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我在朋友圈無意中看到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過一本馬國亮的長篇小說《命運交響曲》，立刻到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下單購買。書到后，一讀兩讀，甚至三讀。一讀時尚覺一般，再讀時覺得不錯，三讀時感到值得玩味。歷史就是這樣，洗盡了歲月的鉛華，總有某些價值會顯露出來。

馬國亮是20世紀30年代大名鼎鼎的《良友》畫報的主編，不過，雖然他以主編《良友》畫報著名，但他“除了畫報主編之外又是畫家、散文家、小說家，還得加上音樂愛好者”①。作為小說家，馬國亮寫過《露露》《女人的故事》等小說，再有就是這部長篇小說《命運交響曲》。

馬國亮1908年生于廣州，1933年擔任《良友》畫報主編，1938年與丁聰?shù)热斯步M“大地圖書公司”，出版《大地畫報》，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大地畫報》被迫?？?，馬國亮流亡到桂林，在《廣西晚報》和《廣西日報》主編副刊，同時在桂林重建大地出版社。1944年6月，湘桂大撤退，馬國亮結(jié)束了他在桂林兩年多的工作和生活，轉(zhuǎn)赴昆明。

《命運交響曲》講述的正是1941年12月香港淪陷至1944年6月湘桂大撤退兩年多時間桂林文化城的故事?？梢钥闯?，它既是桂林文化城高潮時期的風貌記錄，也是作者本人桂林文化城生活經(jīng)歷的情感記憶。

根據(jù)漓江版《命運交響曲》的《后記》，可知長篇小說《命運交響曲》寫于1947年，當時作者應(yīng)香港《星島日報》副刊編者葉靈鳳的約請，撰寫長篇小說《命運交響曲》在報上連載。從1947年夏天開始，作者寫了大約半年，邊寫邊在《星島日報》上發(fā)表。

20世紀50年代作者回到上海，曾將《命運交響曲》的報紙剪貼稿給其摯友，良友圖書公司另一著名編輯趙家璧看過。直至1983年，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在桂林陽朔舉行首屆出版研究年會，已經(jīng)擔任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副主席的趙家璧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將該書原稿帶在身邊，遇到了當時代表廣西參加會議的周剛。周剛得知趙家璧曾在桂林文化城從事出版工作，遂向趙家璧約稿。趙家璧認為：“桂林作為文化城時間不長，但在我國抗戰(zhàn)八年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上，應(yīng)占有重要的一頁”，他并且認為：“以當時桂林文化城作時代背景而寫的長篇小說，我限于見聞，似乎至今未見?！雹谝簿褪钦f，在趙家璧眼里，當時以桂林文化城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僅馬國亮《命運交響曲》這一部。因此，他便把《命運交響曲》原稿，向廣西人民出版社的周剛鄭重推薦。

1986年，長篇小說《命運交響曲》幾經(jīng)周折，終于由漓江出版社出版，這部寫于1947年的長篇小說，終于在將近30年后，重見天日。

關(guān)于此書的寫作動機，馬國亮曾經(jīng)在與趙家璧以及此書責任編輯廖玉樺的通信中提到：

因為戰(zhàn)后許多人寫了不少關(guān)于抗戰(zhàn)中可歌可泣的作品，但對于當時國統(tǒng)區(qū)的大后方，無論桂林、貴陽、昆明、重慶都與抗戰(zhàn)脫節(jié)，國民黨不肯也不敢動員人民，而人民卻在過著苦悶的生活，我借身邊的幾個報國無門、卻不得不為個人生存掙扎的青年人的遭遇，寫出當年國統(tǒng)區(qū)大后方的真實現(xiàn)象，是歷史上另一面的真實。桂林是個很典型的地方，有能力的人拼命發(fā)國難財，一般老百姓只在掙扎圖存。特務(wù)橫行，拉壯丁……這都是當時我見到的，有朋友遭遇到的真實，暴露在理應(yīng)衛(wèi)國同心協(xié)力的反常的另一面，如此而已。③

這是作者概括性的表達，小說則有從容舒緩、生動具體的敘述。

大約是1942年的秋天，一個名叫“百合”的小食店在桂林開業(yè)了。“百合”小食店共有八個主人，他們都是四個月前分別從香港、安南、上海、緬甸等不同地方來到桂林的。其中年紀最大的是郭嘉年和康宜夫婦，他們來自香港，帶著一個還沒有學會走路的嬰兒寶寶。林克襄來自緬甸臘戌，是一個會計，易小燕來自星加坡（新加坡），他們倆是一對戀人。李修十二歲就開始在店里做學徒，后來念過大學。李綺云是師范畢業(yè)生，教過書。朱秀顏亦是有文化的女性。范婉莊擅長打毛線，她的男友是空軍中尉呂望宇。

八位青年男女都是文化人，他們原來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但在桂林文化城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相識了。他們住在榕湖邊一棟有著一個店面和三個房間的房子里，大約到桂林三個月后，身上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意識到如此坐吃山空不是辦法，遂利用臨街的店面合作開了一家名為“百合”的小食店。主要的消費者是附近的公務(wù)員、文化人以及小食店對面中學里的學生。

小食店并不能養(yǎng)活八個主人，因此，他們在經(jīng)營小食店的同時，也努力到社會上應(yīng)聘。隨著香港的淪陷，那些原來生活在上海、廣州、香港的人，許多到了桂林，從而改變了桂林這座城市的面貌，如小說所寫：

桂林比從前更熱鬧了。由上海、廣州、香港，各地逃亡到內(nèi)地的人，原先的目的預備到重慶、昆明或貴陽的，到了這里之后，一部分人覺得這里已經(jīng)足稱為安全的后方，同時艱苦的征途使許多人沒有再往前走的勇氣。既然在這里可以安頓下來，為什么還要再往前走呢？到處都是為了生活。到處一樣可以落地生根。最初有一部分人在這里停下來，把這個山城已弄得像個樣子，后來的人見有現(xiàn)成的棲身之處，也就不再考慮，索性在這里暫且安身。從前除了以山水甲天下一口號外，不再有可吸引外來人之處的桂林，現(xiàn)在卻擠滿了滬粵香港等地的精華人物。吸引他們的已不是山水，而是個可資發(fā)展的桃源了。外來人生存角逐的機巧和財力人力宛如魔術(shù)師的手指，一剎那間把桂林變成一座華麗璀燦的小城市。十字街商店林立。從上海香港偷運來的物資填滿了每一商店的櫥窗。十字街是一個心臟，當它血液充沛時，便連平日癱瘓的神經(jīng)也跟著活躍起來。新蓋的房子如雨后春筍，供給著更多的來客。除非有警報，街上老是川流不息的人，更甚于過江之鯽。新的招牌，新的貨色，每天都在桂林涌現(xiàn)。大小型的工廠，拍賣行，書店，銀行，香煙店，美容院……什么都有了，茶樓酒店、咖啡店、小食店之類，尤其盛極一時，大的小的，中式西式，無一不備……④

隨著桂林的繁榮，“百合”小食店主人中的不少人也找到了工作。其中，郭嘉年經(jīng)常接到廣告畫件，林克襄在肥皂廠找到了會計的工作，易小燕做了羅德商行的文員，李修做了勵新書店的店員，朱秀顏在桂林民報社獲得了校對的職位，李綺云在市立五十八小學做了老師，范婉莊也經(jīng)常接到打毛線的活兒。

《命運交響曲》的敘事目標并非單純講述“百合”小食店八位主人的謀生經(jīng)歷，而是借“百合”小食店這個活動空間和八位小食店主人的視角呈現(xiàn)戰(zhàn)時桂林文化城也即抗戰(zhàn)大后方的風貌。

比如，通過在小食店做管理的郭嘉年的視角，小說重點寫了“百合”小食店的四位中學生顧客，他們是翁兆海、曹岳成、謝小鈿和關(guān)珞瓔。翁兆海家在廣州，他的父親的生意在廣州灣數(shù)一數(shù)二，翁兆海比較早熟，他的理想是要辦個很好的工廠，生產(chǎn)好的產(chǎn)品，賣便宜的價格，讓廠里的工人全可過著很好的生活。曹岳成是中學壁報的編輯，向往民主自由的社會。謝小鈿是學校壁報的作者。不幸的是后來局勢發(fā)生變化，曹岳成被逮捕，謝小鈿被關(guān)珞瓔半夜推醒逃出學校，得到“百合”小食店的掩護，后來回到了她曾經(jīng)逃離的香港。

又比如，通過在小學當老師的李綺云的視角，小說寫到兩個發(fā)生沖突的小學生，一個叫張崇，另一個叫周大禮。張崇的父親在機關(guān)里做大官，還做生意。周大禮的父親被抽簽當了壯丁，到前線打日本鬼子了。由于周大禮家庭貧困，母親不會賺錢，住了張崇家的房子，欠了張崇父親的房租，因此，張崇罵周大禮的父親是漢奸。李綺云教育張崇：“周大禮家里付不出房錢，因為他父親打日本鬼子去了。他是去保衛(wèi)我們，保衛(wèi)了你的父親——你的父親的房子和所有人的房子而去打仗的?！边@件事情使李綺云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心理活動：

軍事第一，勝利第一，周大禮的父親就這樣去打仗了。此刻他也許在熾烈的炮火中苦戰(zhàn)，也許已暴骨沙場，可是在他的背后卻有人正在大罵他是漢奸。她的妻兒也在苦難中掙扎，飽受別人的唾罵、凌辱。⑤

這個故事實際寫到了當時社會的分裂，前線戰(zhàn)士的家屬在后方不僅沒有得到禮遇，反而受到歧視，這個現(xiàn)象表明當時的中國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重大問題。

還比如，通過在肥皂廠當會計的林克襄的視角，寫到當時的稅務(wù)腐敗，小說這樣寫道：

所有較大的生意幾乎都有兩個帳簿：一個是老板自己看的，另一個是給稅局看的。帳目照例指出生意進出極少，也沒有盈余，或只有一點點的小利。這辦法差不多成為公開的秘密，也從來不會給揭露。因為做會計的除掉堂堂正正地繳稅之外，同時也向一些人物不堂堂正正地繳一筆沒有寫回收條的款子，于是事情永遠可以順利過去。創(chuàng)立一些較大規(guī)模生意的老板，開張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輾轉(zhuǎn)托人介紹認識那些稅官，接著就是請客，以后看生意的情形繼續(xù)請客，于是不論什么問題，總會在酒酣耳熱中心領(lǐng)神會，互相默契。此后就是店里永遠有兩個帳簿。要不如此呢？依老生意人說：“就連我的本錢一起給了他也不夠?！?/p>

每逢做假帳簿的時候克襄就好笑。笑這種近乎開玩笑的事情居然大家一本正經(jīng)地做，而且非得一本正經(jīng)地去做不可。這國家真是個有趣的國家——如果不說是個莫名其妙的國家。開玩笑的事情當正經(jīng)事做，正經(jīng)事卻當開玩笑做。⑥

對此，林克襄亦有內(nèi)心的評判：

當別人全沒有良心的時候，你一個人有良心還是不成的。可是為什么大家不肯拿出良心來？他不相信人們天生就想做、要做壞人的。好像他的老板和一切做生意的都要弄兩個帳簿，不是人人都故意想這樣做，而是不得不這樣做。假使他真真要奉公守法，結(jié)果只有倒霉。稅局的老爺們并不要你守法。假如你要守法，麻煩事就多了。他們會想盡辦法來刁難你，一直到你覺悟了不應(yīng)守法，或不敢守法為止。這樣，不守法就是合法，守法就是不法，這是做生意的必須懂得的門檻。⑦

如果說李綺云通過小學生的矛盾看到了當時社會的政治腐敗，那么，林克襄則是從自己的職業(yè)中看到了當時社會的經(jīng)濟腐敗。

不過，由于當時是抗戰(zhàn)時期，因此，小說表達得最多的，仍然是當時人們對抗戰(zhàn)形勢的看法。

比如，小說開始不久，就通過林克襄和易小燕的對話，寫到當時人們的戰(zhàn)爭心理：

對于戰(zhàn)爭，勝利……種種字眼，像可捉摸，又像不可捉摸。擺在心里的是一片空虛?；钤谶@一個古老的國家里，每人都得分擔一份衰頹的，給腐蝕了的，同時加上自大的狂妄，愚昧，卻是軟弱的重累。企圖翻身卻完全沒有想到如何翻身，即或想到如何翻身卻從未以堅強的毅力以求翻身?？箲?zhàn)必勝的標語和口號，甚至連新聞記者——他們通常愛用這一句話來做一篇報道的開頭或結(jié)尾的——也感到它的無聊了。從有“盟軍”這一道靈符開始，大多數(shù)人就陷入了坐以待勝的可憐而又可笑的，同時是可恥的樂觀里。政治的膿瘡潰爛了每一條血管，人民的苦惱與怨恨沒有使那些貪婪無恥的，在人民的膏血的筵席上縱樂的人警覺，反而被認為有擾清興?！叭棠汀边@一名詞被濫用到無可再濫的程度。沒有積極的整飭，沒有積極的行動。忍耐，決不是苦行的忍耐，而是酣睡以待天明的忍耐。從無可奈何的長久的憤怒之后，人民由彷徨變成麻木，變成無動于衷。在警報里，人們只想到逃避。甚至對那些和他們搶路先逃、絕塵而去的政府機關(guān)或富商的車輛，也提不起勁去咒罵了，像他們再沒有咒罵敵機的興趣一樣。戰(zhàn)爭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彼此攻擊，彼此防御。當別人的坦克飛機臨到你的領(lǐng)土和領(lǐng)空時，我們沒有好好地勵精圖治去打擊敵人，光是憑舌頭咒罵的是懦夫。人民對勝利這一目標如此渴望，同時也如此沮喪。樂觀，只有無知或無恥的人會對戰(zhàn)爭前途樂觀。⑧

這里面有一個詞：坐以待勝。

國家沒有能力與敵人進行正面的、速決的戰(zhàn)斗，采取了坐待時機的策略。然而，這樣的策略既未能與人民做必要的溝通，又是以人民的忍耐和苦難為代價，自然引起眾多的非議。更甚的是，當時的政府沒有做到廉潔自律，腐敗叢生，道德的墮落蔓延至整個社會，小說尖銳地寫到了這種情景：

在這坐以待勝或坐以待斃的抗戰(zhàn)期間，加上貪官載道，民不聊生，道德觀念在一般人的心上已經(jīng)日漸淡薄。商人們對于生意經(jīng)營但求賺錢，不擇手段。做開店開廠，各有各的手腕。囤積居奇，走私漏稅，上下行賄，巧取豪奪，五花八門，已經(jīng)無所謂商業(yè)道德。⑨

這種腐敗的社會風氣反過來又對軍事產(chǎn)生致命的影響，小說寫道：

那些餓著肚的人去拼命，在保衛(wèi)后方那些剝削他們的腸滿肚肥的人，前天有個軍官來喝茶，他說政治配合不上軍事，許多戰(zhàn)役本來可以不吃敗仗的也要吃了。應(yīng)該還可以活著的傷兵病兵都死了。他說后方的藥品變成了某些人的發(fā)財工具，而前線上救傷醫(yī)院往往連一塊干凈的紗布都沒有。⑩

后來，小說中的空軍中尉呂望宇正是死于類似的情況。呂望宇駕駛的飛機中彈后，他本人也受了傷，最后飛機在距離慈利八里的一塊農(nóng)田上降下了，飛機燃燒了，他從飛機里爬了出來，村民把他抬到縣政府里，縣政府送他到十多里外的臨時救傷站，“可憐的是救傷站也沒有可以立刻減輕他的傷勢的藥”，呂望宇就這樣犧牲了。

前文引用作者與趙家璧的通信中說到“苦悶”一詞，那么，抗戰(zhàn)后期大后方的青年人有著怎樣的苦悶呢？小說有直接的議論：

這是個苦悶的年代。六年來的抗戰(zhàn)不曾消滅了這種使人陷于極度難堪的窒息，反而跟著抗戰(zhàn)的歲月日益增加。這是個艱苦的年代。艱苦兩字包括了勝利的朦朧，人心的紊亂，社會的不安，甚至是愛國情緒的低落。即使是百年來最驚天動地、震撼了整個民族的抗戰(zhàn)，也因為局面的混沌，在一般人民的心里也失去了原來所謂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的敵愾了。除非敵人到了面前，沒有人想到將自己的生命和國家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做官的，做生意的，把抗戰(zhàn)的特殊局面認為是一世紀以來難得的機會。最齷齪的手腕、最狡黠的機謀都一無躊躇地被運用了。為了個人的利益，兄弟也被當著最大的仇敵。權(quán)力和財富合織成的鐵網(wǎng)，囊括了一切。在這龐大又強大的連環(huán)鐵網(wǎng)之下，挫傷了人民的衛(wèi)國熱情。人人被逼走上不為自己打算就等于自己和自己的妻兒無法生存的路上。自私和貪欲成為天公地道的法則。自以為聰明的便在鐵肉的小孔里鉆出鉆入，企圖分得這小孔漏下來的冷飯殘羹。善良的貧苦大眾則抱著過了今天再算明天的宗旨。最樂觀的也只能天真地把希望寄在勝利之后，假如有一天會勝利。他們看見那些年輕力強的富家公子每天忙個不迭地在大街上的酒樓、茶室、戲院、妓館、百貨店等等地方出出進進，借此消耗他們太多的精力。他們自己的羸弱多病的鄰人卻像囚犯似的，給繩子拴著趕上戰(zhàn)場?？箲?zhàn)是窮人的責任。血肉長城的血肉是窮人的。他們必需以他們的性命保衛(wèi)那些做官的、做生意的、使他們能夠繼續(xù)做官、做更大的官；繼續(xù)做生意，做更大的生意。他們把憤恨藏在心底。他們在最痛苦的時候只能咬緊牙關(guān)說一句：“誰叫你窮！”這話并非全是宿命的嗟嘆，它里面也混合著最強烈的仇恨和憤怒。因此在重重的錘擊之下，最堅忍的石頭也爆出火花來了?；鸹S亮隨滅，隨滅也隨亮。連續(xù)不斷的火花，雖然細弱，在晦冥的黑夜中卻嘗試著引向黎明。到處有或多或少的年輕人，或精神與意志永不衰老的年長者，由于對現(xiàn)狀不滿，由于愛國愛同胞，更由于對抗戰(zhàn)不僅要獲得軍事上的勝利，且希望得到人類自由的勝利，他們痛心于人民的權(quán)利的日被剝奪。正當舉國以至舉世一致在求協(xié)力消滅法西斯時，世界卻到處潛伏著彌漫著法西斯的細菌。他們抱著坦率的，近乎天真的好心腸，以他們的筆和舌頭擔負起他們以為是國民天職的工作。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知識分子：新聞記者、教授、學生。甚至還有少壯的商人、在機關(guān)里做事的。他們不屬于任何黨派，也沒有組織。并不曾有人要他們?nèi)绱俗?，他們僅憑個人的良知，覺得必須如此做。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任何集團的支持。他們也不作秘密活動，他們只公開地批評現(xiàn)狀，他們希望政府改善，并沒想到要政府倒臺。他們不甘于緘默，毋寧說因為他們還寄希望于政府。他們愿意政府加強一切，加強行政效率，以便加強發(fā)揮抗戰(zhàn)的力量。他們眼見當局的措置日非而滿腔憤懣，或發(fā)之于言，或筆之于書，企圖喚起民眾監(jiān)督和糾正不良的政治設(shè)施。他們赤心耿耿，即或偶然聽到一些失蹤、集中營等等的傳說，總以為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本身既不屬任何黨派，亦未嘗與政府為敵，這種莫須有的事情決不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對于那些傳說處之泰然，并不放在心上。11

一方面，民眾理解抗戰(zhàn)的必須；另一方面，民眾又難以接受當時政府的專制和腐敗。腐敗將本該團結(jié)凝聚的人民撕裂成不同的群體，曾經(jīng)激情燃燒的民眾因為幻滅而離心離德。

當然，哪怕是當時的情勢也并非一團漆黑，即使是怨聲載道的狀態(tài)中仍然有可歌可泣的人物事跡。比如，范婉莊的男友呂望宇在小說中就是一個受到所有“百合”小食店主人敬重和愛戴的人物，幾乎是一個完美的英雄形象。這個小說寫于1947年，在當時香港的報紙連載，完整成書是1986年，在內(nèi)地的出版社出版。在該書的《后記》里，作者專門為呂望宇這個人物寫下了一段文字：

解放以來，有人對國民黨抗戰(zhàn)的評價基本上認為是有名無實。這評價是不無偏頗的。在八年苦戰(zhàn)中，不應(yīng)當全盤否定個別的、甚至部分的將領(lǐng)和士兵在抗戰(zhàn)中的英勇表現(xiàn)，這是歷史真實。他們出自肺腑的愛國熱誠，曾經(jīng)不惜一切作出了巨大的犧牲，甚至付出了生命，是應(yīng)該得到人們的敬重的。這是本書之所以塑造愛國軍人呂望宇的正面形象的原因。這是我所接觸過的使人敬佩的國民黨方面抗日軍人的代表人物。他們在空中時驍勇善戰(zhàn)，在地面時卻溫良敦厚。當然我也見過一些使人不齒的空軍將領(lǐng)，在老百姓倉皇逃難的時候，利用他們的優(yōu)越條件，乘人之危，為滿足自己可恥的私欲，大發(fā)國難財。盡管有很多這樣的軍隊敗類，但不能因此連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抗日士兵也一概否定。我也見過一些年輕的女子，那些空中戰(zhàn)士的愛侶，在頃刻之間變成寡婦，承受著極大的悲痛，仍堅強地活下去。這些令人敬佩的人物，盡管為數(shù)也許不多，但一筆抹煞也是不公平的。文學作品應(yīng)力求忠實于現(xiàn)實，我想應(yīng)該不忽略這一方面。12

這或許正是作者反復強調(diào)的“戰(zhàn)時真相”：既有大義的張揚，烈士的犧牲；也有私欲的膨脹，專制的橫行。這真是一個矛盾的國家、矛盾的民族，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我們都難以用同一個尺度、同一種話語，對那段歷史進行恰如其分的評判。

通讀全書，可以感受到，作者對當時的政府，總體是批判的態(tài)度，但對那些堅決抗戰(zhàn)的軍人，筆墨卻飽蘸情感。呂望宇犧牲后，范婉莊專程到成都去看望呂望宇的墳墓，“他的新冢旁邊一列一列的圍繞著他的生前袍澤，此刻都先后在這泥土下面長眠。站在這些逝去了的英雄們的面前，我不僅覺得悲哀，而且覺得慚愧。這許許多多的英雄們，為了保衛(wèi)我們舍棄了他們的生命，而我們當中究竟有多少人值得如此地給保衛(wèi)呢？”13面對為國犧牲的烈士，哪怕是我們通常認為的進步青年，也會流露慚愧的反省。

香港逃亡到湘桂撤退，不過兩年多時間。兩年多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鞍俸稀毙∈车甑慕?jīng)營過程中，林克襄和易小燕由戀人成為了夫妻；李修和李綺云志同道合成了戀人，李修在書店工作被當局特務(wù)逮捕入獄；朱秀顏與桂林民報社記者、“百合”小食店的常客黎彤相愛，黎彤為營救李修失去了工作；呂望宇專程到桂林來看望范婉莊，卻在后來的常德爭奪戰(zhàn)中犧牲，范婉莊離開桂林到成都看望呂望宇的墳墓，后來去了重慶一間婦女傳習所工作；郭嘉年和康宜的兒子寶寶在長沙淪陷之后生了肺炎而夭折。隨著日軍迫近衡陽，“百合”小食店的主人們決定離開桂林，他們擺地攤賣掉了無法隨身攜帶的物品，離開了“百合”小食店，登上了離開桂林的火車，火車的車皮頂上裝滿了汽油桶，他們坐在汽油桶上面，與車頂上其他人分享一個角落。小說的最后寫道：

嘉年幾個人在這動也不動的車皮上坐了三晝夜。一連幾天有警報，有暴雨，也有烈烈的太陽。終于在一個午夜他們的車皮給掛上了鉤子拖著向前走了。車子的震動驚醒了已在熟睡的他們。從上面望過去，可看見機車的煙囪噴出來的淡淡的紅焰。車前仍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車上是一段無從計算的艱苦的前程。黑暗也罷，艱苦也罷，人還是得向前走的……14

這是《命運交響曲》的結(jié)尾?！睹\交響曲》是馬國亮計劃寫作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用他的話說就是“寫戰(zhàn)時貌似穩(wěn)定其實并不穩(wěn)定的社會生活，以桂林為背景，通過一群從上海、香港，以及東南亞等地逃亡到桂林的青年人的際遇，著重反映當時國統(tǒng)區(qū)大后方的真相。”15馬國亮還有寫第二部的計劃，第二部寫的是黔桂大撤退，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百合”小食店的主人們離開桂林到貴陽的路途中的故事，可惜這第二部的寫作計劃并未實施。

前文提到趙家璧稱《命運交響曲》是唯一以桂林文化城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此說并不確切。幾乎在知道《命運交響曲》這部長篇的同時，我又得知秦瘦鷗寫過一部以桂林文化城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危城記》。該書于1948年4月由上海懷正文化社出版。有趣的是，《命運交響曲》寫的是湘桂撤退之前的桂林文化城，《危城記》寫的是湘桂撤退開始時的桂林文化城，兩者時間上正好銜接，《危城記》幾乎可以說是《命運交響曲》的續(xù)篇。湘桂撤退亦是抗戰(zhàn)歷史上一件大事，一場悲劇，這一歷史事實讓我們意識到馬國亮筆下“百合”小食店的主人們的湘桂撤退絕非坦途，而是危機四伏。

【注釋】

①趙家璧語，轉(zhuǎn)引自趙修慧、馬庸子編：《馬國亮與趙家璧》，青島出版社2014年，第3頁。

②趙家璧：《序》，見馬國亮《命運交響曲》，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4頁。

③趙修慧、馬庸子編：《馬國亮與趙家璧》，青島出版社，2014年，第194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馬國亮：《命運交響曲》，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89頁，第163頁，第123-124頁，第124頁，第28-29頁，第63-64頁，第69頁，第178-179頁，第277-278頁，第213頁，第275頁，第276頁。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