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經(jīng)營婆媳關系，就像打鐵一樣，一面照著你心中理想化的形狀努力，一面也允許過程的艱難。

看過《舌尖上的中國3》，很少有人會不被那純手工鍛造的章丘鐵鍋圈粉。一塊裁剪的鐵皮，經(jīng)過成千上萬次的手工鍛打，變成一口锃亮的鐵鍋，能照見你鼻梁上的毛孔，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到章丘，我也不能免俗地要去鐵匠鋪，現(xiàn)場觀摩這口“容千般滋味，令鑊氣圓滿”的鍋，是如何在四處迸濺的火星子里打成的。

在此起彼伏的捶打聲里，鐵匠鋪主范大爺勸徒弟的金句，讓我精神一振：“開始打吧，別滿心糾結這一錘子下去，力道是大了還是小了，你盡早開始才最重要。你會發(fā)現(xiàn)，癟坑也好，凸點也好，粗糙的麻點也好，你打的次數(shù)足夠多，你一面打一面琢磨修正，這些之前的錯誤都會圓回來，要記得老祖宗的教導：打鐵沒樣，邊打邊像?！?/p>

好一個“打鐵沒樣，邊打邊像”。仔細回想一下，在家庭內部，所有一往無前去嘗試新的人際關系的人，都無意識地采納了這一樸素的原則。

三年前，林悅換了大房子，決定把寡居的婆婆接來安度晚年的時候，在女友圈里就受到好心的規(guī)勸：“你結婚四五年了一直是小家庭單住，清清靜靜多好。你一個南方人，根本就沒有應付北方婆婆的經(jīng)驗，接老人來住，將來生活習慣的摩擦一大堆。你現(xiàn)在是好意，打算為老公分優(yōu)，將來與婆婆有了矛盾，不是你壓抑，就是她壓抑，讓你老公夾在中間為難?！背鲞@主意的女友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們的如意算盤是，盡量與婆婆保持距離，等到婆婆年邁不能自理，直接送去養(yǎng)老院。

林悅卻對這樣的利己主義做法嗤之以鼻，她的看法是：“我們如何對待上一代人，下一輩也看著呢。至于婆媳相處我沒有經(jīng)驗，那是可以在相處中慢慢修正的?！彼忉屨f，成年人，與闖入自己生活的長輩相處，這個過程就像打鐵，一開始塑造鍋型的時候，幾錘子下去，哪個人不是把鍋身砸成了月球表面，然而，只要你不灰心、不氣餒、不放棄，一面打造，一面琢磨，經(jīng)過千錘萬打，是有可能用更圓融更輕柔的叩擊，用后面的捶打把前面的硬傷一一覆蓋掉的。當你付出時間、付出努力，將癟坑與凸點都一點一點打圓了，最后讓這鐵鍋如此圓潤趁手，你都難以想象沒有它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婆婆進門第一年，林悅也經(jīng)歷過磕磕絆絆的日子。舉個例子，林悅的露臺上種滿了花草，郁金香、歐月、牡丹、芍藥，還有品種一流的、顏色像潘多拉星球一樣的繡球。婆婆來了以后，嫌家里經(jīng)常斷了蔥蒜、沒了辣椒，做菜不符合她的口味，就開始在林悅廢棄的花盆里種蒜頭，種辣椒苗、種她買山東大蔥時剪下來的根，這還罷了，為了能在家種更多的青菜韭菜，婆婆動用了一切力量——她出去撿人家漏了水的搪瓷臉盆、搪瓷痰盂回來種菜，甚至有一次，她抱著裝修的鄰居丟棄不要的一個沉甸甸的洗臉池回來，興高采烈地說：這陶瓷大臉盆很透氣，下面有出水孔，挖些土來種茼蒿再好也沒有。

整個露臺由小資情調十足的花園，被種了一輩子地的婆婆，活生生搞成了質樸無華的菜園。婆婆還埋怨林悅家的露臺只有“字紙簍大小”，讓她種菜種得很不過癮。連林悅老公看了都生氣，說媽媽來了以后，我們家簡直跟河北農(nóng)家一模一樣。去做客的姐妹們也聞著沖鼻子的蒜味韭菜味苦笑搖頭。林悅卻笑嘻嘻動員大家一起動手，用網(wǎng)上出售的牛皮紙袋、麻布袋子，為婆婆撿來的破臉盆破痰盂做出一個個優(yōu)雅的套袋；她又在網(wǎng)上訂購了3層實木花架，把婆婆的菜一層一層有條不紊地壘放起來。

大家都奇怪她為何要如此遷就一個保守固執(zhí)的老年人。林悅說，婆婆的主意也沒有什么大錯，她一輩子在溫飽線上掙扎，認為巴掌大的土地都應該為一日三餐服務。而且老人家真有對一切生靈一視同仁的慈悲心腸，“比如，以前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買了年宵花，都是那種好幾百元一盆的蝴蝶蘭。過了年一開敗，連盆帶花都扔掉，現(xiàn)在婆婆一到，趕緊攔住，說好好的植物哪怕不再開花，也是一條命，肥嘟嘟的葉子也好看，哪能這樣就丟棄它?！绷謵偲牌挪粫缘脧哪睦锎蚵爜淼姆ㄗ?，把蝴蝶蘭開敗的花莖剪掉，重新埋在敲碎的樹皮與腐殖土中，讓它休養(yǎng)生息；同時，她又到菜場上去買了榨芝麻油的油渣餅，給花施肥。很意外的是，到了4月份，家里的蝴蝶蘭又開花了，顏色比原來淡雅了一點，花型與氣韻倒是更加空靈俊秀。

婆婆的生活情趣被林悅容忍后，林悅的某些生活習性也在感染婆婆，兩個人的關系一改原來的坑坑洼洼，逐漸變得光潔體貼起來。比如婆婆逐漸改掉了要在家里種山東大蔥的習慣，她在家里種香草，因為“我家媳婦做那些奇怪的外國面條要用”，她也種些花朵十分娟秀的蔬菜，如茼薔，開花時，每一株都頂著一朵一朵的小太陽，家里簡直是蓬蓽生輝；再如番薯，開的花是紫色的喇叭花，就像夕顏花一樣漂亮；又如秋葵，旋轉的白色花朵中有深紫色的花芯，冰清玉潔中帶有一絲神秘……每逢蔬菜開花，林悅都要在家中邀友人賞花、喝茶、吃點心。來的友人都是藝術家、畫家、作家和律師，一看就氣場盛大。婆婆一開始有點局促，林悅一定要摟著婆婆的肩膀，把“我家太皇太后”介紹給大家，她不遺余力地歌頌婆婆的有機蔬菜是多么好吃，摟著婆婆的肩膀說，等家里的秋葵結果了、辣椒成熟了，一定要再請大家來玩，一邊采摘，一邊享受婆婆做菜的好手藝。

林悅婆婆一臉的享受和受寵若驚，為了媳婦招待朋友有面子，她自創(chuàng)了各式滋味美妙的小點心，甚至會做日式的紅豆糕、和果子。林悅說，婆婆聰明呀，下一段網(wǎng)上的視頻給她看，那些難度不小的點心，第一次做出來就像模像樣。婆婆與鄰居老太出去溜達的時候，遇上好看的樹葉，如糖楓葉、銀杏葉、紫蘇葉，還摘回洗凈，襯在小點心下面，非常養(yǎng)眼，引得客人們一陣狂拍。

林悅背地里跟我們說，經(jīng)營婆媳關系，就像打鐵一樣，一開始，誰也掌握不好力道，重了都是癟坑，輕了，半天也沒個形狀。一看不盡如人意，馬上就把手中的“鐵器”扔了，這可不是什么好辦法。耐心、執(zhí)著、動腦，一面照著你心中理想化的形狀努力，一面也允許過程的艱難，這就是“打鐵沒樣，邊打邊像”的道理。

如今，只要親友群里有人質疑林悅的選擇，比如質疑林悅要在30歲出頭的年紀辭職讀博，而不是抓緊時間生個二胎；比如質疑林悅把私家車在網(wǎng)上賣掉了，從此乘地鐵加共享單車出行；比如埋怨林悅不拖著女兒一起上早教班，而是一有空就帶著孩子去郊外“玩得兩手泥”，肯定會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林悅的婆婆都會第一時間沖出來懟人：“你有什么資格說俺家小悅？俺來了3年，俺小悅做事比兒子還靠譜，比你們就更別說了！”

瞧這一家子，沒樣兒的打鐵，居然也這樣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