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霽添
如同所有海枯石爛的劇本,脫下戲衣,難免會有骯臟不堪的內(nèi)里。
梁山伯吐血而亡,祝英臺自盡化蝶。一因權(quán)勢逼迫,一因心如死灰,在人生的起點和終結(jié)處,二人雙雙化蝶。
因而我愛程蝶衣這個名字,披上戲衣,他是華美高貴的蝶;脫下錦袍,他是墜入凡塵的仙。
二十世紀(jì)初的北京,在清朝的太陽即將墜落的時候,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穿梭在茫茫的人群里,奔向人生的第一個分岔路口。有人叫住她:“艷紅。”一個媚俗的名字,媚俗卻刻意裝點過的面容,印證了她注定要痛苦的人生。
以一根多余的手指為代價,小豆子搖身一變,變成了程蝶衣。一出《思凡》,他永遠(yuǎn)倔強地唱錯,也不知他是否有意?!拔冶臼悄袃豪桑植皇桥畫啥??!彼粺煻窊v出滿嘴的血,因這曲《思凡》,自此他成了風(fēng)情萬種的虞姬。
戲臺子上的故事,永遠(yuǎn)都是一模一樣的悲歡離合,哭過了,笑過了,也就散了去。待下回再來,也是一樣的結(jié)局,一樣的眼淚,沒有人會去注意戲的真假,譬如和虞姬演對手戲的霸王,和這戲里錦衣華服的虞姬。
段小樓的出現(xiàn),給了程蝶衣另一種滿足。他是虞姬,而他是霸王。霸王別姬,生死不離,他不會像母親那樣拋棄他,他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戲詞里的“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幾番凄切,幾番悵惘,等到的只剩曲終人散。
如同戲里的人兒,虞姬終要自刎,霸王終歸末路,什么“力拔山兮氣蓋世”最后只剩了“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人的一生也是如此,蝶衣沒法去選,虞姬也是沒法選的,不知何時,戲里的命早就成了戲外的人,改不了的,也無法變。他甚至沒資格去想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也許他可以讀書,可以從商,可以混進(jìn)茫茫的人海里,與所有人一樣看著日升月落。
想起他的貴妃醉酒,沒了霸王,虞姬唱不成獨角戲,于是貴妃上臺?!八鳖澪∥〉仫嫳M美酒,搖搖欲墜,一式臥魚唱得百媚橫生。那個時代的詩人李白寫過“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卻不過是“人生在世如春夢”,且歌且醉,不問今夕何夕。
錯過的,路過的,全在戲里,醉了個通宵。北京人有個叫法“斷片兒”,意思是醉后忘事,苦的甜的全忘了,求得暫時的安穩(wěn),等下一次疼痛的發(fā)作。天明時,又是一場一場的戲,填滿他空虛而又不甘、不甘卻無能為力的內(nèi)心。
他把這個世界當(dāng)成虛幻,可世界偏偏事與愿違,變得真實而可怕。那些戲本戲文,那些癡男怨女,訴說的??菔癄€、海誓山盟,最后只剩下相看兩厭的結(jié)局。時代不再恩許他的執(zhí)迷,命運將他推向另一種絕望,他的信仰、他的迷醉,在現(xiàn)實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成為罪惡。
于是江山已老,紅顏不再。
虞姬終究自刎,霸王不過烏江,因而才有了大漢王朝。
人戲合一,我想,他也許甘之如飴。
[【小編評】]
霽添同學(xué)此文的文筆之熟稔老到、感悟之深切沉郁,對語言的運用近乎駕輕就熟,讓我一度懷疑是否出自她之手。確乎此,推其為佳篇宜哉! (巫 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