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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3 09:32:18鮑鵬山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10期
鮑鵬山
一
何為信念？
信念之信，乃是對不確定東西的確定的信。
信念之信，非科學(xué)之信?？茖W(xué)之信，是對事實(shí)的認(rèn)知；信念之信，是對價值的認(rèn)同。
信念之信的邏輯與科學(xué)之信的邏輯正好相反：
科學(xué)之信的邏輯是：因?yàn)榇嬖?，所以我信?/p>
信念之信的邏輯是：因?yàn)槲倚?，所以存在?/p>
一種觀念，假如很多人信，就會形成巨大的客觀存在的觀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比如說，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人應(yīng)該有愛心，于是這個世界便真的有了愛，世界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真實(shí)的變化——主觀的信念造就了客觀的世界。中國古人所謂的“為天地立心”，也是這個意思：天地本無心，但是，我們相信了愛，這個世界就有了心。
事實(shí)上，信念并不神秘，它就是讓我們相信，人應(yīng)該做一個對他人、對世間萬物存善念的好人。
之所以說信念之信的對象是一個不確定東西，是因?yàn)椤?/p>
其一，我們信念所寄托的人格化的對象，比如對上帝的信，比如對圣人、仁義道德的信，比如對天堂地獄真實(shí)存在的信，往往是無法客觀判定其物理性存在的。
其二，信念是相信應(yīng)然的東西。但是我們知道，應(yīng)然的東西并非實(shí)然的東西，它同樣是不確定的。
其三，更重要的是，它在價值論證上存在著這樣的困局：這種信念對我們有可以驗(yàn)證的好處嗎？它符合我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判斷嗎？或者說，它會是我們合乎理性的選擇嗎？事實(shí)上，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他人有好處是容易的，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我有好處是艱難的。
比如，很多人奉行的“好人有好報”，其實(shí)是一個因善良而自欺的口實(shí)。一般人，有這樣淳樸的相信，很好。這種相信，這種對于道德行為必將獲得相應(yīng)的報酬——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道德的有效性”——的相信，甚至構(gòu)成了整個社會道德基礎(chǔ)的主要部分。
但這是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命題。
如果放在一個局限的時空中，它的破綻就更加隨處可見。而人生恰恰是一個局限的時空——誰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和獲得的回報是絲毫不差的？如果是這樣，則道德將轉(zhuǎn)變?yōu)樨?cái)務(wù)報表，人僅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算計(jì)就可以做一個好人。
佛教之所以把人生延展到“三生”（前生、今生和來生），就是有感于這種困局，于是要在一個更廣大的時空——也是無法證偽的時空——論證人的業(yè)報因緣。
但“三生”之說，從科學(xué)的、歷史批判主義的方法論上看，就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人類現(xiàn)有的理性及其能力，無法作出做一個好人的選擇。
二
所以，有關(guān)道德信念，核心問題不是我們要做一個好人，而是：我們?yōu)槭裁匆鲆粋€好人？
答案是：做好人不是出于人的理性，而是出于人的信念。
那么，我們?yōu)槭裁葱枰羞@樣的信念？
其實(shí)，兩千多年前，一對圣賢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我們來看一個故事?！墩撜Z》和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都記載了這一故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我們知道，在孔子的學(xué)生里，就個人對孔子的忠誠度而言，子路首屈一指。孔子也相信子路對他的追隨是最為堅(jiān)定的。孔子曾經(jīng)這樣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對于一個追隨他四十多年，在周游列國時一直護(hù)衛(wèi)在他身邊的學(xué)生，孔子對子路求道衛(wèi)道行道的堅(jiān)定信念深信不疑。
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子路問出“君子亦有窮乎”這樣的問題時，孔子的內(nèi)心是何等崩潰。
子路的問題，其實(shí)就是我們一般人常常疑惑的問題：做好人難道沒有好報嗎？
原來，子路一直以來的道德信念，竟然是建立在“好人有好報”這樣經(jīng)不起推敲的相信上的！
作為社會精英，不，文化精英，子路的道德信念如果還在這個層面上，就出問題了——因?yàn)?，理性的人總會發(fā)現(xiàn)（不夠理性的人哪怕從自身經(jīng)歷也能體會到）：道德的行為并無一個預(yù)設(shè)的道德報酬，好人并無一個預(yù)置的道德美滿。也就是說，道德的行為，對于一個人在世俗的世界里獲得世俗的好處，往往是沒有幫助的，往往是無效的。沒有一個足夠的世俗的報應(yīng)來證明，一個人保持自己的道德水準(zhǔn)，對于個人的利益來說，是合乎理性的選擇。
所以，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子路的道德信念就如同建在沙上的建筑，總有一天會坍塌。于是，孔子面對子路的“好人難道沒有好報”的問題，他給出的答案斬釘截鐵，不，斬盡殺絕：君子固窮?！萌吮緛砭蜎]有好報。
“君子固窮”其實(shí)很好理解：君子不能不擇手段，在險惡的社會里，手段選擇上的自我約束必然導(dǎo)致利益實(shí)現(xiàn)的自我掣肘。一個帶著原則行走世道的人，如同拿著一根竹竿，橫著穿過森林。另一方面，世人也往往并不因?yàn)槟愀挥腥实潞椭腔鄱x擇站在你這一邊——他們往往選擇站在利益一邊。
在子路這樣賢者面前，孔子不愿意對這個令人難受的道德真相遮遮掩掩，因?yàn)榧热皇琴t者，就必須超越世俗利益層面來思考道德問題，這是賢者的必要條件。孔子幾乎是帶著憤怒，擊碎了子路對于道德有效性的迷信。他直接把道德的真相告訴子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同樣，壞人及其壞的行為，也并不一定有報應(yīng)。
人類的制度建設(shè)，其目標(biāo)之一，就是試圖解決這個好人的報答和壞人的報應(yīng)問題。
但是，從道德建設(shè)和倫理學(xué)建構(gòu)的角度而言，如果道德建立在報答和報應(yīng)的前提下，會降低道德的崇高性，也會降低人們實(shí)行道德行為時的崇高感。
這是孔子對子路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就不可能建立道德正信。這個正信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但沒有好報我們也要做好人。做好人不是出于一種理由，而是出于一種信念。
當(dāng)然，還有一種疑問：好人之所以沒有好報，是否由于好人還沒有足夠的好，或好人某些智慧上的不足呢？
人能反躬自問，從自身尋找問題當(dāng)然是好的，但是如果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只要我們足夠智慧和仁德，就可以獲得好報，這仍然是一個迷信。
很有意思的是，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孔子和子路談到了這個問題。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這還是斬盡殺絕：斬盡殺絕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所有幻想——連伯夷叔齊這樣的仁者，王子比干這樣的智者都不能免于餓死和被挖腹剖心，我們還能夠?qū)Φ赖掠惺裁词浪桌娴闹竿?/p>
其實(shí)，孔子在另外的時候早就告訴我們：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意思就是：人可以弘揚(yáng)道德，道德不能報答人。只有我們幫道德，沒有道德幫我們！
三
既然道德并無幫助人們成功的有效性，這個世界還需要道德信念，還有人堅(jiān)持道德信念嗎？
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史記·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ァＪ妪R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馬遷說他要為這對兄弟作傳的原因是：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伯夷叔齊這對兄弟讓國餓死之后，獲得了孔子的高度贊揚(yáng)，《論語》中四處提到伯夷叔齊，司馬遷更把這兩個兄弟列入七十列傳之首——也就是自古至今首屈一指的人物的意思吧。
其實(shí)，在孔子出生之前正好一百年——公元前652年，有一個孔子的宗祖，他仰慕伯夷叔齊，并身體力行，要做伯夷叔齊。這個人，就是宋襄公。《左傳·僖公八年》——
宋公疾，大子茲父固請?jiān)唬骸澳恳拈L，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目夷字），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廢嫡立庶不順）遂走而退。
這兩個兄弟，就是商代伯夷叔齊的春秋版：互相推讓國君的繼承權(quán)。當(dāng)然，后來還是茲父做了國君，但他是一個堅(jiān)定地向文化傳統(tǒng)致敬，有信念的國君。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jì)。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jì)也請擊之?！惫唬骸安豢伞！奔葷?jì)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奔汝惗髶糁螏煍】?。公傷股，門官（侍衛(wèi)）殲焉。
宋襄公寧愿戰(zhàn)敗，也要向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致敬。其實(shí)，如果不死守傳統(tǒng)的規(guī)則，他本來有兩次機(jī)會獲勝。他因此被后人嘲笑為“仁義之師”，甚至是“蠢豬式的仁義”。
宋襄公真的是愚蠢嗎？
我們知道，從齊桓公以后，很多想當(dāng)霸主的人，不過都是利用武力謀求私利而已，但是，宋襄公的想法是，他要做真正能擔(dān)當(dāng)起責(zé)任的仁義的霸主。
但顯然，宋襄公并不能用自己的仁德獲得霸主的地位，他必須憑借實(shí)力，甚至——一些不堪的手段。
于是問題來了：假如用不仁義的方法去獲取霸主的地位，這個霸主還能是仁義的嗎？
當(dāng)我們用下三爛的手法去實(shí)現(xiàn)一個神圣的目標(biāo)時，我們能保證這個目標(biāo)不會被我們骯臟的手法玷污嗎？
我們能保證最終實(shí)現(xiàn)的，是當(dāng)初的那個愿望中的東西嗎？
一個好人，當(dāng)他使用壞人的手段來戰(zhàn)勝壞人時，他就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壞人。
壞人往往是由壞的手段造就的。而壞的手段必然造就壞人。所以，一個好的目標(biāo)不可能經(jīng)由壞的手段實(shí)現(xiàn)。
很多時候，一個神圣的目標(biāo)往往面對一個邏輯悖論：
沒有不道德的手段就實(shí)現(xiàn)不了道德的目標(biāo)。
但是，不道德的手段一經(jīng)實(shí)施，就已經(jīng)否定了道德的目標(biāo)。
這是一個道德陷阱。
宋襄公看出了這個陷阱。
能看出這個陷阱的人并不多，能辨識這個邏輯悖論的人并不多。
所以，在我的心中，宋襄公是真正的智者。
但是，能夠辨識這個悖論而作出正確的選擇，需要的不僅僅是智商，還有信念。
有信念，你才能成為真正的智者。
四
那么，另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
一心要用仁義的方法獲取霸主地位的宋襄公，最后卻慘死在他的信念之下。他后悔嗎？他怨恨嗎？
在回答宋襄公是否后悔怨恨之前，我們來看看他所仰慕模仿的伯夷叔齊。
伯夷叔齊讓國餓死，他們怨恨嗎？
很有意思，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還真的問過老師這個問題，孔子的回答是：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他們的人生目標(biāo)，本來就是求道求仁，他們得到了。如此圓滿，他們有什么怨恨？
是的，有些人，他們生來人世，其人生目標(biāo)就是為了求仁。
那么，宋襄公怨恨嗎？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p>
顯然，面對來自宋國貴族包括他曾經(jīng)想讓位于他的庶兄子魚的責(zé)備埋怨，宋襄公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嚴(yán)重后果——身受重傷并瀕臨死亡——也沒有怨恨和后悔。為什么？因?yàn)樗彩乔笕实萌?。至少，他沒有用不仁不義的手法去玷污他心中的神圣；恰恰相反，他用自己的失敗，用自己的生命，維護(hù)了這一神圣。這其實(shí)就是孔子所說的：守死善道。
宋襄公不僅看穿了手段與目標(biāo)之間的道德陷阱，還用自己的生命來填平這個陷阱。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宋襄公豈能不知道，放強(qiáng)大的楚國軍隊(duì)越過泓水并擺好軍陣，自己就幾乎沒有取勝的可能，甚至自己的生命也將處于極度危險之中？
他其實(shí)是在殺身成仁！
這是又一出“末世爭利，維彼奔義”道德劇，宋襄公其實(shí)是以死亡證明了他最有資格做這個時代的霸主。
而這個“霸主”真正想實(shí)行的，不是“霸道”，而是“王道”。他想超越管仲和齊桓公。按照孔子和孟子的觀點(diǎn)，管仲和齊桓公幾乎擁有了實(shí)行“王道”的所有天時地利，但是，他們自己的格局和胸襟使得他們的事業(yè)大打折扣。
當(dāng)因?yàn)橛匈t德之名而被宋襄公讓位的庶兄目夷（也就是子魚）批評他“君未知戰(zhàn)”時，這對兄弟終于見出了高下：不是弟弟茲父不知戰(zhàn)，而是兄長目夷夠不著弟弟的境界。
所以，在我心中，宋襄公還是一個仁者。
有信念的人，才能成為一個仁者。
才能超越利害得失，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
五
我們剛剛講到了茲父目夷這對兄弟的境界。
什么叫境界？
我們再來看看陳蔡之圍中，孔子和他的另一個學(xué)生子貢的討論。
子路出，子貢入見?？鬃釉唬骸百n，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nóng)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yuǎn)矣！”
孔子說的是什么呢？是境界！
農(nóng)民的最高境界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工匠的最高境界是只專注于工藝的精進(jìn)而不問是否討好市場。
學(xué)者的最高境界是修養(yǎng)其道義，堅(jiān)持其正義，而不是茍合取容！
境界之有無，取決于信念之有無。
孟子講過類似的話，《盡心上》——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曰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p>
這個世界盡管并不完美，但是需要一個盡善盡美的標(biāo)準(zhǔn)。正如這個世界不存在一個完全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人工作品，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完全標(biāo)準(zhǔn)的度量衡，否則，這個世界不但無從建設(shè)，還無從判斷，甚至無從描述，它的存在都無法想象！
我們?yōu)槭裁葱枰拍睿恳驗(yàn)樾拍钍沁@個世界的度量衡！
信念是這個世界的高標(biāo)，它讓我們仰望。
可是，孟子卻又在另一個地方告訴我們：信念也是底線，它阻擋了我們的墮落。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dú)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孟子反問我們：假如沒有什么東西比生更重要，那么，不就凡是可以得生的手段都可以使用么？同樣，假如沒有什么比死更可怕，那么，凡是可以避死的事，不都可以做嗎？這兩個“凡是”，必使人類墮落而無止境。所以，為了人類的崇高和自尊，人類必須建立一個道德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不擇手段，都不能無惡不作。那么，自然的，就必須有一種東西比生更重要，更值得我們珍視，這就是“義”。必須有一種東西比死更可怕，更要我們避開，這就是“不義”。
這就是信念！
信念，是我們獲得尊嚴(yán)體面的必需品！
六
最后，讓我們回到開頭。
孔子在告訴子路“君子固窮”之后，他還有一句話：
小人窮，斯濫矣！
什么意思呢？
有信念并堅(jiān)守信念，確實(shí)并不能使我們一切順?biāo)?，直至成功。但是，信念阻止了我們在不成功之后的墮落，并且阻止了我們在墮落之后，如洪水泛濫一般變成世界的禍害。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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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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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之信，乃是對不確定東西的確定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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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之信的邏輯與科學(xué)之信的邏輯正好相反：
科學(xué)之信的邏輯是：因?yàn)榇嬖?，所以我信?/p>
信念之信的邏輯是：因?yàn)槲倚?，所以存在?/p>
一種觀念，假如很多人信，就會形成巨大的客觀存在的觀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比如說，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人應(yīng)該有愛心，于是這個世界便真的有了愛，世界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真實(shí)的變化——主觀的信念造就了客觀的世界。中國古人所謂的“為天地立心”，也是這個意思：天地本無心，但是，我們相信了愛，這個世界就有了心。
事實(shí)上，信念并不神秘，它就是讓我們相信，人應(yīng)該做一個對他人、對世間萬物存善念的好人。
之所以說信念之信的對象是一個不確定東西，是因?yàn)椤?/p>
其一，我們信念所寄托的人格化的對象，比如對上帝的信，比如對圣人、仁義道德的信，比如對天堂地獄真實(shí)存在的信，往往是無法客觀判定其物理性存在的。
其二，信念是相信應(yīng)然的東西。但是我們知道，應(yīng)然的東西并非實(shí)然的東西，它同樣是不確定的。
其三，更重要的是，它在價值論證上存在著這樣的困局：這種信念對我們有可以驗(yàn)證的好處嗎？它符合我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判斷嗎？或者說，它會是我們合乎理性的選擇嗎？事實(shí)上，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他人有好處是容易的，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我有好處是艱難的。
比如，很多人奉行的“好人有好報”，其實(shí)是一個因善良而自欺的口實(shí)。一般人，有這樣淳樸的相信，很好。這種相信，這種對于道德行為必將獲得相應(yīng)的報酬——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道德的有效性”——的相信，甚至構(gòu)成了整個社會道德基礎(chǔ)的主要部分。
但這是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命題。
如果放在一個局限的時空中，它的破綻就更加隨處可見。而人生恰恰是一個局限的時空——誰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和獲得的回報是絲毫不差的？如果是這樣，則道德將轉(zhuǎn)變?yōu)樨?cái)務(wù)報表，人僅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算計(jì)就可以做一個好人。
佛教之所以把人生延展到“三生”（前生、今生和來生），就是有感于這種困局，于是要在一個更廣大的時空——也是無法證偽的時空——論證人的業(yè)報因緣。
但“三生”之說，從科學(xué)的、歷史批判主義的方法論上看，就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人類現(xiàn)有的理性及其能力，無法作出做一個好人的選擇。
二
所以，有關(guān)道德信念，核心問題不是我們要做一個好人，而是：我們?yōu)槭裁匆鲆粋€好人？
答案是：做好人不是出于人的理性，而是出于人的信念。
那么，我們?yōu)槭裁葱枰羞@樣的信念？
其實(shí)，兩千多年前，一對圣賢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我們來看一個故事?！墩撜Z》和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都記載了這一故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我們知道，在孔子的學(xué)生里，就個人對孔子的忠誠度而言，子路首屈一指。孔子也相信子路對他的追隨是最為堅(jiān)定的。孔子曾經(jīng)這樣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對于一個追隨他四十多年，在周游列國時一直護(hù)衛(wèi)在他身邊的學(xué)生，孔子對子路求道衛(wèi)道行道的堅(jiān)定信念深信不疑。
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子路問出“君子亦有窮乎”這樣的問題時，孔子的內(nèi)心是何等崩潰。
子路的問題，其實(shí)就是我們一般人常常疑惑的問題：做好人難道沒有好報嗎？
原來，子路一直以來的道德信念，竟然是建立在“好人有好報”這樣經(jīng)不起推敲的相信上的！
作為社會精英，不，文化精英，子路的道德信念如果還在這個層面上，就出問題了——因?yàn)?，理性的人總會發(fā)現(xiàn)（不夠理性的人哪怕從自身經(jīng)歷也能體會到）：道德的行為并無一個預(yù)設(shè)的道德報酬，好人并無一個預(yù)置的道德美滿。也就是說，道德的行為，對于一個人在世俗的世界里獲得世俗的好處，往往是沒有幫助的，往往是無效的。沒有一個足夠的世俗的報應(yīng)來證明，一個人保持自己的道德水準(zhǔn)，對于個人的利益來說，是合乎理性的選擇。
所以，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子路的道德信念就如同建在沙上的建筑，總有一天會坍塌。于是，孔子面對子路的“好人難道沒有好報”的問題，他給出的答案斬釘截鐵，不，斬盡殺絕：君子固窮?！萌吮緛砭蜎]有好報。
“君子固窮”其實(shí)很好理解：君子不能不擇手段，在險惡的社會里，手段選擇上的自我約束必然導(dǎo)致利益實(shí)現(xiàn)的自我掣肘。一個帶著原則行走世道的人，如同拿著一根竹竿，橫著穿過森林。另一方面，世人也往往并不因?yàn)槟愀挥腥实潞椭腔鄱x擇站在你這一邊——他們往往選擇站在利益一邊。
在子路這樣賢者面前，孔子不愿意對這個令人難受的道德真相遮遮掩掩，因?yàn)榧热皇琴t者，就必須超越世俗利益層面來思考道德問題，這是賢者的必要條件。孔子幾乎是帶著憤怒，擊碎了子路對于道德有效性的迷信。他直接把道德的真相告訴子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同樣，壞人及其壞的行為，也并不一定有報應(yīng)。
人類的制度建設(shè)，其目標(biāo)之一，就是試圖解決這個好人的報答和壞人的報應(yīng)問題。
但是，從道德建設(shè)和倫理學(xué)建構(gòu)的角度而言，如果道德建立在報答和報應(yīng)的前提下，會降低道德的崇高性，也會降低人們實(shí)行道德行為時的崇高感。
這是孔子對子路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就不可能建立道德正信。這個正信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但沒有好報我們也要做好人。做好人不是出于一種理由，而是出于一種信念。
當(dāng)然，還有一種疑問：好人之所以沒有好報，是否由于好人還沒有足夠的好，或好人某些智慧上的不足呢？
人能反躬自問，從自身尋找問題當(dāng)然是好的，但是如果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只要我們足夠智慧和仁德，就可以獲得好報，這仍然是一個迷信。
很有意思的是，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孔子和子路談到了這個問題。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這還是斬盡殺絕：斬盡殺絕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所有幻想——連伯夷叔齊這樣的仁者，王子比干這樣的智者都不能免于餓死和被挖腹剖心，我們還能夠?qū)Φ赖掠惺裁词浪桌娴闹竿?/p>
其實(shí)，孔子在另外的時候早就告訴我們：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意思就是：人可以弘揚(yáng)道德，道德不能報答人。只有我們幫道德，沒有道德幫我們！
三
既然道德并無幫助人們成功的有效性，這個世界還需要道德信念，還有人堅(jiān)持道德信念嗎？
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史記·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ァＪ妪R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馬遷說他要為這對兄弟作傳的原因是：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伯夷叔齊這對兄弟讓國餓死之后，獲得了孔子的高度贊揚(yáng)，《論語》中四處提到伯夷叔齊，司馬遷更把這兩個兄弟列入七十列傳之首——也就是自古至今首屈一指的人物的意思吧。
其實(shí)，在孔子出生之前正好一百年——公元前652年，有一個孔子的宗祖，他仰慕伯夷叔齊，并身體力行，要做伯夷叔齊。這個人，就是宋襄公。《左傳·僖公八年》——
宋公疾，大子茲父固請?jiān)唬骸澳恳拈L，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目夷字），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廢嫡立庶不順）遂走而退。
這兩個兄弟，就是商代伯夷叔齊的春秋版：互相推讓國君的繼承權(quán)。當(dāng)然，后來還是茲父做了國君，但他是一個堅(jiān)定地向文化傳統(tǒng)致敬，有信念的國君。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jì)。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jì)也請擊之?！惫唬骸安豢伞！奔葷?jì)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奔汝惗髶糁螏煍】?。公傷股，門官（侍衛(wèi)）殲焉。
宋襄公寧愿戰(zhàn)敗，也要向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致敬。其實(shí)，如果不死守傳統(tǒng)的規(guī)則，他本來有兩次機(jī)會獲勝。他因此被后人嘲笑為“仁義之師”，甚至是“蠢豬式的仁義”。
宋襄公真的是愚蠢嗎？
我們知道，從齊桓公以后，很多想當(dāng)霸主的人，不過都是利用武力謀求私利而已，但是，宋襄公的想法是，他要做真正能擔(dān)當(dāng)起責(zé)任的仁義的霸主。
但顯然，宋襄公并不能用自己的仁德獲得霸主的地位，他必須憑借實(shí)力，甚至——一些不堪的手段。
于是問題來了：假如用不仁義的方法去獲取霸主的地位，這個霸主還能是仁義的嗎？
當(dāng)我們用下三爛的手法去實(shí)現(xiàn)一個神圣的目標(biāo)時，我們能保證這個目標(biāo)不會被我們骯臟的手法玷污嗎？
我們能保證最終實(shí)現(xiàn)的，是當(dāng)初的那個愿望中的東西嗎？
一個好人，當(dāng)他使用壞人的手段來戰(zhàn)勝壞人時，他就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壞人。
壞人往往是由壞的手段造就的。而壞的手段必然造就壞人。所以，一個好的目標(biāo)不可能經(jīng)由壞的手段實(shí)現(xiàn)。
很多時候，一個神圣的目標(biāo)往往面對一個邏輯悖論：
沒有不道德的手段就實(shí)現(xiàn)不了道德的目標(biāo)。
但是，不道德的手段一經(jīng)實(shí)施，就已經(jīng)否定了道德的目標(biāo)。
這是一個道德陷阱。
宋襄公看出了這個陷阱。
能看出這個陷阱的人并不多，能辨識這個邏輯悖論的人并不多。
所以，在我的心中，宋襄公是真正的智者。
但是，能夠辨識這個悖論而作出正確的選擇，需要的不僅僅是智商，還有信念。
有信念，你才能成為真正的智者。
四
那么，另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
一心要用仁義的方法獲取霸主地位的宋襄公，最后卻慘死在他的信念之下。他后悔嗎？他怨恨嗎？
在回答宋襄公是否后悔怨恨之前，我們來看看他所仰慕模仿的伯夷叔齊。
伯夷叔齊讓國餓死，他們怨恨嗎？
很有意思，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還真的問過老師這個問題，孔子的回答是：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他們的人生目標(biāo)，本來就是求道求仁，他們得到了。如此圓滿，他們有什么怨恨？
是的，有些人，他們生來人世，其人生目標(biāo)就是為了求仁。
那么，宋襄公怨恨嗎？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p>
顯然，面對來自宋國貴族包括他曾經(jīng)想讓位于他的庶兄子魚的責(zé)備埋怨，宋襄公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嚴(yán)重后果——身受重傷并瀕臨死亡——也沒有怨恨和后悔。為什么？因?yàn)樗彩乔笕实萌?。至少，他沒有用不仁不義的手法去玷污他心中的神圣；恰恰相反，他用自己的失敗，用自己的生命，維護(hù)了這一神圣。這其實(shí)就是孔子所說的：守死善道。
宋襄公不僅看穿了手段與目標(biāo)之間的道德陷阱，還用自己的生命來填平這個陷阱。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宋襄公豈能不知道，放強(qiáng)大的楚國軍隊(duì)越過泓水并擺好軍陣，自己就幾乎沒有取勝的可能，甚至自己的生命也將處于極度危險之中？
他其實(shí)是在殺身成仁！
這是又一出“末世爭利，維彼奔義”道德劇，宋襄公其實(shí)是以死亡證明了他最有資格做這個時代的霸主。
而這個“霸主”真正想實(shí)行的，不是“霸道”，而是“王道”。他想超越管仲和齊桓公。按照孔子和孟子的觀點(diǎn)，管仲和齊桓公幾乎擁有了實(shí)行“王道”的所有天時地利，但是，他們自己的格局和胸襟使得他們的事業(yè)大打折扣。
當(dāng)因?yàn)橛匈t德之名而被宋襄公讓位的庶兄目夷（也就是子魚）批評他“君未知戰(zhàn)”時，這對兄弟終于見出了高下：不是弟弟茲父不知戰(zhàn)，而是兄長目夷夠不著弟弟的境界。
所以，在我心中，宋襄公還是一個仁者。
有信念的人，才能成為一個仁者。
才能超越利害得失，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
五
我們剛剛講到了茲父目夷這對兄弟的境界。
什么叫境界？
我們再來看看陳蔡之圍中，孔子和他的另一個學(xué)生子貢的討論。
子路出，子貢入見?？鬃釉唬骸百n，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nóng)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yuǎn)矣！”
孔子說的是什么呢？是境界！
農(nóng)民的最高境界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工匠的最高境界是只專注于工藝的精進(jìn)而不問是否討好市場。
學(xué)者的最高境界是修養(yǎng)其道義，堅(jiān)持其正義，而不是茍合取容！
境界之有無，取決于信念之有無。
孟子講過類似的話，《盡心上》——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曰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p>
這個世界盡管并不完美，但是需要一個盡善盡美的標(biāo)準(zhǔn)。正如這個世界不存在一個完全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人工作品，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完全標(biāo)準(zhǔn)的度量衡，否則，這個世界不但無從建設(shè)，還無從判斷，甚至無從描述，它的存在都無法想象！
我們?yōu)槭裁葱枰拍睿恳驗(yàn)樾拍钍沁@個世界的度量衡！
信念是這個世界的高標(biāo)，它讓我們仰望。
可是，孟子卻又在另一個地方告訴我們：信念也是底線，它阻擋了我們的墮落。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dú)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孟子反問我們：假如沒有什么東西比生更重要，那么，不就凡是可以得生的手段都可以使用么？同樣，假如沒有什么比死更可怕，那么，凡是可以避死的事，不都可以做嗎？這兩個“凡是”，必使人類墮落而無止境。所以，為了人類的崇高和自尊，人類必須建立一個道德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不擇手段，都不能無惡不作。那么，自然的，就必須有一種東西比生更重要，更值得我們珍視，這就是“義”。必須有一種東西比死更可怕，更要我們避開，這就是“不義”。
這就是信念！
信念，是我們獲得尊嚴(yán)體面的必需品！
六
最后，讓我們回到開頭。
孔子在告訴子路“君子固窮”之后，他還有一句話：
小人窮，斯濫矣！
什么意思呢？
有信念并堅(jiān)守信念，確實(shí)并不能使我們一切順?biāo)?，直至成功。但是，信念阻止了我們在不成功之后的墮落，并且阻止了我們在墮落之后，如洪水泛濫一般變成世界的禍害。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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