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廈(米可)
在北宋“獨步一時”的“并宋名手”,杰出的山水畫大師郭熙,其作品掃千里于咫尺,寫萬趣于指下,至抒發(fā)胸臆,能表現(xiàn)出大自然“峰巒秀起,煙云變滅,晻靄之間千態(tài)萬狀?!痹趯W習傳統(tǒng)上他主張“兼收并覽,廣議博考”,反對出于一律。作品特色既有李成之秀媚,兼荊、關之風骨;有王維之清雅、兼董,巨之雄渾。他極重深入生活,提倡仔細觀察大自然的形象,表現(xiàn)真山真水、從現(xiàn)實生活中吸取營養(yǎng)、在創(chuàng)作上獨辟蹊徑,自成一家,成為開啟“劉、李、馬夏又一變”的一代宗師。
我這里要談的是郭熙在當時畫壇蹈襲成法殆由陳跡,頹風甚盛的情況下,他為力除時弊,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了深入生活、觀察自然,從理論到實踐作出了楷模,為我國山水畫發(fā)展做出的重要貢獻。
(一)
根據(jù)《圖畫見聞志》、《宜和畫譜》記載,郭熙、河南溫縣人,主要活動在北宋神宗趙頊熙寧初到元豐末期間(BC1067-1085年),為仁宗、 神宗時御畫院“藝學”,他兒子郭思在《林泉高致》一書中,又提到“翰林待詔直長正議大夫郭熙淳夫撰”的話,雖然沒有史料可以佐證,但從宋代鄧椿在《畫繼》中說“昔神宗好熙畫,一殿專背熙作”的記載,足見神宗是賞識他的,晉為“待詔”是完全可以推斷的。
郭熙所處的時代,正是北宋政權迫于內憂外患,施行一些改良政策,經(jīng)濟獲得了發(fā)展,出現(xiàn)了戶口蕃庶、田野日辟的景象。但是由于封建制度的根本腐朽,盡管生產(chǎn)上有了一些發(fā)展,人民都苦于稅重,沒有得到好處,統(tǒng)治集團內部也矛盾重重……。神宗即位后,內外交困,他決心消泯內憂,緩和階級矛盾,提高生產(chǎn),恢復國家元氣,增加朝廷收入,對外整飭軍備,振興國防,解決外族侵略的武裝威脅,他不顧大地主集團的反對,決定任用王安石、呂惠聊等人實行新政,以求喘息。新法的基本精神雖然只在舊有制度的基礎上進行改革,但在當時無疑是進步的。
隨著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改革,在哲學上引起了對宇宙起源的窮究,即精神(理)與物質(氣)依存關系的深入探討,哲學家之多,是前史罕見的;在文學形式上,楊億、劉筠、柳開力反駢體、提倡韓愈、柳宗元的散文體、王禹侢等人又進而改變詞澀意艱的格調,提倡古雅簡淡的作風,以后到歐陽修、梅堯臣、蘇軾等人登高一呼,萬山皆響,散文體便取得了支配地位,這就是文學史有名的“古文運動”;在戲劇方面、民間創(chuàng)造了“渾唱”,音樂、歌唱與演技相照應,是很新穎的一種表演形式。一時間,從政治、經(jīng)濟和文藝上都在起著急劇的變革。
時代要前進、社會在變革。繪畫又是什么情況呢?
宋代的畫院,是我國畫院的極盛時代,給俸祿,賜金帶,集名家入院,郭忠恕、高文進、黃居寀、董羽等紛紛云集,陣營蔚為壯觀。
我們從《國畫見聞志》的記載中,知道當時工畫花竹、翎毛的黃筌與其子黃居寀的畫幅是“圖畫殿廷墻壁、宮闈屏障,不可勝記”,不難看出黃氏父子是受到宋太祖分外垂愛的,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奢侈生活的需要,花鳥畫能作為宮廷內部的裝飾,無疑是要占據(jù)上風的。而黃家畫派的“鉤勒填彩、旨趣濃艷”的“金碧花卉”畫法,所繪對象又是珍禽瑞鳥,奇花異石,這些花鳥也都是培養(yǎng)在“繡闥雕欄,金籠翠架”之中的豐滿肥碩的生物。這種富麗堂皇的作風,既粉飾了宋家天下的升平盛世,又滿足了皇家生活的奢欲,當然是符合統(tǒng)治者口味的,黃筌父子在畫院的顯赫地位就可以想見了,其畫法就成為“院品”、院體” 的程式,誰不規(guī)范,就休想進入畫院。當時可以與黃派對峙的徐(熙)派,盡管徐派的“落墨花”意出古今,已獨樹一幟。當徐熙把作品送到畫院,在品定畫格時競遭到黃筌責為“粗惡不入格”而拒之院外,雄踞一時的黃派被奉為典范,讓人們“拘拘于專門之固守?!秉S氏父子的作品被輾轉摹仿、抄襲,成為一時的風習而沿襲了近百年的時間。
適應統(tǒng)治階級,貴族生活情調與宮廷趣味的花鳥被所黃派所壟斷,遭到如此厄運。那么山水畫又是處于什么境況呢?
山水畫“自顧愷之始”,到宋代已經(jīng)有五百多年的歷史,進入我國山水畫發(fā)展的“第二期”。這時期之前,李成、范寬、黃源均系山水畫史上的一代宗師。 他們目盡名跡杰作, 熔鑄古今,善于觀察現(xiàn)實生活,胸羅天下名山大川,見地透脫,標新立異,足以“照耀古今,百世師法”。李成吸收了王維、荊浩、關同的技法,加之他性愛山川,把山東一帶自然風光現(xiàn)之筆端,能“得山之貌”,他創(chuàng)造性地用勁利筆觸和精絕的墨法,對于畫面結構有特殊的研究,米芾贊他“無冗筆”,善于剪裁那些繁冗的細節(jié),“勾勒不多而形極層迭、皺擦甚少而骨干自堅”,集中扼要的表現(xiàn)主體,成為后人學習的楷模;范寬是個極重師造化的人,為了觀察自然的變化規(guī)律,跑到終南山里居住,體驗實感。他筆下的關陜一帶實景,運筆堅實,質感很強,有突兀峻拔之勢,能“得山之骨”;董源,是一位生活在南方的大家,善于仔細觀察和體會自然物象,所作的江南山野風光,有“ 淡墨輕嵐為一體”的潮潤氣氛,使景物燦然,宛有光照,能“得山之神”,有“天下第一董源”之譽。三位大師都是旗鼓稱雄的健將,山水畫的巨擘,對山水畫的發(fā)展做出了偉大的貢獻。
三位大師之后,到了熙宋年間,山水畫卻是另外一翻局面,人們恪守成法,泥古不化,對李、范、董三位時師亦步亦趨、陳陳相因,本來他們都是師古人又師造化,重視寫生功夫的,而后學只知株守一家成法,不知博取兼收,更不能取精用弘、融會貫通,他們的稿本被輾轉臨習,習者只學其皮毛,而不能得見精髓,其結果是承訛借桀,流弊滋生。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竟說:“人之無學者,謂之無格,無格者,謂之無前人之格法也”。這種輿論給因襲者提供了理論根據(jù),必然會產(chǎn)生助紂為虐的結果,弄得山水畫一片死氣沉沉?!缎彤嬜V》有這樣的話:“故學成者, 皆摹仿所畫峰巒泉石、至于刻畫圖記名字等,庶幾亂真,可以欺世”。《圣朝名畫評》 也提到黃懷玉學畫范寬的《雪景山水》和劉翼臨摹得很逼真,可以想見,當時囿于成法,蹈襲作風的盛行,把因襲成法或臨摹古畫當作創(chuàng)作,勢必不能反映生動的客觀現(xiàn)實,不能表現(xiàn)時代特征,就必然要衰落,要倒退。
郭熙正是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里,指出了問題的癥結,以精深的見地和切身的藝術實踐。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藝術主張,以求力挽時弊,這在他兒子郭思整理的《林泉高致》一書中,可以明晰地看出他的藝術思想。他嚴肅指出:“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即李成),關陜之士,惟辜范寬,一已之學,猶為蹈襲?!庇种赋?“千里之山,不能盡奇,萬里之水,豈能盡秀……一概劃之,版圖何異?”他又對當時創(chuàng)作上千圖.模的公式化、概念化以有力地剖析:“近者劃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巖前……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哉”。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產(chǎn)生這些問題的主要癥結是由于“所養(yǎng)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熱”,“所經(jīng)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就是說一個缺乏創(chuàng)造精神的畫家,往往是他的藝術修養(yǎng),繪畫修養(yǎng)不充實;生活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不足;對所描繪的自然物象不熟悉,把握不住它的自然特征,看不出它的微妙變化,豈能得見精華,對它產(chǎn)生由衷的愛,從而獲得創(chuàng)造的靈感,達到“觀山而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構成情景交融的意境。其作品當然是僵死的,沒有情感、沒有靈魂的,缺乏真摯動人的力量,缺乏藝術的魅力。
(二)
要打破創(chuàng)作上的蹈襲和沉悶局面,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創(chuàng)作出內容健康,意境新穎,詩情洋溢的作品,郭熙在《林泉高致》中進而指出;必須正確處理師承關系;深入現(xiàn)實,體驗生活;深入觀察自然;嚴肅創(chuàng)作態(tài)度:
他首先說:“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蔽覀兘裉熳x到這些話,不得不佩服他識見的精辟,他不但在理論上這樣提倡,在實踐中也是身體力行的。《宣和畫譜》 也提到他“稍稍取李成之法”黃山谷也說到郭熙在蘇才翁家臨摹過六幅李成的畫。的確,在他的作品中是可以洞見到李成的風貌。但他是不拘泥于一家之法的,從他留給我們的作品中,還可以明顯的看到關同和范寬的影響,甚至可以追溯到王維的足跡。傳統(tǒng)技法,是前輩從辛勤的藝術勞動中掌握到的繪畫規(guī)律,諸如章法和筆墨上的法則,虛實、隱顯、縱橫、聚散、起伏、頓挫、緊緩、強弱等等...學習傳統(tǒng)就是要用前輩已發(fā)現(xiàn)的掌握的規(guī)律來解決新的問題,完成新的任務,輕視傳統(tǒng)的學習,就必然沒有“法度淵源”而成為無源無根之境況,就不能發(fā)榮滋長。當然,在學習傳統(tǒng)的時候,要警惕泥古不化,要“不局于家”,“兼收并覽”、取各家之精華,融會貫通,郁然出之,棄各家之糟粕,總結經(jīng)驗,避免重蹈覆轍,切忌株守一家,專事“仿某家某派”,要敢破敢立,善破善立。
緊接著郭熙指出了第二個重要問題:深入生活,觀察自然,崇尚自然。在《林泉高致》的《山水訓》一章中,他將體驗生活、深入觀察自然的變化規(guī)律;總結出.套寶貴經(jīng)驗,告訴人們自然是多變的,豐富多彩的,希望人們引起足夠的注意。他說,“山形步步移”,在觀察山的時候要“近看”,“遠數(shù)里看”,“由形面面看”,觀者要了解由形因視者之角度之變而異(就是透視變化關系)同時要領悟“四時之景不同”,朝暮、陰晴的“變態(tài)不同”的道理,才能使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形狀使“一山而兼數(shù)十百山之意態(tài)”。只要深入觀察,就可發(fā)現(xiàn)和認識事物的規(guī)律,抓住“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的典型形象,概括其特征。還提醒人們要注意掌握真山、真水的精神和特色(也就是自然的個性):”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形勢結構)近看之以取其質(形象結構):,“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粧,冬山慘淡而如睡”的四季的變化。只有入微的洞察和體驗,在熟悉自然和理解自然的基礎上,才能現(xiàn)現(xiàn)出“畫之景外意”,“畫之景外妙” 。他還特別指出要克服觀察自然的“不淳熟”,否則就難以表現(xiàn)出“山之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睟(應為瘁)向背,顛頂朝揖”之美。通過深入自然山水,全面地觀察山水氣勢,對于自然物象的狀況和性質進行深刻的觀察研究,有了深切的感受和理解,以抒寫千變萬化的并且有個性的詩意境界。達到“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的“物”“我” 兩融的情境,開拓新的意境,突破陳套,創(chuàng)作出富有生氣,引人入勝的作品來。
矯正時弊,欲求出新,繁榮創(chuàng)作,其流在傳統(tǒng),其源在生活。但是,作品的優(yōu)劣終究歸于畫者之心,出于畫者之手。郭熙提出了他的第三個主張:端正態(tài)度,嚴肅認真地創(chuàng)作。
他主張,凡一件作品,不管是鴻幅巨制或者扇面冊頁,都必須“注精以一之”,“神 與俱成之”,“嚴重以肅之”,“恪勤以周之”,否則就會出現(xiàn)“跡軟懦而不決”,“體踈率而不齊”等一系列的弊病。他自己是做出了表率的, 據(jù)其子郭思所述,其父作畫,意在筆先,每當他思考不成熟,精力不專注的時候,就放筆思索,有時一、二十天不去動筆,一俟成竹在胸才放筆揮灑,意出筆端。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一絲不茍??偸欠磸歪j釀推敲,“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始終,如戒嚴敵,然后畢事”。這是可等嚴肅的態(tài)度!
郭熙繁榮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張,經(jīng)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及其成就,充分證明是引之有效的,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根據(jù)各種史料的記載及郭熙傳世的作品,證明他是宋代杰出的山水大師,在我國美術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一些他的作品里,明顯地看到,郭熙在后來的藝術勞動中,虛心學習前代大師,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yǎng)和基本功的鍛煉;重視從現(xiàn)實生活中吸收營養(yǎng)、提高了表現(xiàn)技法;在創(chuàng)作中嚴肅認真,“亦能自發(fā)胸臆”,“多有自得”,所描繪的山水作品貴能獨創(chuàng),以自成家。他用筆禿而較大,粗壯而渾厚,富有中鋒的含蓄性,墨韻濕潤,渲淡融和。在構圖上,境界清曠,能達到妙處,很注意描繪云靄空濛,風雨晦明的變幻,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情境;高遠、深遠、平遠的形勢和四時的變易,能生動地表現(xiàn)出山水的“景外意”、“景外妙”,《宣和畫譜》 記載他在“高堂素壁,放手作長松巨木,回溪斷崖,崖岫巉絕,峰巒秀起,云煙變滅,晚靄之間千態(tài)萬狀”。和李成相比,有出藍之譽,當時的評論者推許他“ 獨步一時”無人可及。從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的《早春圖》、《古木遙山圖》、《幽谷圖》、《山村圖》、《溪山秋霧圖卷》、《關山春雪圖》 、《秋山行旅圖》、《窠石平遠圖)》……等畫中看到,的確如文獻所談:“施為巧瞻,位置淵深”。鄧椿在《畫繼》中把他的作品列為“銘心絕品”,難怪沉存中這樣說過:“ 克明已往道寧逝,郭熙就得新來名”。王登在跋《溪山秋霽圖卷》上題到“李成郭熙,并宋名手,一時畫院諸人爭效其法?!彼淖髌肪挂鹆舜笪暮捞K軾的詩興,題詩曰:“玉堂臥對郭熙畫,發(fā)興已在青林……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登峬”。說明他作品是具有豐富,熱烈的情感的。
郭熙的主張在他身上是卓見成效的,對稍后的劉松年、李唐、馬遠、夏珪等人都有影響,直到明清的一此山水名家也大有他的遺風所在。他是李成、范寬、董源之后繼起的山水大師,起了輝映過云與開啟后來的偉大作用。當然,郭熙出于時代的局限,在他的畫論中還有些剝削階級的功利主義成份。但他對待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張和態(tài)度,仍然有我們可以借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