑,輕柔地打在我頸項、手腕、腳踝的銀圈上。我為什么還能記得這些飾品呢?因為家里留存了我一張幾個月的裸照,光溜的身子上只戴著亮閃閃的銀器,而銀子和水呈現(xiàn)一樣的光澤。許多年前,我讀過一個云南詩人的幾句詩,很有畫面感,灶膛里燃起濕柴的煙霧,破敗而幽暗的木板房,晃動女人隱隱約約忙碌的身影。最后,他寫了光,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一束光,而這束光打在一把銀勺子上。我感覺這銀子的微光,在幽暗里竟然發(fā)出了水的聲音。自此之后,我有些分辨不清銀子和水了,恍惚才發(fā)現(xiàn)幼時那銀子一樣的水,從佩戴的銀器滲入了肌膚,使我的體內(nèi)有了一條細(xì)小河流,甚至連骨頭都浸染了風(fēng)濕,那是一塊怎么也卻之不去的無形之痕。

我家原來住寶塔巷子,在紅船廠附近。所謂的紅船,是舊時洞庭湖上的救生船。聽老父親說,原來的木船單薄,遇到狂風(fēng)惡浪,湖面經(jīng)常傳來凄慘的呼號,而沖出的紅船,在凝重如鉛的湖面上像一道從黑暗中劈出的曙光。巷里慈氏塔是唐朝開元年間聳立起來的,慈氏是指佛教中的彌勒佛。七層高的方塔修筑在洞庭湖邊,在日出之初,身影似劍,直指重浪,可以鎮(zhèn)抑水孽,祈望大湖平祥。寶塔是用煮熟的糯米攪拌石灰修砌而成,堅固無比。青磚的色澤,歷經(jīng)千年時光的浸淫,表層泛出了灰白,有的已經(jīng)蝕出了孔洞。寶塔街的斜對面,是清末民初美國傳教士修建的福音堂,尖頂像一把沒有撐開的洋布傘。兩座傾訴身體以外虛擬世界的建筑,對望著,也許在暗地里較勁,也許在默然地交流。到寶塔巷時,我還不能使自己的身體像寶塔一樣直立。在幽靜的巷子里,幾乎虛懸的身子,被母親的手?jǐn)v扶著,現(xiàn)在感覺那高高的寶塔一定在左右搖晃,塔上殘存的風(fēng)鈴偶爾發(fā)出銀亮的聲音,水流一樣飄落下來,還有光透過來。

我們很快就搬離了寶塔巷子,住到了街河口。后來聽母親說,為我在那里認(rèn)過一個同年,但是我一直沒有見過這個同年。這個同年似乎是為了證實我在寶塔巷子里的過往不是虛妄,僅此而已。

來到東井嶺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到上學(xué)的年齡了。東井嶺高低不平的地形,使依勢錯落的民居,在一種無序中顯露出層次。那些建筑物舒展的線條,一點也不散亂,沿著嶺子上隨意的路徑,像一條條不聲不響的溪流,朝著自己的方向匯集。這些房屋的基腳,深入泥土之中,也像地面的植物一樣長出眾多根須,深深吮吸地氣,涵養(yǎng)尋常日子的生機(jī)。

東井嶺除了這口老石井,靠近南面娃娃塘的壩邊,還有一口土井,由于泥塵多,挑來的水,居民們用來洗刷衣物。東井水是嶺子上居民的飲用水,如果有人在此洗滌別的東西,會被女人們的碎碎嘴罵起飛。東井是由長條狀青石板堆壘起來的,但內(nèi)腔溜圓。那些石塊的邊邊角角,是怎樣消隱在這個直徑不到一米的圓形里的?心靈手巧的砌匠,也許邊卷著土煙葉子,邊細(xì)細(xì)查看石塊的大小,挑挑揀揀,嚴(yán)絲合縫的就拿過來壘砌。每一塊石片,上下錯開,像砌匠手里捏巴捏巴土煙葉子旋轉(zhuǎn)出來的喇叭筒,只不過下邊井腔大,上面口子小。

當(dāng)我一個人挑著木桶,咣當(dāng)咣當(dāng)沿著小徑來到井邊,我感覺天空倒過來了,被井沿蓋了一個圓圓的戳,一個類似學(xué)校期末鑒定單抑或大街上張貼的法院布告上的印戳。澄明的井水里,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發(fā)一會兒呆,井水倒映的是自己的容顏,還是別人的容顏,在那個瞬間,我的腦子有些犯迷糊了。

我經(jīng)常好奇,沒有言語地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從井底的深處,緩慢地響起一種隱秘的聲音:我是你。這種聲音被水濯洗過,沒有一絲雜質(zhì),有水的樂感。在我迷惑和輕信這些聲音的時候,身體似乎有了飄飛的幻覺,和天上深入井水中的幾絲白云糾纏在一起了。水的柔和,水的深邃,水的神秘,水的光澤吸引著我。在光影的跳躍中,我覺得水有一種引力,一種把人和物鑲嵌進(jìn)去的引力。水里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從這面古老的鏡子,我們幾乎要知道水的秘密,自己的秘密了,但又總是隔著一層莫測的水,一片迷幻的光。

水是最具靈性的,水通體透明,水里面積聚著一種恒久的光源。這些井水的來路有些神秘,嶺子上的居民可以無止境地汲取,水都不會干涸,像一面自己愈合傷口的魔鏡。地下滲出的水滴,是巫風(fēng)楚雨浸潤的一些同宗同祖的兄弟,有著親近的血緣,它們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身體和情感融為一體,編織一匹柔軟的綢緞,生出大地的另一種皮膚。

我不知道,從黑暗縫隙里穿行的過程,有著怎樣的愉悅,抑或怎樣的苦楚。我只知道,不遠(yuǎn)處是洞庭大湖,古井每一滴水珠,都應(yīng)該來自那個繁殖力特別旺盛的生命體。洞庭湖除了流不盡的水,隱藏深水里的魚,岸灘邊的蘆葦,在水面掠過的鷗鳥,再就是數(shù)不清的木帆船了。它們擠擠挨挨停泊在港灣碼頭,或者搖搖擺擺借助天風(fēng)在水浪中顛簸前行,被桐油和銹油浸染得發(fā)亮的船體,像一塊古銅漂浮在水面上。船的前艙和中艙豎立著一矮一高兩根桅桿,升掛著綴滿補(bǔ)丁的白帆,隔著迷蒙的水汽,隱約可以看到手拉帆布繩索和船尾掌舵的船工,像幾滴濃墨,點綴在遼遠(yuǎn)的天空上。

東井嶺上大多是水上人家,洞庭湖里有他們的帆船,帆船是他們另一個在波峰浪谷的家。船工們無數(shù)次被水浪撲打,水清洗過他們赤裸的身體,也清洗過他們不羈的魂靈。被大湖包容著,他們卻以更加闊大的內(nèi)心,隱藏一個虛幻而真實的大湖,隱藏那些柔柔細(xì)波或者滔滔惡浪。當(dāng)那些清亮亮的水珠一次一次滑過軀體的時候,他們心底滋生出微醉的舒暢,好像自己是一條魚了,有著無限的自由和歡快,可以升騰跳躍,也可以無聲消隱。水的習(xí)性和勢力,那些常年漂泊在水上的船工、漁民和在水邊長大的人才熟知,一般人很難看出表面平緩的水,暗藏怎樣的急流,甚至漩渦,只有當(dāng)身體與之碰觸,才能感到那種不聲不響的力量,綿軟,堅韌,迅猛,無畏,莫測,險惡,不管遇到什么阻礙,水順勢而流,隨時變換著形式,往前奔涌。想象一下,站在高處,我感覺被浸透那些船工的水性水味籠罩,整個東井嶺蘊(yùn)含一片水域的深意,像這口凝聚水源的東井,反射出一種水的潔凈與光芒來了。

船工常年到處漂泊,很多在岸上沒有房屋,他們的孩子只能寄宿在帆船社子弟學(xué)校,這叫讀住學(xué)。而在街河口辦公室、南岳坡碼頭、北門船廠、寶塔街醫(yī)院、楓橋湖農(nóng)場工作的人,雖然住得擠擠挨挨,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但孩子們至少有個棲身之所,放學(xué)了書包在背后嗒啊嗒回家去了,這叫讀跑學(xué)。帆船社學(xué)校老師曾頗為自豪地說,這所學(xué)校是世界上陸地上唯一水上人家的子弟學(xué)校。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本連環(huán)畫,說的是洪澤湖的船民,在船上辦了一所水上學(xué)校。每天早上父母劃船送孩子過來,傍晚放學(xué)了,老師劃船把學(xué)生送回去。這所水上學(xué)校,70年代還曾派人來東井嶺上帆船社子弟學(xué)校交流辦學(xué)經(jīng)驗?zāi)亍?/p>

我是背著一個黃布縫織的書包,跟在父親高大的身影后,去學(xué)校報名的。一樓左邊第一間辦公室,光線有些暗淡,但劉柯老師透著親切的面容,使室內(nèi)明亮了許多。劉老師填新生入學(xué)表時,問家庭什么成分,我急急回答,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時不管是報紙上還是人們的口語中,這個名詞使用都非常頻繁,我從來沒有將“貧下中農(nóng)”拆開過,也不知道它們之間還有邊界,只知道這個名詞好。劉老師笑呵呵的,你家到底是貧農(nóng)還是中農(nóng)、下中農(nóng)??!我愕然,有些不知所措,感覺世界一下變得復(fù)雜了,人可以分出很多種來。

幾年之后,這間辦公室改成了教室。那年暑假,子弟學(xué)校出了大事。一個老師的兒子是什么派的頭目,帶著槍回來了,鄰居們過來看熱鬧,一起站在門前閑扯。他家門對著操場,遠(yuǎn)處是空曠的菜地,更遠(yuǎn)處是三五一七工廠的警報臺。黃昏的光輝殘留幾許金絲,凌亂灑落在操場夯實的地面。這時,一聲尖厲的脆響,不知從哪里射來的子彈,前后穿過了兩個女人的胸部,殷紅的血噴濺在金色光影上,油畫顏料般堆積起來。

兩個女人放在這間教室里,清洗的血水,首先有些濃稠,后來慢慢變成淡黃了,順著臺階流淌下來,懸成了微小瀑布,有的順?biāo)疁狭髯吡?,有的滲入了泥土里。由于外面混亂,學(xué)校只得將她們暫時埋葬在校園內(nèi),過了三個多月,待爭斗平息,又遷往楓橋湖帆船社墓地,那里埋葬著許多被水淹死的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當(dāng)時這件事怎么了結(jié)的,或者在什么地方留下了文字記錄;也不知道這一顆罪惡的子彈,到底來自哪里,那個開槍的人,知不知道射出的子彈奪去了兩個女人的性命。他在輾轉(zhuǎn)難眠的黑夜里,睜著空洞的眼睛,是為自己躲過了牢獄之災(zāi)暗自慶幸,還是為自己在人世間深重的罪孽懺悔?時間沉默不語,一切不得而知。

東井嶺上許多人和事都與水有關(guān)。那個年代,到處不通公路,有河流的地方,船就可以抵達(dá),所以水上運輸特別繁忙,船工們經(jīng)常十天半月才能回趟街河口碼頭。東井嶺上的子弟學(xué)校有近500個孩子,只辦到初中部,幾乎一小半是讀住學(xué)。學(xué)校有棟兩層樓的宿舍,樓前有一棵兩個孩子才能合抱的苦楝樹。樹下有一排水龍頭,水槽里殘留著一些飯菜,邊上的潲水桶歇滿了蒼蠅。一個寢室住著十幾個孩子,剛?cè)雽W(xué)的有專職保育員照顧,大一點的就得靠自己了。也有很多幾姊妹一起讀住學(xué),十來歲的哥哥姐姐照顧流著鼻涕衣衫不整的弟妹。孩子多,食堂伙食差,飯桌上不是醬廠干巴巴的什錦菜,就是沒有油星子的冬瓜海帶湯,很少看到葷腥的菜肴。清湯寡水的日子,正長身體的孩子們像一只只饑餓的老鼠,鉆山打洞到處嘬食。附近菜園子,只要能入口的,都逃不過孩子們覬覦的眼睛。有時扒火車,從篾簍里掏水果;有時到河邊撿破銅爛鐵,賣給廢品店后,到南正街巴陵面館弄一碗光頭面。有個姓黃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操場邊發(fā)現(xiàn)的一座古墓里,撿到一塊金子,在銀行兌了七十二塊錢,70年代,那可是一筆巨款。另一個姓龔的同學(xué),自己用鐵絲做個耙子,在岳陽樓下的大湖里,撈到一尊小銅佛像,被一個老人出二十塊錢收去了。但這樣的幸運,不說百年難遇,但也降臨不到幾個人的頭上。一到星期天,孩子們就去洞庭湖邊的南岳坡、街河口、岳陽樓,甚至跑到十幾里郊外南津港找船,找自己家的木帆船。

他們站在水岸上,像才抽出枝條的小柳樹,雖然身影單薄,仍韌勁十足地站在那里癡癡眺望。父母的船在洞庭大湖到處穿梭,今天在蘆溪灣,明天到鹿角,后天說不定又去了新墻。孩子們找船,也是來碰運氣。他們的眼睛很神奇,像放大了數(shù)倍的望遠(yuǎn)鏡,木帆船還漂蕩在月山或者君山,貼在碧青的天邊,我從他們撲食獵物一般敏銳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耐心的等待,激動的欣喜,抑或失落的頹喪。他們能從遠(yuǎn)遠(yuǎn)的眾多面目相似的木帆船中,辨認(rèn)出自己父母駕駛的那一艘,真是了不得。有時過盡千帆皆不是;有時即使看到自家木帆船從遠(yuǎn)處漂來,又只能看著那片熟悉的帆影從目光中漸漸消失;有時船搖蕩著過來了,但是不??亢⒆觽冋玖⒌拇a頭,他們瘦小的身影,就沿著河岸追趕,像幾只撲閃翅膀的小蝴蝶。正巧遇到自家木帆船直接進(jìn)港的時機(jī)屈指可數(shù)。找到了自家的船,在父母疼愛的目光里,吃上一頓有魚有肉的飽飯,得些零花錢,回到學(xué)校,至少一個星期內(nèi),他身上會沾滿同伴們各種羨慕的眼光。

孩子們找船一眼準(zhǔn),老師們都暗暗佩服。記得胖胖的教我們語文的黃老師說過一句話:伢崽耶,你們把這些找船的心思用到讀書上,成績只看幾好撒!我們子弟學(xué)校大多是本單位抽調(diào)上來以工代教的老師,只有四五個從師范院校畢業(yè)的老師,黃老師是其中一個,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分到了集體單位的子弟學(xué)校。黃老師課教得好,威信又高,孩子們都有些畏懼她。但黃老師的話也管不了多久,過不了幾天,外甥照舅(舊)的燈籠又打出來了,孩子們依然成群結(jié)隊往洞庭大湖邊跑。

我問過這些小伙伴,是怎么在洞庭湖上識別出自家木帆船的。他們告訴我的有些不一樣,但有個目標(biāo)是一致的,那就是在風(fēng)浪里高高張揚(yáng)的風(fēng)帆。當(dāng)時,洞庭大湖里有岳州鏟子、采干長船、烏缸子、風(fēng)網(wǎng)船十幾種式樣的木帆船,隔遠(yuǎn)差別不大的船體難以分辨,可他們能從帆影的大小,升掛的高度,特別是帆布在天光下各個不同的反光點,認(rèn)出自家的船來。這些不同的反光點,實際上是各家被惡浪狂風(fēng)撕裂的日子,又被母親用色彩各異的布塊縫綴起來了,孩子們記住了這些色塊的差異。他們辨識的過程,也有一種猶疑,是水的靈光在不斷提示不斷啟悟,孩子們的視覺日漸敏銳,感覺越來越好了。但是如果自家的木帆船遭受風(fēng)暴,帆布又一次被撕裂,母親重新縫補(bǔ)過,孩子們也會陷入是與不是的迷惑與糾結(jié)之中。

昔日的洞庭湖,每天日頭隨著白帆一道升起來,輕薄的濕霧繚繞,湖面反射出莫奈那道被水波晃動的光色。桅桿上的白帆被湖風(fēng)吹得像孕婦的肚皮,渾圓鼓脹。木帆船左搖右擺,右擺左搖,像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一樣在和湖風(fēng)嬉戲。這樣純凈而又簡樸的白帆,無數(shù)次從唐詩宋詞里飄蕩出來,從天的盡頭從碧波蕩漾的水面飄蕩出來,我們幾乎省略了木帆船在風(fēng)浪里顛沛流離所經(jīng)歷的一切,唯余蹈空幻化而出的畫面和詩意。當(dāng)我和同伴們站在洞庭湖邊,和他們一起在浩闊的湖面搜尋他們家的木帆船,這些被船工的女人們粗糲的手,一次又一次縫補(bǔ)上各種布塊的船帆,真實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我除了訝異,還有一種失望。所謂的白帆,其實是由上百塊大小不一,甚至更多不同顏色的布料,用粗麻線一塊塊一道道連綴起來的,像僧人身上披搭的百衲衣,浸染了洞庭大湖的風(fēng)浪,透出斑駁暗淡的濕光,甚至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濕腥的霉味,顯得沉重而邋遢。原來是這樣,詩意與真實之間竟然存在著如此大的距離,甚至是反差。

船工忌諱大黑大紅,求的是水順平安,帆布大多是和水近似的潔白,也有少許藍(lán)色、褐色、黃色、紫色、醬色。這些混雜的顏色,在遠(yuǎn)望中被大塊白色遮掩模糊了,變得渾然一體,只發(fā)出亮晃晃的斑點。而每一塊布料縫綴上去,孩子們也許不知道,那之前父母所經(jīng)歷的險境,就是和死神對視,擦肩而過。其實孩子們?nèi)ズ呎掖?,不僅僅是為了吃頓葷腥,他們幼小的心靈,還有和父母相隔的日夜堆積起來的思念。與水打交道,淹死人是經(jīng)常的事情,他們看到過水里浸泡幾天后漂浮起來的尸體,像一條腐爛的大魚,莫名的恐懼也時常襲擾著懵懂的孩子們。

但水與天的盡頭,沒有路的江湖,到處都是路,到處都是漂蕩的白帆,而且充滿了驚險和傳奇。船工宿命般的愛和恨,以及恐懼和征服,都在這面洞庭湖的大纛上,閃現(xiàn)出源遠(yuǎn)流長史跡的光痕。

水里有著怎樣迷人的光景呢?

黑伢子的女人在他出事前的晚上,睡意迷蒙之際,忽然聽到了男人在后面廚房自言自語的聲音。男人的船去了荊江,怎么就回來了?她起身扯亮電燈,到廚房去看,什么也沒有。她疑心自己聽錯了,返回睡房,正當(dāng)困倦漫上來的時候,廚房碗筷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了。她又去廚房看,什么也沒有,只有橘黃的光汁在靜謐流瀉。女子感到不安,再也沒有睡意了。

第二天,黑伢子溺水的消息就傳到了東井嶺上。然后,這件事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只有黑伢子的女人才知道是真是假。我在一本關(guān)于奧秘之類的雜志上讀到過,親人之間有特異的密碼,像倏忽消隱的電光可以相互觸動感應(yīng),不管相隔多么遙遠(yuǎn)。我也聽駕船的米爹說過,人是有魂魄的,即將死去的時候,身體會蹦出一團(tuán)光。一團(tuán)出竅的靈光,只有火焰高的人才能看見。

那陣突然席卷而來的風(fēng)暴,掀沉了木駁船,黑伢子被倒扣在艙里,后來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女人把黑伢子的遺物用帆一樣的白布裹著,放入棺木,家里吹吹打打給他做了三天道場。以后年年的七月半,他的女人和兒女,都要到洞庭湖邊向著滾滾流水的遠(yuǎn)方,燃香焚紙,跪地祭拜,因為那里有一顆永遠(yuǎn)漂泊無法返航的魂靈。我想,黑伢子的魂魄在失去生命之后的時光里,一定在純凈的水中,和魚和許多水族,進(jìn)行過神奇的交往。其實生命就是水,一滴反光的水,時有時無,似有似無。洞庭湖對他的肉體是萬劫不復(fù)的地獄,對他的魂靈卻是神秘而奇異的宮殿。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需要理由嗎?這樣似是而非的自問,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人經(jīng)常對熟視無睹的事情,冷不丁地一問,感覺是不是還可以有另一種想法,另一種做法呢?可當(dāng)腦海猛然浮出,我緩慢地順著這一問,思考了許久,也沒有為自己沒有離開東井嶺,或者說為什么留在東井嶺,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仿佛這時才發(fā)現(xiàn),東井繩索一樣的圓口子是命運的圈套,它就等在那里。

妻子也是在東井嶺上長大的。結(jié)婚后,我們和父母一起擠過,也住過老舊的過渡房。這些修建樓房時留下的民工住房,后來改造了一下,成了房產(chǎn)局的過渡房。我記得,紅磚墻上釘?shù)乃{(lán)底白字門牌上,寫著“東井嶺43號”。那個夏末的傍晚,在印刷廠商場上晚班的妻子,感到劇烈疼痛,濕熱從大地鍍上的霞輝里彌散出來,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在巷道緩慢拖出了一道剪影。第二天上午,女兒出生了。她在東井嶺一直長到十七歲,然后出去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長沙工作。二十幾年前,我為東井嶺43號寫過一篇文字,記敘我們逝去的瑣碎,發(fā)在晚報上。很多時候,人的情感故鄉(xiāng)不會越過父輩的生活地。雖然我沒有在水上生活過,但父親和母親年輕時在船上生活過,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船工的兒子,不僅延續(xù)了父母的血脈,我還延續(xù)了浸入他們身體的水。我甚至疑心自己總是被水裹挾,面臨無邊無際的水,而我那么癡迷水,癡迷水明亮或者幽暗的光。女兒呢,作為船工的孫女,不知道她對水是一種什么感覺。

妻子是家里老滿,又是獨女,到了1990年,我們和舅哥一起在岳父家老宅基地上修房砌屋,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空間,像那些魚兒一樣,可以躲進(jìn)水的深處。房屋對于鄉(xiāng)土情結(jié)特別濃的中國人來說,具有石頭一樣分量的心理暗示,它使人踏實,有一種落地的感覺。自從有了自己的房屋后,我像在東井嶺的泥土里長出了根須。但我真的不知道生活在哪一個地方是誰安排的,也不知道生活需不需要理由,我只能在不斷疊加的庸常中,重新去剝離那些紛繁的皮囊,尋找一種生活的內(nèi)核。

現(xiàn)在東井已經(jīng)被城市瘋狂的擴(kuò)張掩埋掉了,上面聳立起一座起名“世紀(jì)星”的三十層高樓。東井像一個知情的受難者,堵塞了自己的淚腺,閃爍的水光掙脫囚禁的黑暗,像一尾活鮮鮮的魚兒,在大地深處游弋。被掩埋的東井,你能承載那些堅硬的鋼筋水泥嗎?那些堅硬的鋼筋水泥壓得住你嗎?在漫長時光中,說不定哪一天你會被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重新滲出清澈的水珠,發(fā)出水靈靈的光亮,有人會在鏡子般的水光里,看到自己的另一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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