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禮

一

東西快速路的西端，有一條右轉彎的小路通往小區(qū)。這條路不起眼且沒有路標，不熟悉的人不會走，以為它就是一條進出小區(qū)的路。其實，這條路穿過小區(qū)，四通八達。由于過往的車多，為了兩側行人過往安全，小區(qū)里修了一座高架橋。橋的一端，連著幾個樓單元的二層平臺，另一端也是一排樓，但沒有平臺，下來走不多遠，就是小區(qū)花園?；▓@不大，四周種著樹，還有一圈各種各樣的運動器械，是人們休閑的好去處。

程大媽就住在平臺一樓，每天她會推著一輛輪椅去小區(qū)花園里轉轉，輪椅上坐著她母親，老人家?guī)啄昵盎剂似c，隨她這做閨女的照料。程大媽五十多歲，身子直溜溜的不彎不曲，略顯壯實，從后影看像個男人。她和老母親相依為命，她的丈夫早逝，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女兒在外地上完大學，留在了當?shù)毓ぷ鳎⒔Y婚生了個女兒四歲了。這么說，程大媽就是姥姥了。只不過，外甥和女婿只能每年過年時讓她親近，過年時，女兒全家會來團圓。那將是程大媽一年里最開心的日子，當然也是她最忙碌的日子。

程大媽平素里很多時間花費在母親身上，每天給母親做飯喂飯，幫她按摩，為她洗換下的衣服啥的，還有推她外出，讓她散心。程大媽出門都會拿一個大包，掛在輪椅旁。包里裝的是糧食、飯菜之類的，她扶著輪椅出門，走過平臺，下了樓梯，必定有兩只狗在等她，兩只拉布拉多犬。它們是聽到自動輪椅下樓梯“咯噔咯噔”的聲響而等在那里的。飯菜食糧就是為這兩只狗預備的。程大媽不是狗的主人，狗的主人是住在臨街網點房的老牛。

網點房在程大媽樓下，老牛住在這里，但房子不是他的，是老牛租的。老牛租的這間房子不是正規(guī)成套的房子，是旁邊那處房子改造的，只有一間，一共有十個平米的樣子，雖說不大，可是老牛一個光棍男人住還是夠了。老婆前些年與他離婚而去，有個女兒成家單過。房間里有一張床，是折疊式的：白天疊起來是沙發(fā)，晚上拉開就是一張床，除了床以外，還有一個櫥，放著衣服雜物啥的，一個男人自個過日子沒啥講究，衣物亂丟亂放，鞋襪子亂扔，東邊一只西邊一只的，只要抻頭往房間里看一眼就知道，這家沒有女主人。房間一角是做飯的廚具，油鹽醬醋各種瓶子罐子凌亂地擱在一個小飯櫥上，幾個盆盤碗胡亂摞在一起，一只盛著劣質白酒的塑料桶歪倒在那里。好在是冬季冷天，若是其他季節(jié)的暖乎天，那可是個招蒼蠅的地界。老牛租這個房子價錢很便宜，每月才三百塊錢，換作別的地方，沒有五六百一個月根本租不下來。為什么租給老牛就便宜呢？原來旁邊就是一個商鋪，商鋪的主人就是老牛租房的房東，房東是吳大媽的兒子，吳大媽與老牛是舊識，因是熟人不好多要錢，租給老牛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晚上義務為這個店鋪看門。當然，房東老板說了，買賣好了逢年過節(jié)的也會給老牛發(fā)放點福利啥的。不過，這些年也沒見店鋪的生意紅火過。老牛剛租的時候這家店早晨賣稀飯油條，中午賣包子餃子，晚上賣涼菜啤酒，干了不長時間，就不行了，就改行賣皮衣，后來又賣服裝，再后來改成澡堂子。不管是干啥，反正都是開業(yè)的時候紅火過一陣就完了。這不，已經荒置了大半年了，整天鎖著門。房東說，過了年準備把整個店鋪租出去，別人愛干啥干啥，到那時候，老牛這間房子的租金，就要看新老板的意思了。老牛聽了有些犯愁，他怕租金提高，租金過高就會影響到他的生活，他靠每月領取兩千多塊錢的退休金過日子，如果租金高了他就不能在這住了，沒有房子住還有一個不便是他養(yǎng)的兩只狗。這兩只狗跟他好幾年了，從他住在這里就有了。原先是一只，是女兒在他離婚后買來陪伴他的，那只狗是只母狗，取名叫歡歡，歡歡來的第二年就給他生了四只小狗，他喜歡，留下了一只小伢狗，取名叫樂樂，其他三只被他賣了。這兩只狗白天在街上吃啊玩兒的，只有晚上才回來與老牛作伴。

程大媽喂這兩只狗，有一個緣由，那就是這兩只狗與她養(yǎng)過的一只狗沾親。她養(yǎng)過狗也是拉布拉多，是只伢狗，花了大錢買的，她超喜歡，取名阿哥。阿哥調皮活潑，剛買來時，程大媽的母親還沒有偏癱，她買來是給老娘解悶作伴的。她自己很忙，她是兩家店的老板，一家賣鞋一家賣服裝，都是在旺地，買賣好的年份，每兩年的進項可以買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有一天她回家給母親送好吃的，母親讓她牽著阿哥到花園里溜溜，她碰到一個熟人，說起話來沒完沒了，阿哥急了，用力地拽著她走，她把拴狗繩解開說，自己玩一會兒，回來找我啊。阿哥蹦了個高撒歡而去。等她與熟人說完話，轉著圈找到阿哥時，這家伙已經與老牛家的狗糾纏在了一起，老牛家的歡歡正在發(fā)情期，阿哥也是個情種，往一塊湊就是最自然不過的了。程大媽趕到時，兩只狗已經扯不開了，屁股對著屁股。老牛正拿著一根棍子咋咋呼呼地又要打又要殺的，惹得路人圍觀。眼見得棍子已經落在了阿哥身上，那狗疼得吱哇亂叫，拽著歡歡躲避老牛的棍子。程大媽大喊一聲：“老牛！我把你娘的！咋跟個畜生過不去？”

老牛說：“你看看這算個什么事，這算是？”

程大媽說：“這是狗事，狗事不算事?！?/p>

老牛說：“我們家歡歡要吃虧。”

程大媽說：“已經這樣了，說不上誰吃虧不吃虧的，由了它們去吧?！?/p>

老牛極不情愿，嘴里罵罵咧咧的，手里棍子上下?lián)]舞著，阿哥就轉著圈躲，帶動歡歡也跟著轉，程大媽上前一把奪過老牛手里的棍子，用力地甩到一邊，把眼一瞪：“老牛！我把你娘！”

老牛看著這個壯女人生氣了，也就軟了下來，嘴里還在嘟囔著說：“出了事算你的?！?/p>

程大媽說：“算我的就算我的?！?/p>

那兩只狗，見沒人干擾了，自在地完成茍合。好半天完事，阿哥四爪著地，甩甩頭，抖抖身子，再抖一抖，歡歡在地上轉了兩圈，湊到阿哥跟前，舔舔它的臉，嗅嗅它的屁股。程大媽說：“看看，看看，人家小兩口可親著呢?！崩吓２恢?，把歡歡趕回了家。幾個月后，歡歡生了四只漂亮的小拉布拉多。老牛高興得要命，找了個不知誰丟棄的舊式放衣物的木箱，底下鋪上一條舊棉毯，就成了歡歡和它的孩子們的家。小家伙們可愛極了，依偎著歡歡，吃奶的時候，一個一個排著，一只小狗嘴里嘬一個奶頭，吃幾口頂一下，吃幾口頂一下。那做媽媽的歡歡，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著，眼神里滿是慈愛，不時抬頭看看它的幾個孩子，然后又把頭貼在棉毯上，眼睛一眨一眨，讓人看得幸福。吃足了奶水，幾個小家伙開始玩耍，你擠我我擠你的，一會兒你騎在我身上，一會兒我爬在它身上。程大媽來看，歡喜得不得了，摸摸這只，又摸摸那只，末了想要一只，老牛不放口。

程大媽說：“你可別狗逼哈，大凡兩只狗配了，生了小的都要給男方一只的?！?/p>

老牛說：“你算哪門子男方？要算也算是狗男方?！闭f完，瞅了程大媽一眼，得了便宜似地抿嘴一樂。程大媽倒也不怪，說：“狗男方也是男方，沒有我家阿哥，你哪來這么好看的小東西？我喜歡，你得給我一只。”

老牛見她是真要的意思，盯著她一陣，一扭頭，不放聲。程大媽推他一把：“說話啊?！崩吓＿€是不吭聲，程大媽就說：“別是你想拿去賣吧？”一句話說得老牛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這話說到他心里去了，他還真有這個想法呢。按時下的價格，這小狗一只能賣個千兒八百的，四只就是三四千。就算一只賣五百，四五兩千，那也是一筆巨款啊。誘人得很吶。給牙狗方一只小狗作為配種的回報，他也不是不懂，這是養(yǎng)狗的慣例。他是礙于兩只狗交配時程大媽說過的話，雖然程大媽自兩只狗成事后不斷地來給歡歡送吃食，可他一直憋著勁，總覺得程大媽對不住他。再說了，她家有錢小區(qū)里誰不知道??！她還會在乎這點玩意兒？老牛想的是賣錢，程大媽想的是喜歡。老牛被程大媽點破以后，不好承認也不好否認，只是打哈哈說：“還小還小，一直吃奶呢么，等稍長大點再說?！?/p>

二

老牛到最后也沒給程大媽一只，他把小狗賣了。那一天天氣好，老牛情緒也好，他將木箱搬到街上，幾只小狗可愛的樣子惹得路人駐足，一輛小車經過，一會兒又退了回來，停車后下來一位香味很大的女人，描眉畫眼地，看不出年紀。她問老牛，你這小狗賣不？老牛說你怎么個意思？女人說我想買。老牛說你給多少錢？女人說我都要你的多少錢？老牛說我得留一只，你說說那三只給多少錢？女人說你的東西你說價。老牛就按照原來的設想說，一只一千，三只三千。女人說太貴了，南山狗市這品種一只也就賣五六百，這樣吧，我給你兩千。女人說完，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在看狗，女人見他沒異議，轉身回車拿來一個很漂亮的小包。她說，拿你手機來，我給你掃碼轉賬。老牛說我沒有賬號，你想要就給現(xiàn)金。女人打開小包，抓出一把錢來，數(shù)了數(shù)，遞給他。老牛接過一大把錢，眼珠子呼啦就亮了，他說的一只一千是沒有把握的，現(xiàn)在女人給這么多錢，而且是點現(xiàn)，不由得不動心。

老牛賣小狗一下賺了兩千塊錢的事，不脛而走，沒有廣播沒登廣告，小區(qū)人都知道。程大媽聽說后來到老牛門前，一手掐腰，一手指著老牛說：“我把你娘唻！老牛你真不夠意思哈，不聲不響地你就賣了哈，你就缺那兩千塊錢？早說我給你啊！”老牛自知理虧，也不敢吱聲。歡歡自打懷上，基本都是程大媽來喂的，那狗見了她比見了自己還親熱。這不，聽到她的聲音，歡歡早從屋里跑了出來，圍著她直甩尾巴，還在她兩腿間蹭來蹭去。程大媽用腳踢它說：“一邊去，不知好歹的東西！”那狗也不惱，還是圍著她蹭啊蹭的，嘴里還哼哼唧唧的，那只小狗叫做樂樂的，也從屋里扭呀扭地跑了出來，站在歡歡身后，看著她。程大媽看到這小模樣，氣也消了不少，聲調也降了下來。老牛當然知道是指著狗罵他呢，見她發(fā)火，只是怯弱地說：“這不是還有一只嘛，你喜歡就拿了去?！?/p>

程大媽臉一耷拉，說：“我把你娘唻！”回轉身，氣哼哼地走了。她心說，你以為我單單稀罕你那小狗？你以為我是為了省錢？要不是有俺家阿哥的骨血，你白給我都不稀罕呢。我要是看好了，啥樣的狗買不起？別說你那千八百一只的，就是再貴……唉，跟他治啥氣么！程大媽自言自語地往回走，走過馬路，上了木棧道，還沒到自家單元，自家的小狗阿哥撲她而來，圍著她身前身后地又叫又跳，尾巴翹得老高，甩過來甩過去，興奮得很。記得下樓時關好門了呀，這家伙怎么跑出來了？她抬頭看了看平臺，母親坐在輪椅上朝她擺手。原來老人家自己坐著輪椅出來了，輪椅是電動的，娘會開。不用說，阿哥是被她放出來的。程大媽就叫著“阿哥阿哥，走走走，回家去?！卑⒏缫呀浶岬搅怂砩系男」返奈兜溃瑳]理會女主人的召喚，像個淘氣的孩子，聽到了伙伴的召喚一樣，跳起身沖下木棧道，過馬路往歡歡家奔去，它或是看到了歡歡和樂樂，只顧著快跑快跑，沒注意一輛小車“嗖”地開了過來。

“唉呀呀！”程大媽眼瞅著阿哥有危險，失聲喊道。說時遲那時快，阿哥被小車撞得在路上打了兩個滾，“吱”一聲慘叫，趴在路邊不動了。小車停下了。程大媽慌得跑下木棧道，跑過馬路，大喊著，“阿哥唻，阿哥唻！”

阿哥的頭被撞破了，一股血往外流，嘴邊也有血。程大媽把阿哥攬在懷里，叫著阿哥阿哥，阿哥看著程大媽，嗚了一聲，閉上了眼，身子癱軟在程大媽身上。程大媽叫著叫著就哭了，那一哭，像是失去了親人。

老牛在自家門口看到了這一切，他走過去拍打小車的門，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年輕人從車上下來，老牛訓斥說，“你壓死狗了?！?/p>

黃頭發(fā)有些緊張，卻為自己辯解說：“它跑得太快，沒法躲?！?/p>

老牛說：“你跑得更快，你四個輪子，哪有你跑這么快的？這是居民小區(qū)，小區(qū)里面哪能開這么快？”

黃頭發(fā)說：“剛從快速路下來嘛，我這還是減了速呢?！?/p>

老牛說：“不減速你想碾平小區(qū)？”兩人對杠著來到程大媽身前看狗。程大媽坐在地上，一手攬著狗，一手撫摸著，一邊喃喃地叫著阿哥阿哥，一邊掉淚。黃頭發(fā)說：“我拉著你們去寵物醫(yī)院吧？”程大媽搖搖頭，搖得淚水甩在兩鬢，老牛一看狗那樣，知道沒救了，一把扯住黃頭發(fā)：“你說咋辦？咹？”黃頭發(fā)摸摸前胸，又摸摸后腚，摸出一個皮夾子，拿出幾張紅票子，留出一張說：“我就這些錢，這是五百，這一張我留著加油，車快沒油了。”他遞給程大媽，程大媽沒接，老牛說：“錢太少了，這狗值好幾千?！秉S頭發(fā)說：“我就這么多了，還有好幾天才發(fā)薪水，拿出來這些錢，我還不知這幾天怎么過呢。”老牛還要說啥，程大媽用手抹了一下淚眼說：“行了，該當這么回事！阿哥死得不遭罪也算是它的造化。錢不要這么多，留下二百，老牛你幫我找人去山上埋了吧，這錢算是勞務。青年今后開車慢點，幸虧這是只狗，難過的是我自己。如果你撞的是一個人，那是什么后果？”黃頭發(fā)見程大媽沒有責難他，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是是，手里的錢往前伸著不知該給誰。老牛把程大媽攙扶起來，程大媽從黃頭發(fā)手里接過錢，拿出兩張給了老牛，其余退給了他。她對老牛說：“我回家找阿哥的褥子來包裹它，你找人上山挖坑埋了吧?！秉S頭發(fā)拿著錢，給程大媽鞠了一躬，說：“大媽，對不起了！”然后轉身上車，發(fā)動后慢慢地走了。程大媽一抬頭，母親在樓臺上一只手朝她擺著。她嘆一口氣，看了死狗阿哥一眼，嘟囔了一句：“我把你個娘……”

三

幾天后，老牛抱著小狗樂樂來到程大媽家。老牛按了好一陣門鈴，程大媽來開門，見是老牛，有些納悶兒，眉頭扭了一個花，問：“你來干啥？”老牛把手里的樂樂往前一送，說：“這個給你吧?！背檀髬屢娝麃硭托」罚驼f：“你拿回去吧，我不想養(yǎng)了，這玩意兒挺扯心的，我家老娘越來越需要我了，沒有閑情再來擺弄它了。謝謝你啊！”

老牛說：“我真心給你?！?/p>

“我知道，但我真不想再養(yǎng)了，拿回去吧，??？”程大媽說完就要關門。

老牛見她手上拿把鉗子，滿是污垢，就問：“你在干啥？”

程大媽說：“把他娘的，水龍頭壞了，直嘀嗒水，我準備換個新的，正較勁呢?！?/p>

“我來看看。”

“你行嗎？”

“好歹我是個老鉗工啊。”老牛說完進屋，把樂樂放下。程大媽帶他去了廚房。老牛端詳了一會兒說：“有扳手沒？”

程大媽說：“鉗子行不？”

老牛說：“不行，你沒有，我回家去拿?！崩吓Ｄ没貋戆馐郑挛迦ザ藓昧怂?，也沒有換新的，只是里面的皮塞壞了，老牛處理了一下，不再滴漏了。

程大媽笑了，說：“你還真行?！?/p>

老牛說：“小菜一碟?！?/p>

程大媽說：“你幫我解決了問題還幫我省錢了，我得好好謝你啊，這么著，我給你買條煙吧。”

老牛說：“罵我呢吧，街里街坊的，這點小事還算個事兒？”說完提著扳手就要走，程大媽說：“抱著你的狗。”

老牛說：“真的不養(yǎng)了？”

程大媽說：“真的不養(yǎng)了，牽扯感情牽扯精力的，再說我也顧不過來，”她朝老娘努了下嘴，“越來越依賴我了”

老牛說：“那我就回了啊，有事你說話，家里面敲敲打打的活，我行?！?/p>

程大媽說：“你先收拾收拾你那狗窩一樣的家吧，都進不去人了?！?/p>

老牛說：“兩碼子事兒，收拾家務是老娘們兒的活兒?！?/p>

程大媽說：“把你個娘的，還分得那么清楚，你一個人過哎，收拾利索了，自己看著也舒服?！崩吓Ｆ仓煨α诵?，抱著樂樂走了。

四

雖然程大媽不再自己養(yǎng)狗，可她對老牛的兩只狗卻極為上心，過個三五天就買火腿腸喂它們，一次買兩袋，兩袋要花十幾塊錢。開始她買了就送給老牛，讓老牛喂，老牛每次接過來就笑咪咪地說，哎呀，你這人真是熱心腸。程大媽也享受這句好話，心里美滋滋，嘴上倒說，把你娘的，你就會說！老牛嘿嘿一樂，他就喚：歡歡——樂樂——，來喲，吃大戶嘍！有時候狗不在眼前，就先不喂。后來，程大媽發(fā)現(xiàn)，火腿腸成了老牛的下酒菜，就來一句我把你娘的，然后再買了直接撕破袋子喂歡歡和樂樂。歡歡和樂樂就吃得高高興興地，直朝著程大媽搖尾巴，程大媽就說，行了行了，快別搖了，知道你們喜歡。當然這火腿腸不能每天吃，中間還要添加狗糧，狗糧是專業(yè)廠家加工好了的，褐色的，黃豆大小，聞上去香噴噴的，抓在手里有油膩感，狗狗們愿意吃，既當飯又當點心。一包十斤，一百多塊錢，程大媽每月買兩袋，放在老牛家，讓他喂狗。除此之外，程大媽還會做玉米面餅子，買兩斤雞肝，剁上一些菜葉，多是小油菜或是白菜啥的，淋上花生油，略放一點鹽，上鍋蒸熟了，誘人地香，拿來喂狗，狗也吃得歡實。有一回，老牛扳了一塊放嘴里嘗了嘗說，嘿，好吃嗨。程大媽說，當然好吃，都是用真材實料自家做的，能不好？老牛說，那你做了連我一起喂了好不好？邊說邊拿眼睛在程大媽臉上和前胸上下掃動，程大媽見他表情曖昧，白他一眼，撇著嘴說，把你娘的，想好事！

老牛租房的房東吳大媽與程大媽住在一座樓上，是拆遷的老住戶，拆遷時分了兩套房，一套臨街的商戶給了兒子，兒子經營得七零八落，她老兩口也不管，任由兒子商海里嗆水，她與程大媽是舊相識，年紀與程大媽相仿，碰面就會站下來說道說道。有一回，老牛給程大媽家修理完電閘往外走，程大媽出門送，被吳大媽瞧見，老牛打了個招呼走了后，吳大媽笑瞇瞇地說：“老牛這人挺好的哈，看著常來你家，幫你干個男人活，干脆，就附就附得了?！背檀髬屇樢患t，隨即哈哈一笑說：“我把你個姐姐哎，說什么呢！都這把年紀了，哪還有那些花紅柳綠的心思，又是鄰舍壁家的，還不惹人笑話？！”吳大媽說：“居家過日子度光景，兩相幫襯著好，你倆都是單幫，我看挺合適的。要不，我去找老牛說說？”程大媽急了，說：“啊呀姐唻，要緊要緊別說，我這光有個老娘就夠忙的了，再弄個老爺們兒伺候著，那還不是沒事找事兒？”吳大媽說：“那還不是有個說話的伴兒嘛?！背檀髬屨f：“過段時間再說吧，現(xiàn)在沒有心緒?！眳谴髬屨f：“有些事呢，可別錯過啊，磨磨唧唧會誤事的?！背檀髬屨f：“那也得看看是不是有緣?！眳谴髬尠蜒燮ね乱怀劣忠还?，說：“是不是想著來個自由戀愛？”程大媽說：“哎喲喲，姐唻，說啥呢！不理你了！”說完閃身回屋，把吳大媽晾在了平臺上，吳大媽在她身后說：“嘴硬，可別讓我說中了??！”

程大媽何嘗沒想過這茬子事呢！丈夫去世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是個什么概念？一茬子人！一個女人的最該“女人”的時光就在這些年里，最該讓男人疼愛的年華也就在這些年里，只是她沒人疼，丈夫因為車禍喪生。丈夫是個貨車司機，為了多賺錢，不顧疲勞跑長途，翻車在路上。那時候，女兒上小學，她工作的企業(yè)也不景氣，她是紡織廠的擋車工。女兒上中學的時候，工廠破產了，她下崗了。被逼無奈，她把女兒交給剛退休的母親照顧，自己去練攤兒。賣過針頭線腦衣服扣子，賣過襪子拖鞋時裝大衣，買賣越做越大，她就租賃了鋪店坐地經商。后來，她就盤下了店鋪，當起了真正的老板。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事業(yè)有成，家里有了錢，供著女兒上完大學又獨立成人。再后來，母親老了癱瘓了，而她早已青春不在了。為照顧母親，店鋪租給了別人，所收的租金可保證她過著富裕的生活。不再當老板，重回家庭后，每當老母親睡了，夜里獨自一人面對空蕩蕩的三室一廳，總覺得少了一些什么。少了一些煙火味道，一些曾經有過的兩口子為柴米油鹽的絮絮叨叨，一些零星瑣事的爭吵抱怨，當然也包括兩個人磨磨唧唧的恩愛纏綿，好像有了這些生活才有意思，才是老百姓的光景?？傊?，屋里少個男人。都怪自己那些年卻沒有顧得上，那些年為了生意，白天黑夜地忙忙碌碌。這幾年不做生意了，思想有點閑暇了，會覺得自己有些孤單。只是這個老牛，還不算入得了她的法眼。老牛倒是個樸樸實實的人，當了一輩子工人，也沒混上個一官半職的，倒不是圖他個什么，說起來好聽不是？老牛對自己好像有那么點意思，她可是感覺到了，有時候老牛說的話里里外外地夾雜著一些曖昧，她故意裝傻，從不接茬。有時候就用一句把你娘的搪塞過去，老牛就不好繼續(xù)深入了。她也不是不滿意老牛的懶，男人嘛，有一個女人管著，約束著，他還是愿意干活的，就看管教的辦法。她也不是閑老牛拿錢少，一個退休工人，退休金不都是那么一兩千塊錢嗎，夠吃就行，只要沒有病，日?；ㄤN還是可以的。再說了，自己的錢多啊。真要是有一天兩人能走到一起，還分那么清？花誰的錢還不都一樣嘛。但是，她總覺得與老牛之間缺少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她還真說不上來。沒有心動，就不會有行動。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程大媽和老牛的距離不近不遠的，依然可以經常聽到程大媽的口頭語。依然可以見到老牛幫程大媽做一點男人干的事。依然是程大媽喂著老牛的兩只狗。奇怪的是，那只叫歡歡的母狗再也沒有生小狗，有人說是因為程大媽出錢給它做了絕育手術。

五

進了臘月，開始忙年，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不知不覺地就快了許多，一些平時不干的活，在臘月就非干不可，比如打掃衛(wèi)生死角，擦拭門窗玻璃，漿洗被褥衣物等等?？拷旮€要做些吃食，雖然近些年城市居民越來越適應采買加工好的面食醬貨，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家是要自家做的，程大媽家就是。因為她家有老母親在，老人雖已偏癱，說話不利索，但還是會嗚嗚哇哇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老娘還有自己對年的傳承，孝順的程大媽便會猜問出老人家的意圖，然后去滿足她。

還有兩天過年的時候，女兒一家三口回來了。程大媽的三間屋子溢滿歡聲笑語。四歲的外甥女妮妮一會兒“姥姥、姥姥”，一會兒“太姥姥、太姥姥”，叫得程大媽說煩死了，太姥姥卻不煩，一直笑瞇瞇的，眼睛隨著妮妮從這屋到那屋，妮妮也知道太姥姥喜歡她，從不呵斥她，她對偏癱的理解似是而非，她覺得太姥姥笑就是對她的鼓勵，干脆，她就趴在太姥姥的電動輪椅上，手按著開關，一會兒去這屋，一會兒去那屋。程大媽就說，你們這倆老小孩玩一會就得了，大過年的別碰了磕了的。程大媽的女兒來把妮妮拽下電動輪椅，太姥姥還是笑，妮妮就沖著媽媽做鬼臉。那意思是太姥姥喜歡我呢，偏你不讓。

程大媽蒸了一鍋花樣饅頭出鍋了，熱氣騰騰的，程大媽端來給老娘看，有棗餑餑，雪白的饅頭上面插一顆小紅棗；有棗籠罐，一個白面饃饃插滿紅棗；還有像刺猬樣的，饃饃渾身用剪子剪成毛刺狀，頭部用兩個紅豆做眼睛，惟妙惟肖，程大媽這是跟老娘學的，娘能干的時候每年都做，她管它叫做“剩蟲”，好像是年年有剩有余的意思。妮妮拍著手說，好看好看我喜歡。老人家看著笑著，一會兒，就指著妮妮嗚嚕嗚嚕地說什么，妮妮媽媽問，姥姥您要什么呀？猜了半天沒弄明白，程大媽連問帶猜的搞清楚了，她要為妮妮做個小燕子。程大媽說，下年吧。老人家不高興了，撅著嘴。是啊，下年還不知怎么樣呢。程大媽妥協(xié)了，說明天做吧。明天除夕。

除夕的日子喜慶忙碌，各種活計在這一天必須完成。女兒和女婿上午開始擦玻璃擦門，滑動塑鋼窗還得一扇扇輪番卸下來，放到衛(wèi)生間用水把玻璃沖洗干凈，再重新裝上。這活計麻煩，兩個人差不多得干到天黑。大街上零星鞭炮噼里啪啦斷斷續(xù)續(xù)，給這闔家團聚的日子增添了許多熱鬧。程大媽原來計劃好的擇菜切肉剁餡兒包餃子，因為額外要蒸一鍋饅頭，要生引子發(fā)面，要制作等著開面，還有老娘需要照顧，用她的話說，全亂套了。直到電視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了，程大媽的餃子餡兒剛剛調好，開始包餃子。她家的習慣是在深夜十二點前下餃子，全家吃年夜團圓飯。一家人分工明確，女婿在廚房炒菜，程大媽和女兒包餃子，妮妮和太姥姥看電視。窗外鞭炮聲一掛掛此起彼伏，有的聲響震天，有的七彩斑斕。程大媽手機響了，她兩手沾著面粉去接，一看顯示是老牛，打開喂了一聲，一陣鞭炮蓋過了手機里的聲音，等了一會，鞭炮聲不依不饒的，震耳欲聾，根本沒法聽手機，她把手機關了。心下有些悵然，因為忙年好多天沒有見到老牛了，不知他準備的咋樣。一個光棍男人，還有兩只狗，不知不覺成為她的牽掛。還是半月前，她買了一箱火腿腸和兩袋子狗糧送給了老牛，對他說自己會很忙，還讓他別偷吃了喂狗的火腿腸，那回，老牛還壞笑著說，權當你多喂一條狗。她就回了他一句：我把你個老?！?/p>

過了一會，手機又響，還是老牛。程大媽接了，說老牛你啥事？包餃子了沒？老牛沒聲音，不像過去一接電話就哈哈地笑，程大媽又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忙著呢。手機里傳出老牛微弱的聲音：

“我給你拜年，過年好啊?！?/p>

程大媽說：“好，你包餃子沒？”

“沒包。”

“那我包了給你送一碗去?！?/p>

“謝謝你，好人啊……”

“好你娘的。沒事我掛了?！闭f完就關了手機。

電視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準備敲鐘，迎接新的一年。屏幕舞臺上演員們歡天喜地數(shù)著最后十秒。程大媽的手機又響了，還是老牛。

“老牛，咋啦？大過年的你一遍一遍，煩不煩??？”

“老程妹子，對不起，麻煩你了?！边@次是老牛掛了。

“神經！”程大媽掛了電話說。

正月初一早上，程大媽還在被窩里，因為昨晚睡得晚，她沒起床，電話就響了。又是老牛！

“老牛，你咋回事？讓不讓人睡覺啦？”

“阿姨，阿姨，我爸他……”手機里一陣啜泣，這是老牛的女兒。

“咋？”

“我爸不行了，我叫了救護車，一會兒就來了……”

她一驚：“??？我馬上下去！”

程大媽急匆匆來到老牛家，屋里清清冷冷。老牛歪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被子，一支筆掉在了地上，靠近沙發(fā)跟，程大媽彎腰拾了起來，放到桌子上。老牛女兒哭得兩眼通紅，見程大媽來了，遞給程大媽一張紙，程大媽接過一看，是老牛寫的幾個字：抬頭是：成，下面的字不分行：謝謝你這幾年兩個狗托……托字還沒寫完，程大媽明白這是把兩只狗托付給她。她眼睛濕了，再剛強的女人，到這節(jié)骨眼上，心也是軟的，淚窩也是淺的。想想昨晚給他留的那盤餃子，怕是吃不成了。淚水嘩地流了下來。兩只狗見到程大媽，早就一前一后地圍著她哼哼唧唧地打轉。老牛女兒說：“多謝大姨！我爸關鍵時候想的是你。我看他打的最后一個電話是給你的，而且是好幾個?！背檀髬屢贿咟c頭，一邊抹淚。淚水總也抹不干凈。

救護車來了。隨車醫(yī)生聽聽老牛心跳，翻翻他的眼皮，然后搖搖頭說，估計是心腦的問題。兩個救護員用擔架把老牛抬上了車。老牛的女兒鎖上門，跟著去了。救護車鳴著笛，“嗚——哇，嗚——哇”出了小區(qū)，拐上快速路，笛聲漸漸遠了。兩只狗汪汪地叫著跟在車后面跑，程大媽喊：“回來，回來！”狗跑得急，程大媽喊得有些失聲。兩只狗站下，看到救護車走了，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像是哭泣。程大媽站在路邊，不住地擦淚，嘴里喃喃道：“我把你娘的……”兩只狗慢慢地回到她的身邊，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她蹲下，撫摸兩只狗，兩只狗就緊緊地依偎著她。她心里不是個滋味，她還有好些話沒對老牛說，她原打算過完年女兒一家走了后，好好地照顧一下他的。

程大媽抹著眼角上了天橋，兩只狗跟在她身后。樂樂突然一下竄到她前面，然后又回過頭來，在她腿上蹭。她用腳輕輕踢了一下，說，起開！那狗吱了一聲，又往前跑了。

誰家在放鞭炮：嗵——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