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被事業(yè)成功沖昏頭腦的武井專橫跋扈，管理上推崇“獨裁”和“鐵腕”。武井的照片被陳列在各店鋪，職員上下班的時候必須對著照片鞠躬致意，大聲背誦武井的名言警句。

近日，國內(nèi)P2P丑聞連環(huán)爆，公司爆雷、老板跑路、投資者欲哭無淚。失控的民間金融海嘯，卷起千堆雪，讓國人重視金融監(jiān)管的不可或缺。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1966年武井保雄一手創(chuàng)辦日本最大的消費者金融公司。在高利貸行業(yè)呼風喚雨的他，登上東瀛首富寶座。好景不長，他卷入竊聽記者犯罪活動，以丑聞告別商界。日本官方嚴打高利貸，公司最終破產(chǎn)。遺憾的是，武井家族利用法律漏洞，打贏贈與稅官司……

窮小子變身金融巨擘

1931年，武井保雄生于東京附近的埼玉縣深谷市，母親是小雜貨店店主。

中學時代正值二戰(zhàn)后期，武井輟學，進了陸軍飛行學?！毡镜膽?zhàn)爭預備隊。1945年 二戰(zhàn)結(jié)束，14歲的武井剛逃脫神風特工隊員白白送死的厄運，又和很多學生兵一樣淪入失業(yè)大軍。

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到處流浪，靠打零工艱難謀生。武井當過鐵路職員，販賣過蔬菜，也做過黑市生意，與黑社會關(guān)系匪淺。飽嘗世態(tài)炎涼以及老板工頭的欺辱，武井發(fā)誓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出人頭地。“如果留下很多錢，后人就會認為那個人多么偉大?！边@是他常對友人說的一句話。

武井對外表示，發(fā)財?shù)撵`感來自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一次美國之行，讓他了解到美國個人消費信貸企業(yè)的運行模式。

1966年，36歲的他白手起家，以在黑市從事大米交易賺得的第一桶金，在東京板橋區(qū)租借了一間12平方米的小屋，創(chuàng)立了經(jīng)營信貸業(yè)的富士商事。通過無擔保的小額貸款起步，一個龐大的消費信貸帝國橫空出世。

日本雖在1954年出臺《出資法》及《利率限制法》，但執(zhí)法不力，兩部法律形同虛設。此后經(jīng)濟進入騰飛階段，普通民眾對耐用消費品和休閑娛樂的需求迅速上升，民間消費信貸登上時代舞臺。但自生自滅的貸金公司，長期未被政府納入正規(guī)金融體系。

至于日本各大銀行，主要信貸對象是企業(yè)，對消費信貸態(tài)度消極，手續(xù)煩瑣，干脆退出零敲碎打的消費者小額貸款市場。

監(jiān)管真空加上正規(guī)消費信貸渠道缺失，讓日本民間借貸蓬勃發(fā)展，營業(yè)點遍布大街小巷。進入競爭激烈、風險極大的民間高利貸市場，武井有何高招，能在這一行穩(wěn)扎穩(wěn)打，贏得巨額利潤？

武井最早把放款目標鎖定在家庭主婦上，“主婦的個人信用要比男人好”。他以最原始的信貸理念起步，“不能借給不打掃廚房廁所的主婦”，而要“借給孩子穿著干凈衣服的主婦”。

早上10點，穿著筆挺西裝的武井，四處觀察住宅小區(qū)的陽臺上誰家的主婦晾曬洗干凈的衣服，“能不能借用您家的洗手間？”他厚著臉皮，挨家挨戶敲門，混進洗手間調(diào)查，看誰家整齊干凈，以此作為判定誰家“好借好還”的依據(jù)。

“借給一個企業(yè)很多錢，不如借給很多的人少量的錢。這樣不但風險小，而且利潤大。”武井對下屬說，“日本是經(jīng)營信貸的良好國家。因為貸款人不管多窮，都會想著還錢?！边@也是他選擇高利貸的最大理由。

1969年，大阪幾家大公司聯(lián)合成立了日本消費金融協(xié)會，將用戶借貸數(shù)據(jù)共享，信貸業(yè)務中最大的隱患——多頭借貸問題得以解決。

1993 年 Acom研發(fā)成功自動完成貸款申請和簽約的機器，申請者只需在用戶界面填寫相關(guān)信息，中央信審機構(gòu)通過攝像頭跟申請人交談，就可完成個人信用評分。愛面子的日本人害怕被人拒絕，自助式借款的新機器完美解決了這個難題，同時大大降低了公司運營成本。

武富士籌措的資金利率是1.85%，放貸的利率卻高達29.2%。高額利潤讓武富士的生意越做越大。1996年公司在二板市場“佳斯達克”成功上市。此時，公司的個人消費放貸余額超過1萬億日元，最高突破1.7萬億日元，成為日本個人消費信貸業(yè)翹楚。

1999年《福布斯》全球富豪排行榜上，武井以78億美元個人資產(chǎn)，成為“日本首富”。他本人也一度成為日本納稅最多的個人。

推崇“獨裁”和“鐵腕”

被事業(yè)成功沖昏頭腦的武井專橫跋扈，管理上推崇“獨裁”和“鐵腕”?！拔渚麻L的照片被陳列在各店鋪，職員上下班的時候必須對著照片鞠躬致意，大聲背誦老板的名言警句?！惫締T工說，“公司從外部招聘過七名社長，但武井從不放權(quán)。外面來的社長只是裝飾門面?！?/p>

員工暗地里說老板是“大獨裁者”和“對金錢貪婪無厭”。在母親的葬禮上，面對送來禮金的部屬，武井居然用那些平時白送給客戶、每塊僅價值300至400日元的手表作為回敬。在公司員工培訓中心留宿一個晚上的話，老板還得收8000日元！不過，他在自己身上花錢可不會這么小氣，光是他那幢東京的豪宅就價值80億日元！

武富士的高離職率在日本金融界人人皆知。對高管稍有不滿，武井立馬將其掃地出門。多疑、霸道的性格，讓武井在商業(yè)成功的同時，也走向孤家寡人，甚至自我毀滅。內(nèi)舉不避親，妻子和兩個兒子均在武富士任重要職務。武井總是懷疑公司職員誰私自偷了客戶的情報，誰在說他兒子的壞話。

在日本民間，消費信貸公司聲譽不佳。他們乘人之危，大舉發(fā)放高利貸，以暴力方式催債，許多借貸者陷入債務危機，走上自殺的不歸路?！八麄儾粌H向父母等其他親屬催收，還擅自進入民宅，恐嚇老人、孩子，有的孩子甚至得了抑郁癥?！?/p>

“無擔保高利貸地獄”的社會問題，日益引發(fā)媒體關(guān)注“消金三惡”：高利率、過剩信貸和暴力收欠款。此外，武井與警察和黑社會的關(guān)系，也成為人們非議的焦點。

干這一行，沒有官僚、警察和黑社會的保駕護航是不行的。公司上市前，武井就將部分股票轉(zhuǎn)讓給政治家、高級官僚等人，另外他用高薪聘請離任的大藏省銀行局局長為公司董事，還重金請來退休的警察總監(jiān)出任公司顧問。

通過警察總監(jiān)的介紹，武井聘用了解黑社會情況的警官，專門負責討債或與警方打交道。在公司上市期間，遇上黑社會團伙搗亂，他花錢請右翼團體“熏風同志會”擺平，自詡“以黑制黑”。武井津津樂道：“在日本，暴力團比右翼厲害，警察比暴力團厲害，右翼又比警察厲害，這三種人好好利用將事半功倍！”

山口勝美在《武富士對山口組：最強組織的較量》一書中感慨：“與武富士隱藏的黑暗力量的罕見關(guān)系，運行在消費金融行業(yè)的頂端。突襲、勒索、勾結(jié)、腐敗……一場無所畏懼的人類死亡之戰(zhàn)！”武富士和山口組這兩大強力集團聯(lián)手，讓日本國民備感不安。

竊聽丑聞纏身致破產(chǎn)

2003年12月2日晚，東京赫赫有名的富人區(qū)杉并區(qū)，一幢占地1840平方米的超級豪宅前突然熱鬧了起來，近百名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和5輛閃著紅光的警車把豪宅的前后門堵得水泄不通。

警察搜查整整2個多小時，不時有人把裝有文件、電腦的紙箱子往車上搬。最后，兩名警調(diào)人員一左一右把赫赫有名的武井扶上面包車，擺脫記者的追堵。

警方發(fā)言人發(fā)表聲明，之所以逮捕這位“傳奇人物”，是因為他涉嫌命令屬下長期竊聽記者和高管。直到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武井仍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會是真的，他語無倫次地說：“我真的不知道竊聽的事?！?/p>

在東京證券市場倉促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武富士時任總裁稱：“武井的被捕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希望這一事件的真相能迅速告白天下！我迄今仍堅信竊聽事件只是公司的個別人行為，相信法官會還給我們老總一個公道?！?/p>

然而，東京警方可不相信這位73歲的老人是清白的，因為從他辦公室里搜出的文件清楚顯示，竊聽是最高層組織的。在指使下屬對他人進行竊聽的秘密文件上，清清楚楚地蓋著武井的個人印章！

原來上個月，東京警視廳接到一通神秘電話，說武富士涉嫌不法行為——對敢揭露公司丑聞的記者和被懷疑對公司會長不忠的高管進行非法竊聽。按照日本的法律，這是極其嚴重的犯罪行為。警方立即成立重案組對此案進行突襲式調(diào)查。

警視廳以違反《電信事業(yè)法》為由對原涉外擔當中川一博、偵探公司代表重村和男等4人以及原專務董事小瀧國夫進行逮捕，并追究武井的責任。

中川一博立刻招供，將保存的71盤錄音帶交給警視廳。他大倒苦水：“竊聽指令都是會長親自下達的，我哪敢不聽！”那是2000年6月，東京名記者山岡俊介采訪到了武富士在消費者貸款操作過程中的黑幕，決定曝光，公司股價暴跌。

武井立馬派公關(guān)美女出馬，希望能以巨額“封口費”和美色讓記者閉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山岡不但軟硬不吃，還正色警告：“如果你們再這樣干的話，就告訴警方了！”

武井授意中川、小瀧找上私人偵探社，組織一個“竊聽小組”，專門竊聽山岡的家庭、移動和車載電話。事關(guān)重大，公司最高層成立了代號為“耳朵”的絕密機構(gòu)，成員之間用暗語交流。

竊聽顯然讓武井嘗到了甜頭，不久他下令將竊聽范圍擴大到好幾個記者的頭上，后來甚至擴展到公司內(nèi)部他不信任的高層人物身上。先后遭竊聽共有6人，每次均由武井下口頭命令。

中川向警察哭訴，他也知道這是犯了重罪，可他沒辦法：“會長告訴我說：‘這事辦得漂亮的話，至少能發(fā)給你大筆獎金！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做出什么選擇呢，只能服從?！?/p>

對此，武富士員工表示： “在公司打電話時，我們不愿被聽到的內(nèi)容，都用手機或公用電話。武井保雄除了家人，誰都不相信。”

12月8日，武井認罪，辭去公司董事長職務。一家上市企業(yè)的經(jīng)營者染指竊聽，在日本聞所未聞，舉國震驚。2004年11月17日青屋木法官以違反《電信事業(yè)法》以及誹謗罪判決：武井處以三年監(jiān)禁，緩刑四年，武富士公司判處罰金100萬日元。

2006年初，日本最高法院裁定：所有超過《利率限制法》上限的利息均為無效，且貸款額不得超過借貸者年收入的三分之一。新規(guī)規(guī)定消費信貸最高年利率為20%，此前多出的利息，要返還給借款者。

同年8月，武井因肝衰竭去世，終年76歲，日本消費信貸的“黃金年代”宣告終結(jié)。2010年9月武富士向東京法院申請破產(chǎn)保護，留下51億美元債務。次年4月韓國A&P;金融公司正式收購武富士。昔日的日本消費信貸帝國轟然倒塌。2017年3月，武富士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兒子打贏天價贈與稅官司

2011年日本最高法院柳田幸三法官裁決：日本政府（國稅廳）需向武井長子武井俊樹，退還一筆連利息約187億港元的稅款，等于日本政府每年所收贈與稅總和的兩倍，是日本政府有史以來向單一納稅人支付的最大筆的退稅。

前首富死后打贏和日本政府的官司，一時間，外界議論紛紛。原來1999年，俊樹從父親那里獲得一筆贈與的財產(chǎn)，日本政府向他征收124億港元的贈與稅。根據(jù)當年法律，住在境外的日本國民免交贈與稅，在1997年至2000年間主要住在香港的武井俊樹，2007年向法院提出申訴，要求退稅。其間日本政府以俊樹蓄意逃稅為理由抗辯，獲得勝訴。案件上訴至最高法院，法官以俊樹當年居留香港六成時間長于日本，技術(shù)上是住在香港，判決政府敗訴。

正在向破產(chǎn)的武富士追償還款的債權(quán)人總數(shù)達到200萬人，金額總額高達2兆4000億日元。聽說武井俊樹憑空得到日本政府2000億日元的退稅后，他們紛紛要求俊樹吐出這筆錢償債。

債權(quán)人對武井保雄留給大兒子巨額財產(chǎn)恨之入骨是有道理的。武富士破產(chǎn)前，武井夫妻把個人持有的公司股份賣給了自己在荷蘭成立的公司。然后武富士在日本東京上市，引發(fā)武富士荷蘭公司的股價大幅上漲。于是，武井夫妻趕緊在高位將荷蘭公司90%的股份贈與了大兒子。

境外上市、控制股價、適時買進賣出套現(xiàn)、選擇低稅率國家和地區(qū)轉(zhuǎn)移財產(chǎn)……這一系列的洗錢運作，是很多日本家族企業(yè)家躲避“世界第一高遺產(chǎn)稅贈與稅”的慣用伎倆，只不過，這一次武井保雄父子玩得太過“巧妙”了。

日本最高法院強調(diào)：“稅法是不能因為環(huán)境、條件和人而隨意作出變動的，當初我們制定它的目的就是為了遵守?！痹掚m如此，武井父子逃避稅收、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洗錢行徑，難逃日本國民輿論的口誅筆伐。

2013年8月，債權(quán)人狀告武富士原副社長武井健晃（武井次子）的集團訴訟在東京地院開庭。官司一打就是五年，日本最高法院至今尚未作出終審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