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與月
這個人在八十多歲的生命長度中,歷經(jīng)了四朝,閱盡天下人事,還有政治的五臟六腑。
董仲舒任江都王國相長達(dá)十年之久。江都就是今揚(yáng)州。公元前140年,他千里迢迢,趕赴揚(yáng)州上任。這里南臨波濤滾滾的長江,北有淮河的燈影搖曳,又傍帶一條開鑿于戰(zhàn)國時的古運(yùn)河,向東還可以遠(yuǎn)眺云波浩渺的東海。這一切令董仲舒的視野更加寬廣。
江都王劉非是景帝之子,漢武帝的同父異母兄弟,也是董仲舒輔佐的對象。劉非多才氣,有勇力,廣治宮室,素來驕奢。遷居?xùn)|南大邦后,廣招四方豪杰,心里渴望著更大的轄區(qū)。于是,朝廷委任他為江都王國諸侯相,含有監(jiān)視與制衡的政治期待。董仲舒既要完成中央交辦的政事,又不能得罪劉非,實(shí)在需要投機(jī)取巧,或政治智慧。
很快,董仲舒找到了平衡點(diǎn)。他正心正己,又“以禮義匡正,王敬重焉”,加之,恪守“兼善天下”之座右銘,在江都興禮樂,致教化,調(diào)陰陽,利元元,所作所為,一任皆以利民安邦為本,江都稱治,成為了漢武帝以禮治世待客,頗有成就的二千石?!稘h書·循吏傳》稱:“孝武之初,外攘四夷,內(nèi)改法度,民用凋敝,奸軌不禁。時少能以化治稱者,惟江都相董仲舒……以經(jīng)術(shù)潤飾吏事,天子器之。”
皇帝的神經(jīng)有時候會出大毛病。公元前135年二月,遼東高祖廟發(fā)生火災(zāi)。二月后,高祖長陵高園殿又發(fā)生火災(zāi)。是時,董仲舒正著《災(zāi)異之記》,神經(jīng)敏感的漢武帝勃然大怒,對董仲舒的態(tài)度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馬上罷了董仲舒的官職,論罪當(dāng)死。后來,漢武帝在眾妃的臨床按摩中,神經(jīng)系統(tǒng)獲得了溫柔的康復(fù)。于是,他一高興,又赦免了董仲舒,復(fù)為中大夫。可以說,眾妃娛樂了皇帝,也拯救了另一個男人的命運(yùn)。不然,漢代就缺少了一個大儒,董仲舒在中國歷史上就不會占有那么多的頁碼。
公元前124年,公孫弘晉升為丞相。他一生有功于漢室,但又喜歡干兩件事:一件事是政敵比他弱,他嘲諷;另一件事是,對比他強(qiáng)的政敵,大加排斥。董仲舒治《春秋》是強(qiáng)項(xiàng),學(xué)問和見地在全國是一座山峰。公孫弘的“宰相肚子”撐不開船了,向漢武帝推薦董仲舒出任膠西王國相,輔助諸侯王劉端。公孫弘表現(xiàn)了他的政治成熟,用高尚的形式實(shí)施小人的奸計(jì),而且,天衣無縫。
但董仲舒知道公孫弘的陰險(xiǎn)。他不露聲色,于公元前125年赴任了。四年后,董仲舒致仕歸家,將家遷至今陜西興平市策村,開始了他著書立說的宏偉事業(yè)。皇帝沒有忘記他,朝廷也沒有忘記他,未央宮每有大議,均令使者及廷尉就其家而問之,仍受尊重。而董仲舒的禮教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
在承繼孔子的三正說,韓非后期的三順說基礎(chǔ)上,董仲舒加以創(chuàng)新,提出了三綱說。他指出,“三”者同是指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尊卑等級。先秦儒家說的“三順”,董仲舒更以《順命》作為篇名?!俄樏菲f:“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于天亦可?!鬃釉唬骸诽烀?,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源擞^之,可畏者,其唯天命:大人乎!”這個受命就是從命,臣從君命,子從父命,妻從夫命。至于君從天命,那完全是假托的。這就給君主以為所欲為的廣闊天地,誰也制約不了他。董仲舒三綱的實(shí)質(zhì)也是合著三正、三順的脈搏一起跳動的,有些重疊的地方,但不是抄襲,他發(fā)展了孔子禮教學(xué)說。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
班固是個了不起的漢文史學(xué)家,但對禮教卻有不清爽的舉動,比如抄襲。他在《白虎通義》中特作《三綱六紀(jì)》一篇,對三綱的闡述是這樣的:“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省逗募巍吩唬骸秊槌季V,父為子綱,夫?yàn)槠蘧V?!薄喙陶f三綱是三對陰陽的:“君臣父子夫婦,六人也。所以稱三綱何?一陰一陽謂之道,陽得陰而成,陰得陽而序,剛?cè)嵯嗯洌柿藶槿V?!本?、父、夫是陽,臣、子、妻是陰。又說三綱是分別天、地、人:“三綱法天地。……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即伸,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zhuǎn)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人,合陰陽,有施化端也?!卑喙踢€說,“子順父、臣順君、妻順夫何法?法地順天也”。這三順的名稱是抄自韓非的三順說。以三綱比天地,是抄自《易傳》和董仲舒的。
班固穿著以前禮教的衣飾,靈魂也依附于以往的禮教。他采取照搬的方法,先肯定陰陽的尊卑地位,然后把禮教等級比作陰陽的屬性:“夫禮者陰陽之際也,百事之會也,所以尊天地、儐鬼神、序上下、正人道也?!卑喙虉D簡便,卻給后人留下了笑資。
董仲舒的三綱不可能是徹頭徹尾的原創(chuàng),但他與班固的最大區(qū)別是有沿襲但絕不抄襲。
董仲舒說:“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碧焓亲罡叩纳?,三綱可求于天,也就是“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三綱的王道同天一樣地永久不變了。
假托神權(quán),為君權(quán)服務(wù),是董仲舒的一大發(fā)明:“《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曰: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是穸炀?,屈君而伸天?!庇冒自捨恼f,臣民的從君同于君的從天。天是虛的,君是實(shí)的,君的從天,就是君命即天命,君即活神。這就給了君主無法無天的特權(quán)。
在他的思想中,民必從君,同于身體必從心:“《傳》曰:天生之,地載之,圣人教之。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體也。心之所好,體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從之?!倍偈嬲J(rèn)為,只有君能通天、地、人:“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dāng)?”因此,君臣如天地,君包辦善,臣包辦惡:是故《春秋》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臣之義比于地,故為臣下者視地之事天也。“董仲舒把君尊到無上的地步,給他自己也帶來了榮耀。帝王們在尊儒布禮中,對董仲舒也很懷念。似乎,董仲舒的文字有安定天下秩序的特異功能。于是,董仲舒的三綱禮教,成為了中國二千多年來的定論。不僅漢代的緯書和班固的《白虎通》等通用這個名辭,直到朱熹、王夫之、辜鴻銘等也一點(diǎn)沒有改變。而且,歷代王朝可以改變歷史,改變?nèi)魏稳说拿\(yùn),但對董仲舒卻是陳陳相因,未曾有過篡改。這簡直是一個人間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