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俐潔
內(nèi)容摘要:人對于自身的理解,一直在以人性論為支點發(fā)生偏移和轉(zhuǎn)動。而親緣關(guān)系被認為是人性中最為穩(wěn)固的坐標。因此,父親的形象就承擔著十分重要的人性指示作用。父親不僅僅是一個家族身份,還因為內(nèi)在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結(jié)構(gòu)里,所以父親一直代表著權(quán)力和威嚴。與之相對的,則是被壓抑和忽視的子一輩。由此等級關(guān)系引申出來的順從也好,反抗也罷,通常在思想更新的時代里“父親”會被認為是阻礙社會進步和人性解放的負面形象。但是,隨著對于人倫的認識加深,父親的形象也不再是固執(zhí)的權(quán)威或無賴的流氓,他們終于從惡的廢墟中爬出來,回到了真實而平穩(wěn)的秩序中。
關(guān)鍵詞:父親 丑惡 人性 平凡
從古希臘起,父子關(guān)系就是一組水火不容的矛盾,甚至子一代常常揮刀向父,以示顛覆舊的秩序、埋葬舊的時代,或者離家出走,自主地尋訪精神的原鄉(xiāng)。比如克羅諾斯閹割了父神烏拉諾斯之后,宙斯也推翻了自己的父親克羅諾斯,接管諸神重建神系。在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闡釋里,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無意之失,也正應(yīng)證了他內(nèi)心長久以來對于父親的不服膺和弒父沖動。在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里,父親是穩(wěn)固的鄉(xiāng)黨秩序,乃至王權(quán)秩序中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哪吒剔骨還父、剜肉還母的情節(jié),是對于“親恩大過天”的最有力反證。在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中,白嘉軒不僅在白家,還在整個白鹿原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革命和戰(zhàn)火燒來之后,他的兒子孝文和小長工黑娃,都以不同的手段推翻了他的絕對統(tǒng)治。二十世紀大變革的降臨,不僅打碎了君權(quán),也讓父親的被揶揄、嘲諷和推翻,成為一個新時代的必然注腳。實際上,無論是天一樣神圣的父親,還是無賴鼠輩一般的父親,都是人性認識之路上歷史性的折射。
一.父親變形記
余華似乎從來都沒有忘記要在自己的文學里,刻畫至少一個父親。
最早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少年的茫然四顧,還看到了父親形象的巨大變異。他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冷靜卻溫和,既不嚴厲也不慈愛,仿佛是一個陌生人?!芭R行密密縫,游子身上衣”的親情呵護被父親的冷漠替代,就這樣,少年在懵懂中踏入了那個波詭云譎的成人世界?!冬F(xiàn)實一種》中兩個幼兒的悲慘際遇,直指父輩不可推脫的責任。在山峰知道兒子慘死后,心里充斥更多的不是哀痛,而是仇恨,并且揮刀向更弱者,親自扼殺了侄子皮皮。最終惡果就是,兩個本應(yīng)血濃于水的家庭陷入了無理性的報復,竟然演繹了一幅施虐的末世景象?!对诩氂曛泻艉啊防锏母赣H孫廣才更是一個驚世駭俗的魔鬼,他的殘忍和愚蠢,攪得家里雞飛狗跳,上梁不正下梁歪,甚至造成一出出兄弟相互揭發(fā)陷害的鬧劇。而具有意味的是,他對于父親的吝嗇和不孝,正是兒子日后對他自己的態(tài)度,這種循環(huán)上演的命運直指親緣的不可信任與虛偽性質(zhì)。而作者的全部同情都在那個無辜地降生到孫家的兒子“我”身上,在鞭笞父親之丑惡的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子一輩,并不伴隨著原罪,而是家族秩序的最大受害者,他是惡之花結(jié)下的種子,凄慘地飄落在風中。
然而,福貴這個人物出現(xiàn)了。在《活著》中,福貴曾經(jīng)是一個地主家的浪蕩子,而他后來的一生,幾乎都在為年輕時的荒唐還債。被國民黨軍隊抓當壯丁后,因為思念著一對兒女,他在尸野上艱難支撐,并在獲救后歸心似箭地返回了老家。經(jīng)過此一艱辛過程,福貴開始正視自己人生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是這一對兒女拯救了曾經(jīng)無可救藥的自己。困難時期,為了生計,減去家里一張吃糧的嘴,福貴夫婦將大女兒鳳霞送人。鳳霞跑回家后,看著她那滿是淚痕的臉,福貴的心被狠狠地觸動了,“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鄙頌槿烁傅呢熑伪贿@樣體現(xiàn)了出來,他疼愛子女,盡力維護家庭的完整。
如果說,福貴是一個努力的合格父親,許三觀則是一個閃著光的人物,他憨厚實在、幽默堅韌。許三觀對三個兒子的愛常常戰(zhàn)勝他自己內(nèi)心的卑瑣和懦弱。有時甚至超越人的動物性本能,因為一樂并非他的親兒子,但是他為了一樂,義無反顧地多次賣血。在困苦條件下,為了讓孩子們能舒緩饑餓的折磨,許三觀在床上用口述的方式,為每個人都“炒”了一道菜,有文火紅燒肉、清燉鯽魚……最后,為自己的生日而做的爆炒豬肝,又在想象中被分給了所有的家人。
父親的形象此刻變得飽滿而感人起來。這似乎又回到了朱自清父親的那個經(jīng)典的背影,失業(yè)的父親,把站臺上匆忙買得的橘子悉數(shù)給了兒子,自己一個不留。他蹣跚著,但是溫暖堅定,在世俗的艱難中,即便他并沒有能力提供富貴和安穩(wěn),也是子女們的全部心靈依靠。
二.健全人性的復歸
《活著》這篇小說,其實有兩種視角,也就形成了兩個福貴的形象。在福貴自己的敘述中,他多災多難,并且永遠對自己的家人懷有愧疚,比如家珍的軟骨病,還有兒子有慶因為疼惜鞋,而在大雪天里光腳奔跑的身影,都成了他永遠的痛。而他對著老黃牛富貴的自說自話,也飄渺著悲愴的節(jié)奏和韻味。但是在采風者視角中,福貴的命運雖然悲戚,卻并非一片蒼白慘淡。因為講著福貴的故事的福貴,仿佛置身事外,不忘記在困頓中開別人的玩笑,頗有對苦難桀驁不馴的意思。這也說明,他已經(jīng)平靜地接受了命運對他的所有判決和刑罰?!八梢詼蚀_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tài),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他頭腦清楚,堅決而穩(wěn)妥地活著,因此并不是權(quán)威的怪獸,也不是被打倒的奴隸。也就是說,福貴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人性”曾經(jīng)是一個神話一般的存在。因為,當面對與生俱來的壓迫,只有人正常的情感和生活的訴求,才能為推翻這個秩序提供合理性。在中華幾千年的文明中,周厲王殺人止謗時,道路以目就是人以眉目進行自己的情緒傳達,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幾乎是最早的吶喊——沒有誰應(yīng)該生來就比別人更高貴,也不應(yīng)該憑恃血緣就對他人施以欺凌。而在西方,近乎一千年黑暗的中世紀后,人性在短暫的號召下,就迎來了井噴一樣的大解放。對于自由權(quán)利、天賦人權(quán)的訴說,早就把權(quán)威的影子碾得無處遁形。在這一時期,也許遭受嘲諷和鞭打最狠的,就是每一個家庭里的“父親”,每一個社會里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