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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讀罷《山本》,這份“秦嶺什么也沒改變”與“愛的花朵仍然在開”的悲喜交加會撲面而來??仗?、無奈在此,希望與祝愿也在此。這個發(fā)生在秦嶺的故事,就在動亂的繪圖背景里,帶我們領略了一番秦嶺腳下的亂世群像。然而這亂象的荒誕與真實、混沌與純潔并不僅僅地描繪著秦嶺,也不止于那個特定的時代。
其實,關于《山本》的書名來歷是有一個小插曲的,賈平凹先生在后記中曾提到:“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是《秦嶺》,后因嫌與曾經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后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于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于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系稍遠些,都是撮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啊。”
如同當代文學作品中所共通的“質地”。扎根農村,原始的土地上那份最初的生命力,往往都從作品中流露出來。對于賈平凹先生來說,《山本》的創(chuàng)作是“活”于這份鄉(xiāng)土情上的。生在哪兒決定了你。那么在秦嶺下的他,似乎已經注定了要寫出《山本》這部作品。我們從《山本》的書名由來就已經了解到書內那不同尋常、清晰可見的秦嶺色彩,對于文字描述下的畫面感、字里行間流露的人情萬物,都將與秦嶺無法脫離。
我們知道秦嶺是橫貫中國中部的東西走向山脈,而秦嶺—淮河也是中國地理上最重要的南北分界線,特殊的地理位置令它有了“龍脈”這個尊稱?!褒埫}”本是風水學中對于龍之血脈的追蹤,像《陽二宅全書·龍說》曾說:“地脈之行止起伏曰龍。”不過從地理學來看,貫穿群山的起源,從走勢等客觀角度觀察倒是也可輕易見之。在這樣的神秘包裝下,山中有何“異像”已被全然寫至書中,這是與《山本》本身的故事線并無牽連的,但它是故事發(fā)展的背景,從始至終,無微不至。
在《山本》中,賈平凹先生將大量精力用于畫面感的塑造、背景細節(jié)的掌控上,這都可以看出“秦嶺”對于《山本》整個故事的重要性。甚至脫離故事,秦嶺那張“山海經”式的畫圖依然可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如書中描寫的:“在樹枝與屋檐中間多有篩子大的網,網上總爬著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紋。偶爾樹枝上站了貓頭鷹,夜里啼叫,白天一動不動,臉也是人的臉。那棵老皂角樹就長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某個角落式的小場景,一下子就獨立在眼前了,賈平凹先生文字的形象細致可見一斑。
賈平凹先生對于世事的敏感、對于世界的警惕從未變過。年齡沒有讓他變得圓潤,相反,感知世界的那份靈動更為突出了。他有提及:“在數(shù)年里,陸續(xù)去過起脈的昆侖山,相傳那里是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過秦嶺始崛的鳥鼠同穴山,這山名特別有意思;去過太白山;去過華山;去過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過商洛境內的天竺山和商山?!?/p>
此類地方風韻貫穿小說始終,飽滿而無形,對于山水草木、溝岔村寨、風土人情都花費了大量筆墨。這份地域的特色使得《山本》的生命力被激發(fā)出來,作為中國龍脈,秦嶺的風土人情實則也有著濃厚的中國歷史色彩,包括它的神秘與詭異。那么其秦嶺自身的特點與以小見大的通點在于何處,還要從故事發(fā)展結合來看。
《山本》的主故事線發(fā)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秦嶺大山里一個叫渦鎮(zhèn)的地方,女主人公陸菊人家中有了一塊風水寶地,她隨此地嫁入渦鎮(zhèn)。但這塊地又被公公送給了家遭不幸的井宗秀用作安葬父親的墳地,絕望之余,陸菊人與為人善良的井宗秀發(fā)生了美好感情,卻在井宗秀成為富官貴人后,在軍閥混戰(zhàn)、“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里共同走向了毀滅。賈平凹先生將這樣一個個人命運的發(fā)展放置于秦嶺乃至中國整個大的歷史背景中,為此寫作手法上格外注重了粗細兼顧。作為個人史的象征,陸菊人兒時被訂婚、被嫁、風水寶地被送人,都突出了一個“被”字,人物命運初始的被動、不可左右,從一個孩子身上就看出了,這一點實則是陸菊人的家庭背景導致的,是一個小家的因素,無論是經濟、思想,一個孩子的初始命運就由這樣的種種原因決定了。
堅毅的陸菊人沒有放棄自己對于命運的反抗,這個時候的背景就被放大了,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增多,利益也發(fā)生了激烈的沖撞,亂世之景一下子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每個人的心理細節(jié)、行為動作都不放過。集體的吶喊與掙扎也由內而外的展現(xiàn)。因此在這故事里,頑強的陸菊人是主角、血氣方剛的井宗秀是主角、有遠見卓識的陳先生也是主角,拼死“沙場”的各團各隊都是主角。而麻縣長這個角色的設定就頗有趣味了,他更像是故事的旁觀者,在一次次崩潰失敗里,最終走進大山,去看草木、去看禽獸,這樣一來,連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是小說里不可分割的角色了。
《山本》并不是一部講戰(zhàn)爭的作品。盡管它充滿了血雨腥風,有些令人不適的殘虐情節(jié)都將戰(zhàn)爭年代的縮影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但賈平凹先生更愿意將視角延長,呈現(xiàn)出他對世態(tài)、命運的理解,寫一部記錄小人物顛沛流離的史詩。為了使這一部史詩不枯燥乏味,作家調動了自己把控節(jié)奏和文字擬像化的能力,這樣的故事很難用一句“講什么的”來定義,它既是小說,也像一篇散文詩。
因此,小說簡介中的一句“一個發(fā)生在亂世時期的互為知己般的絕美愛情”來概括故事,是遠遠不夠的。單從愛情來看,陸菊人與井宗秀之間“發(fā)乎情止乎禮”的來往的確純潔真實,但我認為小說的重心更多的不是歌頌這樣的愛情本身,而是一片狼藉過后,這樣的感情還是存在的,還在綿延不絕的流傳下去。就像文首引用的賈平凹先生的話,一場巨大的災難過后,不變的是人情,不變的是秦嶺。
那么變得又是什么呢?大概是那浩劫中的蕓蕓眾生,他們的命運不可堅毅的活在某處,也不可輕易的扭轉乾坤。變了也沒變的,便是復雜的人性。這似乎是賈平凹作品里永恒的主題,也是當代作品中不變的揭露式諷喻。有讀者提到,《山本》是一部彌漫著戰(zhàn)火、硝煙與死亡的作品,但表現(xiàn)出的卻是作家深切的人文主義,也是我認為比較合理的說法。但就《山本》而言,賈平凹先生似乎又突破了某個瓶頸。對于展現(xiàn)人性來說,那個動亂年代是最好的背景板,因為人性的善與惡將被放大,我們才覺得這類作品荒誕但真實。在《山本》中,陳先生講到“沒有英雄了,世道便好了”,陸菊人不懂先生的遠見卓識,她只知道只有保全自己,爬到上層,才能換來平安,換來幸福。微妙之處正在于此,陸菊人同樣成了英雄。
那個年代里英雄是層出不窮的,他們都有著自己的標準,他們都有著自己所處的境地。正如人生處處“羅生門”,人性的“善惡”其實已不再是《山本》所追求的主題,真實與復雜才是。人性本該如何?我們早已停在了批判與傾訴之中,而事實上,對于它的認知還不該至于此地。這樣的世界縮影便不是屬于秦嶺自己的,它是世界的。然而它并不宏大,它是很小的,發(fā)生在人身上的事。賈平凹先生正是通過融匯其中的“秦嶺美景”與“人間災難”向我們闡釋,人本與那一花一木相同,與石子相同也與風雨相同,草芥人命里民族是如此的難堪與艱辛,和平盛世里民族是否就不必再面對這些還未思考透徹的難題?不,肯定不是。
這樣的《山本》實在值得反復閱讀、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