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市場經濟的環(huán)境中,國人普遍為誠信的缺乏而感到苦惱。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否曾經擁有誠信,如果曾經擁有,又是在什么時候缺失掉的?
翻閱嚴復的文章便可知道,至少在一百年前中國人并不比現(xiàn)在更厚道,當時嚴復已經在為中國人的“流于巧偽”而大感苦惱了。所謂巧偽,就是在打交道時斗心眼,玩伎倆,占便宜。凡約定的事情,只要違背了能夠獲利,就會有人盤算讓別人去遵守,自己偷偷違背,獨獲其利,而別人往往也如此盤算,結果無人遵守約定。他舉例說:商人決定統(tǒng)一行動,“乃有賤丈夫焉,默計他人如彼,而我陰如此,則利歸我矣”。
一百年前的中國與今天還有一個相似之處,便是國門開放,那么,誠信的缺失是否由此導致的呢?嚴復認為,洋務運動引入的都是西洋的“至美之制”,但一進到中國就“遷地弗良,若存若亡,輒有淮橘為枳之嘆”。比如說公司,在西洋是發(fā)揮了巨大效能的經濟組織形式,可是在中國即使二人辦一個公司也要相互欺騙。所以,現(xiàn)在有些人把誠信的缺失歸咎于市場經濟,這種認識水平比起嚴復來不知倒退了多少。
其實,誠信的缺乏正表明中國的市場經濟尚不夠成熟,其規(guī)則和秩序未能健全建立并得到維護。而之所以如此,原因甚多也甚復雜,可以追溯到文化傳統(tǒng)和國民素質。西方人文傳統(tǒng)中有一個重要觀念,便是人的尊嚴,其經典表達就是康德所說的“人是目的”。按照這個觀念,每個人都是一個有尊嚴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當做手段使用。一個人懷有這種做人的尊嚴感,與人打交道時就會有一種自尊的態(tài)度,他也會這樣去尊重他人??梢娬\信和信任是以彼此共有的人的尊嚴為基礎的。相比之下,中國儒家的文化傳統(tǒng)中缺少人的尊嚴的觀念,因而誠信和信任就缺乏深刻的精神基礎。
也許有人會說,“信”在儒家倫理中也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不錯,孔子常常談“信”,但是在儒家倫理系統(tǒng)中,“信”的基礎不是人的尊嚴,而是封建等級秩序。孔子常把“信”置于“忠”之后而連稱“忠信”,可見“信”是從屬于“忠”的,誠實守信,歸根到底要服從權力上的尊卑和血緣上的親疏。
在道德實踐中,儒家的“信”往往表現(xiàn)為仗義。仗義和信任貌似相近,實則屬于完全不同的道德譜系。信任是獨立的個人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各人有自己的人格、價值觀、生活方式、利益追求等,在這些方面彼此尊重,絕不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合作做事時都遵守規(guī)則。仗義卻相反,一方面,抹殺個性和個人利益,不能容忍差異;另一方面,共事時不講規(guī)則。在中國的商場上,幾個朋友合伙做生意,一開始因為哥們兒義氣或因為面子而利益不分,規(guī)則不明,最后打得不可開交,終成仇人。
毫無疑問,要使誠信和信任方面的可悲現(xiàn)狀真正改觀,根本途徑是發(fā)展市場經濟,完善其規(guī)則和秩序。同時,也很有必要認真檢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使國民素質逐步適應而不是嚴重阻礙這個市場經濟健全化的過程。
(選自《碎句與短章》)
【賞析】
談起誠信缺失,我們常常義憤填膺,幾乎眾口一詞地認為那是改革開放的副產物,聽聽哲學家周國平先生獨辟蹊徑的議論和分析,我們或許會茅塞頓開。誠信缺失是今人的“專利”嗎?一百年前,嚴復就為中國人“流于巧偽”而大感苦惱了。改革開放必然要引起誠信危機嗎?可我們引進的是西方的“至美之制”。何以“淮橘為枳”?作者告訴我們,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缺少人的尊嚴,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自然就會“流于巧偽”了。
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比祟愐妫鐣l(fā)展,我們不僅要順從外在的自然規(guī)律,還要遵從內在的道德良知。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道德的天空,正是這一片片天空,撐起了整個社會的藍天。沒有人能把自己的行為隔離于社會之外,每個人都以一個社會人的身份維系著道德的一環(huán)。不要讓自己的行為毀壞了天空的完美,也不要因為自己的天空塌陷而造成整個藍天的破損。
如果我們放棄道德的追求而競相與低俗、丑陋為伍,如果支撐社會只能靠法網,而不是每個人心中的道德樊籬,那么,這樣的社會絕不會是和諧的社會,生活在這個社會里的公民也絕無真正的幸??裳浴?/p>
(孫 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