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沁茗
內(nèi)容摘要:魏晉士人追求超越名教禮法,張揚個性,也就必然追求越“理”任“情”,努力將人的自然之性、生命之情從倫理規(guī)范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獲得一種充分的滿足和自由,由此,尚情鐘情、暢情任情成為當(dāng)時人格美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 魏晉士人 情感
魏晉時期,中國古代情感觀出現(xiàn)了劃時代的新變:以情為本、尚情重情、暢情求美成為時代哲學(xué)、美學(xué)思潮的主流。劉劭的《人物志》首先標(biāo)舉人的情性,開啟魏晉重情思潮的先聲。正始玄學(xué)代表王弼提出“圣人有情”論,明確地將“情”提升到人格本體的高度,打開了魏晉重情思潮的閘門。王弼之后,竹林名士和西晉名士都繼續(xù)高揚人的自然情感。從《世說新語》及相關(guān)資料可以看出,魏晉士人的尚情特質(zhì)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人際交往的各個層面,無論是對親人、對朋友、對家國還是對自然萬物,他們都普遍懷有一種深切的關(guān)愛、體恤、悲憫之情。
首先,魏晉士人特別重視親情。
“不愛其親,焉能及物?”一個對自己的親人都缺乏愛心的人,怎會去愛別的人和物呢?孝悌的實質(zhì)是親親之愛,這種愛出于自然,同時又是人類道德情感的根基。子女孝敬父母的事例,在《世說新語》中屢見記載:“祖光祿少孤貧,性至孝,常自為母炊囊作食。”“王長豫為人謹(jǐn)順,事親盡色養(yǎng)之孝。”“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吳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陽郡后。遭母童夫人艱,朝夕哭臨及思至,賓客吊省,號踴哀絕,路人為之落淚。”不僅晚輩孝敬長輩,同樣,長輩也對下輩也慈愛有加?!妒勒f新語》載: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喨∑溲?,更為之慟。(《傷逝》4)
王戎的兒子不幸早逝,王戎悲不自勝。山簡勸慰道:“孩子不過是懷抱之物,何至于悲痛得這個樣子?”王戎說:“圣人忘懷于情,下愚之人則不懂得感情。最重感情、對感情最執(zhí)著的,也就是我們這些人?!蓖跞质钱?dāng)時非常有影響的人物,他的這段話可以說代表了整個時代的最強(qiáng)音。在他看來那些如圣人所要求的那樣“忘情”的人不是真正的人,那些不懂得感情的下愚之人更不是真正的人,只有像他們那樣看重感情、執(zhí)著于感情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這是“人”的觀念的歷史性突破,是人的覺醒的集中體現(xiàn)。因為人的覺醒首先是人情的覺醒,有了自覺的情感,才是一個自覺的人。《世說新語》又載:
郗公值永嘉喪亂,在鄉(xiāng)里,甚窮餒。鄉(xiāng)人以公名德,傳共飴之。公常攜兄子邁及外生周翼二小兒往食,鄉(xiāng)人曰:“各自饑?yán)?,以君之賢,欲共濟(jì)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獨往食,輒含飯著兩頰邊,還,吐與二兒。后并得存,同過江。郗公亡,翼為剡縣,解職歸,席苫于公靈床頭,心喪終三年。(《德行》24)
這就是廣為流傳的“郗公吐飯”的故事。把飯含在兩腮里,回來吐給兩個小孩子吃,而且還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郗公的仁慈之心、舔犢之愛讓人感嘆!郗公去世后,周翼辭職回鄉(xiāng),守了三年心喪。郗公的養(yǎng)育之恩也得到了真情匯報。
魏晉士人也很看重兄弟之情?!妒勒f新語》記載了多則反映兄弟情深的故事: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闭Z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币驊Q絕良久。月余亦卒。(《傷逝》16)
周叔治作晉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別。叔治以將別,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婦女,與人別,唯啼泣?!北闵崛?。周侯獨留與飲酒言話,臨別流涕,撫其背曰:“奴好自愛!”(《方正》26)
王子猷、王子敬都病得很重,子敬先死了。子猷問手下的人說:“為什么都聽不到子敬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闭f話時一點也不顯得悲傷。于是便要來轎子去奔喪,臨喪卻不哭。子敬一向喜歡彈琴,子猷就一直走進(jìn)靈堂,坐在靈床上,拿過子敬的琴彈起來。琴弦已經(jīng)不協(xié)調(diào)了,子猷把琴扔在地上說:“子敬啊,子敬啊,人和琴都死了?!庇谑峭纯藁柝柿撕镁?。過了一個多月,子猷也去世了。
周叔治任晉陵太守,大哥周侯、二哥仲智與之送別。周叔治因為離別在即,非常傷感,流淚不止。周仲智生氣地說弟弟:“你這人怎么像個女人,和人分別,只知道哭!”說完便離開了。周侯一人留下來,和周叔治飲酒話別。臨分手時,他留著淚拍著弟弟的背說:“阿奴,你多多保重!”
魏晉士人重親情不僅表現(xiàn)在父子、兄弟之間,也表現(xiàn)在夫妻之間?!赌缁蟆?記載:荀桀和他的妻子情義十分深厚。冬天,妻子得了熱病,他就先走到庭院中挨凍,再回到屋里用身子貼著妻子給她解熱。妻子去世后,荀桀不久也去世了?!顿t媛》29記載:郗嘉去世后,郗嘉的遺孀周氏悲痛欲絕。她娘家的兄弟們想把她接回去,周氏始終不肯答應(yīng),說:“我雖然活著再也不能和郗郎同室,難道死后還不能與他同穴嗎?”她堅持在夫家生活,朝夕與丈夫的亡靈相伴。再如《文學(xué)》72記載:孫楚的妻子逝世,孫楚為妻子服喪。喪期結(jié)束后,他寫了一首悼念妻子的詩拿給朋友王濟(jì)看,王濟(jì)讀后深受感染,說:“不知是詩文產(chǎn)生于感情,還是感情產(chǎn)生于詩文?總之,我看過之后覺得十分悲傷,加深了對夫妻情義的珍重?!?/p>
其次,魏晉士人非常重視友情。
在友情方面,《世說新語》中錄有許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是下面這一則:
荀巨伯遠(yuǎn)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遠(yuǎn)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巨伯所行邪?”賊既至,謂巨伯曰:“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賊相謂曰:“我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遂班軍而還,一郡并獲全。(《德行》9)
荀巨伯大老遠(yuǎn)去探望生病的友人,卻遇上了戰(zhàn)亂。荀巨伯不肯舍朋友而去,并且愿意犧牲自己以保全友人。入侵者被感動,撤兵而去,他的義舉使得全郡得以保全。支道林和法虔的友誼也讓人感喟:
支道林喪法虔誠后,精神殞喪,風(fēng)味轉(zhuǎn)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于郢人,牙生輟弦于鍾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fā)言莫賞,中心蘊(yùn)結(jié),余其亡矣!”卻后一年,支遂殞。(《傷逝》11)
知心朋友法虔去世后,支道林“精神殞喪,風(fēng)味轉(zhuǎn)墜”,說話無人欣賞,心中郁結(jié),過了一年,他也去世了。如此死生契闊的友情,怎不讓人唏噓感慨!
魏晉人重視友情,還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亡友的悼念和祭奠上。打開《傷逝》篇,惋惜、哀嘆、痛哭之聲不絕于耳。例如:庾亮去世,何充親臨葬禮,痛惜道:“將玉樹一般的軀體埋入土中,叫人的感情如何承受得了?。 蓖醌I(xiàn)之與羊綏友善,羊綏年紀(jì)輕輕便去世了,王獻(xiàn)之深相痛悼,對王珣說:“這是個國家值得珍惜的人。”永嘉六年衛(wèi)洗馬去世后,謝鯤哭吊他,感動路人。羊孚三十一歲就去世了,桓玄寫信給羊孚的同族弟弟羊欣:“我與你堂兄很有交情,他不幸得暴病死去,我無法表達(dá)心中的悲傷。”
第三,魏晉士人常懷愛國憂民之情。
論者一般認(rèn)為,魏晉時期,政局風(fēng)云多變,社會動蕩不安,士人們國的觀念比較淡漠,家的觀念比較強(qiáng)烈。從宏觀角度看,這樣的論斷是沒有太大的問題的。然而正是由于現(xiàn)實政治的這種混亂多變,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士人們的愛國憂民之情更加被激發(fā)出來,特別是在中原淪喪、晉室南遷之后,士人們的愛國思鄉(xiāng)之情尤為強(qiáng)烈。
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榮跪?qū)υ唬骸俺悸勍跽咭蕴煜聻榧?,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愿陛下勿以遷都為念。”(《言語》29)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言語》31)
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誰能遣此!”(《言語》32)
上述這些事例都生動地表明了士人們的“山河之恨”、“家國之憂”。晉元帝過江不久,對驃騎將軍顧榮說:“寄居在別人的國土上,心里時常感到慚愧?!倍山瓉淼浇系氖咳藗兙蹠?,周伯仁哀嘆道:“風(fēng)景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江山不一樣了!”大家聽了都相對流淚。衛(wèi)玠當(dāng)初要渡江南下時,神色凄慘憔悴,對左右的人說:“見了這茫茫的江水,禁不住百感交集。人只要有感情,誰又能排解得了這諸多的愁緒啊!”
最后,魏晉士人對自然萬物也充滿了深深的眷戀、體恤之情。
魏晉士人發(fā)現(xiàn)了自然界的美,并將一往深情寄托于其中,將人情轉(zhuǎn)化為物情,與自然品題會通、相親相融。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保ā堆哉Z》88)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保ā堆哉Z》91)
簡文帝入華林園,顧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yuǎn),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言語》61)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山川自相映發(fā)”、“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些具有鮮明主體意涵的詞句,卻被魏晉士人直接拿來描述自然山水、鳥獸禽魚。這表明,在魏晉士人的心目中,自然界的美已不再是依附于人的,只為突出“人”這個中心而存在的,而是成了自身即具有無限生機(jī)和活力,因而可與人的心靈息息相通的真正獨立的審美對象。魏晉士人感知自然,與審美對象建立的是一種交互主體性關(guān)系,而不是主體與客體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他們認(rèn)為自然生命和人一樣,是有性靈的、有情感的,所以他們對自然生命懷有一種可貴的體恤、同情之心,唯如此,才會有由己及物的廣博胸襟,支道林放鶴、諸阮與豬共飲、桓溫黜人都是這一精神的體現(xiàn)。對此,馮友蘭先生說:“支遁對鶴的同情,諸阮對豬的一視同仁,說明他們具有物我無別,物我同等的感覺。要有風(fēng)流的品格,這種感覺也是本質(zhì)的東西?!眎
總之,魏晉士人從親親之愛開始,而后推及他人、他物,表現(xiàn)出一種普遍的尚情特質(zhì)。正如李澤厚先生在談及魏晉人的情感覺醒時所說:“這個‘情雖然發(fā)自個體,卻又依然是一種普泛的對人生、生死、離別等存在狀態(tài)的哀傷感喟,其特征是充滿了非概念語言所能表達(dá)的思辨和智慧。它總是與對宇宙的流變,自然的道、人的本體存在的深刻感受和探尋連在一起?!眎i宗白華先生在談到魏晉人的深情時也說:“深于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kuò)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就是快樂的體驗也是深入肺腑、驚心動魄;淺俗薄情的人不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謂真樂。”iii
注 釋
i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第273頁。
ii李澤厚:《李澤厚十年集》(第1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40頁。
iii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宗白華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5月第2版,第281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