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村東頭有一棵五人圍攏不過來的苦楝樹,每到了秋天,樹葉紅得像一團(tuán)火。苦楝樹旁邊有一座舊廟,村里人把廟里的泥胎請走了,辦成了學(xué)校。我就在那里讀書,那時我九歲,讀小學(xué)二年級。
我每天放學(xué)回來,娘都要我去拔野菜,因家里糧食不多了,爹吃槐葉饃饃吃得脖子腫起老高。爹那幾天老咳嗽,人也瘦得不輕,放工回家就一頭拱到炕上哼哼,娘不停地給他捶背。
一天放學(xué)后,娘塞給我一塊菜饃,我握著菜饃提起籃子就和二奶家的榮榮到下洼地里挖野菜,野地里有薺菜、馬齒菜、豬耳朵菜等。那天那個叫蓬兒的潑女就跟在我們后面,老遠(yuǎn)就罵我倆:“小榮榮,拔薺菜,越拔越厲害?!蹦莻€蓬兒和我們同班,我一直對她沒好感,她就愛罵人,和小榮榮鬧得很僵,聽見她罵榮榮,我也罵:“蓬子毛,炒辣椒,誰想吃,誰去薅!”
天已黃昏了,就在這時聽見玉米地那邊嘩啦響,有人就喊:“捉小偷!捉小偷!”
小榮說:“小偷真可恨,前幾天俺家的菠菜讓人拔去了?!?/p>
“捉住了,使勁揍!”我也忿忿地說,回頭喊小虎。
小虎是我家的狗,是我上學(xué)路上撿來的,當(dāng)初我碰見它時還是蓬毛松松的小狗,可憐兮兮地躲在上學(xué)的路邊上,沒人理它。我每次上學(xué)都會丟一點零食給它,它再見了我就搖尾巴,后來沒注意竟跟在我身后,來我家了,趕都趕不走。于是,就收養(yǎng)了它。取名小虎。
“小虎,搜!”
小虎豎起耳朵,箭一樣朝有喊聲的方向躥去。
不大會兒,我倆籃里的野菜已拔滿了。就朝家里走。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家家屋頂上冒著縷縷炊煙,我今天拔的菜真多,樂樂地想,回到家里,娘一定會夸我。就在這時,小虎跑回來了,氣喘吁吁,嘴咬住我的褲角直拽。
我跟著小虎來到大隊部門前,只見圍了很多人,嚷嚷:“小偷捉住了!小偷捉住了!”
我也爬上窗,朝屋里面看,只見地上放著十來穗青苞米,旁邊蹲著一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爹!
我羞得臉紅到脖子,差點掉下窗來,腦袋嗡嗡響,也不知怎么走回家的。
娘好像早知道了似的,在炕上坐著。鍋蓋上冒著熱氣,像是飯做熟了,就等爹回來。可是爹還在大隊部里。
過了好長時間,爹回來了,一臉的垂頭喪氣。娘趕緊跳下炕,望了爹一眼,沒作聲,往炕上放桌子,端飯。爹仰在那里,看都沒看一眼。娘也沒動筷,坐在炕邊。我也不敢作聲,拿了塊菜饃到外屋啃。
一會兒,娘忽然喊了我一聲。我進(jìn)屋去,娘從炕席摸出一毛錢,說:“到小賣部里打點酒去!”
娘昨天借了二奶一個雞蛋,湊足了十個,才賣了一塊錢。
我把酒打回來,見爹還仰在炕上。娘說:“起來吃吧?!?/p>
半天,爹起身坐起,娘趕緊把筷子遞過去。
不一會兒,有人敲門,原來是二奶奶。
二奶奶手里端著個瓢,瓢里盛著白白的半瓢地瓜干。
娘下炕把地瓜干接了,說:“只等秋后還你了?!?/p>
二奶奶沒說什么,只說了句“先將就著吃吧!”就走了。
爹和娘一夜沒說一句話。
我到了學(xué)校,也不敢說一句話,見了人也抬不起頭來,像個賊似的。
這天晚上,村里派人把爹叫到大隊部,不知為什么,見娘不安的樣子我知道不是好事情。果然爹不大會兒回來了,娘急忙上前問。我聽清楚了,原來幾個鄰村要合修一座大水塘,村里不安分的人都要被派去,當(dāng)然有我爹,還有我娘。難道我娘也不安分么?肯定沾了爹的光。娘說,“那孩子誰來照顧?”爹想了半天,說,“反正孩子也要放暑假了,就送他姥姥家去吧。”
就這樣,爹娘去修大水塘去了,我被送到姥姥家。我沒忘帶上我的小虎。
我姥姥家就在后村,不遠(yuǎn)。姥姥很喜歡我,因為我能幫她干一點小雜活,比如挑個水什么的。我姥姥給我準(zhǔn)備了兩只我能挑得動的鐵桶,每只桶能盛兩大瓢水。每當(dāng)我搖搖晃晃滿頭大汗地把水挑回來,姥姥就會拿出一些好吃的東西犒勞我,有糖果,有餅干。那都是二姨回來給姥姥的。
我經(jīng)??匆娨患液谄衢T內(nèi)有一個孩子的腦袋,白白的圓臉,我就招呼他出來玩。他只是笑,我看他笑得很好看,一對小虎牙討人喜歡,看樣子也就七八歲。我拿出一塊餅干遞給他,說:“咱倆一塊兒玩?!彼忧拥亟舆^餅干,放在嘴邊輕輕咬了一口,然后問我:“你是小海軍嗎?”我說:“是。”“怎么沒戴飄帶的帽子?”他不解地問。
我也回答不上來,因為我不知道爺爺給我買了這套海軍服怎么偏偏就沒有帽子呢?我只得說:“都一樣,反正是小海軍,走,咱到外面玩?!薄澳愕墓穮柡幔俊蔽艺f:“很厲害著呢,但它很聽話?!彼π?,說:“它斗得過大黃嗎?”“哪個大黃?”
他伸手一指,我看見街口追逐著一群狗,其中有個大黃狗為爭一只發(fā)情的母狗而大打出手,把其他狗咬得頭破血流,我喊一聲:“小虎,上!”小虎豎起耳朵,直沖過去,沒幾下就把大黃按翻在地叫喚。他很高興豎起拇指:“你的狗好棒??!”
他叫小寧。第二天,我還找他玩,帶他到南山坡的樹林里捉知了。
太陽火辣辣的。樹林子很密,很陰涼愜意。那些知了在樹枝上面排成隊,叫個不停。我用肩膀頂著小寧上樹,說:“你輕輕上樹捉,捉一只我給你一塊餅干。”“好,可不準(zhǔn)騙人!”小寧好像很有勁頭,上樹像一只猴。
我在下面指揮,他在樹上捉,捉一只就把知了翅膀掐掉,丟在地上,我去撿。大概捉了十來只,小寧就沒心思捉了,像有心事,眼老往村子方向望,我喊:“別亂望,小心掉下來!”他又捉了幾只,喊:“小海軍,我要下去!”我把他扶下樹,問:“怎么了?”他不作聲,我把餅干送給他,他接過餅干,就坐在草地上,一會兒說:“咱們回家吧?”
就在這時,我看見山下小路匆匆跑來一個人,氣喘吁吁,我說小寧:“你看,跑來一個老頭!”
小寧抬起頭,忽然喊了一聲:“爺爺!”扔下手中知了就跑上前去,一頭撲到老頭懷里。老頭上氣不接下氣,不時地回頭張望,果然,我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群人咋呼著追來。我問:“爺爺,他們?yōu)槭裁醋纺??”老頭沒說話,只是“哎”了聲,臉貼著小寧的臉親了幾下,站起身又要逃。
我環(huán)視四周,想給他找個藏的地方,見有一土坑,旁邊長滿了草,就喊:“爺爺,快躲在這里!”老頭毫不猶豫跳了進(jìn)去。我忙折了些槐枝扔在上面,小寧也捋些青草,蓋在上面。我還特意把小虎喚過來守著。
這時,那幾個人追過來了,胳膊上都帶著紅袖章,氣勢洶洶地問:“小孩,看見一個老頭沒有?”我和小寧對望了一眼,小寧搖搖頭。我說:“看見了,剛才往山那邊跑了。”那幾個人滿頭是汗,為首的一個用手遮了一下太陽,望向樹林那邊,擦了下汗,就要朝土坑那堆樹枝走。小虎可來真的了,蹲在那里發(fā)出“嗚嗚”警告,嚇得那人差點跌倒,回頭說了句:“算了,算了,躲過初三,能躲過十五?回去吧?!?/p>
見那些人走遠(yuǎn)了,我炫耀說:“怎么樣?我的小虎很可以吧?”
回到姥姥家里,吃飯時我還夸小虎。姥姥嘮嘮叨叨,說:“那老頭是王奎山?!?/p>
“王奎山?誰是王奎山?小寧的爺爺嗎?”我問。
姥姥說:“是啊,上茅廁時沒看住,跑了,老地主!”
“老地主?小寧的爺爺是地主?”我驚得張大嘴巴。在學(xué)校里,老師告訴我們,地主就是壞人,可我怎么幫了地主的忙,把他藏了呢?我氣憤扇自己臉。
直到爹娘修完大水塘回來,我也沒敢說。但是后來,還是讓人知道了,讓爹受了牽連。
這天,我家來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住在我家?guī)坷?,是隊長安排的。據(jù)說是工作組人員。隊長臨走時囑咐我爹:“老左就住你家里了,可要多多關(guān)照?!?/p>
我爹顫顫地說:“那是,那是?!?/p>
家里來了個干部,我心里也慌,生怕他知道我救地主王奎山的事。
老左并不老,三十剛出頭,穿一身洗白了的舊軍服,留分頭,一雙細(xì)小的眼睛很機(jī)靈,跟人說話時眼老離不開你的眼,會刺得你很難受。他第一天住我家,我清楚記得我娘烙了一張油餅,還炒了一盤茄子和一盤雞蛋菜,我爹陪他坐在炕上。
老左見我站在門框旁看他,拿起塊油餅晃了晃,像是給我,我連連擺手:“不吃不吃!”盡管我流著口水,還是跑到外屋。因為娘告訴我,那是招待客人的,我爹平時都撈不著吃。
到了學(xué)校,我還在想那塊油餅。到了晚上吃飯,沒見到剩的油餅,難道都吃了?我又不好跟娘問。
娘和爹在嘀咕,“老左可是整人的人,不會是來監(jiān)視咱的吧,可要防著些?!?/p>
老左是惠民人,當(dāng)兵復(fù)員不久,轉(zhuǎn)到了地方,老家那里也不是很富裕。我爹把自家產(chǎn)的黃煙葉送給老左說:“看來咱倆一樣,都喜歡抽一頭粗?!崩献笠膊豢蜌?,說:“好啊?!?/p>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天很冷,路面上的雪融化了,又被西北風(fēng)吹得梆硬,屋檐下結(jié)了長長的冰凌。大隊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著革命歌曲。
時間長了,我家拿老左也近乎了,他的衣服,差不多都是我娘洗的,火爐都是我娘給他生的。老左是很講原則一個人,只嘮家常,公事一概不談。
那幾天老左犯咳嗽,老吭哧吭哧的,半夜也咳,搞得我也睡不著。我娘有偏方,用生姜和了白糖,每天早上煮了送過去,老左喝了后,漸漸好轉(zhuǎn)了,夸我娘:“嫂子神醫(yī)??!”
我的朋友小虎,和老左也很要好,只要老左的腳步到了門口,它就不叫了,老遠(yuǎn)擺著尾巴迎上去。
小虎,是我家生活的支柱,經(jīng)常逮個野兔或野雞回家,我爹舍不得吃,就上集市賣了換酒喝。我娘說:“這小虎比養(yǎng)的兩只雞強(qiáng)多了,你爹喝酒的錢,小虎有大半功勞?!?/p>
是啊,那時我家能養(yǎng)兩只雞就不少了。
一天,放學(xué)回家見院里有一只血淋淋的野兔,我問娘,娘說是小虎捉回來的。我高興得不得了:“小虎,太厲害了。”老左也美得不行,說:“嫂子,晚上咱吃餃子!”
我家很少能吃餃子,一年就能吃一次,就是大年三十。
老左包餃子的手藝還真不賴,比我娘包得還好看。老左就嘮,嘮在部隊時常下廚房的事。
娘就夸:“老左,真好人??!”
能讓家里客人吃上兔肉美味,當(dāng)然是小虎的功勞,我也榮耀,老左也夸小虎,夸我養(yǎng)了只好狗。
小虎確實是只好狗!它通人性。村不遠(yuǎn)有座大水塘,大水塘里常死人,有誰家孩子洗澡灌死的,有不小心滑進(jìn)去淹死的,但大多是想不開跳塘自殺的,有夫妻吵架的女人,有過日子不順心的男人。有一次,它就跳進(jìn)塘里救起一個孩子,當(dāng)時那個孩子落水了,岸邊女人慌了手腳,直喊“救命!”。四周無人,是小虎,小虎把那孩子拖上岸。
這天,小虎又從水塘里救出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姥姥村的王奎山。那天他逃了后,沒人再看見他。我和大伙都去看熱鬧。小寧的爺爺,我曾救過他,還給他餅干吃過。我對人說,他為什么要尋死呢?因為他是地主,沒人搶救他,隔他遠(yuǎn)遠(yuǎn)的。不大會兒來了很多人,密密的人,開現(xiàn)場大會,舉拳頭,喊口號。
晚上,老左回來了,還領(lǐng)來了民兵連長,告訴我爹:“你家的狗,保不住了?!?/p>
為什么?難道就因它救了王奎山嗎?
這些天我心里一直擔(dān)心小虎,我的小虎逃得出嗎?藏沒處藏?。∥夷闷鹉竟?,狠狠抽打小虎,看他蜷縮在那里眼淚巴巴的樣子,我又疼又恨,小虎啊小虎,你救誰不好,偏要救王奎山呢?
這天上學(xué)前,我特意用根繩子拴住小虎,用一張席子蓋住,放心了才上學(xué),上課時聽見狗叫心就發(fā)慌。好不容易等到放學(xué),匆匆往家跑,邁進(jìn)院門,就見有攤血。不祥之兆在我腦里一閃,跑進(jìn)屋一看,小虎不見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我娘也唉聲嘆氣,說:“聽到外面狗叫,小虎咬斷了繩子跑出去,沒出街門就被打死了?!?/p>
“小虎!我的朋友小虎?。 蔽铱藓爸艿酱箨牪?,只見大隊部屋里很多人,屋里飄著熟肉的香味?!靶』?!我的小虎!”任我呼喊,屋里人只是笑。老左也在場,把狗皮丟給我,說:“拿回家吧?!薄袄献螅悴恢v良心!你還吃過小虎捉的兔子呢!”
我想念我的小虎,痛恨這個老左,你媽的,我要報復(fù)老左。
我把老左門的鎖眼塞進(jìn)泥,往老左門的鎖上吐唾沫,往老左的門上撒糞尿!我見了他理也不理他。
老左每次回來見了就搖頭,就笑。我就樂。
不幾天,老左搬家了,不在我家住了。
我懷念我的小虎,后悔我打了它,當(dāng)時它眼淚巴巴的。它是我朋友,它是懂人性的,這樣一只好狗,怎就會被人吃了呢?
那幾天我爹時不時地常被傳到大隊部里審查,查和王奎山的瓜葛。我娘也整天沮喪著個臉,我問娘:“我爹好幾頓沒回家吃飯了,他不餓嗎?”我爹平時吃飯有個習(xí)慣,就是先抽一支煙,自己手卷的一頭粗那種煙,抽完煙,再喝一毛錢的酒,然后吃飯。爹的飯量大,一頓能吃兩個菜饃??墒撬押脦最D沒吃飯了。
“我要送飯給我爹吃?!蔽艺f。我娘塞了一小瓶酒在我兜里,又給了我一張油餅,就是老左吃的那種,說:“到了大隊部,偷偷給你爹,別讓人看見,??!”我快步跑到大隊部里,門鎖著。我爬上窗,看見爹縮在墻角里。我叫了聲:“爹!”把東西扔給他。這時大隊部不遠(yuǎn)來人了,喊:“小崽子!干么?”我跳下窗,趕快逃了。
晚上,村里開批斗大會,要斗我爹。
大隊院里滿滿的人,燈光通明,還有民兵背著槍。我爹被兩個民兵帶到臺上,自己坦白。然后大家揭發(fā)。我和我娘也被帶到臺上。我看見老左也在臺旁坐著,想,他吃過俺家的油餅?zāi)兀€吃過兔肉呢。心里就放心多了。
我爹開始坦白,說就偷過一次苞米,薅過一次白菜。下邊就有人揭發(fā),說:“不對,那天我親眼看見你在果園里偷吃過兩個梨!”“東山的草誰也不準(zhǔn)割,每次收工后你老落在最后,偷了幾次草?”“你家茅坑里的尿純嗎?隊里收尿時你兌了多少水?”……
越揭發(fā)越多,我爹滿頭是汗。下邊就有人起哄:“他不老實!”
這時老左也過來,勸我爹:“一定要講點實質(zhì)的、根本的思想問題,你喝的酒,吃的油餅,都哪來的?”我站出來,嚷:“酒錢是俺家的雞下蛋賣的,油餅?我都沒吃過!我爹也沒吃過!”老左笑笑。
民兵連長過來,把一張油餅揚了揚:“大家看,這不是油餅嗎?多好的生活啊?!薄斑@是俺爹的餅!”我大聲嚷。民兵連長甩開我伸出的手,吼道:“還有你,小崽子,你藏過那個地主王奎山,對吧?誰支使你的?說!”糟了!這丟人的事,怎偏偏讓民兵連長知道了?我啞了。
話題轉(zhuǎn)了,轉(zhuǎn)到階級斗爭上綱上線問題,都說一個孩子懂什么,還不是大人教的,還有那只狗,也是人教的。我娘也被拽過來。我爹我娘都說不知道這事。有人就說我爹不老實,給點顏色瞧瞧。有民兵用鐵絲拴住十來個磚,要掛在我爹的脖子上。民兵連長說:“叫他老婆給掛上。”
這時民兵連長看看老左,老左點點頭。民兵逼著我娘,把磚掛在爹的脖子上,我娘手顫顫地,給爹掛上了。我爹脖子上掛著磚,滿頭是汗,腿也顫抖起來,就要支持不住了。我大叫著:“不要欺負(fù)我爹!”跑過去抱磚,可是我抱不動。我被拖在一邊,臉還挨了兩巴掌。
我爹終于承認(rèn)了,說都是他平時教我的,包括那只狗,也是他支使的。我說:“不是,這事我爹我娘都不知道,那個地主,我也不知道?!睕]人理我。
村里沒地主批斗,我爹成了壞人,隔三岔五就被揪上臺。在人們眼里,他就是鄰村地主王奎山。
那個細(xì)雨濛濛的下午,我爹再也沒有回來,村干部說我爹跑了。
我和我娘在家里等我爹,晚飯也沒吃。我爹能上哪里呢?他不餓嗎?
有人在大水塘里發(fā)現(xiàn)了我爹,那人是個打魚的,沒打著魚,撈上了我爹。
我爹躺在那里,全身濕漉漉的,沒有血色的臉更加憔悴,胡子拉茬,只有眼是睜著的,像在等我來。我哭得比娘還傷心,我再也沒有爹了。這該死的大水塘。
晚上,我和我娘都哭紅了眼。我夢見小虎跑回來了,我跟著小虎跑,跑到大水塘旁。我看見我爹躺在那里,望著我笑,爹手摸著我腦袋,又摸摸小虎。是小虎救了我爹!
歲月蹉跎,三十年后,我的公司里有個員工得了重病,我到他家里去看望他。他家不是很寬裕,床上還有病重的老父親,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墻上掛的照片,這不是老左嗎?就是床上躺的那個老人。他好像也認(rèn)出了我,當(dāng)我提起往事,提起我的父親,提起我的小虎時,他激動不已,淚流滿面。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沒讓他說,只是讓人把捐的錢送給他,我退出門來。
清明時節(jié),我?guī)е鴥鹤颖е鴮O子,到爹的墳前看望。我爹的墳就在大水塘邊上。往日的大水塘不見了,早些年就被填平了,種了桃樹和莊稼,眼前是一片綠色。爹能看到這一切也該安息了。我?guī)砹撕镁坪臀业矚g的卷煙一頭粗,還有老娘烙的油餅。供桌上,都是我爹從沒見過的好東西,我默默自語:“爹,你安心享用吧,你要是能活到現(xiàn)在,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