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寶
土炕和火炕是一回事。為了還原故鄉(xiāng)祖祖輩輩的稱謂,我只好延續(xù)著傳統(tǒng)叫土炕。老家有句俗語:“火盆土炕烤爺太。”爺太,指老頭老太太,有時也指資格老的老年人。
我是土炕生,土炕長,睡土炕長大的。進城三十多年,從睡炕改成了睡床,一直不習慣,怎么也找不到睡炕的感覺,特別是一“貓冬”,我更加懷念老家的土炕。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人,戀鄉(xiāng)、戀土、戀炕天經地義,也是順其自然的本分。土炕好,土炕親,我和土炕有著割舍不斷的情感。那天暖氣臨時停氣,我寧可挨凍也睡不了電褥子之類的東西。翻來覆去睡不著,便起來整理書籍,無意間,從一本舊書里讀到了鄉(xiāng)土詩人王書懷的《一鋪炕》:
盤腿上炕歇歇腰,
全身的筋骨酥酥響;
倒在炕頭嗅一嗅,
席子底下呵,飄出五谷香……
這首詩觸及到了我的靈魂,記憶中,土炕、火墻和火盆,是冬天必備的取暖設施,聽說是由女真人最早發(fā)明的,不僅能使能源得到充分利用,而且還能保持室內的溫度。土炕占據(jù)了一間屋子的一大半,是用一塊塊土坯鋪成的,再由黃泥攪進碎麻絮或羊胡子草,把炕面抹得平整光亮,燒干后再平整地鋪些谷草或麥秸,最后把炕席鋪上。
那些年,一進臘月,家家戶戶都要磨米,炕席下面炕的一般是谷子和糜子,糜子粒和谷子粒大小差不多,磨出來就是大黃米,可以撒年糕、蒸豆包、炸油炸糕??还任镏埃芽幌紫碌母刹萸謇砀蓛?,將谷物攤平在炕上,根據(jù)實際需要可薄可厚。谷物鋪厚了,小孩子就歡實了,在炕席上一踩一個坑,來回跑著玩兒。這時的土炕又軟又暄,吸引著孩子們在土炕上盡情玩耍。
頭一天炕谷物,由于谷物潮濕,潮氣一個勁地往上涌??辉綗幔睔庠酱?,從炕席縫里鉆出的潮氣騰騰上升。晚上睡覺的時候,沒有褥子可鋪,光著身子躺在炕席上,或多或少還潮乎乎的,渾身熱熱的,癢癢的,反復翻騰挺有趣,的確是席子底下飄出五谷香??!孩子白天玩累了,一覺睡到大天亮。母親把孩子哄起來,疊被時發(fā)現(xiàn)孩子尿炕了,親昵地說:“你又澆了一顆大白菜!”孩子調皮地說:“我沒澆大白菜,澆了一炕的糜子!”孩子后背上印著炕席花兒,花兒上還粘著一些糜子粒。母親一邊撲著糜粒一邊說:“傻孩子,你看,后脊梁子(后背)繡花了,這些糜粒子都夠小雞吃一頓的了?!?/p>
老家的土炕,一水是土坯的,興許是這個緣故才叫的土炕。當時沒有磚炕,即使個別人家有使磚的條件,也不樂意用。家鄉(xiāng)人說磚炕熱得快,涼得也快,用那破玩意是活遭罪,到后半夜就冰涼瓦塊的。土坯炕用的坯也是有薄有厚,這要分人家。老丁家就老兩口,沒有小孩子禍禍,用薄坯,燒炕時省火;老袁家一大幫半大小子,炕面坯就要用厚的。袁新彩借了一具厚坯模子脫炕面坯,先放進模子里一半黃泥,又橫橫豎豎擺放幾根硬棍子,再放泥把棍子夾在中間。徐大嬸偷偷看著袁新彩的舉動,她憋不住了,從后面彈了袁新彩一個腦瓜崩兒說:“你脫恁老厚的炕面坯后半輩子才能燒熱吧?脫坯就好好脫唄,整那些棍棍棒棒的瞎摻和啥?”袁新彩用胳膊肘抹了一把汗說:“你這個敗家老娘們懂得個六??!沒看你那沒出息的姐養(yǎng)活一幫小牤子(對男孩的昵稱)嗎?同年(去年)一年,那幫敗家孩子給炕蹦塌好幾回,死冷寒天的收拾炕遭老罪了,不想點招兒能行嗎?”徐大嬸又揪了一下袁新彩的耳朵說:“你挺難談攏,說我姐沒出息,她一個人能生孩子嗎?你先搬塊豆餅照照自個兒吧!你真沒白叫袁新彩,脫坯還擱那些破爛玩意,真能新出彩?!?/p>
有一年,穆大悶家殺年豬,他的親家杜三毛愣從鑲黃五屯趕來吃血腸,一大幫人連吃喝帶白話,扯腸掖肚嘞嘞一小天。天短夜長,吃飽了,喝足了,車轱轆話也磨嘰得差不多了,天就黑透了。杜三毛愣喝得一走道腿就打飄,他在親戚家也不喜外,撒泡尿回來一頭倒在炕頭上:“我說嫂子,這炕真夠勁,一般人睡不了,都能烙熟,我睡正好?!蹦麓髳炏眿D說:“烀了一天的肉,能不熱嗎?你沒看嗎,炕頭沒人敢坐,一坐都燙屁股。今下晚黑給你烙熟了,明早晨接著吃肉!”她把杜三毛愣往旁邊拽了拽,鋪上了褥子,放上了被,拍拍他的腦瓜門說:“麻溜把衣裳脫了,好生睡吧,侍候你趕上侍候老太爺子了。”杜三毛愣打了一個哈欠說:“我說親家母,我就渾身打渾身睡吧,脫了睡別一覺睡毛愣了,鉆你被窩里可毀了?!薄澳阋簿褪强鞓房鞓纷靸?,賊心是有,怕你沒那個賊膽……”穆大悶是一杠子擂不出個屁的人,他們二人斗嘴,他一個人悶哧悶哧笑。
杜三毛愣是呼呼嚕嚕發(fā)出了鼾聲,給炕沿震得嗡嗡響,睡到半夜,他一個高躥了起來,迷迷瞪瞪地喊:“我說嫂子,不好了,炕頭是不是著火了,直冒煙?”穆大悶媳婦沒敢睡實,她知道非有事不可,不慌不忙爬起來一看,褥子烙煳了一個大窟窿。后半宿杜三毛愣就炕骨碌,他像烙餅一樣來回翻,想睡也睡不著,后背燙出好幾個大水泡。
孟海是生產隊里干活打頭的,他說隊長說得對勁兒,大老爺們干活就得出大力,流大汗,干活要是煞不下腰,都趕不上好老娘們。冬天上大凍之后,孟海就帶一幫男勞力去刨糞。這是重體力活,他晚上回家吃過飯就早早睡了。孟海冬天離不開熱炕頭,他說他爹睡了一輩子熱炕頭,啥毛病沒有,活到八十九歲,純屬老死的。
“吃得好不如睡得好”,這句俗語成了孟海的口頭禪。他每晚睡覺先把一塊棉氈鋪在炕上,氈子上面再鋪褥子。他說:“這塊氈子我爹鋪了一輩子,是老孟家傳輩的寶氈?。e看我這個人不起眼,睡覺的鋪蓋趕上皇帝了。這塊氈子焐熱了,一宿都不涼,我這輩子,就是該著睡土炕的命,睡啥也沒有睡土炕熨作??!”土炕,是家鄉(xiāng)老少爺們冬天里最溫暖的港灣。
在寒冷的冬天里,我總是眷戀老家的土炕。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