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一
“我們喝的,是黃粱酒,還是黃梁酒?我們來到的這個小山村,是黃粱村,還是黃梁村?好妮妮你快給我講講!”上官星雨的聲音好聽,脆生生的。勝業(yè)坊里富人家小姐們的腔調(diào),就像二月渭河里柳樹下正在消融的春冰。她長得也好看,將臉上的灰泥洗去,還算是一個嬌俏伶俐的丫頭。李離坐在她對面,聽她叫著妮妮,一張俊俏的白臉急得粉紅,兩只手絞在一起,比袁安、吳耕,還有上官星雨都顯白,顯小,這么一個又白凈又貴氣的小伙子裹在一套寬廣而骯臟的乞丐行頭內(nèi),就是那什么,對,沐猴而冠!吳耕粗聲大嗓的,好像在長安的時候,天天由賣炭翁的挑子里偷炭圓吃,弄壞了嗓子,還長出一身黑肉,他說:“管他黃狗白狗,上梁下梁,我只要天早點黑下去,月亮早一點升上來!”
這是我們結識以來,最安逸的一個下午吧。袁安轉(zhuǎn)動著手中的粗陶酒碗,微笑著去看他的三個小伙伴。三個月前,他跟吳耕由朱雀門逃出來,擠在傷兵跟市民中間狂奔,長安城就像萬千口大窯,在他們的背后熊熊燃燒,那樣的繁華與鼎盛,那樣的衣冠與百業(yè),那樣的屋宇與花木,像一場美夢被烈火燒成灰燼,不知何時方能重新凝聚起來。兩個月前,他們倆在潼關下的風凌渡,又遇到了李離跟上官星雨,要是在從前,城東的公子小姐,跟城西的混混小廝,哪里處得到一起!吳耕請三個人吃黃河鯉魚,他在河灘前叉到烤熟的!黃河就在他們點起的小火堆邊奔流,河里有潼關陣亡將士的尸體和血。上官星雨說鯉魚吃過人肉,不能吃,李離怔了一下卻沒住手,想在這個亂世中活下來,能夠不直接吃人肉,就是撞大運了。四個孩子吃完鯉魚后抹抹腥嘴,爬上岸,繼續(xù)在人群中朝南走,太白山,終南山,一山更比一山遠,秦嶺的風雪與草樹,終于可以將他們倉皇的身影藏起來了。袁安是十六歲,李離、吳耕十五,上官星雨最小,十四歲,他們在華陰縣下的一個破廟里結拜成兄妹,袁安年長,堪堪成了大哥,當晩擠在破廟外的和尚們在逃難之前搭起的稻草堆里,袁安面臨著他擔任大哥以來的第一道難題:前面的路,在哪里?
走吧,去萬花谷。不是我們那個百花谷,是秦嶺群山中的萬花谷。母親在臨別之前,對袁安說。母親的百花谷是平康坊中有名的妓院,她是那里有名的妓女,忙得很少能回家看他。她將袁安偷偷養(yǎng)在外面,請人來教他讀書、習武,她說他是由育嬰堂抱來的,并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一個妓女是不應該生孩子的。叛軍破城的時候,一城如狂,她趕袁安走,自己卻要留下來?!皝淼亩际强?,我舍不得長安!”她擦著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袁安面前流眼淚。她還活在那個被烈火卷燒的美夢嗎?母親的百花谷,袁安小時候偷偷去看過,華麗的衣裳,漂亮的人兒,經(jīng)久不散的女人香與酒臭,官吏打拱,公子搖扇,江湖客掛劍挎刀,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可是這群山之中的萬花谷在哪里呢?母親說有客人曾經(jīng)跟她說過一句話:“白雪皚皚,冬月盈盈,黃粱有夢,萬花有因?!比f花谷就藏在這句話里面。
這十六個字,李離也知道。父親拿著劍,盯著站在院子里的一二百口人,他的妻妾子女、丫環(huán)仆婦,過去二三十年,他領著這些人,在這個梨花院落、燈火樓臺里享盡榮華富貴,現(xiàn)在他的溫柔鄉(xiāng)被安祿山那個黑蠻子打得粉碎?!澳銈冏?!每人去領一包袱金葉子,由長安城不同的門逃出去,別窩在一路,運氣好的話,你們總有幾個人,能活下來,記得給我們這些死人燒紙!”父親自己不愿意走,他要回他的羽林軍中去。李離想跟他一起,他已經(jīng)學會了射箭。父親紅著眼睛推他走:“我一個人殉這個國這個皇帝就可以了,你活下去,大火燒過之后,要有新種子長出來!”萬花谷?是父親出去喝花酒時,聽他的朋友們講的吧,他們說,在秦嶺的萬山中,有一條隧道通向萬花谷,白雪皚皚的明月夜,隧道的出口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一場黃粱夢?就像秀才們投來的傳奇卷子里編的?非也非也,隧道在一個名叫黃梁村的村子里,這個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姓黃,有一半的人姓梁,他們的確是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種滿了黃黍與高粱?!拔乙恢毕肴フ艺铱?,可能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你替我去,沒有和那個東方宇軒結交成朋友,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备赣H在李離的耳邊低語,他身披甲胄的樣子跟平時不一樣,微胖的身體與臉龐擠在鐵甲里,顯得有一點滑稽。在十幾個子女中,他是父親最憐愛的孩子,希望他是大火里,埋得最深的一顆青松的種子吧!
走,就去萬花谷。四個少年草堆夜話之后下定了決心,他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風餐露宿,翻山越嶺,在離別長安三個月后,果然在漫漫風雪中找到了黃梁村。當日風停雪霽,陽光閃耀在山嶺間的積雪上,袁安帶著三個小伙伴投宿到黃梁驛,旅店不大,也不算小,七八間客房里,住下了三十余位山外來的客人,客房后面,圍欄圍住七八堆麥草垛,三十余條膘肥體壯的黑驢圍著草垛吃草料,這些驢子,大概是用來代替那些被征走的馬匹的。黃梁驛掩映在一棵大槐樹下,夏天的時候,它一定是亭亭如蓋,將驛站攏在樹陰里,現(xiàn)在冬天到了,木葉盡脫,虬枝錚錚如鐵,千百條光禿禿的枝椏間,七八個雀巢露出來,驛后就是土籬茅舍的黃梁村,半埋在積雪里。他們?nèi)デ瞄T問路,果然有人姓黃,有人姓梁。“你們知道萬花谷嗎?知道去谷中的路嗎?”雪蓋冰棱下的木門,門后的臉多半包在深黑頭巾里,茫然地搖著頭。
但是住在旅店里的人,都知道萬花谷啊,三個字,就像黃梁驛的老板娘剛由蒸鍋里掏出來的雪白饅頭,燙手燙口,在大伙中間傳來傳去。黃昏時分,落日熔金,返照在前面雪嶺間,氣派堂皇,人們由房間里走出來,坐在前廳的木桌上吃饅頭,喝著令人渾身發(fā)熱的稠胡椒面湯,有錢人,叫上一碗澄碧碧的黃粱酒,一盤紅燒驢肉,就著辣醬吃,這光景,豈是一路逃難能夠想到的?!鞍籽┌}皚,冬月盈盈!”他們都在長安的殿堂或陋巷里聽到過這句話。如果萬花谷是人間的天國,那么他們現(xiàn)在坐在黃梁驛,就是坐在天國的臺階上。他們和吳耕一樣,都在盼望著夕陽沉下去,月亮爬起來,萬花谷的入口,像一朵蓮花一樣升上來,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群山之間。
“饅頭十文一個,酒一百文一碗,驢肉一兩銀子一斤,房間十兩一晚!你們掏得起錢,就只管住,別問我萬花谷,本姑娘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一百兩銀子指個路!”旅店的老板娘端著一盤盤饅頭驢肉走在客人中間,一身粉紅衣裳好像是由荷花裁出來,繡襦后香風陣陣,說話的聲音糯糯的,有一點南方人的口音,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瓷白溫麗的一個姑娘家,模樣和和氣氣,開口就是錢錢錢,唉!光是這驢肉就一兩一斤,她驢圈里三十多頭驢,值多少錢,要是她真能指出去萬花谷的路,那得賺多少錢啊。吳耕將賬算給袁安聽,一邊李離聽得直撇嘴,他的金葉子,還有一小半呢,住這個店,到春暖花開,將驢子吃光都沒問題。上官星雨卻盯上了老板娘裙子上淡紫滾邊的花紋,這樣的繡工,可不是山村里的賣酒女穿得起的啊,她左右手腕上叮當作響的金的銀的翡翠的手鐲也是值錢的,她的臉比起村里的少婦們,也太白太細嫰了。這個粉紅荷花衣的老板娘不會這么簡單,這么溫存好看的小姐姐,她會在酒里放蒙汗藥嗎?我們現(xiàn)在好歹也算是行走江湖上,多一個心眼是應該的。
“這驢肉不比西市胡姬酒肆中的差啊!聽說萬花谷滿山滿谷都種著花,長著草,養(yǎng)得牛羊滿坑滿谷,野豬成群結隊,是一個可以天天吃肉的地方。有一個由南詔來的小丫頭,會用花瓣釀‘百花酒,唉喲喂,老子想到這個,肚里的酒蟲,就一拱一拱地往喉嚨里躥!”左邊桌子上一個滿臉胡子的大叔在朝著他身邊的幾個兄弟嚷嚷,由他腿邊包袱里露出來的泥刀與灰板來看,他們多半是長安匠作行里逃出來的師傅吧!“大叔我聽說張遂由我們行出去,在嵩山出家當和尚,現(xiàn)在就在萬花谷里修樓筑屋。他將名字改成了一行,說是提醒自己做和尚要一心一意,我看他還是犯著在長安時的臭脾氣,覺得自己是魯班再世,匠作行他是第一!”接話的是胡子大叔的下首坐著的一位刀疤臉大叔。
“這皇帝都跑了,還哪里去考進士找官做!兄臺你說得對,不做良相啊,咱們就做良醫(yī)。咱們?nèi)チ巳f花谷,單單就去找孫思邈那老爺子老神仙,他要是愿意將脈象和方子傳一點給我們兩個,不比記那禮記春秋道德經(jīng)強得多,一輩子吃用不盡!論起醫(yī)生,我覺得婦科小兒科最好,給小兒看病來錢,給夫人小姐看病飽覽人間春色……”右桌是兩個秀才,長相也算得骨骼清奇,一個像白山羊掛著紅袍子,一個像黑山羊掛著紫袍子,紅袍子說完,紫袍子接著講:“你就是丟不了財色這兩口濁氣,難怪座師說你的文章寫得狗屁不通。我們見到了藥王他老人家,還不趕緊磕頭,求他將長生不老仙丹的法子傳給我們,老神仙由太宗朝活到高宗朝,又接著給武曌皇帝看病,現(xiàn)在又在萬花谷里做活神仙,我們進了谷,要求,就求個不死方!”
袁安往前桌看去,一家三口坐在哪里,男人胖胖的,幞頭橫刀,捕快打扮,不作聲,他一樣肥胖的老婆正在嘮叨:“這些活該砍頭的叛軍,活生生將我們家婉兒的琴棋書畫給耽誤了,前天死了教琴的趙師傅,昨天又死了教棋的秦師傅,今天又死了教書法的孫師傅,明天這教畫畫的李師傅活得長?我起早貪黑,領著婉兒由琴房到畫室,由棋院到書院,盼望著將她教成開唐第一神童,現(xiàn)在好,唐什么唐,這樣的老字號都要關張了!什么郭子儀,什么李光弼,指望著這些草包將叛軍趕回河北去,那得是猴年馬月,老娘等不起,走得起,只是不曉得,這萬花谷里,開書院的是不是顏真卿顏老師?教琴的真的是蘇雨鸞姑娘?和我一起跳胡旋舞的大姐說蘇姑娘的相好林白軒也到谷里來開畫室了,要是這樣,多花一點學費算個屁!”一口關中京腔,說得她男人直想伸出肥手捂她的嘴,一邊的小姑娘一張胖臉羞得通紅,恨不得埋到面前的饅頭山里。袁安覺得這家人挺面熟的,他在巷子里閑逛,很多次都看到胖女人一手提著琴,一手拉著胖婉兒的手,急匆匆地往前走,一邊嘴里各種埋怨,這是無數(shù)的街頭小景中的一件,正是這些瑣碎的日常,一針一線,織成了當日富庶繁華的京師吧。他以為這樣的盛世,會是一千年,一萬年,他讀書學武,游蕩在街巷里,母親在百花谷迎來送往,打情罵俏,達官貴人、三流九教在他們倆的小世界之外活色生香地活。三個月后,回望過去,那也不過是一場做得有些長、又太過熱烈的夢罷了。他們真的由夢里醒來了嗎?胡子大叔、秀才哥哥,還有胖嬸,你們不愿醒來,還想去萬花谷里做夢吧!
我們呢?袁安將目光收回來,去看他三個聽得目瞪口呆的小伙伴。吳耕將嘴里含著的饅頭取出來,認真地說:“我想去萬花谷種地,河邊種水稻,坡上種小麥,再養(yǎng)一群雞,兩頭豬,光種花總歸是不行的,花好看是好看,能填飽肚子?”聽得李離直拍腿:“吳耕兄弟你說得對!桃花源里人也不能光種桃樹吃桃子,劉肇阮晨遇到的仙女,也會種芝麻呢!我們?nèi)トf花谷里,種地開菜園子,好是好,就是忘了帶上小麥高粱的種子,也忘了牽兩只豬崽,揣一窩孵窩的雞蛋,怎么辦?”一席話聽得吳耕直撓頭:“這個我們的確準備得不周全,我們今晚上要不不去萬花谷吧,讓他們先走好了。明天早上起來,我去趕個集,順便買幾把鋤頭鐮刀?”兩人一問一答,聽得上官星雨捂著嘴樂不可支,直啐“死妮妮”!那邊廂,一直皺著眉頭送驢肉的老板娘也回過頭來,沖著吳耕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黑小子莞爾一笑。她眼晴亮亮的,龍眼核一般,笑容明艷無比,袁安心里想,也許吳耕說得對,今晚去不了萬花谷,也沒什么了不起,黃梁驛是一個值得多住幾天的地方,饅頭驢肉好吃,這個老板娘大姐姐,又如此的好看。
說話間,夕陽西下,一丸金丹,堪堪嵌在山脊線上,撲通一搖,便掉進另一側(cè)的松林山巖間!西北風由漸漸沉寂的雪影霞光里吹來,帶著刻骨的寒意,寒意里又有一點溫暖,那是由黃梁村的屋瓦間升騰起來的炊煙,屋頂下村婦們蒸煮黃粱,食物的香氣絲絲縷縷彌散在黃梁驛里,提醒著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經(jīng)過了一段艱辛的旅程,卻并沒有走到世界的盡頭,依舊停留在紛紛擾擾的人間。
一群喜鵲由村子里覓食歸來,回到榆樹間雀巢上呀呀鳴叫。
黑驢們在黃梁驛的后院吭育吭育,不甘寂寞地吵嚷成一片。
冬月十五,寒月團團,如琢如磨,已印刻在東方暮紫沉沉的群山之巔!
二
總會有一位旅客,在由長安出發(fā)之前,已由舊雨故交里打聽到了去萬花谷的路,會主動站出來,帶領大家離開黃梁驛,走向月光照耀的迷宮一樣的山嶺,發(fā)現(xiàn)那個草木交纏的洞口。雖然口口聲聲說不知道什么萬花谷,但老板娘心里一定也是像吞了螢火蟲似的,知道去萬花谷的溝溝坎坎,也許就是下一刻,她就會由墻壁上取下氣死風燈,提在手里,溫柔地一笑,對這三四十個長安客說:“你們已將十兩一盤的驢肉吃完了吧,現(xiàn)在跟我來,今晚我們不住黃梁驛,萬花谷的床更溫暖!”可是,油燈照明的廳堂里,人聲漸漸沉寂下去,月色悄悄侵襲進來,然而并沒有帶頭的旅客站起來,說一句“大家跟我走”,老板娘靠在她的柜臺上,只是一心一意地摩玩著她皓白的手腕上的金環(huán)、銀環(huán)和玉環(huán)。月亮離開了積雪的山脊,劃向更高更深遠的夜空,由一面銅鑼變成了玉盤,寒氣如針,冬夜何其漫長。
“此村是我修,此店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正是眾人想睡,又不敢合眼的關頭,黃梁驛的驢皮門簾一挑,月色里,闖進來十幾個戴著面具的壯漢!男人們黃襖黃褲,篷著頭發(fā),臉上掛的面具花花綠綠,刻得卻是精細,凸睛凹鼻,如鬼似魔,手上拿刀的拿刀,捏锏的捏锏,有幾個還在肩上扛著兩把鐵錘,看來開唐英雄李元霸用錘的神功,猶有遺風。打劫的話,是領頭的身量最高的壯漢說出來的,聲量不低,將廳柱間的灰塵都震得簌簌往下掉。喊完話,他又朝正在剔指甲的老板娘打招呼:“來晚了來晚了,今天梁二狗家小子娶媳婦,我們多喝了幾杯,二狗跟他媳婦進了洞房,其他的人,我都帶來了!”眾人隨他揮手的方向四處一看,我的天!大廳四圍的窗下,幾十支火把焰光熊熊,這男子已經(jīng)領了百十號人,將黃梁驛團團圍起來。黑店!山賊!我們由長安的大火炕里逃出來,又掉進黃梁驛這個小火炕里了!
胖捕頭“啪”的一拍桌子站起來,他胖老婆與胖女兒躲到他身后,捕頭喝道:“你們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袁安聽著,心里想,其實應該說是“光天化月”之下吧。長身壯漢將面具臉轉(zhuǎn)過來。上官星雨小聲說:“這個黑鐘馗的面具,我喜歡的。我看他們多半是后面村里的,這些面具,過年演儺戲時,也用得上?!崩铍x是冷眼以對,吳耕的一張黑臉,卻嚇得有一些發(fā)白了。只聽那壯漢道:“什么王法,現(xiàn)在王法在去四川的路上,剛剛嚇壞了皇帝,吊死了楊玉環(huán)那肥婆娘。在這里,我老黃的刀就是王法!”
老板娘剔著她的指甲柔聲道:“老黃你小點聲,別嚇著大伙兒,你來搶錢,戴我給你們做的驢皮面具不好么?弄得兇神惡煞,像跳大神,好歹他們都是我的客人啊!”她聲音不高,老黃卻聽得進去,火焰山一變變?yōu)槔@指柔。
左桌上的工匠大叔們不服氣,由包袱里抽出泥刀,齊刷刷站起來:“要錢沒有,要命,我們這里有四條,你們來拿!”匠作行的爺們,喝了一肚子酒,硬氣。
旁邊的紅秀才跟紫秀才講:“說好的去學醫(yī),跟人家學長生不老術,沒成想走到黃梁驛,就將頭皮斷送了,早知道,就不該信那幫窮酸嚷嚷的萬花谷,他們在長安城里蹬直了腿,我們這不也是走到了頭,我只想求這些山賊大爺,殺我時用刀抹我的脖子,莫用錘子敲我的腦殼?!?/p>
一席話,聽得那老黃哭笑不得:“你們放心,放心,我們只搶錢,不要命,我們的行動,都得按鳥窩大師給我們寫好的腳本??傊覀凕S梁村的山賊,跟秦嶺、太行山、大別山的山賊都不一樣,我們要臉,不要血?!笨墒切峙_,你要臉,為什么又要用黑鐘馗面具將臉遮起來呢?
胖捕快問:“鳥窩大叔來了嗎?”他要是來的話,會帶著鳥喙尖尖的鳥面具吧,袁安想。
老黃說:“他沒來,那梁二狗就是他兒子,他剛才喝醉了。就是沒喝多,他也不會來,鳥窩大師是個瞎子,他不搶錢,只會編故事。他給我們的儺戲編故事騙鬼,給黃梁驛編故事騙人,他最有名的故事是萬花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去過天宮,游過地獄,能說會道,能掐會算,坐在家里編好了,就讓我們派人去長安講,跟那些算命的、討飯的、和尚道士、三姑六婆講,在妓院里講,在酒樓上講,由南坊講到北坊,由東坊講到西坊,東方宇軒怎么跟他爹吵架,跟他未婚妻鬧翻,怎么與萬花七圣結拜,怎么弄了個萬花谷,萬花谷的入口就在我們黃梁村,什么白雪皚皚冬月盈盈,什么黃粱有夢萬花有因。長安城里的那些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吃飽了飯,就愛信這一套,每年都帶著大包小包的銀子來照顧我們的生意,哈哈哈!你們幾個瓦匠,靠泥刀苦哈哈趁錢,秀才靠青燈黃卷背書騙錢,你個捕快靠橫刀刀頭舔血賺錢,我老黃帶著兄弟們掄錘子大刀搶錢,都不如鳥窩瞎子編故事騙錢來得快!”
原來如此……母親在妓院里聽到的,李離的父親由酒席上聽到的,那些不可思議的故事,那些流光溢彩的傳奇,都來自一個在深山里信口開河的老瞎子,就像柳毅遇到洞庭龍王,魏征砍掉涇河龍王的腦袋,這樣半真半假的傳奇,茶余飯后是很好的消遣,可是你選擇了相信它,并因此跋山涉水夢寐求之……袁安抬頭盯著李離看,李離將手捂在雙眼上,四個少年,一時間覺得之前吞到胃里的黃梁酒,比黃連膽汁來得都要苦。
最先“哇”地一聲哭出來的,是胖小婉,琴棋書畫怎么辦?開唐第一神童夢碎,接著痛哭的是她的媽媽胖嬸,一路上,她念叨了多少次蘇雨鸞林白軒,這么好聽的名字,生來就是做老師的啊,也是殺千刀的老瞎子編的嗎?連胖捕快,都拄著他的橫刀抹眼淚,其他客人跟著嘆息頓足,將盛酒的陶碗往地上扔,啪啪摔碎,一時大廳里傷感的氣氛聚集起來,就像大雪之前會聚在天空中的密云。
“哭歸哭,銀子不能少!你們乖乖將銀子掏出來,放到桌子上,我與兄弟們來收,收完你們就滾蛋!我也不白要你們的銀子,后院拴的那些黑驢,穩(wěn)健如山,飛快如電,你們都看到了,一人去牽一頭,乘著雪光天、月亮地,天地我獨行,走得是越遠越好!”老黃的這些送客的下場話,也是鳥窩大師故事腳本上寫好的吧,唉,好故事難免酸腐味,就像一桌子好酒菜,總免不了臭豆腐與腌皮蛋,要是能將那個故事的底本,拿過來看看就好了,上官星雨心里想。
十文一個的饅頭,一百文一碗的酒,一兩銀子一斤的驢肉,十兩一晚的房間,一千兩一頭的驢!這溫柔的老板娘伙同老黃鳥窩大師,開出的是我大唐最黑的黑店吧。說是不殺人不見血,山賊的話,能信嗎?幾十號客人抹干凈眼淚,嘆著氣,紛紛將懷里金錠銀錠寶石珍珠掏出來往桌子上剛才盛饅頭的盤子里放,這亂糟糟的人世,第一不缺的,是人命,第二不缺的,就是金銀。要錢不要命,要命不要錢。一時間,七八張桌子上,堆得金山銀山,在四壁油燈的映照里,煞是好看。老黃揮手,幾個山賊由腰里抽出備好的麻袋。
“等等,你們在拿走金銀之前,也要問問我的泥刀!”大胡子工匠立在桌旁,右手捏著泥刀,扎起了弓步,他的三個兄弟也抽出泥刀跟在他身后,長安匠作們,泥水刀法,混水摸魚,筑屋起樓用得著,爭場打架也用得著的。
“我這橫刀也不同意!”胖捕快擺出了橫刀十三式的起手式,鐵氣激袖,刀光凜凜,令他頓時變得威嚴肅殺,令人生畏。
袁安看著他們桌子上,李離不情不愿地拿出來的半包袱金葉子,搖搖頭,也站起身來。四人中,他的拳腳功夫可能是最好的吧,一路上,咬吳耕的狗,偷李離的賊,調(diào)戲上官星雨的鄉(xiāng)村流氓,都是由他負責打發(fā)掉的。他的拳法名叫百花錯拳,卻并不是母親請來的武術師傅教會的。母親在百花谷里,有時候會遇到江湖客,她會要他們寫一個他們最愛的門派中的招式來抵嫖資,她回到家,將這些畫得歪歪倒倒的招式圖譜給袁安看,袁安自己學會了,去比劃給師傅看,卻被師傅笑話很多次,說與其叫百花錯拳,還不如叫王八拳呢!你一個在妓院里長大的孩子,弄點石灰包小匕首什么的玩玩就行了,還要找?guī)煾祵W拳,學拳就好好學,一個少林羅漢拳學好了,就受益終身,搞不好就進羽林軍中當差了,偏又弄這亂七八糟的王八拳,唉!師傅在老柳樹下?lián)u著頭。王八拳就王八拳吧,為了李離的金葉子,拼了。
你不想殺人流血,人家卻不同意和平搶劫。好在鳥窩大師早已料到這一節(jié),在他的大唐雜劇《萬花記》里講得明明白白:人少勢弱則圍之,人多勢眾則逃之。老黃一招手,十來個山賊由門外擁進來,八個拿錘子的圍著匠作行四杰,四個舉锏的包抄了京衙衛(wèi)的胖捕快,老黃自己抽出刀,穩(wěn)穩(wěn)朝赤手空拳的袁安走來。
泥刀上下翻飛,戳抹勾挑,如在墻頭敲磚,在水中逐魚,很快就驗證出,十六個錘子里有八個是榆樹木頭雕的;胖捕快的橫刀是出自弩坊署好貨,刀頭的一點刃鋼,不是我大唐的精氣神么?幾番劈刺,就將四把中兩對錫澆巨锏斷成兩截。袁安由少林寺的什么龍爪功到純陽道的純陽訣,由天策府傳說的虎牙令到七秀坊秘制的猿公劍,照貓畫虎,卻也逼得老黃左支右絀,狼狽不已。一場架如火如荼,一時難見分曉,黃梁驛用不上明早的一把火,馬上就會被山外的來客與此地的山賊打得粉碎。
胖嬸看得點頭,紅紫秀才也拊掌叫好,吳耕、李離、上官星雨都緊張得站起身不說話,他們的帶頭小哥哥果然有兩下子,力敵賊酋,不止是降貓伏狗的三腳貓把式。如此良夜,山中逆旅,酒酣耳熱之余,論刀論劍,由塞外的龍門客棧到山西的靈石旅舍,都是這么一個玩法。那邊觀戰(zhàn)的老板娘卻不愿意了,停下剔指甲的手,朝堂下看過來,柔聲埋怨老黃:“你們花錢請我來做這個掌柜,就得愛惜這個店子啊,難道今年賺了錢,明年就關門么?你們扮山賊倒是十足,一個個像由十二連環(huán)塢出來的!”老黃聽是聽到了她的話,可袁安這小子的龍虎爪已不可思議地直奔他脅下了。匠作的快泥刀捕快的瘋橫刀也停不下來。老板娘不急的,微微一笑,雙手一撐柜臺,削肩細腰,身體箭一般地射出去,在半空中驚龍游鴻似的繞行一圈,又穩(wěn)穩(wěn)落到柜臺里面來。飛繞一圈,腰身宛轉(zhuǎn),好像魚游水中,電光石火的工夫,李離他們只見老板娘手指上下翻飛,身上的環(huán)佩叮當繁響,認穴點穴的功夫,妙到毫巔。一時間,場上爭生赴死的十幾個人,被她或撞或拉,拂上穴位,麻癢不禁,呆頭鵝般停了打斗。
果然是山村的土豪啊老黃!你這是花了多少錢請來的女掌柜啊。
“錢財身外之物,你們留給黃梁村。那些黑驢是他們由山東蓬萊買來的種,仙!春夏吃山上的紅豆草紫苜蓿,秋冬吃小麥桿高粱秸,髓豐肉香,筋強體壯,一頭也值幾百兩銀子,你們不見得就吃了多少虧。一人一頭,牽著走吧!世上本無萬花谷,無須雪夜問津渡。桃花源中千般好,無緣何必來相促。黑驢吃了好幾天的草料,都是飽的。你們出山之后向南走,過了淮河,就是江南,江南總還是平安的,江南不行,就往南詔去吧?!崩习迥镆贿呎f,一邊由柱上取下銅鑰,推門向后院走去。
事已至此,如何強求?眾人由桌邊起身,跟著老板娘去后院挑驢,只余下老黃他們?nèi)鐗舴叫眩髦婢?,忙不迭地將桌上的金銀財寶塞進麻袋里,肩扛背馱,回村去矣,一邊覺得富貴險中求,這回如果不是請到得力的老板娘,免不了雞飛蛋打,面具掃地,看來鳥窩大師也不見得事事能中,瞎子就是瞎子嘛。
月光如銀,鍍在積雪之上,群山中間的大路雪深盈尺,客人們騎著健步如飛的黑驢,如在夢寐。果然是大好河山好騎驢也乎哉!紅紫秀才已下定決心,去花紅女嬌的南方做一代名醫(yī)。胖大嬸想起來的,是另外一句詩,腰纏十萬貫,騎驢下?lián)P州,她丈夫在京城做捕快掙下的家當,還有一大半藏在驢背上,揚州的琴棋書畫不壞的,人家七秀坊的減肥舞也是十足的好。匠作坊四杰倒是不在乎江南江北,只是念著老板娘的好,柳眉鵝鼻人好看,細腰寬臀能生養(yǎng),一身武功又深藏不露,其實心腸也是蠻好的,只是好好的姑娘家,為么事要當山賊學打劫?
老板娘呢?老板娘站在榆樹下,剔著指甲,看老黃帶著他的儺戲班大包小包回村去,村里柴門聞吠,風雪夜歸人,狗吠兒啼之后,人聲漸寂,一盞一盞燈火熄滅,他們布下的這一出黃粱夢,終于弄到了錢過年,也沒有傷到人,自己自薦做老板娘,十余日的辛勞,還是值得的。明年他們還會繼續(xù)設局吧,這樣的亂世,桃源故事,當然可以賣出好價錢。
可是,為什么她還是覺得有一些傷感呢?因為這些養(yǎng)了十幾天的驢子嗎?也許是的,此后它們將天各一方,跳踉奔忙,再也不會聚到一個草垛邊吃草了。是流著淚的婉兒姑娘?她在她的夢里,一定已經(jīng)到過萬花谷無數(shù)次了,那幾個工匠也是,他們手藝那么好,其實可以去修凌云梯,去修云錦臺的。這兩個秀才像由泡菜壇子里拎出來的,他們真應該讓孫大哥好好調(diào)教一番,沒事讓他們湊在一起說回相聲也很好啊。她覺得有眼淚由眼眶里涌出來,啪嗒啪嗒滴在雪地里,砸出細小的雪窩窩,要是讓那兩個老家伙看見,又會笑話她心腸軟,刀子嘴,豆腐心吧。想到這里,她趕緊往回走。
月色雪光映照的黃梁驛已經(jīng)空空蕩蕩,前廳四壁的油燈,明黃焰光跳閃猶未滅。老板娘推開門,看到那四個少年,坐在正中的木桌邊,洋洋得意,乍驚乍喜。
是的,假作真時真亦假。
我們還是等來了幾個年輕人。
但愿他們不讓我與兩個老家伙失望。
三
“宇晴姐姐!”上官星雨俏生生地站起來,朝老板娘甜甜地喊著,她已經(jīng)去門外雪地里捧來雪團,將臉上的泥垢擦拭一凈,也如新剝的雞子一般,回復成玉肌雪腮的小丫頭。
“宇晴師父好!”三個男孩子也忙不迭地打著招呼。
“你們這是……”宇晴有一點發(fā)呆。
袁安趕緊將自己跟三個伙伴介紹給宇晴:“李離說鳥窩大師故事編得天花亂墜,里面總得有一點真東西,他一個人,哪里編得出萬花谷!我也認出來,剛才您往返點穴的功夫,就是萬花谷的‘花間游與‘百花拂穴手,吳耕說這個功夫能發(fā)出香氣,他聞到的香味,就像新開的蘭花跟煮熟的板栗混雜在一起。星雨看到您手上的鐲子是出自南方驃國的翡翠,您又說到南詔,就猜出您是萬花谷花圣宇晴。我們決定在黃粱驛里等您來,請您將我們帶到萬花谷去。”他盡可能地慢慢說話,心里卻是激動的,那邊星雨星眸閃閃如星,吳耕卻是抹起了眼淚。
李離說:“會騙人的師父帶著那群凡夫俗子離開大廳時,難道不是應將手背到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搖三下,或者是剛才給袁安師兄點穴時,在他頭上再多打三下?”
宇晴臉發(fā)紅:“為什么???
李離說:“昔年須菩提大師找孫悟空,弘忍大師找惠能,都是這么干的啊,米熟久矣,猶欠篩哉,提醒我們幾個,三更天等您回來?。∫俏覀儧]有認出您的花間游跟翡翠鐲子,聽吳耕的話,也騎驢子走了,您這半個月做掌柜的工夫豈不是白瞎了?”
其時須菩提與弘忍皆是佛道中一等一的大師。地獄門口僧道多,大師悟道出生入死,如龍口奪珠。得道之后,傳燈又難。茫茫人海如鐵,有幾個真正有慧根的?他倆好運氣,遇到悟空惠能,千難萬險中覓得佳徒傳衣缽,一時天下哄傳為佳話。宇晴臉紅欲滴血,發(fā)狠道:“等我?guī)銈內(nèi)ヒ姈|方谷主,一定要請他讓你們好好嘗嘗萬花谷的殺威棒!”星雨向李離撲過來,作勢要撕他的嘴:“你這個死妮妮,宇晴姐姐剛才要打,也應該來打你,在你頭上敲出三個熟板栗分給我們?nèi)齻€吃!”黃梁驛沉寂的廳堂,因這幾個年輕人的說笑,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袁安,吳耕,李離,上官星雨,嗯,我們走!”一一鎖好客房,將鑰匙一串串掛上木柱之后,宇晴吹滅了廳內(nèi)的十幾盞油燈,算是正式結束了她女掌柜的工作,明年還來不來?誰知道呢!她帶著四位少年走到驛外,榆樹下月影如藻,積雪空明,抬頭看去,空中流霜,明月繁星,群山四圍,黃梁村傳來第一陣喔喔雞鳴。宇晴撮唇清嘯,嘯聲清朗溫暖,像一束璀璨的煙火倏忽上升,四散在墨白相間的山嶺間。嘯聲甫散,山嶺中很快有了回應,呀呀兩聲鳥鳴由山那邊傳來,離黃梁驛大約是數(shù)十上百里,啼鳴金聲玉振,歷歷在耳,震得耳鼓轟鳴不已。之前后院幾十頭驢子,一起合唱起來,也不太能壓得住這兩聲鳥啼吧,少年們心里想,就像大海中的鯨魚,這只鳥的個頭一定不會小,起碼是翅如車輪,眼如銅鈴什么的。
等那只鳥沖出雪線,浮在夜空里,沐著星月的清輝朝他們飛來,袁安覺得還是將它想小了。它的個頭,絕不會比端午節(jié)在渭河的柳蔭里爭渡的龍船小,恐怕要將大雁塔掏空了,才能修出一個關住它的鳥籠子。天空里回響著它鼓翼飛翔的聲音,山呼海嘯一般,雙翅幾個起落,就越過黃梁村的房屋與村樹,腳爪甫出墊地,兩眼精光閃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谒麄兠媲啊?/p>
“這是我馴養(yǎng)的大鵬,它的名字叫鯤?!庇钋缃榻B道,一邊回頭跟鯤講,“你這家伙,一定是去晴晝海捉夜狼,來晚了。”鯤撲撲地噴著白汽,將喙前的雪地融化了一小片,聽懂宇晴的話似的,不好意思地垂著頭。
“太好了,比起騎著驢子去江南,我更愿意和宇晴姐姐一起騎大鵬去萬花谷!”上官星雨已經(jīng)高興得跳了起來,鯤的每一根羽毛,都像一把蒲扇似的,或收攏或散開,她如果這樣揪著扇柄往上爬,鯤不會疼吧,會癢嗎?星雨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摸鯤,沒想到它腹中唿嚕一聲雷鳴,身體往后一縮,靈巧地跳到了宇晴身后,這家伙,它還有一點認生呢!
宇晴卻任憑上官星雨怔怔地立著,自己后縱一步,騰身飛上鵬背,笑吟吟地對少年們講:“這個不對,鯤是來接我,不是接你們的,東方谷主只是讓我由黃梁驛里挑出你們四個,你們到萬花谷,得自己去找萬花因隧道,入口在哪里?子虛跟烏有那兩個老家伙,會幫你們找,大概就是:只在此山中,雪深不知處!”
原來,父母們在長安城中的探聽,他們?nèi)齻€月沖風暴雨的尋找,雪夜里亦真亦假的等待,都還只是開頭的幾步,比諸春幃應試,他們不過是堪堪中了一個秀才罷了,下一任的主考官在哪里?子虛……烏有,請問你們認得司馬相如大叔嗎?鯤雙腳支地,雙翅上揚,重新沖入天空,旋起的雪風刮得少年們手臉生疼。宇晴騎在寬廣的鵬背上:“樹!你們朝大榆樹上看!我先走一步,在云錦臺等你們!”
他們目送鯤消失在明月繁星與雪嶺群山之間,才將視線收回來,去看黃梁驛外,宇晴提到的大榆樹。大榆樹離他們二三百步之遙,主干上發(fā)出七八條側(cè)枝,盤旋環(huán)繞,巨傘一般負著積雪,站立在月光中。白天所見的十來個雀巢,想必已接納了回窠的喜鵲,正在巢中睡得香甜,可是他們往樹上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在樹傘的頂端,剪紙般地貼著兩個人影,一東一西,相對而座,中間一張棋盤,隔開了他們。
“這個狠心的小姐姐,鯤的背上,還有那么多位子,捎我們一程多么好,早早到萬花谷,洗一個熱水澡,睡上一覺,多好?!鄙瞎傩怯赀€有抱怨。
“萬花因的入口會在樹干上嗎?”李離用手敲著未被雪貼上的樹干背面。他們已經(jīng)踩著積雪,走到了榆樹下。榆樹干以低沉的悶響回復著他的敲擊。雖然需要四個人手拉手,才能將樹干圍起來,但與《柳毅傳》里作為龍宮入口的大橘樹不一樣,這只是一棵普通的榆樹,喜鵲在上筑巢,風雪來臨之前,驢子們有時候會來啃它低垂的葉子。
“子虛先生!”袁安仰頭喊著。
“烏有先生!”吳耕跟著袁安嚷。
盤坐在樹頂上下棋的兩個人沒有理睬他們,自顧自將棋子“啪啪”地敲落在棋盤上,有幾只喜鵲被吵醒了,在鵲巢里撅起屁股拉下熱乎乎的鳥糞,差一點就落到了李離的頭上。
“他們不下來,我們就上去!我喜歡下圍棋的!”李離避開鳥糞,淡淡地說。上樹不難的,袁安與吳耕都是高手,袁安自己爬到七八根大枝分杈的地方,再將吳耕推送著的上官星雨與李離拉上來,接著是吳耕,大伙兒攀爬在樹干中間,小心地避開鵲巢,積雪簌簌下落,有一點滑,慢一點,也不是很怕。袁安心里想,要是夏天里,榆樹長出葉子,也會像渭河邊的老柳樹一下,每一棵都是一個綠色的宮殿,藏著各種各樣的蟲子與蟬唱吧。樹頂上下棋的兩個家伙,現(xiàn)在就坐在他們頭頂?shù)闹l上,難得他們在纖細如指的枝條上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不動如山。借著星月的微光,少年們已經(jīng)認出來,這是兩個古怪的老頭子。
“完了,我覺得宇晴姐姐是將我們騙到了一個局里。等我們看這兩位老爺爺下完棋,爬下樹,大概時間就過了一百年,什么黃梁驛,長安,都會變成我不認得的樣子,以后鳥窩大師和他的鳥窩孫子們編故事,就會說有四個長安人,來我們黃梁村,這個美麗的桃花源,躲過了大唐的亂世的,他們口口聲聲說要去萬花谷,其實就是在大榆樹頂上看人家下了半宿的棋?!鄙瞎傩怯暧幸稽c擔心。
“我們再往上爬試試,將頭伸到棋盤上,看看他們在弄什么鬼!”由四人合抱到一人可抱,由牛腿粗細到手腕粗細,樹枝愈上愈細,樹頂?shù)闹l已經(jīng)是盈盈可握,他們大著膽子往上蹭,也只能夠雙手秋蟬一樣抱著樹條,搖搖晃晃,小心翼翼地將頭伸出來,看到灑滿月光的棋盤,還有棋盤兩邊,長袍博冠,朱顏白發(fā),薄嗔微怒,危坐弈棋的兩位老人!
四
“如果沒有猜錯,兩位就是子虛先生與烏有先生吧!純陽子虛,翠玉白衣,燭花掌天下無對;皇家烏有,李弘之師,一身點穴功夫深不可測,我在長安都聽說過的!”袁安說。
“在雪夜曬月亮,我們都快凍成四根凌冰掛樹上了,你們兩位就披一件葛布的袍子,不冷嗎?烏有先生你還搖著你的紙扇子,會傷風的!”上官星雨說。
“你們餓嗎?宇晴師父的黃梁驛里,應該還有剩下的驢肉、饅頭和黃梁酒,味道不錯的,雖然是涼的!我去替你們弄一點過來吧!”吳耕說。
“媼婦譜……棋王他老人家果然去了萬花谷。”李離說。
少年們的四張臉凍得通紅,在月色里向上仰著,四張嘴輪流開合,比剛剛合嘴入睡的喜鵲們更吵,又在棋局如此關鍵的時刻。烏有先生真想伸出他的紙扇子,是戳他們的啞穴,讓他們乖乖地閉上嘴,還是直接敲在他們的手上,讓他們撲通一聲掉下樹,讓世界清靜下呢?烏有先生酒糟鼻,胖胖的,就像廟里的彌勒佛,蓄起頭發(fā)胡子,換下僧袍做起道士,艱難的棋局令人費神,弄得他一臉油汗。子虛先生清癯、瘦削,好像一只打坐的鶴似的,烏有出子慢吞吞的,他卻很快,閃電似的,手指將棋子掣出來,穩(wěn)穩(wěn)地彈到棋盤上,棋子就放在他們身邊一個荒廢的鳥巢里。聽到有少年提到媼婦譜,子虛轉(zhuǎn)過臉,淡淡地說:“你會下棋?”
李離點著頭:“嗯嗯,前輩我名叫李離,這是上官星雨、袁安與吳耕,是宇晴師父讓我們爬上樹,向你們問路的,我們想知道萬花因隧道的入口在哪里?”
“對,我剛才還看到宇晴那丫頭在樹下哭,就為了那幾十頭蠢驢子!”烏有嘆了一口氣。
“我們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兒。宇軒谷主說,這盤棋會告訴你們??墒俏遗c烏有老兒下了半宿棋,發(fā)現(xiàn)王積薪那小子的媼婦譜,就是四個字:此路不通?!弊犹摻又鴩@氣。
袁安、吳耕、上官星雨、李離的脖子伸得更長了……他們眼前的黑檀木棋盤上,黑黑白白,或散或聚,已布下了一百多粒棋子。李離、袁安、上官星雨稍懂一點棋理。其時圍棋風行天下,國手王積薪更是天下知聞。王積薪少年成名,集下名譜無數(shù),其中最出名的,是為媼婦譜。據(jù)說王積薪青年為官,往來巴蜀道中,一夜投宿郵亭,清夜緣亭外小溪散步,聽到溪上茅草屋里,婆媳兩人下盲棋近百手,最后婆婆以九子勝出。王積薪只記下其中三十六手,悵然步月歸,第二天早上再去沿溪找那間茅屋,已不知所蹤。王積薪在郵亭里精研這三十六手,覺得奧妙無窮,又向后推算其余幾十手,更是夷匪所思,無限可能,要形成婆婆以九子勝出媳婦的局面,卻比升天還難。王積薪因此辭官回家,后來又為東方宇軒所邀,隱入萬花谷,就是為了精研女仙所傳的“媼婦”無雙譜。開局三十六手,七十二子,已經(jīng)是天下圍棋手皆知的常識,由子虛與烏有打出的棋譜來看,一代棋王已經(jīng)將之推演到了七十余手,生殺變化,玄機莫測,不知是悲是喜。
兩個老頭子得王積薪授譜,固然是老神在在、殫精竭慮,李離等人,一入迷局,又知道此局與萬花因隧道息息相關,也覺得渾身火熱,頭腦中電光石火,瞬息萬變。
七十余手集中在棋盤的南部,袁安所據(jù)一方。子虛的黑棋與烏有的白棋糾纏在一起,如黑白雙龍盤曲苦斗,其他東、西、北三方,則落子寥寥。烏有定下一顆白子后,盤面轉(zhuǎn)勝,輪到子虛指銜白棋,苦苦沉思,他的臉本來狹長,這一皺眉,將臉更是弄得像北風吹打的老絲瓜似的。
“你來替我下這一手?!弊犹撎痤^,看向李離。千結萬結,不如無結,讓這小子試試看,子虛先生這是在賭時運啊!
李離也毫不客氣:“東五南九放一子!”
子虛手指一彈,一枚黑子直射到棋盤上,正是“東五南九”的腹地,雖然是孤軍犯險,但跳出重圍,棄子爭先,妙。
烏有盯了李離一眼,又轉(zhuǎn)向一邊發(fā)呆的吳耕:“我們李家的孩子,懂一點棋,沒什么,你小子渾頭渾腦的,莫非也下過棋?”吳耕連忙搖頭:“我不會下圍棋啊,倒是會有一點雙陸,我們沒事就用樹枝畫個棋盤,撿石頭籽下雙陸。”烏有說:“你莫慌,隨便下下,天下到處都是路,無非就是遠近緩急不同罷了?!眳歉笾懽訄蟪鰜恚骸皷|五南十二放一子!”
烏有苦笑著布子東五南十二,偏入東南的邊地,四周全無白子接應,黑子只在東北星位布下一子,白子雖取鎮(zhèn)虎頭之勢,但春庭寂寂,意緒寥寥,其實是一步廢棋,不知何時可派用場。
上官星雨也撲哧一笑,吳耕就是一個大蠢驢,他這一緩,烏有先生的棋局落后不少,她抬頭看向子虛:“子虛爺爺這一著我來幫你下,要是我下得不好,你可別用你的燭花掌燒焦了我的頭發(fā)!”子虛點頭。上官星雨眼眸一掃,脆脆地說:“西八南十?!弊犹撋淙牒谄逯?,眾人發(fā)現(xiàn),這一招竟然是大搖大擺,大刀闊斧,直撲向重圍中的白棋,寒光照鐵衣,險象環(huán)環(huán)生,將白棋逼入了重重劫難之中。饒是一向淡定縹緲的子虛先生,在細研棋形之后,也面露一絲喜色,心想就是今夜積薪那小子自己跑過來,能應出來的,無非也是這一手吧!
“唉,上官家的姑娘上一輩子都是做狐貍的?!睘跤邢壬B連嘆氣,白棋本來已經(jīng)落后,經(jīng)那黑小子廢棋一緩,又被這姑娘直搗中宮,被纏繞的一塊大棋已經(jīng)是陷入了走投無路的絕境,這情形,大概就像去年潼關之上,靈寶西原,陷入崔乾祐重圍的哥舒翰的大軍吧。他們兩個老家伙悄悄地去西原看兩軍的鏖戰(zhàn),看著數(shù)十萬的大軍出潼關,渡黃河,被叛軍的虎狼之師趕進高原中的深塹,在對岸雷鳴一樣的鼓聲里哭爹喊娘地被刀劍切割成殘肢,被木石沖撞成肉醬,被油火燒成焦炭,馬血與人血,骨頭與腦髓,泥漿與草木,攪拌在一起。大唐的屠龍之戰(zhàn),饒是子虛烏有這樣的老人,由遠處的松峰上,都看得涕淚橫流。暮色四合,潼關泣血,天策府的女將軍曹雪陽綽長槍,領著將士們百戰(zhàn)斷頭,蹚在血海里,奮力殺賊,將一邊看棋的兩個老家伙的血都煮沸了,他們連袂飛奔回谷,懇求東方宇軒帶百余弟子傾谷而出,刺殺敵酋,力挽狂瀾。東方宇軒沉吟半晌,嘆息說人力可為,天命不可為,哪里救得了。等二老再出谷探聽的時候,路上避難的村民講哥舒翰已歸降安祿山。大戰(zhàn)之余,朗朗晴天風云變幻,電閃雷鳴中,暴雨如注,蕩滌谷中血肉,將數(shù)十萬腥臭的尸骨沖進黃河。江山如棋輪轉(zhuǎn)在兒男們的鐵騎中,翠玉白衣,皇家烏有,武功蓋世又如何?可是眼前這一局棋還能救嗎?有救嗎?白子歷歷,好像將士在馬蹄刀槍下呼號,看得烏有先生心驚膽寒,淚水漣漣,當此之時,恐怕王積薪由谷里趕來,也會束手無策。過去幾年,王積薪將自己關在機甲棋陣里,苦苦解析媼婦譜,怕也是卡在這里,無法再有寸進。
黃梁村里喔喔喔,又響起了第二陣雞鳴,群山之外,隱隱回應著吭唷吭唷的驢鳴,黑驢們馱著黃梁驛的客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已經(jīng)走出了幾重山?這是天亮之前,最黑最冷的更次,明月如同精銅,群星灼灼,雪光微微,但是宇宙間的暗影卻一層一層地沉積下來,纏繞在積雪的山嶺與大地上。
烏有先生分神靈寶大戰(zhàn),心情激蕩,周身真氣牽動,涌向頭頂,將身邊的積雪融解成水滴。對弈的子虛先生也看出了端倪,擔心老友脈息分岔,走火入魔,伸手就想拂亂棋子,終了此局。不料袁安在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西九南十放一子。”
烏有先生強忍住咳嗽,將咳在左手掌上的血水抹在身側(cè)雪枝上,右手拈起一顆白子,依袁安所言放置到棋盤,一邊嘮叨:“我剛才在窗外看過你小子在黃梁驛里打拳,東一腳西一腿,亂七八糟,好像拜了幾百個師父,我心里想,這樣的王八拳,是妓院的護院鏢師教的吧,花拳繡腿當什么用,老黃一個黃雀在后,就可以將你送到黃泉見你娘,沒成想你閃閃躲躲,偷偷摸摸,還占了上風。你這個下棋法,大概也是幾百個棋待詔教你的。一招深入虎穴,盲人騎瞎馬,不怕死,這個比明天就要當你師父的東方宇軒強!老頭子我聽你的!”等他布下子,嘴里的嘮叨卻停了下來,眼睛里泛起驚奇的神光,那邊廂,子虛先生的眉頭,也緊緊地皺起來,好像疊起來的石片一樣。
一子解雙征!細研這打入絕地的孤子,在加厚了白棋力量的同時,又巧妙地回應了黑棋的征伐,將兩路凌厲的進攻都遙遙制住,看起來平淡的一著,卻質(zhì)樸有力,以退為進,將滿盤的殺氣消弭為無形。
在山溪邊的茅草屋里,媳婦就是這樣回應婆婆的吧!
回到血海肉林的靈寶谷,如果我們毫不猶豫地出手殺了哥舒翰,去掉昏瞆的主帥,大軍就會在混亂里鎮(zhèn)定如常,反攻叛軍,穩(wěn)住陣腳,回師潼關,天下的大勢就會發(fā)生轉(zhuǎn)換,大唐的元氣會重新凝聚起來。
此時月已西沉,子虛先生正襟危坐,由靈寶的軍陣、榆樹頂上的棋盤收回心神,與他的老朋友烏有一起,抬頭眺望頭頂?shù)男呛?。銀河由南至北貫通天宇,繁星漪漪,所謂星漢燦爛,洪波涌起。細察房、心、尾、斗、天田、天淵、牛女、離珠諸星,其形其勢,不就是一局天上的“媼婦譜”!白雪皚皚,冬月盈盈,黃粱有夢,萬花有因。這十六字真言并非虛談,說的就是冬至日午夜的星象,合乎王積薪所記媼婦譜,世外的旅客,可據(jù)此找到往萬花谷的道路。少年們隨兩位老人往天上看,各自手攀棋盤與樹枝,仰著頭,一時也看得心神俱醉。
“原來我下的是天田!”吳耕說。
“那我下的牛女,可是我并不喜歡那個狠心的織女啊!”上官星雨說。
“嗯,我的東五南九是離珠?!崩铍x說。
“我下在了北斗位,可是,是北斗中的哪一顆,是貪狼還是破軍?烏有先生,我覺得是破軍!”袁安激動地盯著北斗七星看。小時候,他在油燈下等母親回家,著急了,就會推開門走到大街上,看著長安城墻上的星空,看到鉤子一樣的北半七星,像母親跳舞時穿的緞鞋。
“你們身上有玉嗎?”子虛先生低下頭,笑瞇瞇地問。
玉,金子,金銀財寶……原來還是要買路錢,你們果然跟老黃是一伙的!
李離一臉鄙夷地說:“我倒是有一包金葉子,只是剛才被你們的老黃收走了,本來他應給我四頭驢的,明天早上我還可以牽著它們?nèi)ハ律侥沁厱杉臏?。?/p>
袁安、吳耕搖著頭,被李離公子賞了三個月的飯,他們哪里有什么玉。
上官星雨卻有一點遲疑,終于下決心伸手到腰間,由破衣下面扯出一塊玉玦遞給烏有先生。
“這是你祖姑婆給你的,對嗎?”烏有先生接過玉玦,沉沉生碧,月光里柔美溫潤,帶著女孩的體溫。女孩幽蘭一般的氣息,白玉般略寬的臉龐,靈慧的眼神,熱烈而堅定,何其熟悉。今夜星雪海,似是故人來。他想起一個甲子之前的長安,烏有也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整天魂牽夢繞,想念深宮里明眸善睞的佳人,他滿世界去抄龍族啊鬼母啊的傳奇送她看,她則托人將冰雪深沃的交州荔枝帶出來給他吃,將新寫的詩念給他聽。
“對,祖姑婆去世前,將這枚玉玦送給我父親,對他講,玦就是抉擇的意思,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選擇比能力更重要?!鄙瞎傩怯晏岬剿俏幻麧M天下的祖姑婆時,語調(diào)有一點傷感。那個女子天縱其才,卻又命運多舛,她為女嬰時,即沒入宮掖為奴,周旋在帝王將相間,一生的遭逢遇合,哪里又有選擇可言!
烏有將玉玦遞給子虛,子虛將玉玦交到左手,右手卻與烏有遞玉的右手在棋盤之上,緊握在一起,兩人運行花間游內(nèi)力,虎踞龍蟠,白發(fā)支離,面目赤紅,氤氳白汽蒸騰在百會穴上。內(nèi)力游龍一般在二老脈息里運轉(zhuǎn),最后匯聚到子虛右掌,與指間的玉玦相激蕩,令玉玦璀璨生光,如同一顆由天庭里摘下來的星星,嵌在子虛食指與拇指交錯的指節(jié)上。
子虛先生食指勁彈!玉玦直奔星海,破空而出,內(nèi)環(huán)、斷口與風相摩,發(fā)生哀哀嘯叫,子虛烏有二老內(nèi)力的疊加,令它光華更盛,好像在天地之間,在晦暗的雪嶺與繁盛的星月之間點起了一盞燈。人間道路曲折回環(huán),天上星月更替交錯,往還之間,是凡人玄妙莫測的宇宙。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子虛先生又豈是凡人。他看破紅塵,一心向道,道成世界,周流不息,不息不停之中,凡人認命,得道者造命罷了。棋在棋盤上,棋也在天地星宇里。他與烏有先生已經(jīng)悟出了今夜天地之間的“媼婦譜”,遂明白東方宇軒諸人布置萬花因隧道的關鍵,他們這兩個牛頭馬面老家伙,庶幾可不辱使命矣。
“燭花掌!一子解雙征!”李離解說給小伙伴們聽。少年們抬頭追蹤玉玦,看著它直奔北斗七星與北極星之間的一片暗影飛去。如果將夜空劃成縱橫十九道的棋盤,那里就是袁安說的“西九南十”嗎?玉玦嘯叫不息,秉賦二老一百余年的修為,已得人力之極,令它像一顆重返天宇的流星。一顆流星,在了解宇宙明暗、強弱、虛實、快慢、存續(xù)之理后,可破碎虛空,化作棋子,改變天地局面?
等到玉玦嘯叫停息,嵌入北斗北宸之間,它的光芒也達到了極盛,就是這樣的極盛,也只是億萬星河中的一粒,長安上元夜萬千燈火中的一盞,黃梁村后池塘夏夜流螢中的一點,夏日蓮花中的一瓣。只是我們的天地,又何曾忽視過一粒、一盞、一點與一瓣呢?少年們好像聽到由銀河里傳來的一聲嘆息,感到纖細星光微微的悸動,大榆樹輕輕震顫,積雪忽忽飄落,黃梁村像簸箕中的一粒黃豆上下跳動,跳動的輕微,連村里最靈醒的狗子與公雞,都沒有感應出來。這一點變化,讓少年們覺得心頭一動,好像由今夜開始,積雪終會融化,榆樹會抽出新枝,黃梁村谷倉里的小麥與高粱要做好發(fā)芽的準備,秦嶺之中的草木也將重返春光,秦嶺之外,黃河得到了破開冰凌的勇氣,那些打破潼關的惡賊,他們的好運,也到了盡頭吧,長安,長安,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簇焚城的火苗也已熄滅,它終將由噩夢里醒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原來一行和尚將萬花因入口,藏在了山頂松樹林里!”烏有先生嚷道。少年們抬頭往天上看,他與子虛卻在打量四周的山嶺。玉玦往北,飛越黃梁村后的大山,山脊白雪皚皚,青松列列,山脊一線曲折如蛇。天地動搖的一瞬,山脊如龍蛇擺尾,瞬息即停,玉玦與山脊相交的幾棵青松,瑩然生光,好像松樹之下,隱藏著大山的口吻,忽忽由山腹之中吐出珠華,將它們照成瓊枝玉樹。
少年們歡呼起來,緊緊地抓住棋盤,他們的手已經(jīng)被凍得又麻木又僵硬,要是身邊雀巢里的喜鵲醒過來,啄他們一嘴,就會將他們扯到樹下去。
“你們真的要去萬花谷?”子虛先生問。
“真的?!崩铍x與上官星雨說。
“一行和尚設計的萬花因,能生人,也能吃人,你們不怕?”
“不怕?!痹才c吳耕說。
“你們雙手捏緊棋盤,要是怕,就閉上眼睛?!弊犹撓壬恼Z氣冷冷的,烏有先生的話語里,卻有一點慈愛。
袁安、吳耕、李離、上官星雨依言十指扣牢棋盤,四人各據(jù)一方。
子虛烏有各出一掌,擊在棋盤之下,棋盤頓時離開樹頂,帶著四人冉冉騰空飄浮起來,飛奔黃梁村后的山嶺。少年們努力地睜著雙眼,覺得耳邊雪風呼呼,刮得耳廓耳垂生疼,他們離頭上的群星越來越近,榆樹與黃梁驛在他們腳下遠去,黃梁村中的村巷環(huán)繞,如同棋路,歷歷展開在他們身下。
看著孔明燈一般飛射出去的棋盤,子虛烏有二老順勢躍下榆樹,飄落在樹下的雪地上,攜手離去。被驚擾大半夜的鴉鵲,也總算松了一口氣。
“子虛兄,四十萬人在長安城聽聞萬花谷,四十人來到黃梁驛,也只有這四個孩子,找到了萬花因?!?/p>
“世上的事,本來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前進則有,后退則無,這四個孩子都不錯,還有一個是你們李家的血脈。眼下萬花谷也是一盤棋,到了風云變幻的時刻,不知道東方宇軒的這一著,會引出什么樣的變化。烏有兄,我近年修道,覺得天命既可為,也惟危,不如不為。我們今天晚上,來干犯天地,重開萬花因,于萬花谷,也不知是福是禍?!?/p>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黃梁村于萬花谷固然是進入的關鍵,萬花谷在秦嶺之中,秦嶺在九州之中,九州在天地之中,又豈是偶然,說不定,它也會是天地之中的一子解雙征?!?/p>
“我們兩個老的,邊走邊看吧。那四個孩子,能不能爬出一行和尚設下的迷宮一般的隧道,還是未定之天。就是由隧道里爬出來,進入了萬花谷,憑他們四個新人,真的能將萬花谷攪動起來?”
“宇晴這個小南蠻丫頭,也不知道留一壺酒、一盤驢肉給我們兩個老家伙,在大榆樹上凍了半夜,還得回谷去找思邈大哥討酒喝?!?/p>
“這一回最開心的,恐怕是積薪那小子,我們機緣湊巧,解開了媼婦譜,他聽到,恐怕得‘漫卷棋書喜欲狂,還是喝他的酒好了!”
二老大事既了,心情愉悅,在雪地里邊走邊聊,又停在黃梁驛門前,“噗”地吹滅了掛在門柱上的最后一盞燈,之后拔身而起,運轉(zhuǎn)輕功,縮地千里,徑回萬花谷。
他們身后,油燈滅處,黃梁村里,村巷列列,夜雪映月,又興起一陣喔喔雞啼。
五
“老黃他們一定常常來這里放驢子,到處都是臭烘烘的驢糞,樹干也被它們蹭癢擦得不像樣子,妮妮你小心腳下的驢糞蛋蛋!”上官星雨掩著鼻,話音剛落,李離就像腳被針扎一般跳了起來。袁安將掉到地上的棋盤立好,靠到旁邊的松樹上,嶺上積雪薄弱,積雪之下的松針卻有一尺多厚,不知積了多少年,也許以后路過的神仙,會用得上這個棋盤吧。吳耕老練地撿來被風雪弄斷的粗大松枝,五六根合在一起,夾上干燥的松脂,用林間的枯藤條扎成三尺余長的火把,一共四支,又取懷中火石打火點著,分發(fā)諸人。在他們的正前方,明月松影里,山嶺張開了的小口,幽光隱隱,引領著他們的棋盤“飛毯”升空的玉玦,落在洞口的積雪上,如同一枚凝固的火焰,明亮而溫暖,靜靜地躺在那里,妥妥為他們指路。上官星雨上前拾起玉玦,用藤條扎好掛在脖子下,第一個舉著火把踏入山洞,接下來是袁安、李離、吳耕各舉一支火把,四個少年魚貫而入,走進山腹?;鸢鸦鸸鈴匠?,映紅著他們的臉,松油滋滋,散發(fā)出奇異的香氣。松月積雪之光,如石上清泉,掛在他們身后。
山洞左旋,一人余高,不寬不窄,坡度也和緩,四壁緋紅色的石頭光滑平整,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力所為。李離走在上官星雨后面,摸著石壁,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山洞是有人用一斧一鑿慢慢鑿出來的,前面或許會有機關,但既是人力所為,長短總歸有限,大家小心在意,不墮機關,多半很快就到了。”洞中溫暖如春,幾個人夜飯吃飽了饅頭驢肉,又先后認識萬花谷中宇晴、子虛、烏有等高人,明白機緣湊巧,已被東方宇軒谷主選中入谷,心中自然是信心百倍,覺得舉著火把,朝前再走數(shù)十幾步,拐幾個彎,抵開一扇門,多半就會步出山洞,洞外就是下到萬花谷的臺階。
然而一步又一步,一個彎又一個彎,山洞仿佛無窮無盡,洞腹沒有變寬,也沒有變窄,四壁依舊是光滑的刀劈斧削過的緋石。如果不是熊熊燃燒的火把在一點一點變短,說明時間在流逝,一定會有“鬼打墻”一般的感覺吧。“看樣子,我們只能用一根火把了?!痹舱f,他讓李離、吳耕滅掉了手中的火把,只留下上官星雨一個人舉火在前面照著路。
“星雨你有一點怕,對不對,怕就說出來?!崩铍x在后面問。
“嗯。”上官星雨回答。
“唱一首歌?”李離提議。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边@是她名聞天下的祖姑婆寫的詩,在教坊里譜成曲子,在長安的時候,誰沒聽過呢?上官星雨小心翼翼地唱,她有著天籟一般的好嗓子,李離聽著,不由得上前一步,將她空出來的左手拉起來。這個可憐的姑娘,她的姓氏,會給她帶來才華天分,也會帶來血光劍影吧,誰知道,她在逃出長安之前,經(jīng)受過多少孤單與恐懼。她歌聲甫歇,余音纏繞在山洞里,久久不散,等最后一絲歌聲消失掉的時候,她手中的火把也燒到了盡頭,李離趕緊松開她的手,將自己滅掉的火把又重新點燃起來。
“你們將耳朵貼到右邊的洞壁上聽!”袁安忽然說,其余三人依言也學著他將右耳貼上石壁。上官星雨與吳耕一臉茫然,但李離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他扯住上官星雨,停下腳步,點點頭:“我們也許得往回走了。”
石壁之內(nèi),隱隱還有上官星雨的歌聲。袁安示意李離帶著上官星雨往前走五百步,之后袁安敲打石壁,石壁之內(nèi),也咚咚傳來走到前面的李離回應的敲打聲。
四人聚到一起。李離說:“山洞是一圈一圈開鑿出來的,一直左旋向地底,就像一條蟲子在一個洋蔥上面,順著蔥瓣一層一層向下打洞,你們看洞底傾斜很小,我推測我們要走很多圈層,才能走到山洞之外,如果后面出現(xiàn)分岔,走出山洞,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進洞的時候,我覺得此洞是人工所為,可是普通的人工,得花多少年月,才能鑿出這樣的山洞!我想起我父親講到過的萬花谷一行大師,說他當今機甲第一,已經(jīng)能夠復原諸葛孔明的木馬流車,山洞多半是一行大師發(fā)動機械挖掘出來,他老人家出手的話,前面多少迷宮多少坑,誰知道!萬花谷要是真的歡迎我們的話,就會讓我們坐上宇晴的鵬鳥,子虛烏有兩個老家伙也可帶我們走,最不濟是我們抓著棋盤的時候,他們再加幾分內(nèi)力,讓棋盤飛得更遠,我們撲通通摔到萬花谷的隨便哪個山頭上。讓我們深更半夜來爬這個無窮無盡的山洞是什么意思?李離大爺不是給他們玩的!那些騎著驢子往山外趕路的瓦匠與捕快,都比我們要運氣好。我們四支火把,已經(jīng)用掉了一支,現(xiàn)在往回走,還來得及?!?/p>
袁安沒接李離的話,只是問吳耕:“你相信萬花谷嗎?”
吳耕點點頭,火光照在他黑黢黢的臉上,松樹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燒,溫暖明亮,像是由曲折的暗洞里挖出來一個房間,將他們四個人攏在一起。
上官星雨遲疑地說:“我也相信宇晴姐姐,雖然剛才她在驛站里騙過很多人?!?/p>
袁安接過李離手中的火把,對他講:“剛才星雨的火把大概亮了半個時辰,我們往前走,余下的三個火把用完了,兩個時辰還走不出山洞,我們就往回走。一行大師要是在山洞里安排岔道,回不去,我們就一起死在這個山洞里,總比在外面黃河里做浮尸喂魚,在城外死了被野狗咬要好?!崩铍x沒作聲,跟在了袁安的后面,火把照亮的“小屋”又向前挪動起來。
雖然下定了決心往前走,但大伙兒心中剛剛發(fā)現(xiàn)洞口的喜悅已經(jīng)消散了,好像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提心吊膽,是推開朝向萬花谷的窄門,還是舉著火把走下黃泉?火把一分一寸地燃燒,在山洞里散發(fā)著松油的香氣。黃梁村里的公雞開始了第三次打鳴吧,很快天就要亮了,村民們起來掃雪,用驢子換來的銀子去山下掃年貨,準備過年演儺戲。如果我們走不出山洞,就回頭出去,去黃梁村求老黃收留吧,春夏我們在黃梁村里種地,秋天和黃粱釀酒,冬天來了,就去黃梁驛里做伙計,將鳥窩大師編好的故事,講給客人們聽:“從前有個萬花谷……”對,我們還不認識鳥窩大師呢,他說不定是一個假瞎子。
“妮妮你講一個故事吧!”上官星雨說。來秦嶺山中的三個月,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她就讓李離講故事給她聽。
李離想了想,說:“我們在長安的時候,常常有一些書生,來我家拜訪我父親,將他們編的故事寫成卷子給他看,他看了哈哈一笑,隨手轉(zhuǎn)給我看。他們特別喜歡講龍的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震澤洞》的故事,說的是梁武帝的時候,有人跟皇帝報告,說自己掉進龍宮里,結果發(fā)現(xiàn),此洞穴有四枝:一通洞庭湖西岸,一通蜀道青衣浦北岸,一通羅浮兩山間穴溪,一通枯桑島東岸。這個家伙打著火把,在四通八達的龍宮里摸索了很多年,據(jù)說還發(fā)現(xiàn)了東海龍王第七女掌管的龍王珠藏,小龍千數(shù)守衛(wèi)著,像蛇陣一樣盤結在一起,珠藏固然是大放光明,龍蛇的腥氣卻將那家伙熏得頭昏眼花。我在想,一行大師鑿這個洞,說不定是跟這些龍宮連在一起呢,我們由秦嶺中間掉進去,不知道從哪里才找得到出口。那秀才故事里又講了,這些洞里都有金銀財寶,掉進洞里,發(fā)財是一定的。麻煩就是可能被龍發(fā)現(xiàn),吃掉了,或者是沒得吃沒得喝,餓死渴死在洞里。星雨肯定會問,龍自己吃什么呢?秀才們編的是,龍吃洞里的蝙蝠,有時候,運氣好的,洞壁上的石頭會長出青泥,也是可以充饑的?!?/p>
吳耕聽李離這么講,趕緊去摸身邊的石壁,石壁光滑溫涼,并沒有什么青泥可以刮下來嘗嘗,他拍著手,也沒有將藏到暗處的蝙蝠嚇出來,如果真的有蝙蝠的話,在火把上烤熟,灑一點鹽,加一點花椒,不會太難吃吧,他的懷里還有鹽粒跟花椒的。作為一個長安城里廚工的兒子,在風陵渡烤烤鯉魚,在“震澤洞”烤烤蝙蝠,不錯的!
袁安舉著火把向前走:“李離你別講故事了,還是聽星雨唱歌?!?/p>
比起李離讓人寒毛直豎的故事,上官星雨的歌細聲細氣,婉轉(zhuǎn)好聽,讓走夜路的少年們心神都醉了,她唱的是去年風行在長安街巷中的那首《洛陽女兒行》:“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顏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鲙鯉魚。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熏香坐。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jīng)過趙李家。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李離問她:“你也常常到洛陽去嗎?”
星雨說:“每年四月,祖母會用她的小馬車帶我去洛陽城里小住一段時間,品新茶,看牡丹。姚黃魏紫其實沒什么好看,我特別喜歡去洛陽的旅行。由風凌渡過黃河,華山的險峰像一朵朵巨大的蓮花開放在遠處的原野邊上,嵩山間曲折的山路,路邊的松樹春天里發(fā)出的氣味真好聞。在龍門看那些石窟中的佛像,去少林寺的山門里看和尚們練拳,一路上霜雪消盡,陽光照著樹木發(fā)出的新芽,翠翠的,路邊是不知名的野花,布谷和杜鵑在山林深處啼叫,野豬與鹿被驚嚇得亂跑,有時候拉著馬車的兩匹馬都會停下來,吸著山谷里爽利的空氣,聽成百上千的鳥合唱。”
吳耕說:“四月渭河邊的柳樹上,也有很多鳥叫,黃鸝的喉嚨細,烏鴉的嗓門粗。柳樹下面,有青蛙產(chǎn)卵,鯽魚扳籽,都是烏油烏油的一大攤,晚上舉著燈,可以捉一麻袋麻雀、青蛙,第二天讓我娘炸著或烤著吃,美!”
李離愀然不樂:“聽說寫這首詩的吏部郎中王維大人,也降了安祿山。”
吳耕說:“讀書人骨頭軟,降了就降了吧,比砍頭好。我希望長安城里的每一個人都好好的活著。”
可是,與廚師們一起,在廚房里霍霍磨刀的廚娘會降嗎?將匕首放在懷里的妓女會降嗎?李家與上官家的將軍文臣們會降嗎?那樣榮華富麗的城市玉碎,它需要一腔腔清潔的血來祭奠。我們?yōu)槭裁匆映鰜?,是因為我們還???我們還有希望?長安城里,已經(jīng)流了太多的血?
上官星雨唱完歌,回憶完洛陽的牡丹,滿眼都是淚。
袁安回過頭,紅著眼睛看著他的小伙伴們:“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哪怕是一條龍守在那里,我也要舉著火把往它的嘴巴里走,走過它的咽喉,它的胃,它的腸子,再黑也不會怕。我相信萬花谷,它需要我們,就像我們需要它?,F(xiàn)在它就在山洞之外?!?/p>
星雨的祖姑婆說得對,選擇比能力更重要。
無論如何,我們向前再走一步,哪怕是用血,用命。
六
換上第四支火把的時候,也沒有遇到龍。在這個寒冷的冬至雪夜,黃村的雞已炒豆般叫到第五遍,少年們已經(jīng)遇到種種奇特怪異之事,但這并不會淪落為一個奇幻故事,柳毅和錢塘君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他們的世界,并沒有將這四個孩子指引到龍族的門徑。
好消息是,往下的孔道左旋越來越急,向下越來越陡,看樣子他們很快就要走到“洋蔥頭”的底部,看到它所扎根的黃泉?袁安領著幾個人一路小跑,幾乎收不住步子,火把被洞中的疾風拉得呼呼作響,大家跑得汗流浹背,汗水由頭發(fā)里滲出,漫過眼睛的時候,前面袁安終于撐著洞壁停了下來,李離、上官星雨與吳耕跟上來,向下俯視,發(fā)現(xiàn)他們果然已經(jīng)來到了洞穴的盡頭,洞穴之下,是一根垂直的緋色石柱,合抱粗細,七八丈高,立在一個空空蕩蕩的石廳的正中央。袁安嘴銜住火把柄,率先滑下來,接著是李離,上官星雨,吳耕,一個接一個由石洞里扶著光滑的石柱,落到石廳正中的地面上。
“我的天!”上官星雨仰著臉往上看,最先驚嘆起來。
石廳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大很多倍。將老榆樹、黃梁驛,驛中的客人,四十多條驢子都放進來,恐怕也綽綽有余。四周洞壁遙遙向上,脖子上仰,看不到盡頭。松木火把發(fā)出來的微光,堪堪能將這山腹深處的巨洞填滿。少年們的來路,就是洞中修長的石柱,石柱上方,就是李離猜想的那個“洋蔥頭”,洋蔥頭里面回環(huán)著洞中之洞,消磨掉了他們漫長冬夜。
“妮妮,它不是洋蔥頭,它像一朵花,牡丹花!”上官星雨覺得脖子又酸又脹,可還是舍不得將頭垂下來。
石柱其實是雕刻出來的花梗,石柱的頂端,七八片巨大的花萼微微張開,花萼之上,是合攏在一起的層層疊疊的花瓣?;鸸馍蠌?,雕刻花朵的緋紅石頭變成半透明的紅霞,紅霞中的云絲血脈,火煉金丹一般,歷歷可見,好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它好像是由洛陽的御花園里剛剛采摘過來,沾濡著晨露,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顫巍巍插立在他們的頭頂上。
“咕咚!”這是吳耕仰頭眺望,吞咽口水入腹的聲音。
“這朵花是石頭雕出來的,和心里美蘿卜雕出的牡丹不一樣,不能吃?!鄙瞎傩怯昵那奶嵝阉?。
“花瓣不能吃,但是花蜜呢?要是我是一行大師的話,我就會找傳說中的青泥做花蜜,青泥是可以吃的啊!”可是吳耕兄,你敢再順著石柱,重返花瓣中的迷宮,去尋找傳說中的青泥嗎?
幾年前,父親帶著李離入蜀,去看青衣江上的佛像。川人集合了數(shù)千人,花掉了四十余年的時間,將一座山峰雕成慈眉善目的如來立像,秋風秋雨中,如來的眉眼音容依稀已經(jīng)出現(xiàn),工人們搭著梯子,腰上纏著麻繩,舉錘布鑿,慢慢將佛祖由山嶺間喚醒?!耙呀?jīng)摔死了十七個匠人了?!睅ьI他們在舟中引眺的劍南節(jié)度使說,真正鑿到佛足,可能還需要一個甲子的工夫。
鑿出的這朵牡丹花,規(guī)模絕不會比石佛小??砷_鑿石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群山之間,舉嘉州全州之力,預備好的百年功業(yè),西巡成都的皇帝,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放舟三江,得窺佛祖真容的一天。工圣他老人家,帶領著他的弟子們,鑿空山腹,由實在的石頭里,鑿出子虛的山洞,山洞里危危欲綻的牡丹花,牡丹花惟妙惟肖,好像在等待一只巨大的彩蝶,在火光里振翼飛來一般,這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星雨說:“是龍!這就是世界上有龍的證據(jù),只有龍才能變成這樣不可思議的牡丹,然后由遙遠的龍洞里爬過來,猛虎嗅薔薇,青龍嗅牡丹,伸著龍鼻子聞它的香氣?!?/p>
吳耕說:“哪里有什么香氣!又不能吃,藏在山里面,也看不見,它們?yōu)槭裁匆兂鲞@朵花呢?”
袁安看著李離低聲說:“我看這朵花,也不一定就是憑空由石頭里鑿出來的,大概是工圣他們發(fā)現(xiàn)了地底的這個山洞,山洞中垂下來的巨石依稀有花朵的模子,一行大師決定因勢利導,然后架起梯子向上開鑿,才慢慢有一點牡丹的樣子,鑿出花瓣來之后,又在花瓣里鑿出通道??傊翘煸斓卦O一半,人力穿鑿一半,就是這樣,工圣大人與他的弟子們,恐怕也會累得夠嗆。李離你講工圣會造木馬流車,我也學得他們一定是發(fā)動了機械,搬來無數(shù)機甲來到洞底,不然也得花個幾百年在山腹里敲打才行?!?/p>
李離認真地看著袁安,點著頭:“我只是不太明白,他們造出這朵花干什么?掏空一座山,藏在黑暗里,這么美, 又這么無用?!笔墙o武曌皇帝的嗎?他未曾謀面的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母,一生都迷戀牡丹花,甚至是將東都洛陽都變成了牡丹花的海洋,現(xiàn)在她勉強與曾祖父一起,待在關西低山平原之下的地宮里,會得暇循著地下的通道,來賞玩這一枝藏在幽冥中的花朵吧?那些經(jīng)歷過她的盛世的臣民,其實從來都沒有將她忘記。
上官星雨卻不同意,她說:“我聽說東方宇軒谷主離開東海,來秦嶺山中開辟萬花谷,他的家人并不贊同,特別是谷主他老人家的未婚妻子方碧玲,甚至還一路追尋到萬花谷,希望他能夠收回成命,隨她回俠客島生兒育女。谷主當然是沒有答應,不然哪里有什么萬花谷!外面的人猜谷主心意如鐵,對方女俠無情狠絕,我倒是覺得他是將情愫深埋在心里,就像這朵牡丹深埋在山里,你們仔細看,這朵花的模樣好傷感,不像是含苞開放,而是迷思于煙雨中,泫然欲淚。”真是不能小瞧女孩子們八卦的天賦啊,好好的一朵家國牡丹,任由她發(fā)揮成為上元夜巡游御街時的情人節(jié)禮物。人家東方谷主棄家修道,開辟桃源,以領悟宇宙天機為己任,哪里還會沉迷人間情事,不能自拔于裙釵女色?可是上官星雨這樣一說,李離等三人又覺得于我心有戚戚焉,那朵石室中央的紅牡丹,好像也被跳閃的火光漂染上了傷心色。
“小心啊,這朵花是活的!”袁安沉住氣,低聲說。
果然,在大家議論它是帝國之花還是情人之愛的時候,緋紅色的石牡丹好像由地底里蘇醒,記起自己尚未綻放,石柱頂端,交相層疊在一起的幾十片花瓣如同合攏的手掌,輕顫著微微擴張,石柱之中,“扎扎”地發(fā)出細微有力的聲響。
很快,“扎扎”的細響就被頭頂花朵中間傳來的聲音蓋住了。好像有風刮起來,卷過平原上的麥田,山嶺上的松林,又吹開東海上的巨浪,由青萍之末到飛沙走石,到激揚澎湃,直至浩蕩往復,好像能夠?qū)⑿嵌芬活w顆吹落到大地上。但這并非是真正的風,袁安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紋絲不動,他們的頭發(fā)也沒有被吹起。在往復回還的風聲里,有鳥鳴山澗,有虎嘯猿啼,有牛羊歸牧,有雞鳴狗吠,好像每一種生物,都被摹仿到這里,饒有興趣地加入了合唱,眾生喧嘩中,嬰兒的啼哭出現(xiàn)了,高亢而悲傷,像之前子虛烏有二老劃過夜空的玉玦明亮奪目,啼哭之后,是母親懷中的呢喃,是少男少女的調(diào)笑,是情人枕間的淫喋,是夫婦恨別傷離的嘆息,個人的喜樂與哀愁,很快又卷進市井擾攘、廟堂鼎食、深山梵唄,由一群人到另外一群人,或散或聚,之后鼓聲點點,越擂越響,如急風驟雨,好像要將萬事萬物都召集到戰(zhàn)場之上,兩陣對圓,長風浩蕩中,將帥兵卒各自奮力向前,殺伐決戰(zhàn),馬鳴箭嘯,血突骨折,輾轉(zhuǎn)號啕,決定生死。
“是霓裳羽衣曲?好像是,又不僅僅是,這是哪里來的聲音,云垂海立一般,能夠生人,也能夠殺人,我們要小心?!睒芬粽?,李離就招呼袁安、上官星雨、吳耕,四個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圈,背靠在石柱上。花瓣在他們眼前越壓越低,在花瓣間回旋的聲浪如洪水一樣席卷了他們,由雙耳進入他們的身體,游走到經(jīng)脈之中,激蕩著心神。少年們在涉世之初,情感萌發(fā),喜怒哀樂皆被樂曲喚醒,根基既淺,哪里又有心力與之對抗,只能在這由樂圣蘇雨鸞潛心編寫的破陣樂里,載浮載沉,一會兒覺得人生無趣冰封雪蓋,生有何歡,一會兒又覺得世界美好一腔春意,何其纏綿,既然無力與之抗拒,就索性將身體交給這冥冥中的造物吧!讓他以隱秘的意志,來更改他們的記憶,來增減他們的情感,成魔或者成道,就由他的心意好了!四個少年緊緊地捏著彼此的手,身體中的內(nèi)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煥發(fā)出來,流動在他們的身體之間,回應著回旋的聲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爐,也許接下來的大音,就會讓血沖出經(jīng)脈,沖出百會穴,濺射到他們頭頂?shù)幕ǘ渖?,但少年們心意已決,并不害怕。
“好像下雨了。”上官星雨心里想,她沒辦法將手由李離與袁安的手里抽出來,只覺得“雨點”在簌簌地由頭頂飄落下來,落在她的頭臉與身體上。并不是雨,它們劃過臉頰的時候,是干爽的,也并不是雪,它們有溫潤的質(zhì)感。大家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明亮的火光里,多出了億萬密密匝匝的光點,在繁復沖蕩的聲樂中,正向他們飄落下來。
“我嘗出來了,這是桃花!”吳耕喊道。陽春三月,清明掃墓,廚師父親會帶他回鄉(xiāng)下去,吳家垴是渭河邊的一個村子,三月的時候就被包圍在紅桃白梨之中,趕不到桃子與梨子成熟,悄悄地嘗嘗花瓣也是極好的??!吳耕牽著父親的手,常常偷偷地將桃瓣往嘴里塞。
大伙學著吳耕試著去接由空中飄飛的花瓣。梅、桃、李、杏、海棠、薔薇、荷花、桂花、菊花,有的能用舌頭辨認出來,有的也無能為力,就上官星雨來講,最有意思的是木槿吧,這種白色與紫紅色的花,由五月到十月,次第開放在門前的小巷里,祖母有時候會吩咐廚娘去摘來做菜。當然,石楠花她也有印象的,那么腥臭的花,是魔鬼派來的吧,開在陽春,一直要等到十月里桂花開放,才可以將它的余味清算干凈。
可是紛紛揚揚的花瓣雨從天而降,并不是給他們來當宵夜的,少年們很快就嘗到了香艷粉膩的溫柔鄉(xiāng)的苦頭。他們的舌頭與臉龐,并沒有分辨出來,花瓣的種類與疏密,其實在與空中震動的聲響呼應。牡丹花中傳來繁復錯綜的絲弦之聲,花雨也會變得急驟而頻密,金桂與寒梅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令人頭腦激越昏沉;而牡丹花中的聲響回復到和藹安寧的簫管之樂,花雨也一變?yōu)檩p緩疏落,飄來隱約的梨花與菊花的暗香,令人神情空明。這樣高低、強弱、香臭、上下的變化,與聲音的魔道消長交會,更令他們情難自禁,真氣迭宕,血脈僨張,兇險萬變,苦不堪言。
而他們頭頂?shù)氖^牡丹花的巨大花瓣,還在緩慢的綻放中越垂越低,離他們的頭頂越來越近,積在腳下的種種花朵,也越堆越高,由他們的腳面漲到腳踝,漫過小腿,來到了膝蓋。這樣的“花開”“花落”,也許不要一個時辰,他們就會被牡丹花瓣頂壓到地面上,又被花瓣的“暴雪”掩埋。萬花谷,萬花谷,是七圣們的桃花源,卻會變成我們的大花墳吧!他們還是不愿意松開手,聽憑身體內(nèi)真氣呼嘯,情感激蕩如潮。就這樣,一起死在黑暗的花冢,也沒有什么不妥。
恍惚中,袁安手持火把、被李離抓住的右手,忽然抖動起來,是李離在搖晃他的手腕!電光石火間,袁安心神一定,轉(zhuǎn)動手腕,松開五指,將手中的火把拋出去,只見余下半截的松枝火把由花雨中翻滾沉落,掉到地面,轉(zhuǎn)眼間即被花雨吞沒,一尺余長的火苗無法將花瓣點著,跳閃片刻,旋告熄滅。
奇怪的是,火苗甫一歇滅,他們頭頂?shù)哪档せň屯V沽司`放,保持盛開的姿態(tài)停滯在離他們前額三五尺遠的地方,而花瓣間紛飛而下的花雨,也越來越小,終于停歇下來?;鸢鸭葴纾蠖粗腥匀挥袩蔁傻墓饬?,大家定睛去看,原來是上官星雨脖頸上的玉玦,吐出了點點光華。
“果然是因為火把!”等到喘息甫定,李離才解釋道,“一行大師鑿出來的牡丹花,不僅好看,還是一個絕妙的機關。我們舉著火把,由山外一圈一圈走下來,來到洞底,又舉著火把觀看花瓣,熱氣累積上升,沿著山洞環(huán)繞,就會觸發(fā)機關,這個有一點像孔明燈。其實還不算難,難的是,他們在牡丹花的不同花瓣間,都鑿出了暗道,暗道里藏下萬花谷里采摘來的花瓣,這樣隨著熱氣的縈繞,不同的暗道發(fā)出不同的聲響,落下不同的花瓣,至于聲音如何混雜在一起,發(fā)出不同的聲調(diào),花瓣又如何調(diào)和,產(chǎn)生不出的氣味,這個就不是我能想出來的了?!?/p>
袁安兀自心猿意馬,心里好像有一萬匹烈馬在草原上狂奔,好容易才將它們一一收束起來,聽到李離的說法,一時又驚又佩,難得他在迷狂的聲色里,還能保持一分清明,想通其中的關節(jié),并提醒他將火把扔出去。如果還將火把持在手里,牡丹花會一直開放到凋謝,花瓣中的宿花會全部傾泄下來,直至將他們埋葬吧!他一邊想,一邊緊緊地握住了李離的手。
“妮妮你真聰明,可是我剛才差一點就死了。我好像被那個秦王破陣樂帶入了一個戰(zhàn)陣里,在我前面的人都死了,斷頭的,斷手腳的,開腸破肚,血流到我的靴子,突厥人的箭,蝗蟲一般迎面飛過來,在射到我身體里之前,忽然又停下來,掉進我面前的沙土里。我明白過來,這些都是假的,可是這是怎樣的假啊,比真正發(fā)生的事情,還要真實很多倍!”上官星雨臉色蒼白,臉上是虛弱的微笑,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去看她另外一只手牽住的吳耕,卻發(fā)現(xiàn),剛才吃到桃花的吳耕昏沉沉背靠著石柱,雙耳雙眼與口鼻上,都有淡淡的血痕。
“吳耕!”三人淌過積在地面上的花瓣,將他團團圍住。
袁安將吳耕抱在懷里,李離掐著他的人中穴,上官星雨將玉玦取下來,代替火把舉在手里。吳耕醒過來,張著嘴,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吹饺酥钡纳裆稚焓种赶蜃约旱碾p耳。在鋪天蓋地的花雨里,在他想起跟父親一起重返他們的吳家垴桃花源之后,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樣的幻象,讓他激動如斯,無法說,也無法聽?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p>
李耳這老家伙說得不錯,五色、五音與五味,能生人興味,也能喪人智識,可是來到這樣的聲色花陣里的少年,五根乍染,血氣方剛,哪里懂得“去彼取此”的道理。
吳耕聽不見,說不出,他的黑炭嗓子里,好像澆上了銅汁,但他的雙眼卻是灼灼明亮。他焦急地伸出手,扭過來艱難地拍著身后的石柱,石柱發(fā)出“空空”的聲響。
石柱是中空的,暗門就在吳耕的背后,剛才他的頭腦在聲色中備受著煎熬,他的背上卻傳來了暗門滑動的聲響。
袁安、李離、上官星雨各出一掌,石壁受力內(nèi)陷,石柱的根部中間,豁然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口,黑暗中水流嘩嘩,潮氣撲面。
好像一夕聽花雨,丹田里憑空長出了不少力氣,不然怎么能將石頭劈開呢?
四個人面面相覷。上官星雨捏著玉玦,將頭伸進缺口。缺口之下,三五尺之深,水面如鏡,映照出花容月貌的女孩兒自己。對,那就是她,跟之前在黃河岸邊看到的一臉炭灰的乞丐不同,她的剪剪秋水,漆黑頭發(fā),海棠般的臉,又回到上官家小姐的樣子。
“星雨你害怕嗎?”李離的聲音好溫暖。
“我要是害怕,就不會來黃梁驛,來萬花谷。”星雨說。
“你先跳下去,小心別將玉玦弄沉了?!?/p>
“嗯。”
上官星雨“撲通”一聲,跳進黑暗的流水中,一點亮光隨著她向不可測的深水中沉去,接下來是李離、吳耕,袁安小心翼翼地跟在吳耕的身后。
片刻,明鏡般的水面平靜下來,四聲空空的落水聲也在寬闊的山洞里消散。隨著那點亮光的消逝,深藏著緋色牡丹花的萬花因隧道,經(jīng)過一夜的開放,又重新閉合,回復到沉沉黑暗。
積雪樹連天,曉月山外山。少年們跳入流水的時刻,黃梁驛里其他客人,瓦匠大叔、紅紫秀才、胖捕快一家,龍精虎壯的黑驢已馱著他們走遠,當最后一抹夜色由搖擺的驢尾上退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能夠看見驢頭前面,啟明星下,展開的未曾凋謝的綠樹,未曾落雪的青山。
七
“歡迎來到萬花谷!”繡襦香風陣陣來,粉紅衣裳荷花裁,巧笑盈盈,牽著大鵬小鯤,站在抱日臺暖黃朝陽中等候著濕淋淋如水老鼠般由落星湖中鉆出來的四個人的,不是花圣宇晴,卻是誰?可站在她身邊,長身危立,紫襦黑衣,面如白玉,黑須漆漆,沉靜如水的中年男子,他是誰?
群山歷歷,蓮花一般迎向朝陽。懸崖絕壁環(huán)圍之下,疊石鑄峰一般立起由抱日、摘月、登云三臺組成的云錦臺。臺外林木四合,藤蔓蒙絡,離離青草爬滿巖間階下,草木峰巒間,山花如火,清霧如乳,縹緲如絲,與冰天雪地的黃梁驛比較,萬花谷仿佛停留在陽春三月。
“宇晴姐我嗆了好多水,好在湖水溫溫的、清清的,喝下去也是甜甜的?!鄙瞎傩怯昀钋绲氖?,又去摸小鯤,她手上還有那塊立下不小功勞的玉玦呢,小鯤一見,鳥眼里精光一閃,一張尖喙,就將玉玦啄進了嘴里。宇晴笑道:“這家伙除了愛捉夜狼,就是喜歡吃玉,看到玉,就吃到嘴里,星雨你就將你祖姑婆的這塊玉當成是小鯤的見面禮吧?!毙怯晷挠胁簧?,也是欣然同意。
李離遠眺四周,請教宇晴:“宇晴師父,萬花谷四季長青,是因為湖里溫泉水的滋養(yǎng)吧。”宇晴點頭稱是,環(huán)顧著四圍諸峰:“我喜歡這個栽花種草的好地方,改天我?guī)銈內(nèi)デ鐣兒?椿ㄈィ际俏曳N的!”黑衣人也在一旁含笑點頭,一臉的憐愛,好像看著小妹獻寶的大哥似的。
“怎么樣,我給你們準備的花雨很不錯吧!那是我按一行那個老和尚給的單子,帶紫晴她們在晴晝海忙了整整一年,才采集起來的,好幾百麻袋花瓣,小鯤背了四五天,才馱到萬花因隧道的入口裝進去。一行老和尚說你們經(jīng)受了他五音五色的考驗,就可以增長出三四重花間游內(nèi)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們快運功看看?說不定就自己將濕衣服烘干了。”宇晴帶有南方口音的官話脆生生的,真好聽。
袁安、李離、上官星雨依言將內(nèi)力匯聚到丹田,果然覺得丹田溫溫泄泄,與之前不同,宇晴又指點三人運氣,將內(nèi)力送至渾身經(jīng)脈,頓時周身皆熱,濕衣霧氣蒙蒙,片刻即變得干爽舒適。
吳耕卻是渾渾噩噩地立著,只知來到萬花谷,一時歡喜,又為自己聽不見說不出而著急,雙眼里又急又懼。黑衣人走上前,伸出手掌貼在他丹田上,運力替他烘干衣服,收手搭在吳耕的手腕間探看他的脈息,也不由得微微嘆氣,揮身將在一邊探頭探腦的鯤招過來。
黑衣人將吳耕扶到鯤背上,自己跨坐到他的背后,一聲唿哨,鯤展翅飛起,朝谷中盤旋飛去。
袁安有一點著急,問宇晴:“這位大叔帶吳耕到哪里去?”
宇晴皺著眉頭:“吳耕沒辦法跟你們一起做正意弟子了,他得去聾啞村修煉,你們暫時可能不會見面了?!?/p>
上官星雨流下了眼淚,袁安也眼圈發(fā)紅。
可是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萬花谷,總有一天,大家會重新相聚在一起,不是嗎?吳耕你在聾啞村好好練功夫,我們得空會去看望你的!
“那個黑衣大叔是誰?”李離問。
“他要不是常常故意拉長臉的話,長得還是蠻帥的?!鄙瞎傩怯晔脺I道。
宇晴拍拍腦袋:“哎!我都忘了跟你們介紹,他就是東方宇軒谷主??!”