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在全國經(jīng)濟版圖上,江蘇的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增長令人矚目。江蘇省內(nèi),蘇州、南京、無錫長期名列前三,而“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古城揚州則相對較弱,處常州、鹽城之后,位列第八。談及歷史與今天的差距,總能引發(fā)揚州人的很多討論:這座曾經(jīng)引領江南發(fā)展的文化豪門,是如何在現(xiàn)代慢下了節(jié)奏?
走進今日揚州,寬闊的道路、嶄新的城市綜合體比比皆是。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日夜喧囂的街市是它現(xiàn)代的一面。筆直的大運河由南向北穿越城區(qū),在廣陵老城,或西北蜀崗,窄小的胡同、低矮相連的老屋、青磚鋪就的街面和雅致的亭臺樓閣,讓人如沐古風。古舊店鋪里的老營生,瘦西湖水面的慢搖船,都能使人回到過去的揚州,回到歷史中的揚州。
地理位置上,揚州地處淮河之南、長江之北,《尚書·禹貢》說“淮、海惟揚州”。然而在文化上,揚州卻一直都是江南的代名詞,《周禮·職方》說“東南曰揚州”?!队碡暋氛f揚州的得名是因為“江南之氣燥勁,厥性輕揚。州界多水,水波揚”。上古之時,大片南方國土還遠未燃起文明薪火,但禹貢九州就已有了揚州的身影。春秋時夫差向北鑿出邗溝連接淮河,讓吳國可以北擊齊國爭霸中原;漢初劉濞向東開挖“茱萸溝”,打通至如皋的運鹽河,“煮海水為鹽,國用富饒”的小吳王竟足以撼動漢帝國的基業(yè)。
隋唐時期大運河全線貫通,讓揚州的地緣優(yōu)勢凸顯,成為超越蜀地的國家經(jīng)濟首都。南宋文學家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追溯道:“唐鹽鐵轉(zhuǎn)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shù)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彪S著國家經(jīng)濟重心的逐步南移,兼?zhèn)浜?、江、運河之利的揚州,自然快速成為國際國內(nèi)貿(mào)易的樞紐。大量來自波斯、大食等地的外國客商聚集在揚州開展貿(mào)易,杜甫作詩“商胡離別下?lián)P州,憶上西陵故驛樓”即是明證。宋代沈括總結說:“自淮南之西,大江之東,南至五嶺、蜀、漢十一路,百州貿(mào)易遷徙之人,往還皆出揚州之下。舟車灌輸京師者,居天下之七?!?/p>
唐宋間最著名的文化達人、詩詞大亨都在揚州留下影像,在他們的筆下,揚州不僅土地平曠,為東南佳麗;而且富甲一方,繁花似錦。以城市為例,唐代城市為里坊制,夜間宵禁不見燈火。而開元年間的廣陵卻“通州塵市繁囂,星橋火樹,較盛他處”,成為最早的不夜城。元宵時節(jié),全揚州城“衢市架松為棚,綴彩幔流蘇,懸燈其下,少年載酒游樂,漏盡不休”。相比“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安靜和寂寞,夜揚州是多么熱鬧和繁華啊。在詩中,揚州是“煙花三月,十里春風”;在詞里,揚州有“二十四橋明月夜,三十六陂春水白”。李太白高歌一曲送浩然,杜牧之十年回首揚州夢;迷樓九曲前誰家唱水調(diào),珠簾十里中嫦娥剪綠袍。歐陽修建平山堂聲壓宇宙,王安石杯觴談笑客風流;蘇東坡蜀崗烹茶意自便,黃魯直揚州醉酒蟹填腹。那個時代的揚州,高朋滿座,群星璀璨;那個時代的揚州,是文化的豪門,令人側目,令人羨慕。
明清時期揚州影響力雖有所下降,但仍是江南一大都會。當時全國最大的產(chǎn)鹽、販鹽商人集中在揚州,管理鹽運的兩淮鹽運使仍設在揚州。不僅鹽商云集,藥材、香料、絲綢、瓷器、糧食以及各類人才都在這里匯聚,一時間“春風蕩城郭,滿耳沸笙歌”?;磽P菜借此走向全國,“揚州八怪”名垂藝術史,揚州“瘦馬”名滿天下,揚州也成為風花雪月、紙醉金迷的代名詞,堪稱中國最早的“魔都”。
唐代詩人孟浩然“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必定有一段要走運河,這條南北走向的運河至今仍在揚州城內(nèi)碧波粼粼長流不息。在東關老城靠近運河的西側,有座二層高古色古香的明清磚樓。樓前貼黑色墻磚的內(nèi)嵌型的現(xiàn)代方形大門,顯得多少有些突兀。這里是新近建成的“馬可·波羅紀念館”。館前有一尊長著翅膀的玄黑色獅子,獅子通體消瘦,頭高揚,尾翹起,右前爪下按住一本打開的圣經(jīng),上面用拉丁文寫著“給你幸福,給你和平”。與中國傳統(tǒng)的石獅相比,這尊獅像缺少異性伴侶,又不豐滿圓潤,宛如當年長途旅行后來到中國的馬可·波羅。
據(jù)《馬可·波羅游記》的記述,自陸上絲綢之路東行至中國大都的他,曾受忽必烈大汗的委任,在揚州做了三年的總督,即“曾奉大汗命,在此城治理亙?nèi)辍?。但從文字?shù)量來看,馬可·波羅的揚州記述僅150字左右,與杭在(杭州)、泉州等地的字數(shù)相差甚遠,除“此揚州城頗強盛”“使用紙幣”“恃工商為活”等單調(diào)文詞之外,再無揚州風貌的生動畫面可循,不大像是對自己任職三年的城市記憶。盡管疑點不少,慷慨的揚州人還是為他在運河畔建起一座紀念館,紀念他對揚州的贊美和宣傳。
還好,在47年之后,出生于意大利的中世紀著名的旅行家鄂多立克,也為揚州留下了可資回憶的歷史文字。這位苦行僧式的行者從威尼斯起航,經(jīng)歷千辛萬苦的海上漂泊,于1322年經(jīng)海道抵達廣州。游歷中國東南沿海城市之后,他寫下了比馬可·波羅細膩生動的揚州:“大運河穿過的揚州是座雄壯的城市,城里居住著四十八萬到五十八萬人口。城內(nèi)物質(zhì)充盈,僅鹽稅一項就高得驚人。揚州城也有大量的船舶。這里有高度市場化的餐飲行業(yè),倘若有人想要以豐盛宴席款待他的友人,他就去找一家專為此目的而開設的旅社即可?!?/p>
山美水美,永遠不及人美。在游記中,馬可·波羅多次贊美中國不同城市的女性,說她們“衣飾燦麗,香氣逼人”,卻對揚州的女子緘口不言。這種境況在清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的筆下發(fā)生了改變。曾于17世紀早期來中國的葡萄牙傳教士曾德昭,在其《大中國志》中不吝筆墨地描述:“在南京省揚州城,當?shù)氐呐吮徽J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更美。猶如過去的葡萄牙吉馬朗城的女人,富人和達官都從那里娶妻納妾,天賦姿色總因此受到世上大人物的珍視?!?p>
18世紀末,謁見乾隆皇帝的英國使團在游歷中國東南城市后,則贊揚揚州完全是一座商人的城市,而且非常商業(yè)化,在那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買到,包括美女。他們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揚州城的父母們,從小把他們的女兒送到教館中,學習“棋琴書畫”,練習唱腔、身段、談吐和禮節(jié)。有了一身的藝術修養(yǎng)之后,就可以賣到南京、北京的官宦人家,作妻妾、丫鬟。使團中的耶穌會士在寄往歐洲的信中說:“中國最多才多藝、風情萬種的女人,都產(chǎn)自揚州。就像西班牙、意大利的南方女子在歐洲北方美名遠揚一樣。”
用類比法將揚州的女子比作葡萄牙、西班牙女郎,或許一下子能牽動西方讀者的敏感神經(jīng)。不過,揚州出美女,不妨說是揚州在“養(yǎng)育”“培訓”美女,在古代稱為“養(yǎng)瘦馬”。明代王士性在《廣志繹》記錄說:“廣陵蓄姬妾家,俗稱‘養(yǎng)瘦馬。多謂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婦人,而必于廣陵者,其保姆教訓,嚴閨門,習禮法,上者善琴棋歌詠,最上者書畫,次者亦刺繡女工。至于趨侍嫡長,退讓齊輩,極其進退深淺,不失常度,不致憨戇起爭,費男子心神。故特納侍者類于廣陵覓之?!苯^大部分“瘦馬”因為得到良好教育而改變了原有的命運軌跡,成為古揚州的名片,成為東西方史冊中靚麗的一筆。
即便是騎行或步行,也不用費多少時間,就能在揚州古運河附近的關東歷史文化區(qū)游覽到天寧寺、瓊花觀、普哈丁墓園、神在堂等十余處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文化遺存。這些廟宇堂觀大小不一,形制各異,再現(xiàn)了海上絲路貿(mào)易對古揚州的影響。倘若能繼續(xù)沿運河向北行走,幾分鐘就能走到邗溝與大運河的交接地段。一座“邗溝大王廟”古老院落在這里靜靜矗立,揚州人更習慣稱其為“財神廟”。廟宇占地不大,廟內(nèi)大殿供奉著吳王夫差和吳王劉濞的銅像。神像皆面容威嚴,大腹便便。
大王廟可能始建于宋代,后世多次修復重建。清代著名的揚州地方志《揚州畫舫錄》中說:“是廟靈異,殿前石爐無頂,以香投之,即成灰燼,爐下一水竅,天雨積水不竭,有沙漲起水中,色如銀,康熙間,居人輒借沙淘銀,許愿,繳還乃獲銀,后借多還少,沙漸隱,今則有借元寶之風,以紙為鈔,借一還十,主庫道士守之。”“水路就是財路”,無論是北上的邗溝還是西去的“茱萸溝”,無疑都流淌著因為勾連海洋與內(nèi)地而產(chǎn)生的巨大財富。這則流傳出的“借沙還銀”故事自然容易為揚州百姓所接受,在口碑相傳的擴大效應中,大王廟愈加“靈異”,香火旺盛。
與大多寺廟坐北朝南的格局不同,大王廟正門面北,日夜守護著古老的運河。當年正是吳王夫差開邗溝,北擊齊國,才有了古揚州繁榮的開始。所以,對揚州而言,面北比朝南更具有激勵和進取的意義。但從總的評價來看,廟堂上的兩位吳王都屬于不被歷史歌頌的對象。夫差晚年,親小人伯嚭遠賢人伍子胥,聲色犬馬不思進取,終在吳越爭霸中敗北,自刎而亡,為天下恥笑;劉濞則驕恣屈強,欲壑難填,逆和平穩(wěn)定的民心忤逆造反,后兵敗被殺,身首異處。
然而,真正的歷史總是由當?shù)厝嗣駚碜珜?。夫差因“邗溝通江、淮。此今之運河自江入淮之道也”名垂揚州青史,劉濞以“自茱萸灣通海陵、如皋、蟠溪,此吳王濞所開之河,今運鹽道也”而垂范揚州后世。正是兩位吳王的歷史貢獻,揚州從偏僻的江南一隅,成為聯(lián)通中央與世界的重要節(jié)點,成為“江蹙海門帆散去”的貿(mào)易中樞,成為滾滾而來的財富匯聚地。在揚州,在整個中國,只要對地方社會經(jīng)濟做出貢獻,老百姓就會為你立廟祭祀,這也是中國大地上最美的風景。正如大殿對聯(lián)所言:“曾以恩威遺德澤,不因成敗論英雄?!?p>
大王廟向北約7千米,在啟陽高速與隋煬路之間,是為隋煬帝陵。經(jīng)過1400多年的沉睡,隋煬帝楊廣的墓地終于在2013年被找到。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模來看,隋煬帝陵極為寒酸,“磚砌的墓室并不大,南北長6米,東西加上耳室也就8米多一點”。隋煬帝是一位有著嚴重“揚州”情結的皇帝,在耗費巨大社會財富鑿通了洛陽到揚州的運河之后,他三次乘龍舟下?lián)P州,其盛景“舳艫相繼,錦帆過處,香聞十里”。當然,這位在歷史上頗具爭議的帝王最終也死在了自己喜愛的揚州。大業(yè)十四年(618),不顧亂兵四起的局勢,隋煬帝第三次巡游揚州。面對民怨沸騰、國力衰微,隋煬帝竟想偏安金陵,最終在煙花三月被手下所殺,并草草掩埋。
不大為人們所熟悉的是,早在隋文帝開皇十年(590),楊廣就已被委任揚州總管,鎮(zhèn)守江南大片國土。彼時,隋朝剛剛統(tǒng)一南方,而300多年的分裂與對峙所造成南北誤解、仇恨尚未消弭,南方守舊勢力蠢蠢欲動,殺害隋朝官員的事件時有發(fā)生。時年僅22歲的楊廣來到揚州后,廣納江南人才,優(yōu)待南方貴族,為了能更好地融入江南,他還“言習吳語”,能用流暢的揚州方言與人交流。此外,楊廣在揚州大興佛教,推行文化教育。經(jīng)過9年多的努力,在他回長安之時,江南與北方中原政權的敵視情緒已大為改善。那時的楊廣“聰明多智,博學廣聞”,把一個剛剛征服的國土治理得井井有條。
經(jīng)過保護和恢復,隋煬帝陵已形成一處以隋唐文化為主題的大型社區(qū)公園。公園內(nèi)視野開闊,綠植整齊有序,隋唐風格的庭院已成規(guī)模。新的游客中心和陵墓出土文物展館也開門迎客,讓人們可以在這里感受和體驗這位將揚州第一次推向巔峰的歷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