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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自己的床

2018-09-26 10:21刁斗
山花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莫莉

看到我的文章題目,你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她那本著名小書的著名題目:一間自己的屋子。是的,我的題目,正是對她的模仿化用。

一天早上,醒來以后,依習(xí)慣,我仍然賴在床上胡思亂想,天馬行空地做白日夢,結(jié)果,我腦子里,“一張自己的床”作為一篇文章的題目,就氣球似的膨脹起來,一直膨脹到與我身下的大號雙人床體積相當(dāng)。我急忙提速我的思維,琢磨著,應(yīng)該把怎樣的內(nèi)容擺到“床”上——這同樣是我的習(xí)慣,常常不是為文章選擬題目,而是為題目炮制文章。當(dāng)然了,在許多的非睡眠時刻,我紛紜的腦海里,都會有五花八門的文章題目蹦跳出來,而一般情況下,我總是嚴苛地把它們中的數(shù)十上百個過濾掉以后,才讓其中的三兩個成為合適的帽子,戴到我為它們訂制的文章的頭上。所以,此刻,一意識到我腦子里的“床”可能氣質(zhì)不俗,可能有資格,在那三兩頂合適的帽子中找到位置,我的精神立馬一振,立馬就開始了為它找尋腦袋。也是在這時,在那與帽子匹配的腦袋尚面目含混嘴臉模糊時,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清晰影像,而且,除了她標志性的蒼白消瘦,她那間標志性更強的“自己的屋子”,也悠然向我敞開了門戶。我的心里一下有底了。倒不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門戶之內(nèi),某種成為我文章內(nèi)容的可能性現(xiàn)身了出來——我很清楚,如果寫她,“一張自己的床”恰恰是最俗陋的文章題目;我心里有底,是因為我看到了她欲以“屋子”庇護我“床”的善良意愿,而她那意愿一經(jīng)顯露,我按帽子索腦袋的找尋之旅也就等于有了保障。果然,忙忙叨叨的我,很快就幻化成了一只蜘蛛,以我的“床”為基點,吐出了一張漂亮的蛛網(wǎng),它黏性好又面積大,能將一個個讓我有感覺的人、一本本讓我有感覺的書、一件件讓我有感覺的事……都粘在一起,粘貼成了這篇文章。自然了,這篇文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我利用無數(shù)段床榻之外的寫作時間在書桌前寫的,至于這篇文章的開頭部分,也就是眼下你讀到的這些文字,則是全文完成后,我由原來那個三言兩語的簡略引子擴出來的。

聲明一句,那個早上,我腦海里“一張自己的床”和“一間自己的屋子”的出場順序,的確前者先于后者,至少它領(lǐng)先它一分半鐘。但我不能就此便強詞奪理,否認后者對前者有引領(lǐng)之勞與化育之功。對精神分析學(xué)說中的潛意識理論我深信不疑。

再聲明一句,為了遇事作選擇時,能快些判斷出輕重緩急,我曾排名不分先后地,對生活中最值得我耗神費力的好玩之事作過揀選:舞文弄墨,胡思亂想,談情說愛,東游西逛。如此,此時,我纏綿在“一張自己的床”上,一下子就享受到了二分之一,乃至四分之三的好玩之最,真是開心。

再再聲明一句,也許,經(jīng)由我的“床”,你會生出一些含有曖昧意味的隱喻性聯(lián)想,進而對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作出愉快或者厭惡的預(yù)期。對此我沒什么可解釋的。隱喻是我喜歡的修辭手段,它恰好長于制造曖昧。

好多年里,并非因為身體殘疾或過分懶惰,我的大部分時間在床上度過,這使我對床有很深的感情。每天,除了在電腦前坐幾個小時,除了必須的出行,除了吃飯或者接待來客,其他時間,我一般都待在床上。待在床上,不意味著一定就得睡覺,一天二十四小時,睡八小時完全夠用,寫作出行吃飯待客再八小時,也還剩余八個小時。那么,仍然富余出來的八個小時咋打發(fā)呢?我不知道別人有什么高招,我的方式,就是看書和胡思亂想。我意思是,看書和胡思亂想的那個地點,我選在床上。待在床上感覺很好,柔軟的被褥包裹著光裸的身體,肉欲的氣息充滿在布紋間棉絮里,使人能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具有著皮膚骨骼器官毛發(fā)的鮮活生命。光裸的身體一旦除去衣飾的約束與藏匿,就能充分地松弛舒展放縱起來,而松弛舒展放縱,則是解放心靈的先決條件,心靈解放了,掙脫拘囿的思想才能飛翔得自由自在。

古希臘有個哲學(xué)家,名字叫——叫什么我就不說了吧,反正,此公長期寄寓木桶,窮困潦倒還全無斯文,被別人罵作狗了他不光不抗議,還不識好賴地以狗自況。有一天,他正躺在野地里閉目遐思,忽然感到臉上遮了道陰影,一睜眼,發(fā)現(xiàn)皇帝站在他的身旁。那皇帝叫什么我也不想說了,只想強調(diào),像歷朝歷代各種族各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一樣,他也嗜好通過追星,以之附庸雅或者不雅;而古希臘那年頭,一個哲學(xué)家名氣大了,其地位就等同于當(dāng)今的歌星影星,領(lǐng)導(dǎo)請吃飯,百姓求簽名,都是題中的應(yīng)有之義。這一天,作禮賢下士秀的皇帝是專程來看望哲學(xué)家的,見哲學(xué)家閉目養(yǎng)神就沒吭聲,直到哲學(xué)家睜眼了才開口詢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沒有。其意思是,你要華宅還是高薪,我都能給你,即使你不會外語卻要高級職稱,沒干過科長卻直接想當(dāng)廳長局長,我也都會幫你解決??赡莻€哲學(xué)家只認死理,自命為狗了就要一狗到底,不像后世的哲學(xué)家,可以今天尊孔明天反孔,而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只以皇帝老兒的意志為唯一的依憑?!罢埐灰獡踝∥业年柟狻保钦軐W(xué)家對皇帝,只提了一個這樣的要求。

我無從考證這節(jié)名人軼事是真是假,另外,由于我不知道那哲學(xué)家是否素?zé)o禮貌,或總喜歡把日常生活矯情成后世那種“詩意的棲居”,同時我對后來的事也全然不知,比如,皇帝有沒有順手擰斷他的脖子,因此,我也就沒想從這節(jié)軼事中引申什么微言大義,諸如學(xué)問家的蔑視權(quán)貴或統(tǒng)治者的寬宏大度,也沒想提醒今天的學(xué)人雅士要講點獨立意志或今天的官員領(lǐng)導(dǎo)要有點胸懷肚量。我只想說,對那哲學(xué)家當(dāng)時的心態(tài),我多少能理解一些。古希臘那年頭,較之現(xiàn)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更友好親近,除開饑寒交迫的貧下中農(nóng),識文斷字的知識分子,也有甘于以天當(dāng)被以地為床的,而一個喜歡躺在床上瞎琢磨的人,忽然被人打斷了琢磨,夢飛了,念斷了,思緒一下子接不上捻了,那簡直像性生活只進行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實在是別扭加不爽呀。所以,那哲學(xué)家沒好脾氣地拒絕皇帝追星情有可原。

說到這里,我又想起一個中國故事,只是說不太好,它是否能表征中國精神或中國氣派或中國特色——恕我愚鈍,啥是中國精神中國氣派中國特色,我也一直沒弄清楚。當(dāng)時是魏晉之際,有個文人團伙被稱作“竹林七賢”,其中有位仁兄叫——他叫什么我也不說了吧,反正,是個才華橫溢卻郁郁不得志的主兒,性情狷介有點佯狂。一般在家時,只要氣溫適宜,他都喜歡光著屁股,來了客人也不掩飾。某日,某人來到他家做客,見他的樣子,批評他不該赤身裸體,說他作為知識分子,應(yīng)當(dāng)學(xué)會道貌岸然,得時刻把正裝披掛在身上。這老兄當(dāng)然嗤之以鼻,翻愣著眼珠子振振有詞:天地是我家,房子是我被窩,現(xiàn)在你鉆進我被窩了,怎么倒怪我不穿衣服。這樣的段子讓人受用,至少讓我受用,雖然,此公的表現(xiàn)有作秀之嫌,可我仍然滿心喜歡。在我看來,所有人的所有行為,都有秀的成分,問題只是,誰的秀能作得漂亮:那些能秀出特點秀出水平秀出魅力的人,肯定都有智慧而不僅僅是聰明墊底。智慧與聰明,本質(zhì)上分屬兩重境界。

我了解魏晉,最早是通過我心中的智者魯迅,他那篇題目拗口的演講《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讓我除了不再反感曹操,除了開始反感忠孝那一類禮教的東西,還學(xué)會并喜歡上了“通脫”一詞?!巴摗辈皇前岩路ㄍ摴獾目s略寫法,但它給我的啟發(fā),倒還真就與上床之事能附會到一起——正常情況下,脫衣服是上床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一個人若不想活得凄凄惶惶憋憋屈屈窩窩囊囊哆哆嗦嗦,或許辦法之一,正是通過解放床來解放自己:擴大床的范圍,豐富床的功能,對床作出全新的定義。

喜歡把自己交給床的人,多半攻擊性不會太強。一般來說,床榻總與舒適、溫暖、平和、安閑、私密以及性感和肉欲相關(guān)相連,過多流連它的人,自然也更柔軟、寧靜、懂尊重、講關(guān)愛、自憐自戀、耽于幻想、熱衷于關(guān)注前世來生而眼里不光只有鼻子尖底下的雞零狗碎。我不知道這樣的推斷有無道理。我希望有。

床是人類的親密伙伴,其功用是多方面的,幾乎所有人的一生,在床上打發(fā)掉的寸寸光陰,都遠遠超過在沙發(fā)、汽車、課堂、浴室、車間、商店、廁所、酒館、莊稼地、運動場、歌舞廳、會議室、美容院、拘留所、棋牌社、閱覽室、門診部、信訪接待站或股票交易廳或老干部活動中心……所度過的時光。不過我這么說,沒將某些特例統(tǒng)計在內(nèi),比如,讀初中時,我一個同學(xué)那長期失眠的奇葩爸爸。那位目光呆滯的瘦小男子,所有的晚上都睡不著覺,只能一夜夜在戶外徘徊,而白天,不論在辦公室與人說話還是去食堂吃飯,他又能一覺一覺地睡個不停,一天能入眠百次以上,短暫時只需十秒八秒。他身上最為神奇的一點,并非走路時也能瞌睡,而是騎自行車時,他仍會間或地潛入夢鄉(xiāng)。想必,我這個同學(xué)的爸爸,對床榻的需求會少于常人。但討論特例沒有意思,包括討論我這種,把床與看書和胡思亂想聯(lián)系得過于緊密的個案也沒意思,要論及人類與床榻之親緣程度,最好只沿著三條線索去生發(fā)闡釋:睡覺、做愛、死亡。有一份最新出爐的統(tǒng)計學(xué)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在某國,經(jīng)過對一萬名男女各占一半的來自不同地域和從事不同職業(yè)的二十至五十歲健康成年人的抽樣調(diào)查,二○一七年第四季度,他們中,百分之九十七點六的睡眠和百分之八十九點一的做愛都發(fā)生在床上,而他們所耳聞目睹的死亡,也有百分之七十三點三在床上發(fā)生;至于他們在床上所做的其他事情,即使比例很高的養(yǎng)病,占用床榻的時間也遠遠低于以上三項。

說明一下,這份調(diào)查你可以不信。倒不在于這種數(shù)據(jù)難以統(tǒng)計,或者像GDP與CPI一樣,統(tǒng)計出來也未必準確,而在于,以上的調(diào)查,只完成于我項上那顆無厘頭腦袋的胡亂猜測,是我與喜歡玩民調(diào)游戲的國家開的一個玩笑。

睡覺即休息,做愛為生育的前奏,而死亡,是一系列求生努力歸于失敗的最終結(jié)局。從這樣的角度看,睡覺、做愛、死亡,即使不去引申這床上三重奏的象征意義,事情的線條也足夠明晰:它們仨,幾乎有資格涵蓋一個人的從生到死,即一個人的一生,差不多被床全囊括了。

也有些事情床無法囊括,比如人類所從事的大部分游戲與大部分工作。但游戲與工作,屬于人生長旅中的必然項目嗎?我沒想抬杠,只是為人生做解剖時,希望能從必需的骨頭棒上,把非必需的肉先剔下來,然后,再該炒菜的炒菜該煲湯的煲湯。我喜歡游戲,尤其喜歡那種功利色彩盡量低于奧林匹克運動會或諾貝爾獎頒獎禮的自嗨游戲,所以,對它們的遠離床榻,我無話可說還很支持。但許多工作,特別是某些令人厭煩又不得不做的工作,我則希望經(jīng)營它們的場所能挪到床上,那樣一來,至少在感覺上,務(wù)工者的躁動乖戾乃至兇邪,或許可以得到緩解。

把與醫(yī)療、與性服務(wù)、與搓澡按摩等行當(dāng)無關(guān)的工作挪到床上,這當(dāng)然是我的調(diào)侃玩笑,其實,我是想借此引出另一個話題:如果一個成年人健康地活著卻不必工作,那將是一種什么情況,會是以床榻為象征的某種活法的總勝利嗎?這回我可沒想玩笑,我知道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確反感工作,而這又跟工作的單位如何或性質(zhì)怎樣沒有關(guān)系,就是純粹地討厭工作這件事情。但討厭工作,又未必就是討厭勞動,而只是討厭勞動與貨幣,以及其他有價或無價的利益好處間,那種將勞動異化為工作的交換關(guān)系?!拔栉呐?,胡思亂想,談情說愛,東游西逛”,我心目中的這四項好玩之最里,不乏勞動的元素,卻未包括工作的因子。勞動與工作,經(jīng)常被理解為同一樣事情,許多時候,它們也的確渾然一體,但你因為住在一樓有個園子而腰酸背痛地蒔弄菜地,和你作為受聘的菜農(nóng),在塑料大棚里泥一把水一把地捱磨工時,那種辛苦與快樂能一樣嗎?我有個朋友,舊體詩詞寫得漂亮,常常夙興夜寐地忙活幾天,只為三五好友聚會時,可以搖頭擺尾地《訴衷情》幾句或《點絳唇》一番。但有些日子,他卻鄙薄和嫌惡“衷情”與“絳唇”起來,原來,是他那喜歡寫順口溜的領(lǐng)導(dǎo)欲出版舊體詩詞集,責(zé)成他幫忙療治“硬傷”。領(lǐng)導(dǎo)的作品遍體鱗傷,還全都致命,我朋友的“療治”等于重寫,他那自娛自樂的勞動,一下子就變成了得好處換報償?shù)墓ぷ鳌笥颜f,把這活干好,坐上處長的交椅就有指望了。

工作之事不大好玩,可大部分人又不能沒它,還視失業(yè)為滅頂之災(zāi),那是因為——哦,即使拋開社會性的需要不說,這里邊也有多重原因,涉及到人的動物性與精神性的多個側(cè)面,是這一切,導(dǎo)致了人類既好逸惡勞,又瘋狂地投身行動而懼怕靜止。于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便成了理由,它越來越多地,把人們生命中與生活里的額外需求誘導(dǎo)出來,等于變相地,逼著人們離開了床榻。不過在這里,我只想議論床上,不欲評騭榻下。剛才我說過,睡覺、做愛、死亡這床上三重奏,能把人生的一切都囊括起來,其實,其間還有一個現(xiàn)象更耐人尋味,那就是這三重奏本身,又從來都有一種交匯融合的自洽能力,可以通過彼此的暗示或替代,對床作出絕對化的肯定與認可:人們既把做愛叫作“上床”“睡覺”,也把死亡稱為“長眠”“不醒”,同時,說睡覺又有“睡死了”的形容,指稱做愛則不乏“欲仙欲死”以及“爽、美、痛快、過癮……死了”等種種感喟,另外,據(jù)說,未必準確的科學(xué)還曾證明,有些男性在突兀的死亡中,比如突然窒息時,會出現(xiàn)勃起,就好像,他正準備投身一場有可能創(chuàng)造生命的酣暢的性愛。

事實上,在人們的思維慣性中,不僅我那“活著卻不必工作”的想法純屬妄念,連床,這一也可以不去象征任何活法的最為普通的居家必備物,都經(jīng)常與懶惰、笨拙、逃避、萎靡、無所事事、不知所終、消極厭世之類貶義的概念更關(guān)系密切,而奧勃洛莫夫,那個出產(chǎn)自十九世紀俄國文學(xué)的、不喜作為只戀睡榻的年輕地主,大約便是這方面的代表人物。

中國的文學(xué)愛好者,不論說消遣還是談審美,基本上都沒個人意志,我啟智開蒙的那個時代尤其如此。因為中國一向親近蘇俄,于是,在許多年齡偏大的讀者眼里,蘇俄文學(xué)便等同于世界文學(xué),即使在兩國吵得狗血淋頭一嘴毛時,即使在中蘇軍人白刀子捅成了紅刀子時,蘇俄文學(xué)“修”的反動性,比之于歐美文學(xué)“帝”的腐蝕力也差一大截。這樣的結(jié)果便是,影響力不大的伊萬·岡察洛夫和他那部影響力稍大的《奧勃洛莫夫》,在中國讀者中,一度走俏得有點過分。那部長篇小說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五百多頁的漢譯本里,已經(jīng)翻過了一百五十多頁,時間也從早上滑到了中午,好脾氣的奧勃洛莫夫卻與往常一樣,剛開始不情不愿地起床穿衣——需要說明的是,此前的他,并非昏昏沉沉地置身夢鄉(xiāng)。不論對誰來說,熬夜都不算反常的事,所以,通宵玩樂或通宵開會或通宵失眠之后的上午補覺,就沒什么新鮮之處。奧勃洛莫夫不是這樣,他雖然始終睡眼惺忪,卻未曾熬夜,也早醒了,一個上午,還在床上接待了好幾撥客人。他之所以遲遲不出被窩,可以說,是類同于某些人面對災(zāi)難與麻煩時,所作出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要么倒頭大睡、要么灌醉自己、要么干脆昏厥過去……從而避免投身行動:不去參加社交、不去作關(guān)于是否搬家的決定、不去回復(fù)一封他已十二年未曾涉足的自家莊園里農(nóng)民代表寫來的信……日常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在奧勃洛莫夫看來都是需“應(yīng)”之“激”,而他采取的應(yīng)激辦法,便是賴在床上假扮鴕鳥,在被子的庇護下掩耳盜鈴。

一個人活著就得行動,或者說,行動是活著的重要標志。記得小時候,我一拒絕行動,一表現(xiàn)出懶散松懈不積極來,奧勃洛莫夫就會成為我爸敲打我的醒腦棒與掌手板。其實,我的所謂拒絕行動,并不是拒絕踢球游泳打架泡妞,我拒絕的,只是沒時沒晌地伏案看書??晌野终J為,物理性的行動簡單粗淺,精神性的行動才高級美妙。于是,在全民族都以簡單粗淺表征自己為活物時,我在我爸的逼迫與誘惑下,至少學(xué)會了辨識和欣賞生命的何以高級美妙??墒?,反對我成為奧勃洛莫夫的我爸,本人卻又特別奧勃洛莫夫,他上班遲到,動輒曠工,在那個傳達毛澤東最新指令不許過夜的大時代里,他既不致力于超英趕美,又不熱衷于斗私批修,只像一粒走投無路的浪淘之沙那樣,把落伍認作占了便宜。但他的自我淘汰并不成功,不論他如何事事拖拉又時時磨蹭,奧勃洛莫夫那種做個生活局外人的福分,也不肯降臨到他的頭上。這不僅因為他得自己勞作養(yǎng)家糊口,沒資格役使三百多佃農(nóng),更在于,他即使不合時宜,也不敢顯得太合時宜。如是,我的困惑因之生成,我爸明知愛智有風(fēng)險,無知才安全,自己也視奧勃洛莫夫為榜樣了,卻為什么,要反對我與他投身同一師門,難道,他介意以后我喊他師兄而不叫爹嗎?過了很久,我才理解一些他曲折的苦心;但當(dāng)時,跟他辯論時,我只以“馬列主義口朝外”作為敲打他的醒腦棒與掌手板——說明兩點:第一,我生長在一個中國社會里并不多有的民主家庭,我和我爸,以及我們家的其他成員,說話時都可以指名道姓,也不忌諱互相敲打;第二,我爸一生吃哲學(xué)飯,而好多年里,在中國,馬列主義取代了哲學(xué),他的別稱便是“搞馬列的”。

我上大學(xué)時,我爸還差一兩個月五十周歲,在“搞馬列”的同時,“搞哲學(xué)”也被允許了,據(jù)說,那會的中國,哲學(xué)的包括文學(xué)的或科學(xué)的或什么學(xué)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我爸秉持哲學(xué)的懷疑精神,對各種學(xué)的“春天”都信任度不高,頂好的態(tài)度也是溜邊觀望。他照樣“馬列主義口朝外”,自己渾渾噩噩,卻鼓勵我饕餮五花八門的精神食糧,不光給我提供讀書的種種方便,還反復(fù)校正我的求知觀念。他說讀書的目的不是高考,恰恰上大學(xué)的意義,在于為更好地讀書創(chuàng)造條件。那時候,我的“讀癮”已長進身體,我爸已經(jīng)不再以奧勃洛莫夫敲打我了。但有一次,我批評他不應(yīng)該都“春天”了還奧勃洛莫夫時,他似乎是下意識地,把我以前看過的他“冬天”時自況的一首打油小詩,抄在了我當(dāng)時那本熱情洋溢地呼應(yīng)“春天”的讀書筆記上:

人生糊涂識字始,

皓首窮經(jīng)直到死。

昏花老眼救一命,

不再讀書翻報紙。

我爸總說他花眼比別人早,剛四十出頭,讀書就是一件困難的事了。當(dāng)時,我忘了考證他有無撒謊。

當(dāng)時,我其實也沒空操心,我爸何以要把“讀書”與“翻報紙”對立起來。我爸的說法讓我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只是,早在“昏花老眼”救他命的“冬天”時節(jié),我就也開始視“讀書”與“翻報紙”為兩碼事了。

那時候我十歲出頭,連續(xù)好幾年,每隔兩三周至多一個月,便會利用節(jié)日或假日,去我爸辦公室瀏覽報紙,看副刊上的詩歌散文短篇小說。那時我爸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長年有一副報架子叉腿站著,它瘦高的身上,至少穿戴了二十份每天的頭版基本雷同的各種報紙,很像那個可笑的、以銹跡斑斑的祖?zhèn)骺孜溲b自己的堂吉訶德。我不喜歡塞萬提斯養(yǎng)育的《堂吉訶德》。也不是喜不喜歡的事,而是對它沒什么興趣,雖然,我那時已初戀文學(xué),已知道它是赫赫有名的世界名著。同樣,那時我也已初解風(fēng)情,更感興趣的,是《俊友》或者《苔絲》那種聲望偏低的世界名著,原因很簡單,它們會筆涉男女之事,還偶有“床戲”令我流連。《堂吉訶德》倒也有作為騎士意中人的杜爾西內(nèi)婭,可她不光不上床,還面都不露。所以,我把可以在辦公室公開捧讀的報紙與乏味的《堂吉訶德》歸于一類,而需要貓在被窩里偷窺私賞的“好看”之書則另備一檔,比如“賈寶玉初試云雨情”(曹雪芹《紅樓夢》)或“鄉(xiāng)間一夜”(司湯達《紅與黑》)或“‘燕子:監(jiān)視與誘騙”(約翰·巴倫《克格勃——蘇聯(lián)秘密警察全貌》)……當(dāng)然了,那時的書,只要涉及人的,不論虛構(gòu)小說還是紀實報道,包括《堂吉訶德》那種不為“床戲”耗筆墨的,基本上都算“黃書”或“毒草”,也就是說,讀《紅樓夢》或《紅與黑》或《克格勃——蘇聯(lián)秘密警察全貌》,難度大不說,風(fēng)險也大,只有魯迅、浩然等寥寥幾個人的書,才能公開閱讀。讀豐腴的書有罪,只允許翻干癟的報紙,這對喜歡閱讀的我來說無異于折磨,所幸的是,從小就以讀書種子自命的我,有本事把干癟化為豐腴,即使從最無懈可擊的地方,也能發(fā)掘出并享受到犯忌的快感。例如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里,“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這樣的文字,在別人看來,也許與“向土豪劣紳罰款捐款”,押著他們“戴高帽子游鄉(xiāng)”,然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并無區(qū)別,可我卻能讀得春心蕩漾,乃至產(chǎn)生生理的反應(yīng):“翻滾”在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我那缺少直接經(jīng)驗支持的性幻想,居然能發(fā)育得有模有樣。另外,讀《阿Q正傳》或《艷陽天》,我也能迅速從阿Q對吳媽的赤裸裸里,從焦淑紅對蕭長春的羞答答中,找到我對生命的直覺,于是,被成人視為大逆不道——同樣,也被成人所大肆演繹和津津樂道——的“床戲”,幫助著我,也把目光投向了別處,投向了手邊的書桌、身旁的窗口、近在咫尺的街路與遙不可及的星辰……

肯定與少年時代那種被動的訓(xùn)練有關(guān),成人以后,我對色情特別敏感,也特別擅長從哪怕《宇宙的最后三分鐘》(保爾·戴維斯)或《尋找時間的邊緣》(約翰·格里賓)這類書的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黃”與“毒”的蛛絲馬跡,并且為之如醉如癡,盡管,宇宙和時間都不上床,只為一切生物的歡愉充任床榻。在宇宙和時間的歡愉之榻上,我最大的滿足,除了可以經(jīng)常享受春心蕩漾的那種感覺,還在于,我也能經(jīng)常性地找到自己確認自己,從而建立自己完成自己,其表現(xiàn)是,比如,僅就對待經(jīng)典的色情小說淫穢作品的態(tài)度而言,《肉蒲團》(李笠翁)雖然更家喻戶曉,可在我的個人榜單中,名不見經(jīng)傳的《姑妄言》(曹去晶)卻要排位靠前,同樣,薩德侯爵的《朱斯蒂娜》再深入人心,我也愿意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多米尼克·奧利的《O娘的故事》才堪稱完美,才當(dāng)之無愧地可以榮膺色情的極品、虐戀的頂峰、淫穢的至尊這一類稱號。

本來,若不含雜念地排列黃書的英雄座次,很可能,我會為同好提供一份客觀的清單,可是,那些“黃書”,也就是某個領(lǐng)導(dǎo)、或某幾位街道大媽、或某一些朝陽區(qū)群眾,在不同形勢下以不同評判標準代替法律認定的罪愆,卻總要對我的客觀性構(gòu)成破壞干擾,讓我變成一個蠢笨的讀者,不負責(zé)任并鑒賞力低下。我覺得,這不論對色情對淫穢還是對書籍對作家,都是褻瀆與不尊重。記得一九八○年代中期,我瘋狂饕餮歐美譯作,一邊透過它們?nèi)チ私馐澜绲恼嫦嗯c做人的道理,一邊請它們修正和完善我的價值觀念。有天早上,去北陵公園的劃船湖野浴之后,我順路去朋友家借來《情場賭徒》。朋友在晚報的讀書版當(dāng)編輯,希望我為這部譯自美國的“情色”小說歌功頌德——許多嘴臉涂抹偽善時,方法之一,就是把堂堂正正的“色情”更名為扭扭捏捏的“情色”。和我一樣,編輯朋友也鐘情色情,但與我相比,他青春早期的發(fā)育更為不良:我在家看多黃的書爸媽都只睜眼閉眼,可他爸媽,對寶貝兒子,卻一直施以精神的宮刑。記得那天游過晨泳的我,一口氣就讀完了《情場賭徒》的前十幾頁,不過,對它那筆墨只停留在感官上的通俗描寫我好感不多,而之所以沒立刻將它丟開,只是男主人公臥房里,那張引無數(shù)女人競折腰的豪奢大床吸引了我:那床的周圍,包括頭頂天花板上,鑲嵌了許多面造型不一的大小鏡子,即使它們一片空白時,仿佛殘留其間的生猛和香艷,也能讓我心跳臉熱……我適時地合上了《情場賭徒》,它傾情奉獻的“鏡床”已足堪我玩味,這就夠了??汕≡谶@時,收音機里,突然有“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斜刺里殺出,舞動著語言的拳腳,把我周邊晶瑩的鏡子全打碎了,讓我那七零八落的鏡中影像,變得渺小而又輕飄。我聽到一個毫不性感的女聲正在宣布,我手頭這本《情場賭徒》,和另一本叫《玫瑰夢》的翻譯小說,剛被指定為黃書。可那時的我,生理逆反已然進化為精神現(xiàn)象,已經(jīng)知道怎么與渺小化和輕飄化我的任何行徑進行抗?fàn)?。于是,那天,我就把已?jīng)放下的“黃書”又捧起來,不僅真為它花去了兩天的閱讀時間,還真寫了篇注定無處發(fā)表的評介短文,贊美了它一番……

但我一直沒真正想好,我以如此的方式精神逆反,是吃了虧還是受了益呢?又是吃了什么虧或受了什么益呢?而我的朋友,還有《情場賭徒》這一類書,以及那些有資格以黃色或毒草之理由凌駕于閱讀之上的金口玉言……其虧損或收益都該咋計算呢?

打住,凡事只論吃虧與受益,小氣。

“讀書”與“翻報紙”,應(yīng)該是心態(tài)的分野趣味的分野觀念的分野,但會不會也是興廢乃至生死的分野呢?我沒想聳人聽聞,一度,我訂制自己時,還真就是把廢乃至死當(dāng)標準的。比如,當(dāng)初裝修匯寶書房,我不去商店省心省力地挑一款床,而是麻麻煩煩地,請木匠專門打了張比例尺寸十分荒謬的、整體鑲死在臥室窗臺旁與兩側(cè)墻壁上的、連合適的床單都無處可配的、號稱有多種功能的“窗床”,就是為“不再讀書翻報紙”的余生之衰敗而感傷思慮的一個結(jié)果。

一九六四年年初,早已目盲的陳寅恪就看清了他身處的時代對他以及他的滿身學(xué)問所持的態(tài)度,在甲辰春節(jié)的賀歲七律里,他以 “一榻蕭然了此身”這樣的句子,終結(jié)了自己與時代的關(guān)系。而四十年后,即二○○四年我裝修匯寶書房前讀到它時,立刻認定,它寫的也是我的心聲。當(dāng)然我是小人物,不敢想時代,只敢想我的身體對我的健康持什么態(tài)度。那時候我初患腰疾,病痛常常突如其來,不由我不悲觀地推想,癱瘓將很快成我的常態(tài),而一旦癱了,我活動的天地便只能是床榻。這種悲觀的想象讓人絕望。若在過去的鄉(xiāng)下,我大約就得張羅著打棺材了,可我不僅支持火化,還早有遺囑,希望我骨灰被撒進水里,而非埋入土中。所以,當(dāng)時,我的最高指示,只能是要求匯寶書房的裝修尤其是床的裝修,必須以服務(wù)癱子為第一要務(wù)。我的“窗床”,便是在這種情形下設(shè)計施工的。我就不照相寫實主義地描述它了,反正,假設(shè)我真成了腰病的人質(zhì),僅憑“窗床”的幫助,一時半會,撕票的命運還找不上我,因為它不光可以為我的看書寫作與吃喝拉撒提供大體的方便,還能大體方便我通過窗戶與外界接觸:吹外邊的風(fēng)、曬外邊的太陽、聽外邊的嘈雜市聲、看外邊的善舉惡行……盡管,平常不出門東游西逛時,我宅在屋里下樓都少,連夏季的白天,都喜歡關(guān)著窗戶擋著窗簾,好像我書房是人工的地窖或天然的洞窟。哈,只能說這就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了。

好了,我終于可以“一榻蕭然了此身”了。

可直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告別匯寶書房搬入紫荊花書房也兩年多了,癱瘓卻還沒降臨到我的頭上——我這么說,可沒有對我的依然挺拔遺憾的意思。即使不挺拔,寧可佝僂,我也不愿意纏綿病榻。我意思是,雖然腰病已成宿疾,隔三差五就會折騰我一回,但畢竟,它沒把我活動的天地只局限在床上,這使我半自主創(chuàng)新半?yún)⒖肌肚閳鲑€徒》中“鏡床”發(fā)明的“窗床”,便沒什么機會炫示功能??蛇@么講又不夠公平,因為十多年里,那“窗床”的饋贈,亦是我于不經(jīng)意間所每每領(lǐng)受的。所以,再喜歡紫荊花的面積大設(shè)備全,也不影響我懷念匯寶的“窗床”時感情深摯,而假設(shè)我的第一條懷念理由是它結(jié)實,那第二條,就是它床窗一體的獨特結(jié)構(gòu),能讓我半偎在被窩里,就舒舒服服地實現(xiàn)另一重意義上的東游西逛——“窗床”給我設(shè)定的位置與角度,剛好是我與外界建立關(guān)系時,可以接受的距離尺碼。我那意義多重的東游西逛不拘一格,各式各樣,但即使以眼睛和心唱主角而讓雙腿雙腳演配角時,我信守的原則也仍然恒一:以在場的方式游離,以游離的方式在場。對世間的一切,我都程度不同地心懷好奇,但不論那好奇的程度多么強烈,我還是愿意節(jié)制自己的介入欲望,對那“一切”,只距離適當(dāng)?shù)卮蛄?、琢磨、猜測、判斷,然后再喜歡或厭惡或沒有感覺,而絕不會湊得太近挨得太緊,尤其不會取消彼此的界限。

解釋一下“窗床”提供給我的位置與角度吧。當(dāng)年,作為匯寶花園最早的入住者,只要我偎在“窗床”旁看向外邊,那一大片由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堆疊而成的凹凸丘陵,就會充滿我的視野。直到差不多一年以后,為了抄近道,有越來越多的人從垃圾上走過,才如魯迅所說,丘陵上誕生了蜿蜒的路。有路以后的事魯迅沒說,我可以補上:有關(guān)部門體恤生民,把那條骯臟的腳踩之路,變成了漂亮的機軋之路。真是好事呀,大部分居民,隨之也就不再亂扔垃圾,少數(shù)還逮哪把哪當(dāng)垃圾場的,則會受到其他居民文明的或不文明的勸告與謾罵。

那條距我書房約五六十米的馬路細窄曲折,但和許多通衢大道一樣,它兩邊也有人行小道,人行道上,也鋪設(shè)了花紋地磚,并且每隔四到五米,還留有特殊鑲嵌過的別致樹坑。那些天里,我總是既實際又文學(xué)地想,以后樹坑里的樹如蔭如蓋了,那條小馬路的蔥郁清幽,定然如同連通著普羅旺斯與阿爾卑斯——我倒不是幻想它與匯寶附近的普羅旺斯和阿爾卑斯這兩處住宅小區(qū)連什么通,我向往的,是那“二斯”所代表的歐洲風(fēng)光。倘若以后我真癱了,只能通過窗口接觸世界,那也沒什么,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會讓我胸臆舒暢。但春天一晃就過去了,卻遲遲無人往坑里種樹。是樹種或工期出了問題嗎?

樹坑便派上了別的用場。

在所有不下大雨不刮大風(fēng)的白天,那條馬路旁的人行道上,總會有一長串商販依次排開,他們以樹坑為界,或蹲或坐,各抱地勢,自成一體,互不相擾地做些針頭線腦的小本買賣——當(dāng)然了,生意清淡時,他們也不介意互相干擾,四五米的距離,恰好方便家長里短和打情罵俏。他們櫛風(fēng)沐雨的生活充滿了情趣,除非穿灰制服的城管人員到來。城管的白色貨車一般周一至周五的下午兩點左右,只是檢閱般地在小馬路上逡巡一圈,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在質(zhì)檢馬路,檢驗鋪就它的是瀝青還是豆腐渣。小商販們大多識趣,知道城管人員例行的公事與馬路無關(guān),只關(guān)他們,所以,當(dāng)城管車遠遠駛過來時,他們會迅速包裹起自己的貨物,站到距人行道遠些的地方,好像那些地方有長途車站,而他們,是進城討生活的農(nóng)民正準備返鄉(xiāng)。小馬路不通長途客車,連公交都不走。也有個別不識趣的攤主以身試法,硬撐著不打包自己的貨物,這會惹來城管的管理。于是,那些似乎有受虐傾向的二皮臉們,會于眨眼之間強悍掃地,一舉退化為以討人嫌為職業(yè)的頑皮孩子,看大人真的被惹火了,立刻嬉皮笑臉地作揖求饒。白色貨車離去以后,一般情況下,針頭線腦的主人們不用再擔(dān)心有回馬槍殺來。

不知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以后,終于有一天,那些徒具形狀的人行道上的預(yù)留樹坑,被整飭一番后栽進了樹苗。是細弱的楊樹,要如蔭如蓋得不少年。小商販們提前了對它們的開發(fā)利用,他們在它們的兩兩之間拴系繩子,再在繩子上懸掛襯布,將原本席地擺放的貨物中,那些可以掛繩子上別布上的,安置在空中。這樣的好處是貨物醒目,方便路人在行進中觀察比較和作出選擇;壞處是,城管出現(xiàn)時,收攏懸空的貨物費時麻煩。

樹太瘦弱,即使它們托舉的貨物都很單薄,也能顯現(xiàn)出力不勝任,漸漸地,它們中有的就折了倒了,就被孩子們夾在胯下當(dāng)馬騎和揮在手里當(dāng)劍舞了。但壞死的小樹挺有規(guī)律,總是隔一個樹坑消失一棵,使得每個商販都再沒有了拉繩子的可能。我不禁懷疑,是否有商販看自己的貨物不宜懸空,便嫉妒那些掛襯布的人,趁著夜色或者雨天,把有些沒折沒倒的小樹也踹趴下,讓每個人地盤里成雙的小樹,都變成了難鳴的孤掌。

連續(xù)多年,以上的情節(jié)反復(fù)上演,那些辛勞的綠化工人,對每年都來這里栽種一回用于拴繩子掛貨物和迅速夭折的小楊樹,似乎并無怨言?;蛟S,他們都系市政單位園林部門的臨時雇工,只要小楊樹活不下去,他們的工作就有保障,而他們也就能活得容易一些。于是,也與我始終沒癱有關(guān),我想象中的如蔭如蓋,不論從實際的意義上還是文學(xué)的意義上,同樣漸漸地萎謝凋零了。

在我看來,文學(xué)的卷軼里,有兩本書離不開床,甚至可以說,沒床也就沒有它們。它們風(fēng)貌趣味迥然有別,共同的特點是體量都大:一部譯成中文后浩浩蕩蕩八十萬字,而另一部,比浩浩蕩蕩更壯闊漫長,譯文的漢字竟接近了兩百五十萬。后一本人人都猜得出,是法國人馬塞爾·普魯斯特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而前一本,則是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盡管,它沒有一個確定的作者,最終定型前,歷經(jīng)的又是數(shù)百年的口口相傳,但在我眼里,它同樣是長篇小說。在《一千零一夜》里,山魯佐德的故事是在床上講的,且一口氣講了將近三年;而建造《追憶似水年華》這座時間大廈的普魯斯特,給我的感覺是,他那未免短促的一生,整個就是臥床等死的一生,至少最后二十年,他似乎就是蜷曲和匍匐在被窩里,通過他書中那個同名敘述人馬塞爾,娓娓地給我們嘮叨他的所見所聞與所歷所想。

其實,若論文學(xué)之床,還有一張也很著名,它被詹姆斯·喬伊斯擺放在《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供女主人公莫莉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初,這張莫莉之床,我沒想搬到我文章里來展覽亮相,原因之一是它體量太小,比之于山魯佐德的婚床和普魯斯特的病榻未免寒酸——《尤利西斯》譯文倒也有漢字一百多萬,可支撐莫莉之床的,卻不足其間的二十分之一,并且,就那標新立異的四萬多字,我當(dāng)年隨之意識流時,也是一目十行地跳著通關(guān)的,所以,肯定的,欲歪批莫莉,我的曲解誤讀難免令人發(fā)指。

不好意思,你猜對了,對這個著名的第十八章,我跳過去的那些文字,正是與性幻想,嚴格地說,是與關(guān)于私通偷情的想象無關(guān)的描述。而這,也便是我想拒絕莫莉之床來我這里登堂入室的原因之二——我擔(dān)心某些仇視春夢的正人君子會受到冒犯。

可是,一方面,這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我這類非正人君子需要春夢,喜歡以那些所謂不潔不雅不倫之春夢自我撫慰自我滋養(yǎng)。另一方面,莫莉之床雖然狹小,在我的曲解誤讀下也多有破損,可它哺育的一波波比性幻想更難萌芽的私偷想象,卻茁壯得那么生機勃勃,我若不堂堂正正地將其顯形于光天化日,倒好像是我對文學(xué)的表現(xiàn)力沒有信心。

不,我有,我知道文學(xué)的表現(xiàn)力可以多么強大,只要它肯負責(zé)任地釋放它身處的世界,而不是因為恐懼或偽善,去遮蔽、涂改、甚至閹割這個世界。那么,對文學(xué)床榻上性的主題,尤其是私偷,這一性主題中的華彩部分,又尤其是,私偷部分中那些溢出腳本即興上演的唱念做打,愿意誠懇地作出揭橥的,我敢斷言,便一定是負責(zé)任的文學(xué)釋放。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認為,比之于山魯佐德之床和普魯斯特之床,莫莉之床更可圈可點,它所承載的那種只能一個人感受體驗的臆想夢寤與骨騷肉癢,恰好可以最完全化地,把對于床的所指與能指公示出來。普魯斯特之床過于斯文,有點像理性的書案,而山魯佐德之床則太恐怖,像玩命的賭具,與卡夫卡《在流放地》里那架也可以被稱之為“床”的殺人機器仿佛一母所生。在世人眼里,主要橫陳著女性文學(xué)人物的私偷床榻上,最大名鼎鼎者,當(dāng)屬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福樓拜的愛瑪·包法利,或霍桑的海絲特·白蘭……可在我看來,她們的私偷純粹度都遜色于莫莉,那些為她們所熟練演繹的經(jīng)典橋段,諸如相見恨晚、忠貞不渝、山盟海誓、托付終身、一見鐘情、白頭偕老、枕前發(fā)盡千般愿、情人眼里出西施……與其說是保鮮愛情的標準答案,不如說是自欺欺人的刻板教條,只適用于勾兌瓊瑤品牌的心靈雞湯。我倒不是說,上男人床時,把情感依附作為以身相許的前提條件就不可以;我只想強調(diào),不論情感還是身體,首先屬于的都是自己,若太將其看作“許”的禮物,待價而沽也好果斷饋贈也罷,都容易迷失于遇人不淑的困局窘境,或擱淺在始亂終棄的悲局絕境。莫莉則與她們不同。在這個男人主導(dǎo)的世界上,她本能地懂得拒絕依附,能從根子上提早做到以自己為先對自己負責(zé)。她只專注于自己的性,如果也有意外的驚喜附加其中,她當(dāng)然不會矯情地剔除,但是,那些附加物再豐美新異,也只配輔助而不是操控她的感受,而她那過于官能化和動物性的自主意識,哪怕只寡淡單純?nèi)缫槐嬥ㄋ哺手顼?。也正因為這樣,她上的才永遠都是自己的床,即使她上的是過去的馬爾維、當(dāng)下的博伊蘭、未來的斯蒂芬的床,甚至是她與丈夫布盧姆共同擁有的床,其實她上的,也是只屬于她自己的床。

與安娜、愛瑪、海絲特比,與其他無數(shù)的女人相比,莫莉看似混沌卻最清醒,她充分尊重肉身的欲望,而不會讓欲望脫離肉身朝別處異化。她相信性事是一切動物的快樂之源,她相信,如果人之外的動物也能發(fā)表意見,肯定同意她的意見。人是高級動物。這她知道。但她更知道,人首先是動物,人就是動物。所以,就兩性關(guān)系來說,她不會拒絕無愛的性,卻一定要拒絕無性的愛——因為這一偽命題其實暗藏殺機,允許它混淆視聽,就等于允許對愛的歪曲和否定。在莫莉的私偷想象中,不論何種形式的性,都只導(dǎo)向歡愉和感恩,而自責(zé)、指責(zé)、埋怨、抱怨、欺騙、傷害、懊悔、仇恨……它們與性有關(guān)系嗎?

如果按照《圣經(jīng)》的說法,動了淫念,便等于犯了奸淫之罪,那莫莉這個信天主的女人,自然是想象加行動的雙料罪人。我沒信仰,對一切都警惕懷疑,但我并不反對莫莉的主將淫念與淫行等量齊觀。我始終相信,每個人心田的隱蔽之處,都有紅杏在伺機出墻,至于是以淫念的方式還是淫行的方式出,只取決于主觀的自我約束而非客觀的條件限制,所以,人為地離間淫念與淫行,便是笑話,便很像在同一只碗里分別水乳。不過,主的意見我也不全同意——我很想代表莫莉?qū)χ鞯囊庖婈柗铌庍`:在我和莫莉這里,奸淫之罪是不存在的,任何兩情相悅之事都不是罪過,至于強奸或騙奸所攜帶的惡,那應(yīng)該劃歸到暴恐或欺詐的范疇之中。這是因為我還主張,性事,不應(yīng)該只局限于兩性間的性器媾合,所有通過色情方式實現(xiàn)的兩情相悅:親吻、擁抱、撫摸、話語,甚至凝視與想象包括虐戀,都屬于性的美好表達——我這后邊的看法,只來自于莫莉的啟發(fā)而未經(jīng)她首肯。

莫莉感性發(fā)達,憑本能生活,有的時候未免顢頇,既是不屑于也是沒能力稍微復(fù)雜地應(yīng)用理性。而我雖然喜歡莫莉,性格類型卻與她迥異,總是抑制本能窒息感性,只依順過分拘謹?shù)睦碇侨?quán)衡大小調(diào)整遠近。所以,替莫莉的欲望開脫解釋,似乎成了我的義務(wù),也不知道對我的良苦用心她是否領(lǐng)情。比如吧,她想象私偷時直奔主題,寧可踩踏坎坷,我呢,開步出發(fā)時,卻一定要先把通往主題的道路鋪墊平整。我提醒她,作為動物的人,終歸又比一般的動物豐富和復(fù)雜,動物只有性就夠了,不需要色情,可人不行,人既離不開果腹肉身的性,也離不開營養(yǎng)靈魂的色情。而私偷,不論歸屬于淫念還是淫行,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種色情大于性的存在,而對于婚姻之內(nèi)無色情這一無奈的實際,則算是一種飲鴆止渴式的撥亂反正……哦,終于,我說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婚姻,而讓我驚訝的是,面對婚姻,從來啥都無所謂的莫莉,居然也大大咧咧不起來了。為什么,“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像個思想者那樣,莫莉提問時憂心忡忡。我體會著一種驟然而來的無形壓力,弱弱地答道:理由嘛,當(dāng)然很多,但最主要的,只能是“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莫莉只理解了我這話一半的意思,有些強作瀟灑地說,我不是布盧姆的私有財產(chǎn),我也不要布盧姆做我的私有財產(chǎn),我們倆都……我說沒錯,你們倆都獨立平等;但就一般的情形來說——我字斟句酌地說,隨著財產(chǎn)的介入,再獨立平等的夫妻,也必不可免地得用越來越多的壓迫和謊言維系婚姻;而私通偷情,由于天然地可以規(guī)避掉性之外的種種麻煩,其成立的前提,反倒更可能是誠實與尊重。

背叛婚姻——還誠實與尊重?莫莉說,你不用寬慰我,刁斗,我對自己的欲望誠實并且又尊重自己也就夠了,不需要生硬地找出什么高大上的理由來解釋我不守婦道的背德行為。如果當(dāng)了婊子,我就不稀罕再立牌坊。

不是我不為我只是……我前言不搭后語地急忙解釋,卻越解釋越說不清楚。我意思是,我說,與誠實相比吧,尊重更重要,而通常——這時,慵懶的莫莉雖然還安靜地躺在床上,仿佛傾聽著我的絮叨,可從她眼神里我看得出來,她的意識,正在流向門口和窗戶,要突破門窗沖決出去,流向某個未知的遠方。但我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通常,謊言可以達致尊重,壓迫卻從來不分娩誠實……

“從門口到窗戶七步,從窗戶到門口七步”,以這種“魯迅句式”引發(fā)敘事,是《絞刑架下的報告》讓我記憶至今的唯一理由,我讀這本捷克作家伏契克的小說,時間應(yīng)該在四十年前。而我最初品魯迅,嘗《野草》,頭一回訝異地咀嚼“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時間應(yīng)該超過了四十一年。

“沿床的寬邊走到墻根三或者四步,沿床的長邊走到另一面墻的墻根五或者七步,這就是我每天‘放風(fēng)的路線?!边@是女S介紹她的“雙規(guī)”經(jīng)歷時,讓我記憶最深的一個細節(jié),雖然,比這更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她講了很多。

中學(xué)時代,我和男S慷慨著大漢奸汪精衛(wèi)“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雄心壯志讀《絞刑架下的報告》時,它是被稱作“紀實小說”或“報告小說”或“半自傳體小說”的,甚至,有論者干脆把它定性為自傳?,F(xiàn)在四十年過去了,半生擺弄文學(xué)的我,早就知道了根本沒有“紀實小說”或“報告小說”或“半自傳體小說”這一碼事,即使自傳,也并非就與真實同義。這世界上,最真實的敘事唯有小說??砂肷仙媸送镜哪蠸,若現(xiàn)在有機會與我討論“紀實”“報告”“自傳”甚至他長期擺弄的紅頭文件,也會同意小說最真實嗎?我和男S,已經(jīng)多年不討論小說,而不討論小說,看起來好像只是揖別了文學(xué),其實呢,那更是揖別了憂國憂民的情懷,揖別了啟蒙救種的志向——我這樣說,從我和男S這年齡再往上的人更容易明白什么意思:那時候,我們生有一顆喜歡高昂著的少年頭顱,卻沒有趕上最好的時代,于是愛好文學(xué),也就等于立下了誓言要匡扶社稷和救民于水火。記得后來上大學(xué)時,我們北京沈陽分別兩地,其中至少有兩年時間,連通我倆縱論天下的那一條郵路,比戀人間的郵路還要繁忙,直到進入大三,他真的從同學(xué)中確定了戀人,我倆的通信才少了下來。

是的,他的戀人就是女S,后來成了他的妻子。說明一下,我在這里以男S女S稱呼他們,并非他倆名字相同,而是他倆那并非同音的姓氏,起首的聲母都是“S”。

再后來,我和男S,友誼當(dāng)然一如既往,可見面的次數(shù),卻必不可免地越來越少,雖然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又回到了沈陽:前邊的一些年每月能見兩回三回,中間的一些年每年能見兩回三回,而晚近的這些年,只能每兩三年見一兩回了。原因自然是他公務(wù)繁多。我這一生都是閑人,清談是我的主要消遣,所以,沒空聊天責(zé)任在他。可是否我也有責(zé)任呢?記得千禧年前后的某個春節(jié),他和女S來我家聊天,從下午四點侃到第二天凌晨將近四點。那時的他躊躇滿志,年齡勉強剛屆四十,官運已亨通得有點嚇人。他沒有任何權(quán)力的與財富的資源背景,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包括女S家族,皆為社會底層的草民百姓。那天,男女S離去以后,我告訴妻子,以后別再主動聯(lián)系他們。妻子對我表示不解,問我是不是看朋友發(fā)達了有點吃醋。當(dāng)然不是這么回事。可能還不到二十歲時,我和男S,就結(jié)合各自的性格特點和興趣愛好,夢想過我倆的未來分工:我在文學(xué)上揚名立腕,他在政治上呼風(fēng)喚雨。并且還在那時,我就有了思想準備,在官本位的中國,威風(fēng)八面將是他的常態(tài),而我的宿命則是無人喝彩。我怪妻子小瞧了我,我說我是擔(dān)心拖累朋友。我這樣一說妻子就懂了,妻子默然。她當(dāng)然不希望因為我的倒霉而株連朋友,可是,就為一個沒影的迫害妄想而輕易顛覆友誼的小船,她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我只能告訴她,我沒有與男女S絕交的意思,只是到他們退休之前,我不想再主動聯(lián)系他們,除非他們——我說,除非他們倒霉了,有風(fēng)險我也會第一個伸手相助,哪怕因為能力不逮,那伸出去的手只是姿態(tài)。

呸!我這烏鴉嘴,他們不久前的背運倒霉,仿佛真是我十六七年前的掛慮一語成讖了。

有好幾路朋友幫我證實,他們兩口子確實被雙雙押去了北京,而官方和非官方的渠道也都散布了那樣的意思:他們之罪大惡極十惡不赦,與窺視釣魚島的日本或覬覦南海的菲律賓堪有一比。我想不好,難得口徑一致的官方與非官方口誅筆伐男S時,哪些指控不出于虛構(gòu)。但有一點我知道屬實,那就是,男S的學(xué)歷還是本科,教授職稱也仍是副的。我松了口氣。我認為他的邪惡,應(yīng)該比日本或菲律賓稍遜一些。在當(dāng)下中國,一個人的官做到他那么大,即使不花錢,弄個博士學(xué)位也不困難,而想當(dāng)教授更是易如反掌——況且,當(dāng)初他科長都不是時,就出版過學(xué)術(shù)專著。顯然,再罪大惡極十惡不赦,對知識學(xué)問,他也還葆有少年時代的尊重與敬畏。

我急忙給男女S的孩子打去電話。我這個連單位里只涉及蠅頭小利的政治生活都弄不明白的人,從一無所知開始,密切地注視起了更高層面的政治生活。然后,四個月一晃就過去了,女S接受調(diào)查畢,被放回了沈陽。組織上沒剝奪我的正廳級別,她絮絮叨叨地以此向我佐證清白,這足以說明……是我再三勸慰幾小時后,她才認識到,她仍然擁有領(lǐng)取正廳級工資的資格,重要的不是組織上是否還信任她,而是這樣一來,當(dāng)不知多少年后,她那掙了好幾年副省部級工資的丈夫被放回家時,肯定已經(jīng)公職與收入盡皆失去,而那時候,她養(yǎng)活他,她的正廳級工資會作用更大。是這之后,情緒終于從長時間的失控狀態(tài)中回復(fù)過來的女S,才巨細靡遺地,給我講起了她的軟禁生活,其中,在種種的匪夷所思中,就包括了她如何匪夷所思地繞床散步的放風(fēng)故事。她說,她四個月的吃喝拉撒洗澡睡覺,全在每六小時一換班的兩個武警女兵的注視下完成,而那注視了她一百二十多個二十四小時的兩兩一組的四只眼睛,在一間十平米出頭的小屋子里,總是一雙閃爍在床的長端靠墻一頭,一雙眨動在床的寬端靠墻一頭,所以,女S說,每天她散步即放風(fēng)時,只能半繞著沒靠到墻上的床的長端與寬端移挪腳步。如果趕上值班的女兵還善良仁慈,能往身后的墻上使勁靠點,我在長端就能走七步,在寬端也能走上四步,女S沒有半點感情色彩地說,可如果那當(dāng)班的女兵往前站一點點,在寬端,我就只能走三步了,而長端也只能走到五步——多走少走一步兩步,你們肯定沒法想象,那種差別,就如同撲進了天堂或墮入了地獄!

據(jù)女S說,與我和妻子會面,是她回沈陽后的一個多月里,第二次與家人之外的朋友見面。我現(xiàn)在與你們交流七八個小時居然沒怎么走板,她說,可剛回來那兩三周里,我連續(xù)說七八句話都做不到。

與女S分手以后,我和妻子圍著我家的床,繞行一側(cè)的寬邊與一側(cè)的長邊。我家臥室空間很大,床也不是單人的而是雙人的,除了床頭靠在墻上,床尾的寬邊與床兩側(cè)的長邊附近,都有較大的騰挪空間。我們假裝床邊的騰挪空間逼仄狹窄,并且只有一個長邊的邊緣可供人通過。但不論怎么走,不論多走兩步還是少走一步,我們都表示,在自家臥室圍著自家的床給自己放風(fēng),那種撲進天堂或墮入地獄的感覺無從尋覓。

在西方,有一張著名的床特別歹毒,就是希臘神話中,妖怪普羅克汝斯特斯那張當(dāng)尺子用的標準化之床,它蠻橫地追求劃一統(tǒng)一唯一。乍一看去,普羅克汝斯特斯是個和善的房東,總是盛情邀請過往的旅人去他家做客??傻搅艘估铮腿艘凰纤夷菑埵孢m的床,就會經(jīng)歷到極大的不舒適乃至傷害與死亡。因為在兇相畢露的普羅克汝斯特斯手里,只有其高矮與床的長度剛好合適的客人,才能免除荒謬的折磨,否則,若客人太高,他長于床沿的腿或者腳便會被砍掉,若太矮將更加凄慘,他身體被普羅克汝斯特斯比照著床體強制拉長的那個過程,便會是筋斷骨裂肉綻血濺直至緩慢死亡的痛苦過程。

而在中國,有一張著名的床則特別溫馨,它是能承載和寄托對于家鄉(xiāng)的依戀懷想的李白之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编l(xiāng)愁的主題太宏大了,但宏大到李白這里,卻可以細膩得如同衾被間的一抹霜花一脈月色。這證明的是李白之大,證明的是李白那張月下之床的寬厚與包容:既盛得下志在四方,又盛得下流離失所??墒牵髞?,有學(xué)問大的朋友告訴我,那張著名的李白之床,指的并不是通往溫馨或安全的柔軟睡榻,而是指井欄、板凳以及別的只有考據(jù)價值而無關(guān)詩情畫意的什么東西。這一知識的獲得令我尷尬,就好像,有朋友聲稱送我蘋果與筆記本作禮物時,我收到的,還真就是可以吃的蘋果和紙頁裝訂的本子,而非手機或者電腦。

當(dāng)然了,非手機或電腦的蘋果與筆記本我也喜歡。與百把年前的英國同行弗吉尼亞·伍爾夫比,我的胃口小得可憐。我的確也想得到一間自己的屋子,可我知道那近于奢望,于是我期盼一張自己的床,其實這也很南柯黃粱,或許,我只配去眼饞一只比井欄桿稍稍方便我落座棲身的小板凳吧——哦,我有點恍惚,難道,對于它們,匯寶書房與紫荊花書房,以及當(dāng)年的“窗床”,以及眼下我屁股下邊的這只板凳,我其實并沒資格視為“自己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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